第七章

第七章

她嘻嘻笑着搖了搖頭,沒有把他的話當真。

可易遠是說真的,雷冬冬真的很聰明,她明明聽不見,卻還是能靠着辨識人說話的嘴型,猜出對方的意思,實在非常厲害。

冬冬吃掉手中最後一口豆腐鑲肉,瞧着身旁小霸王殘留嘴邊的笑意,發現他其實好像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相處,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

“你為什麼躲船里?”

他盤腿坐着,收起了笑臉,氣悶的道:“我娘不許我練武。”

“五?”她不懂,比了一個五給他看。

“打拳。”他用手握拳,比畫給她看。

“喔,練武。”她懂了。“你娘為什麼不許你練?”

“她說習武不濟事,就是沒有用,是粗人才做的事。念書才有前途。”說著,他不忘比着看書的樣子給她瞧。

她點點頭,表示了解。“你不喜歡念書嗎?”

他愣了一下,轉過頭看着前方,半晌才道:“其實也沒不喜歡,只是也想練武。”

他沒將頭轉回來,這個角度她看不見他說什麼,忍不住把身體往前傾,結果為了看他說什麼,她一個沒坐穩,整個人往前倒栽蔥,撲倒在地上。

易遠被她嚇了一跳,忙上前把她扶起來。

冬冬尷尬得要命,羞得滿臉通紅,抬頭只見他好笑的問:“你怎麼這麼厲害,坐着也會跌倒?”

她又羞又窘,忙解釋道:“不是啦,呃,我、我只是……你把頭轉過去了,我看不到你說什麼……”

他一愣,也尷尬了起來,摸着頭道:“抱歉,我忘了。”

“沒關係,是我的問題。”她手忙腳亂的拍掉臉上的泥,不好意思的忙坐回原位。

誰知,卻見他沒有坐回原位,只是來到她面前,面對她坐了下來。

她愣了一下,抬起頭,只看見他露出白牙,笑着道:“這樣就不會有問題了,對吧?”

冬冬瞧着他,一瞬間,心口不知為何怦咚跳了一下。

她以前見着他時也常會心口亂跳,可這一回,那不像是因為害怕。

“我們剛聊到哪去了?”他笑着問。

聊,他是說聊吧?

她眨了眨眼,回道:“你娘不讓你練武,要你讀書。”

“對,她認為練武是粗人才會做的事,我是紙坊的少爺,把書念好我才會有出息。”

所以,他現在是在和她聊天嗎?

她有些受寵若驚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說:“但你雖然喜歡念書,也想練武。”

“嗯。”他點頭。

他真的是在和她聊天呢,她幾乎想不起來,除了少爺之外,上回有人看着她的臉,坐在她面前和她這樣閑聊是什麼時候。

可他為了和她說話,坐到她面前,只是為了讓她看見他在說什麼,就特地坐到了她面前呢。

“所以你上過學堂嗎?”冬冬萬分珍惜的看着眼前這傢伙好奇再問。

“沒有。”他搖搖頭,道:“我娘從小就請夫子來家裏教我四書五經。”

“那你會寫字啰?”她雙眼一亮,睜着大眼追問:“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當然,我三歲就會寫了。”說著,他拿了根小樹枝,在泥土上寫下自己的姓名。“我叫易遠,很遠很遠。啊,等等。”他寫到一半,發現這樣她看起來是反的,伸手塗掉地上的字,換到她旁邊,再寫一次。

冬冬整個人改坐為跪,好奇的以雙手撐着自己,看他在地上寫字。

“這是易。”他抬起頭來說著,拿小樹枝指給她看,當她再次抬頭時,才道:“這是遠。”

她佩服的看着他,問:“什麼意思?”

“易是容易簡單的意思,遠是很遠的遠,就像你現在離我很近,那棵樹離我很遠,你懂嗎?”他邊說邊比畫著。

“我懂我懂。所以這個是易?這個是遠?”她伸出手指,指着地上的字,雙眼發亮的抬頭問他。

“對。”他點點頭。

“你好厲害喔。”她佩服的說。

被她這麼一稱讚,易遠莫名的開心,忍不住在地上有寫了三個字。

“這是什麼?”她在他寫時,就禁不住忙追問。

他抬起頭,看着她說:“這是你的名字,雷冬冬。”

她吃了一驚,雙眼一下子睜得好大,“真的?”

“當然是真的,你姓雷,打雷的雷,冬天的冬嘛?對不對?”他得意洋洋的說。

冬冬猛點頭稱是,“嗯嗯,我是冬天出生的,所以爹和娘替我取名叫冬冬,是冬天的冬。”

“那就是啦,這個字就是雷,上面這裏是一個雨,下雨的雨,下面這個是個田,農田的田,田上面在下雨,就是一個雷字啦。因為下雨時會打雷,雷會打在田上啊,所以才這樣寫。”他特別抬起頭慢慢和她解說,邊說邊比的告訴她:“這個則是冬,冬是一年的結束,以前古時候,大家是用結繩記事,就是綁繩子記事情,開頭打一個結,是一年的開始,然後到最後打一個結,是一年的結束,所以一開始這個字是寫成這樣的。”

說著,他畫了一橫,前頭和尾端都有個圈圈,“這一橫是繩子,圈圈是結,代表開始和結束。”

跟着他又畫了一個往上凸起的繩子,“為了要表示這是繩子,所以後來會弔起來寫,變成這樣,結果下面兩個圈圈靠太近變成一條線,最後又慢慢變成攵這個字,攵這個字念指,和手指的指一樣念法。”說著他還不忘指指他自己的手指。

“念指。”她認真的說。

“對。”他微笑點頭,說:“攵這個字以前就是終的意思。”

“那下面這兩個呢?打哪兒來的?”她好奇看着他再問。

他愣了一下,然後看着她說:“我也想過這問題耶,我問夫子,他也講不清楚,說不明白。”

“咦?”他呆看着他:“夫子也不知道?”

