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翌日衛家電視台會議室中
衛升楠坐在會議桌後方，得意地看着台上的梅玲耀。她的報告結果出爐，他就像中了賓果般，驕傲的眼神藏不住。他昨天選出的產品，與梅玲耀分析了整夜的結果全都吻合，這教他怎麼能不得意、不沾沾自喜？
年輕氣盛的衛升楠勉強自己好好端坐，等著看梅玲耀等會怎麼向他“解釋”。
不過，投影機上的報告一頁頁翻過，他本來得意的臉色漸漸緩下，開始聆聽梅玲耀接下來講的內容。
什麼現金流量預估、存貨周轉試算、廠商信用風險等等，他開始聽見許多他沒聽過的專有名詞，和他沒料想過的事。
“怎麼賣個產品，要搞定的東西還有這麼多？”衛升楠微微張著嘴，心中暗忖著。要不要這麼複雜啊？
梅玲耀清楚地將這產品所需投入的人力和資金估算出，還有利潤分析、產品生命周期等等，看得衛升楠眼花撩亂，頭腦發脹。報告的最後一頁，他看見梅玲耀將她和自己的名字一併打上，然後台下響起掌聲。
他隱約聽見大家議論紛紛。“這產品一定又大賣了，梅副理平時做事是龜毛了點，不過真的很拚。”有人接著說：“也不知道這次的提案是她還是衛家少爺的點子。”另一人聽到忙低聲說：“噓！小聲點，聽說那衛家公子最不喜歡人家說他是衛家人、靠背景做事。”
衛升楠刻意退了一步，假裝沒注意他們說什麼，接着他便聽見同事、前輩們的低語。“其實他明明就是衛家大少爺，我們哪敢當做不知道。”“就是說啊！誰知道他是不是衛家派來監視我們的，講的那麼好聽，誰相信他是真的來實習。”“就是啊！衛家這些事業將來都歸他管，誰敢得罪啊！”
這些耳語傳進衛升楠耳中，當著眾人的面他不好辯駁，雖然他真的很想當眾爆發出來，大聲告訴大家，他根本不想也不要有什麼衛家光環，他將會證明自己的實力，無奈他硬是壓下了心中的火爆脾氣，因為他知道這樣做必定會弄巧成拙。
他一個人靜靜地離開會議室，才看見梅玲耀拿着大大小小的檔案夾隨後走出。他還沒開口，就聽見她不留情面地慍聲道：“當助理的比主管先離開會議室對嗎？東西都還沒收拾，你好意思走？”
衛升楠情緒本已受到影響，又聽見梅玲耀這般大聲嚷嚷，忍不住回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當主管的也尊重一下部屬好嗎？”
“要我尊重就拿出個助理的樣子！”
“大小姐你脾氣真的很不好耶！”
“我脾氣不好？衛升楠，你最好儘快適應，我沒時間跟你窮耗！”
“你真的很不講理，我是要勸你，這樣常發脾氣老得更快。”
梅玲耀已經累了一天，又聽見這混帳傢伙這般無禮的答話，氣得砰一聲，關上她辦公室的門。
衛升楠這才稍稍回神，自己剛剛似乎太過分了些。
昨天的報告，分明都是她一個人完成的，即便自己說對了結果，不過那些繁複的產品分析卻非他能力所及，而梅玲耀卻將自己的名字和她的一併擺上，看起來是同組人員共同完成，衛升楠知道，這是她主管的風範。剛剛本要等會議完請教一下梅副理那些專業知識，不過被她這樣當眾一罵，衛升楠一時之間什麼都忘了。
“不過……所有人當中，這梅大副理，似乎是唯一不把我當衛家少爺的人。”衛升楠站在她的辦公室門口有感而發，猶豫了一會，敲了敲門。
“我可以進來嗎？”他問著。
“什麼事？”房內的聲音有些無力。
衛升楠推門而入，看見梅玲耀按著自己的下腹。
“你怎麼啦？”
“找我做什麼？明天要和銷售人員開新產品會議，你快去準備……”
“喂喂喂！大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臉色發白，快暈倒的樣子？”
“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你快點去把資料弄齊。”
“拜託！又不是等一下就要開這個會，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緊張，我看你就是被你自己這樣的個性搞到胃痛。”
梅玲耀的確胃很不舒服，她不悅地說道：“我的私人事情不用你操心，請你馬上去準備明天的資料，今天下班前弄好給我，我要再看一遍。”
“梅大副理，明天的會議也不過就是把今天的決定跟業務部門說一聲，用不着再整個重新做一遍折磨自己吧！”衛升楠一邊說著，一邊替她在一旁的飲水機倒了杯熱水。“拜託！先喝點，讓女人在我面前這樣難受，實在不是我的作風。”
梅玲耀緩緩喝下了這杯熱水，衛升楠再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兩個巧克力。“這本來是我的下午茶點心，先給你吃吧！”
