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應天堂打她有記憶起,就長年和爹爹訂豆腐,五天一回,一回十板,爹爹總是會帶她一塊兒過來。

她很喜歡應天堂,這兒的人很好,就連孩子也對她好,沒有人會欺負她,送大夫常給她糖吃,宋夫人年年還會送她新衣裳,主事的白露姑娘……啊,她前兩年嫁給蘇爺,是蘇夫人了,蘇夫人上回還納了雙新鞋給她,蘇爺則在每次出遠門時,都不忘帶些小玩意送她。

她喜歡應天堂里的人,就連那隱居住在島上的怪少爺,她都喜歡。

少爺是第一個對着她慢慢說話的人,也是第一個發現她不是笨蛋,腦袋沒有燒壞的人。

少爺對她很好,爹爹也說,當年是少爺救了她一命,雖然那回之後,她的耳朵是聽不見了,可她還是很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所以她和爹爹一起來送豆腐到應天堂時,總會親自把少爺的份送到島上。

爹將馬車在門口停好,捧着好幾層板豆腐送到了廚房,她則如以往一般,提着一隻裝着各種豆腐料理的竹籃下了車。

下車時,她看見應天堂門口,還停了另一輛華麗的馬車,那車有兩匹馬拉着呢,車篷后還有真絲刺繡的門帘,讓她忍不住多瞧了兩眼,不過她也沒多想,一轉身就忘了這件事,提着竹籃輕快的往那大池子走去。

大池子旁有艘船,船上早有大娘等着,大娘對她笑了笑,摸摸她的頭,她踏上船,彎着腰鑽進船篷,想把竹籃放好就到外頭坐着,誰知一掀起門帘就對上一雙烏黑的眼。

她瞪大了眼,倒抽口氣,那雙眼的主人已經抬手放在嘴邊,示意她安靜。

他沒有抓她,沒有捂她的嘴,他就只是把手指擱在他的唇中央。

那是安靜的意思,她知道。

那一剎,她雙眼睜得更大,她沒想過會在這裏看見他。

船動了,她能感覺到,他在那時幫她捧住了竹籃,跟着伸手指了指她身後。

“她叫你。”

他開口說著,她感覺不到他說話時吐出的氣息,發下他並沒有真的發出聲音。

她遲疑了一下,才鬆開手,讓他接過籃子,然後轉身看去。

大娘已經把繩子解開,將船往島上擺渡,一邊對着她微笑說話,她仔細再看一次,發現大娘只是要她坐下,小心別摔到水裏。

她乖乖坐了下來,感覺到身後那傢伙就在門帘后,安靜的待着。

水岸邊,有些人騎着馬經過,東張西望的像是在尋找什麼,她猜她知道那些人在找什麼,那些人對着渡船的大娘喊了些話,大娘揚聲回了些話,不一會兒,他們就走了,她感覺到身後的人放鬆了下來。

小船慢慢在水上晃啊晃的,緩緩朝島上前進,沒有多久,小船就停靠在島上。

她本以為那傢伙會繼續躲在船里,可大娘才轉身把小船拉得更靠近碼頭,他已經從另一頭跳了上去,一溜煙鑽進林子裏。

這島是不能隨便進的啊!

冬冬心一驚,雙眼瞪得老大,一下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快快抓起竹籃,也來不及和大娘道謝,腳一點地,提氣就匆匆飛奔追了上去。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慢了一步,當她抓到他手臂的那一瞬間,他仍在往前跑,將她也帶入了陣法之中。

前一瞬間還明亮的天地,在剎那間,暗淡了下來。

“搞什麼鬼?!”

