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小姐，還沒下班喔？”
衛升楠揉着眼睛，合上他手中的“財務管理”，這本書是他從梅玲耀辦公室那些成堆書籍中翻出來的，梅玲耀說這本書“程度比較簡單”，適合他看。
這分明是侮辱，不過衛升楠懶得跟她吵，反正是自己說下班之後不想那麼早回家，留在這兒看點書“打發時間”。
梅玲耀頭也不抬，繼續盯着她的電腦螢幕。“你要累了先走吧！我得把這些東西弄完。”
“什麼東西還沒弄完？交給我啊！我們是同一組的耶！”
“你要是會的話，我還需要這麼累嗎？”
“喂！你這樣講很傷人耶！”
“跟美國廠商的英文合約──”梅玲耀沒好氣的說：“大少爺，你的英文文法我領教過。”
“那個、我……喂！英文要活用的嘛！誰一天到晚背那些死板板的文法，很無趣耶！”
“這麼說你口語能力很好啰？明天他們要來，你就幫我接待他們好了。”
“接就接，誰怕誰！好歹我也是衛家少爺，接見自己的國外廠商有什麼好怕的呢？”
“喔？你現在不會忌諱說自己是衛家大少爺啰？”梅玲耀有些揶揄地說。
衛升楠想也不想就衝口說出。“那是在你面前好不好，別人的話試試看。”
“喔？”梅玲耀聽到他這麼一說，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怎麼反應。
衛升楠頓了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我是說……我是說……”他索性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為你從來不當我是衛家少爺，所以，我在你面前還挺自在的。”
“那是因為想早點攆你走──”梅玲耀似笑非笑地說，當初她是真的很想讓這“拖油瓶”知難而退，哪有時間管他什麼衛家少爺，反正衛家老爺都開口了，她還有什麼好客氣的。
“好啦、好啦！隨便你啦！你要知道，我可說是少數在你手下存活這麼久的助理耶！”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三個月，衛升楠看見自己那張“試用期合格”的通知，心裏都想笑，沒想到自己在這兒還有這玩意咧！
“是──謝謝你喔！衛大助理。”梅玲耀嘴角也笑開了。其實，這三個月來氣歸氣，不過衛升楠卻是唯一會跟她說真話的人。
他會毫不客氣地跟她吵這產品會不會流行、夠不夠時尚，不會因為她是主管就什麼話都不說，等著看她做到死。也會毫不留情地告訴她化這個妝太老土、穿那件衣服看起來像歐巴桑，不會偷偷在背後私自批評，在她面前又是另外一個樣。
她輕吐了一口氣。“書念得怎麼樣了？”
“安啦！那些東西哪難得倒我？”
“你一向這麼有自信？”
“人沒自信，活在世上做什麼？”
“這……”她咀嚼他話中的意思，梅玲耀知道，他的“自信”和自己的不同。
衛升楠雖然有時定力不佳、耐心不足，但總是活力四射，好像有用不完的體力和點子，對他而言生活似乎就是這麼好玩、充滿朝氣。
反觀自己，自己的一切都是拚了命ㄍ一ㄥ出來的，為了做到最好，她不得不天天繃緊神經、板起臉，別人看她好像很有自信地樂在工作，其實梅玲耀知道自己總是恐懼著今天會不會輸給誰、明天又能不能打贏下一場仗。
“那好吧！”她索性不再多想。“明天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別搞砸。”
“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衛升楠聳了聳肩。“很晚了，下班休息了吧！不然明天哪有精神處理事情？”牆上的鐘已經指向十一點，梅玲耀起身收了收東西。“好吧！那我回家了。”或許衛升楠說的對，不早點休息明天哪有力氣再衝刺。
她拿起了包包，衛升楠關上了辦公室的燈。
外頭雨下得不小，衛升楠今天開車上班，他到地下室取車。“要不要順便送你回家啊？”“不用了，我搭公車很快，一班車就到了。”
“是嗎？可是雨下得不小！”“沒關係，公車站牌很近。你也早點回家休息，明天你可是要應付那些外國人，可別給我丟臉啊！”
“唉呦！你就不能對我說些好聽的嗎？”“我是有話直說，這點跟你一樣。”
“哈！還‘牽拖’到我身上。”
“哪有牽拖？本來就是。”
“是是是，大副理，委屈你了喔！跟一個小助理一般見識。”
“知道就好。”
“哇塞！你還真不客氣。”
“跟你還需要客氣什麼？！”
電梯裏就聽見兩人一來一往的鬥嘴，梅玲耀突然覺得，這似乎是今天她最輕鬆快樂的時光，是因為下了班心情放鬆了嗎？還是因為眼前這小子……