“對,但我自己後來又想過,這兩撇,應該是後來為了要表示雪地,你瞧,冬天不是會下雪嗎?這兩撇看起來就像下雪吧?上面這一撇是從天上掉下來,下面是雪堆在地上了。”

冬冬恍然大悟,萬分讚歎的說:“真的耶。”

她一臉的崇拜,讓他莫名的開心起來。

“你好聰明喔。”她忍不住又再說。

“咳嗯,只是還可以啦。”她佩服的樣子,讓他忽然害臊了起來,謙虛的話就這樣冒了出來。

“能識字真好。”她羨慕的看着他說。

“你想識字也可以啊。”他也沒多想,脫口就道:“應天堂下午有辦義學,不用錢的,也有好幾個姑娘呢。”

她看着他,遺憾的搖着頭說:“我不成的,去不了。”

“為什麼?”他困惑的看着她。

冬冬遲疑了一下,才瞧着他,開口解釋道:“夫子不可能一直對着我一個人說話啊。我要是看不清他的嘴,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就算看得着,我有時也不一定懂啊。”

“不懂你可以問——”他話還說完,就了解自己說了個很笨的解決方法。

就算她開口問了,夫子也不可能為了她一個人,整堂課一直在和她比手畫腳的解釋剛剛教了些什麼。

“抱歉……”他尷尬的看着她,一臉的歉然。

她搖搖頭,微微一笑,低頭看着自己的名字,“可以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我已經很高興了。”

易遠瞧着她連上的笑容,知道她是真心的,卻也曉得,她其實很想要識字,他可以感覺得到,當他告訴她,她的名字怎麼寫時,她的喜悅。

她伸出了手指頭,一筆一畫的照着地上他寫的字,慢慢的跟着在旁邊的泥地上寫,寫她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字,她寫得歪歪的,但每一筆的順序都沒錯,她才看他寫了一次,就記得牢牢的。

當她寫完時,抬起頭來,怯怯的笑問:“是這樣寫嗎?”

“嗯,是這樣寫。”他點頭。

“你說這是雨,下雨的雨,所以很多點點嗎?”她再問。

“對。”

“這是田?農田的田,因為它像田一樣方方的?”

“對。”

“寫字真好玩。”她輕輕撫着自己的名字,有感而發的說:“能懂得這麼多真好。”

他從來不覺得寫字好玩,他每天都要寫上好多好多的字,早就膩了,可是對她來說,這很好玩,很珍貴。

“我教你吧!”

沒有多想,這句話就突然冒了出來,他被自己說出口的話嚇了一跳,但她沒聽到——不,是沒看到。

她看着地上的字,摸着它們,好像它們是什麼寶貝。

他可以假裝沒說過,她不會知道。

可是,她像看寶貝一樣的看着它們……

聽不見是什麼樣子?

第一次知道她聽不見時,他嚇了一跳,無法想像聽不見的感覺,但他忙着生氣,忙着顧自己的不開心,很快就忘了她聽不見這件事,直到上個月傷好之後,有一次他在街上遠遠的瞧見她,忍不住又想起這件事,因為太無聊,他拿了布塞住自己的耳朵,他還是可以聽見一些聲音,可那仍擋住了大部分的。

剛開始他不覺得有什麼,但沒多久,他就發現聽不見真的很不方便,他就算用看的,也搞不清楚人家在和他說什麼,而且總是會有人突然從旁冒出來,或是冒失的蔥後面撞到他。等到上街時,事情變得更加可怕,街上不只有人,還有車有馬,有狗有貓,當他差點被一隻狗絆倒,被一輛車撞到之後,他就開始一直四處張望,回頭查看。

然後,他才發現為什麼她會看起來那麼膽小、行動遲緩,但在山裏卻能如此靈巧。山裡沒什麼人,可街上不一樣,街上到處都是人。

為了不被人撞到,她一定要一直回頭,所以無法動作太快,因為聽不見,她得一再開口請人再說一次,甚至好幾次。

不到一個時辰,他就拿下了塞着耳朵的小布塊。

當他塞住耳朵時,他得一直道歉,不斷的道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

他不喜歡一直道歉,尤其是他其實沒有做錯事時。

她也沒有做錯事,任何事。

她只是聽不見而已。

因為聽不見,她無法了解大家在說什麼,無法和同年紀的姑娘說笑,甚至因為如此無法理解很多事,所以她才被人家笑。

她不知道洞庭是一座湖,她稱那裏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水池;她不知道驢子、騾子和馬的差別,她把它們全稱為馬;她不知道知了就是蟬,不知道鞋和靴念起來不一樣。

她不知道很多事,也沒有機會掩飾她的無知。

她偶爾會口齒不清,可那只是因為她不知道正確的發音。

每個人都以為她很笨,因為笨才不知道,因為笨才口齒不清,可她不笨,她很聰明,她只是因為聽不見而已。

如果她識字,她就能知道很多事,書里有很多很多知識,他可以教她,他可以讓她不被人笑。

不再多想,他伸出了手,輕觸她的手背。

冬冬愣了一下,抬起頭。

“我教你。”他告訴她。

她眨了眨眼,一下子還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麼。

“我教你寫字。”他指着地上的字,認真的說:“我教你讀書寫字。”

“你要教我?”冬冬震懾的看着他,不敢相信的悄聲問。

再一次的,他點着頭,斬釘截鐵的說。

“對,我教你。”

對,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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