“下午茶？”
“對──梅大副理，我知道你又要念什麼，這麼忙還有時間吃下午茶對吧？”衛升楠沒等她說，先堵了她的嘴。“別念了，報告我等會就弄可以了吧？東西你快吃，不然暈倒的話我可不想背一個沒人要副理去醫院。”
“什麼沒人要……”
“快吃──吃完有力氣要吵再吵。”
“誰跟你一般見識要吵架？你……”
“停停停！你吃東西、我弄報告，就這樣，再見。”衛升楠還沒等梅玲耀罵出口，東西一拿轉身就走，梅玲耀拿着巧克力，瞪着他離開的背影。
他是她遇過最“囂張”的助理，卻也是最敢在她面前說真話的人。她知道所有的同事都在她背後竊竊私語，不管是看不慣她的行事作風，還是嫉妒她永遠第一的業績，大家嘴裏喊着她副理，心裏卻不一定是真心敬畏。
不管這個拖油瓶是膽大妄為也好，不知死活也罷，至少他在自己面前，心裏有什麼就說什麼，沒有修飾、而且好像也不打算修飾。
“唉！罷了！不跟這種人計較。”梅玲耀吃下了巧克力，原本抽搐的胃感覺好了一些，熱水喝下后，冰冷的手腳也頓時有了暖意。她知道她心底對這傢伙有那麼點另眼相看，不過現在還不想承認。
***
“喀答、喀答、喀答……”衛升楠十指快速地在鍵盤上敲打了幾個字，再動了動滑鼠，不久就將明天要用的業務會議報告搞定。
“行啦！”他滿意地點了點頭，把東西送到梅玲耀辦公室。
“有效率吧！搞定！”衛升楠在她桌前得意洋洋。
“這麼快？”
“當然。”
“你到底有沒有用心？”
“你怎麼看都不看就先罵人啊？”
梅玲耀於是翻了翻他遞上的報告，才看了幾頁便說道：“這根本就是拿原先的資料剪貼拼湊成的啊！”
“我不都說了嗎？明天的會議本來就是把今天的決議告訴業務部門而已，犯不着再大費周章地重新弄一份完整報告吧！”
“你這樣做事實在草率。”
“草率？我說梅大副理，你再這樣事事都要求完美，結果就是沒有一件事做的完，天天加班，到時你真的要變成沒人要副理。”
“我有沒有人要不用你這拖油瓶操心！”
“我拖油瓶？”
“對！”
“你沒人要！”
“沒人要怎樣？”
“拖油瓶又怎樣？”
兩人聲音愈來愈大，直到梅玲耀赫然發現自己竟像個小孩般跟這傢伙鬥嘴，還真幼稚得可以。“我懶得跟你浪費時間。”她拿起筆開始在衛升楠的報告上東寫西塗。“這行要加上註解……這頁要附上趨勢圖……”
“唉！”衛升楠嘆了一聲。“鉅細靡遺，解釋一堆，你不累看的人都累。”梅玲耀頭也不抬，繼續她的動作。“別人用不用心並不重要，自己有沒有努力才是重點。”
“是、是。”衛升楠用受不了的語氣道：“力氣請用在需要的地方，才不會白費掉。”兩人堅持己見，直到梅玲耀把整份報告改完。“你力氣很多的話，明天會議你上台報告。”
“我？”他倒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怎麼？剛剛不是講話很大聲，怕了嗎？”
“我怕？笑死人了，不過就是個小小的業務部門會議，閉着眼睛都能搞定。”
衛升楠不是故意誇大其詞，他實在受不了這“老太婆”的處事態度，好像天隨時都會塌下來一樣。“所以你沒問題？”“小case！”衛升楠老神在在，胸有成竹，梅玲耀也不想多說，等著明天的結果。
***
翌日電視銷售部門的業務會議
會議室內燈光暗下，只剩下前方白色布幕投映着電腦上的檔案。衛升楠拿着紅色雷射筆，切換著一頁頁報告。
“這一季的風格走向是簡單俐落，像這種很多流蘇裝飾的產品雖然浪漫，但不是這次的銷售重點。而這款設計簡約、配色大膽的新品，就是本季的首選。”
衛升楠快速地點出報告重點，面無懼色，梅玲耀在台下看着他，緩緩把眼鏡拿下來。昏暗的燈光下沒有人注意到拿下眼鏡的她是什麼模樣，不過衛升楠方才說的一字一句，她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的確切重要點、抓住精髓，快速地將整份報告解說完畢，只花了她平常一半不到的時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她低着頭喃喃自語，台上的衛升楠有如初生之犢，快速地將重點講完，點頭要下台。他的確有精準的眼光，比起她以前的助理，這傢伙的確有膽識，其他的助理聽到要上台報告，腿就先軟了一半，哪還有力氣在台上這般鎮定地說話，不過就在此刻，她聽見業務部門主管提問。
“那麼這產品的銷售費用、人事費用，各部門要怎麼分攤呢？”衛升楠稍稍愣了一下，還沒想好要怎麼回答，又聽見業務人員問說：“銷售獎金制度要不要重新檢討？這產品的單價、毛利比較高，有沒有累進獎金？”