叮！一樓大廳到了，電梯打開了門，也打斷了梅玲耀的思緒。
“那我走了。”她對衛升楠說著，走出電梯，也收拾起心底一絲莫名的情緒。
***
路上行人闌珊，因為下着雨，連街燈都顯得昏暗，梅玲耀獨自撐著傘，等著夜班公車。公車站牌旁空無一人，帶著雨絲的風顯得更加寒冷，她拉緊外套，耐著性子等公車。
突然嘩啦一聲，一團水花迎面朝她濺來！
“啊！”她根本閃避不及，只聽見好幾輛摩托車從她面前飛速而過，和一聲聲嘻笑的聲音。一大群不良少年雨天騎著車四處奔馳，濺起一波波水花引以為樂。“哈、哈哈！好玩！過癮！”這些飛車黨呼嘯而過，氣得梅玲耀當街開口大罵。“哈啾！”不過她的怒聲淹沒在大雨中，她頭髮衣服全被噴得凌亂濕透，狼狽地在冷風中拚命擦拭著，但那些年輕人早已奔馳離去，她只有在原地打噴嚏。
又濕又冷的窘態讓她直打哆嗦，突然一輛車停在她前方。
“上車。”
“是你？”
“快上車啊！想感冒啊！”衛升楠喀的一聲打開了車門，對著車外狼狽不堪的梅玲耀喊著。
他到地下室開了車準備回家，遠遠就看見這群不良少年橫衝直撞，他在車內回頭一望，隱約看見梅玲耀被濺得一身濕。他馬上將車迴轉，繞了個彎停在她眼前。
“你怎麼會……”
“上車啦！講那麼多！”
梅玲耀拎着自己的包包，狼狽上了車子前座。她進了車內才發現，衛升楠已經將車子的空調調成了暖氣，難怪她一坐進去就全身暖和。
倒是駕駛座上的他，已經開始在冒汗。
衛升楠一邊開車，一邊對着她說道：“那些小流氓真欠揍，你還好吧？”
“還好。”
“全身都濕成這樣了還好？”他聲音不自覺提高。“你喔！平常不好好保養身體，現在這樣很容易感冒。”
“我沒事的。”
突然衛升楠眼睛一亮。“哈！燈還亮着，走吧！”
“什麼？”梅玲耀接不上他沒頭沒腦的話。衛升楠卻已經將車子轉了個彎，停在一家精品店門口。“換件衣服吧！反正你也該打理一下造型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梅玲耀還沒問清楚，就被他拉出車門，往精品店走去。
精品店已經掛上打烊的牌子，不過，衛升楠卻熟練地推開了門。“還在結帳對吧？”他對著裏頭的一位小姐說著，看似店員的小姐抬頭見到他，眼睛馬上一亮。“衛少爺？這麼晚怎麼還……”
“等等再結吧！我想買幾件衣服行嗎？”
“行、行行，當然行，這是我們新進的男裝，剛剛才到貨，我……”
店員小姐看到貴客臨門，二話不說馬上打開了店裏大燈，衛家人一個月的消費可以抵她半年的業績，她七手八腳地要拿新衣。
“不用了，我自己來。”衛升楠阻止了她，往女裝那兒走了過去。
他望了望後頭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梅玲耀，再轉回頭挑起衣服。
“你應該穿這個號碼的上衣……”他口中喃喃念著，接着梅玲耀聽見他口中的聲音。“領圍應該是……胸圍、腰圍是……”
梅玲耀這才一驚，他也太……太那個了吧！現在自己這樣全身濕透，他就這樣大剌剌地看着自己，還……說著……自己的衣服尺寸……
想到這她不知不覺伸起手護在身前，衛升楠此刻剛好又轉過頭。
梅玲耀濕透的衣裳的確讓她有些不自在，而衛升楠又恰恰說對她所有的size，衛升楠回過頭時看見她這般，兩人頓時有些尷尬。
“那個……我沒亂看喔！我只是……要幫你找衣服而已……”
“哼！諒……諒你也不敢。”
兩人第一次發現自己說話會結巴，氣氛詭異。
“喂！我是好心要幫你找衣服耶！誰要偷看你那乾癟身材。”衛升楠發窘，嚷嚷着替自己解圍。
“什麼？你得了便宜還賣乖……”
“什麼我得了便宜？傷了我的眼睛還差不多。”
“你這欠揍的傢伙！”梅玲耀氣急敗壞想要伸手扁他，才一舉起手卻又發現自己有曝光危機，只好又縮回。“算了！不跟你計較。”
“去換衣服啦！”他遞上挑好的一套小洋裝，故意站得遠遠的。“腰部的緞帶不要綁太緊，要有點松又不要太松才好看，懂不懂啊你。”
“要你雞婆啊！我知道啦！”
“你知道個頭，也不看看平常自己穿得多老氣。”
梅玲耀拎着衣服進試衣間，一邊換一邊不服輸地再跟他杠著。“本小姐有的是內涵，不需要衣服襯托。”
“笑死人了，女人哪有不愛美的？你省點力氣加那些無聊的班，留些時間打扮打扮說不定能早點嫁出去。”
“哈！我嫁不嫁得出去不用你操心。”
“也對，你還是別嫁的好，免得世上又多一名可憐男子。”
“你省點力氣批評別人，多點時間念書，說不定講話可以更有內涵一點。”
“我沒內涵？也不想想誰這麼好心替你挑衣服。”
“你挑這什麼衣服？很小件耶！”
“笨蛋！小洋裝要穿得合身一點，才能夠襯托出曲線，拜託你不要再穿那些阿嬤裝，時尚一點行不行？”