一踏進森林,他跑沒幾步天地就瞬間變色,日月無光,易遠嚇了一跳,緊急停下腳步,回身看去,後方那片明媚的湖光春色竟然瞬間消失了,只有那張着大眼緊抓着他手的丫頭,和在那丫頭身後,像是無止境往後蔓延的黑暗林木。

“湖和船呢?發生了什麼事?”他一驚,脫口忙問她。

冬冬見狀,不禁鬆開他的手臂,退了一步,搖着頭。

他講太快了,她看不懂他在說什麼。

可易遠誤會了她的緊張和搖頭,以為是周遭環境的驟變也嚇着了她,不禁深吸了口氣,鎮定下來,看着她說。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別怕,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她愣了一下,看着他突然緩和下來的表情。

他試探性的上前一步,朝她伸出手。“沒關係,沒事的,你過來。”

她張着大眼瞧着他,懷疑自己看錯,可下一瞬,他看着她說:“你叫冬冬,對吧?雷冬冬?”

她一怔,有些呆愣。

他是在叫她的名字嗎?

“是冬天的冬吧?”他瞧着她,放慢了速度,再次念了一次她的名字。“冬冬?”

她一雙大眼,睜得更大了。

他真的是在叫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她還在發愣,他已經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行為,讓她更加呆傻,不禁低頭朝着被他握住的小手看去,本以為他是抓了她想做什麼,可他沒有將她往旁拖拉,而已沒有嘲笑她,他只是輕輕的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熱熱的,像爹爹的一樣。

他另一隻手,輕觸了下她的臉,她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來,只見他瞧着她,緩緩保證:“你別怕,可能我剛跑太快,拐了彎,所以湖才會不見。”

她眨了眨眼,小嘴微張,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可這小霸王沒等她開口,他拉着她就往回走,“一定是這個方向。”

啊,不對,等等——

她想張嘴和他解釋,又想起上回她開口時他的嘲笑,結果一遲疑,他已經拉着她往前走了。

那個方向一樣幽黑陰暗,除了林子還是林子。

“不然就是這裏。”他不死心再轉一個彎,但彎后的林木后還是林木。

“不是這邊就是另一邊。”他信心滿滿的說。

但無論他轉了幾個方向,往前走了多少步,感覺周圍都還是樹林。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被他拉着走,當他發現自己再次回到同一個地方之後,他眼底浮現一抹驚慌,但他很快將那抹慌掩去,緊緊握着她的手,鎮定的看着她說。

“你不要害怕,我們找一個方向一直往前走,一定會找到路的。”

冬冬看着眼前這被人稱為小霸王的傢伙,有些微訝,他刻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他平常說話不是那麼慢的,她知道。

他是為了她,而且今天他每次說話,都會轉過來看着她說。

不自覺的,她露出微笑。

每回遇見他時都會無端升起的驚慌,莫名在他牽着她有如無頭蒼蠅般瞎走的這段時間,盡數消散。

她還以為在發現自己迷路時,他會驚慌失措的丟下她,自己跑走,但他沒有,他非但握着她的手,還試圖安撫她。

見她笑了,他也無端稍稍鬆了口氣。

“我……”

發現她發出了聲音,易遠一愣,忙站定雙腳,低頭看着她。

冬冬有些緊張,但瞧他瞪大了眼,她舔舔唇,再一次的,嘗試性的張開了口,看着他說:“我不怕。”

這一回,他沒有嘲笑她,只緩緩說:“不怕就好,我們慢慢走,你可以嗎?”

她搖搖頭,道:“別走了,這兒,這地方有蒸法,走不出去的。”

“蒸發?”他眨眼。

“法梳。”她認真的說。

“發梳?”他呆看着她,還比了下梳頭的動作,“你想梳頭嗎?”

他的摸樣太好笑,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擰起了眉頭,她忙道歉的道:“對不起,我是說法術,就是……就是……稻市……合商……”

他呆愣的看着她。

冬冬有些急了,完全忘了自己奇怪的說話聲,邊說邊比出敲木魚和念經的模樣。“叩叩叩叩,康,阿彌陀佛……這樣……你懂嗎?”