衛升楠站在台上，一時之間答不上話。他知道哪些東西該在這時候賣、該賣多少錢才會有人想買，卻沒想到那麼多細部的問題，他正思索要怎麼替自己解圍時，就聽見梅玲耀的聲音響起。
“這個問題由我回答。”
她從容上台，將另一個檔案放入電腦投映出來。“這是收益預估、這是利潤分配表。”她拿下衛升楠手中的雷射筆，替他繼續報告。“至於獎金制度我已擬好，等總經理簽核下來就公佈。”
衛升楠看見投映在布幕上的檔案，密密麻麻一堆數字圖表，看得他啞口無言。他知道這些一定又是梅玲耀昨晚加班趕出來的資料。
“不知道這樣大家還有沒有問題？”梅玲耀解釋完所有的細節后，台下沒有人再發聲。“好，那就這麼決定了，希望這款新品在大家的努力下業績開紅盤。”
梅玲耀沒有讓台上的衛升楠難堪，也沒有當場對他的“不專業”開罵，衛升楠知道要是沒有她，自己可能就要落人口實，什麼靠衛家背景混飯吃的鬼話搞不好又要四起。
這回開完會，他沒有立刻離開，收拾起電腦和資料，跟在梅玲耀後頭。
“那個……謝了。”
“嗯？”他小聲地在她背後說了聲謝謝，不過疲累的她似乎沒聽見。
“沒有、沒什麼。”他實在很少說過什麼謝謝人的話，一時之間竟語塞，甚至還有些不好意思。“算了，沒……聽見就算了。我是說，你今天要不要早點下班？這幾天你好像都加班到很晚。”
“今天還有些事情要忙。”梅玲耀的腳步沒有緩下來。
“還要忙？不都搞定了嗎？”
“要為下個產品做準備啊！”
“下個產品？”衛升楠瞪大了眼。“這個產品才開始要賣，你就要為下個產品操心，你有完沒完？”
“你說什麼？”
“我沒別的意思啦！我是說，你也把自己逼得太緊了吧！難怪你之前的助理一個個拚命換。”
“你要是不耐操隨時可以走人。”
“喂！你這女人怎麼老是這樣？我是在跟你好好溝通耶！”
“是嗎？我看你對我的行事作風特別有意見。”
“是有一點意見。”衛升楠清了清喉嚨。“你老是做事倍功半的事情。”
梅玲耀哼了一聲說：“你基礎都不穩就想要拚命往前沖，你的問題才大了。”
“我是抓對重點、用頭腦做事。”
“剛剛人家問你利潤分析的時候你的頭腦跑哪去了？”“你！”兩人各持己見互不相讓，縱然內心都隱約明白，對方有自己能力不及之處，不過一向強勢的女主管和甚有自信的衛大少爺，誰也不承認、誰也不想讓誰。
***
每月的各組業績成績頒佈了，梅玲耀企劃的產品拿下了第一，業績獎金核發的時候，她正忙着跟衛升楠吵架。“你到底寫這什麼鬼東西？”
“鬼東西？你的用詞就不能好聽一點嗎？這是我想了整整三天的企劃案。”
“你要是想三天才弄出這些，我看你乾脆省點力氣不用再做這行了。”
“什麼？要我說多少次，下個月就要入秋了，這種保濕護膚產品一定大賣、隨便推隨便賣，你現在不搶市場要等哪時候？”
“配套措施呢？”
“你怎麼那麼龜毛？這東西還需要什麼配套措施？”
“保濕產品市面一堆，總要告訴消費者這產品特色在哪，還有舊會員有什麼消費優惠、新客戶要送什麼禮物等等，這些你都沒想好，算什麼完整企劃案？”
“等你弄好這些都冬天了啦！”
“你這樣倉促上架不影響公司名聲才怪！”
一樣的爭執在辦公室的一角上演，不過兩人愈吵，業績偏偏就愈是直線上升。衛升楠的衝勁搭上梅玲耀的細心，總是能在時效內完成一件件最佳的產品企劃，每一樣都賣得嚇嚇叫，直到下個月，他們又領了最佳業績獎。
“梅副理，你要請客喔！”同事們慫恿著說：“還有你的新助理沒陣亡耶！真該好好慶祝。”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拉下了臉。
“沒、沒別的意思，就……恭喜你而已。”
“沒事還不快去把還沒交的報告寫好？還要拖多久？”
“好、好……”
梅玲耀沒有將領到獎金的喜悅掛在臉上，對她而言私人情緒要控制好是辦公室的應有禮儀，況且她還是個主管，怎麼好跟大家一起瞎起鬨，“鐵面娘子”可不是讓大家白叫的。
衛升楠看了看他剛拆封的“獎金明細”，他對這些“小數字”沒什麼感覺，但獎金背後的意義，他自己最明白。家裏的老頭最近常笑臉看着他，家裏的“婆娘”姊姊媽媽們也不再一天到晚念着他，爺爺奶奶覺得他果然是個可塑之才，衛家全家上下皆對他另眼相看。
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不過他內心清楚，這些成績並不全然屬於自己。
嚴格說來，要是沒有梅玲耀，他的企劃的確只會有個雛型，就像徒有一個引擎的汽車，沒有四輪，一樣沒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