“我穿衣服哪有那麼糟，我……哈啾！”梅玲耀在試衣間打了一個噴嚏，沒接著說下去。衛升楠突然有些緊張。“你沒怎樣吧？”他轉頭對店員說：“有沒有熱開水？倒一杯來好不好。”
女店員馬上依言去倒熱水，衛升楠敲了敲試衣間的門。“大小姐你沒事吧？”
“哈……啾！砰！唉呦！”
“怎麼了？”
“頭敲到了門……”
“有沒有怎麼樣？”
“沒……事。”
“撞那麼大聲還說沒事？”衛升楠在門外急得團團轉。“痛不痛啊？”
“有點。”
“怎麼那麼不小心，打個噴嚏也會撞到門？”
衛升楠見門內沒有回應。“喂！你有沒有怎麼樣啦？講話啊！”
“在揉啦！”
“你開門，我看看。”
“不用了。”
“開門啦！”衛升楠在門外敲，梅玲耀只好依着他打開試衣間的門。
她還沒穿上外套，衛升楠一看二話不說脫下自己的。“出來，快穿上！”
他拉出梅玲耀，一把拖來旁邊的椅子。“快坐下啊！”
“喔。”梅玲耀一邊捂著頭，一邊拉着他的外衣。
“我看看。”
“沒事啦！”
“放下手啦！”他把店員拿過來的水杯接下。“拿着，快喝。”
“真的沒事，別那麼緊張。”
“都紅了一片，還說沒事？怎麼那麼笨啊！打個噴嚏也會撞到頭？”
“我怎麼知道。”
“不要再講話了，快喝熱水好不好？你快感冒了知不知道？”
梅玲耀雙手握起水杯取暖，喝下熱水后，的確舒服了些。
“你怎麼像照顧小孩一樣緊張？我沒事。”
“你還不是像小孩子一樣跟我鬥嘴？都幾歲的人了，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
“講得我好像多老一樣，我也不過大你三歲好嗎？”
梅玲耀沒有發現，自己和他相處的時候總特別“幼稚”，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兩個人好像有斗不完的嘴，講不完的話。而她也沒有發現，衛升楠此刻眼神變得不太一樣。
“不像……不像……”他喃喃念著，注視着她。
換上衛升楠挑過的新衣后，梅玲耀整個人變得不一樣了。
合身小洋裝襯托出她原本窈窕有致的身材，被雨打濕的頭髮微卷，更顯嫵媚，蜿蜒在V字領前，衛升楠眨了眨眼，沒讓自己看下去。
現在的她怎麼看，都不像是平日那個沒人要的梅副理，更不像大他三歲的“歐巴桑”。其實她的五官挺細緻的，只可惜被那副老土眼鏡遮了大半。
“你把眼鏡拿下來。”
“什麼？”
“拿下來就對了啦！”
梅玲耀懶得跟他辯，放下杯子伸手拿下眼鏡。此時披着的外套不慎滑落，她拿下眼鏡后準備要撿起。
“別……別撿了。”
“你的外套耶！”
“你這樣……很……”衛升楠的話哽在喉嚨，他想說，她這樣，很美。
白晰的手臂、纖細的腰身，在外套滑落的一剎那，衛升楠看得捨不得移開他的目光，梅玲耀這樣打扮就對啦！
“你可以再上些睫毛膏，你的眼睛其實很好看，還有戴副圓形耳環，會很有味道，你的臉蛋小，很適合這造型，這裏……嗯，少了條項煉，不然就很完美了。”他凝視着她喃喃自語，梅玲耀聽得一愣一愣的。
“你在做什麼啊……”衛升楠被她這麼一問，才回了神，他竟然看着她看得這麼入迷，怎麼會這樣？他馬上清了清喉嚨說：“我……我是說，你這樣打扮就對了啦！本少爺果然會挑衣服。”
“你是從小立志當造型師是不是？”此刻梅玲耀欲戴上眼鏡。
“別戴啦！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美呆了！”他終於脫口把心裏話說出，梅玲耀舉起的手霎時停住。
四周的空氣也彷彿靜止，兩個人頓時都啞口。
他……說自己“美未了”？！
梅玲耀眨着眼睛，不知所以。
我……說這個做什麼？！
衛升楠一樣發著愣，然後竟開始覺得自己的脖子在發燙。
生平第一次他發現自己也會發窘。長這麼大，什麼女人他沒見過？為什麼……為什麼梅玲耀會讓他將心底的話脫口說出？她到底有什麼不同？
衛升楠的眼瞳映着這個女人，這個在他心中，其實與眾不同的女人。
這些日子沉澱在心裏的細微感覺一一發酵，在他閃爍的眼神中昭告。
只是，他還說不出口。
“那個……明天還要見國外客戶，我……我送你回家吧！”他力圖鎮定，好歹自己也是個男人，自亂陣腳很丟臉的。“你回家記得頭髮要吹乾，多喝點熱水，就這樣吧。”
他快速結帳后，便發動車子送梅玲耀回家，不管他是尷尬逃離現場也好，或是還沒想好自己要怎麼表達也罷，一路上，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安安靜靜地送她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