易遠恍然大悟過來,摩擦着自己的腦袋,看着她喊道:“和尚?你是說和尚?沒有頭髮那種。”

“對對對。”她開心的直點頭,跟着他摸着頭,然後笑着說:“光光的,光頭和尚捉鬼,抓呀摸鬼該,用法梳。”

“和尚用法術捉妖魔鬼怪?”他抓到了訣竅,跟着興奮的問:“對不對?”

“嗯嗯,對,就是這個,法梳,就是……就是……橘門蹲甲……?”她說著自己也不確定,不覺歪着頭,遲疑的問。

“奇門遁甲。”他這回一次就聽懂了,他在書上看過,諸葛孔明就會用奇門遁甲,“你是說這裏有陣法?”

她用力的點頭,開心的說:“對。”

解開了謎題,他不覺也開心了起來,“原來這裏有陣法,有人用奇門遁甲設了陣法,所以我們闖進陣法裏,才會走不出去。”

“嗯嗯嗯。”她再點頭。

“誰弄的?”他好奇的再問,他可不知竟然真的有人懂那傳說中的陣法。

“少爺。”她說著,露出微笑,拉着他走到一旁的大樹下坐好,道:“少爺會知道,少爺會來找,不可以亂走,我們待原地。”

他跟着她坐在樹下,不禁再問:“少爺,是應天堂的少爺?宋應天?”

她點頭。

“所以這裏是鬼島?”他曾聽人說過宋應天住在鬼島,也聽人說過那少爺醫術雖好,但他怪怪的,而且這兩年宋應天幾乎都待在島里,很少出島。

她再點頭,一邊把竹籃里的豆腐鑲肉拿了兩顆出來,一個分給他,一個自己吃:“先吃點,少爺忙,要等等。”

剛剛太緊張,易遠還不覺得,現在一放鬆下來,他才驚覺方才那樣瞎走一陣,他還真的餓了。

他將豆腐鑲肉放入嘴中,咬了一口,然後注意到雷冬冬還盯着他看,不覺好笑的道:“看什麼?吃你的啊,傻傻的你。”

雖然笑她傻,可他的笑容與眼中沒有丁點惡意,也沒有半點真的嘲笑她的意思,她傻傻的笑了笑,開心的低頭吃起自己的豆腐鑲肉。

他看着她的傻笑,瞧着她心滿意足吃着豆腐鑲肉的表情,再次發現之前就察覺到的事。

這丫頭笑起來,其實蠻可愛的。

之前她見着他,不是閃得老遠,就是會忍不住露出緊張害怕的表情,前些日子她救了他的那會兒,他才知道她會笑呢,不是那種傻笑,是真的開心的笑。

她對着那姓蘇的笑起來又甜又可愛,話說回來,她也對他笑過的,當他把松子還她一半的時候。

她一笑,整張小臉就會在瞬間亮了起來,感覺整個人好像都閃閃發亮的,像春天的花兒一樣。

花兒?他想什麼啊?好惡啊。

他翻了個白眼,把腦海里那奇怪的形容詞揮開,一邊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身旁的丫頭,乖乖的坐着,小口小口的吃着她自己的豆腐鑲肉,時不時還會抬頭朝他看來,然後忽然間,她瞧着他,噗嗤又笑出聲。

“笑啥?”他瞪眼問。

她笑着看着他,學他方才那樣摸着腦袋,說:“和尚光頭沒頭髮。”

他聞言,想起剛剛兩人那陣的雞同鴨講,比手畫腳的傻樣,不覺也笑了出來。

“你好聰明。”她咯咯笑着說:“知道我說什麼。”

沒想到她會稱讚他,易遠愣了一下,回道:“聰明的是你吧。”

“我聰明?”她愣住,從來沒人說她聰明呢。

見她一臉疑惑,他學着她方才那樣,敲着不存在的木魚說:“叩叩叩叩,康——阿彌陀佛——”

她見狀,領悟過來,笑得更開心。

“如果不是你想到這麼說,我還以為你想梳頭呢。”他笑看着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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