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柳娘持着紙筆轉了回來,恰巧聽見這席話,她咯咯笑了幾聲。
“南宮大爺這樣抬舉我?你難道沒瞧見我用這麼多姑娘賺銀,甚至利用她們的初夜哄抬價格?倘若我有良心,便不會經營花樓,利用姑娘的身子。”
“但你賺到的,不會獨自霸佔,而是會分給花娘們。”哪間花樓不是用花娘賺銀?可是會把那些銀兩以最優渥的分量分予花娘,卻不是每間花樓老鴇都會做的。
所謂“良心”,單憑表象評斷,是膚淺無知的。
“南宮大爺打哪兒聽來這假消息?莫非不曉得三人成虎的道理?東邊傳一些,西首傳一點,假的都能被說成真的了。唉……原以為南宮大爺不會聽信謠言,卻沒想到……”
南宮書微笑,“是不是如我所言,你自個兒心底明白。”
柳娘咂咂嘴,把紙筆一攤,“懶得與你爭辯。南宮大爺要現在寫左契嗎?或者要再與這位面容冷硬的公子多談會兒?呵……瞧他唯恐我胡作非為的模樣,莫非是此書作者……呀!真是呀?可真瞧不出來,嚇壞我了!”
“別多嘴,明白嗎?”左契第一條,不許透漏阿冊身分。有些作者願意露面,有些作者始終不願意,阿冊屬於後者。
“是是。你們要先談談嗎?冷麵公子好似不願意將書擱在我這兒賣呢!”柳娘看着南宮冊,可沒被他淡漠的視線嚇跑,她可是撐起一座花樓的老鑄,什麼樣的人沒見過?
“不必,大哥,你處理便好。”雖然心存猶豫,但他選擇相信大哥。
“咯咯……多謝冷麵公子信任。”柳娘朝南宮冊作揖后,便回到大枕上,與南宮書商討起左契的內容。
與人討論事情是南宮冊不在行的,所以儘管關乎他的書籍,他也只是靜靜聽着,將所有事項讓南宮書處理。
他偶然將視線瞥向窗外,那麼剛好,看見一抹近日越來越熟悉的身影。
“是她?”他驚訝喃喃。
自從決心再也不遠離她后,他們之間彷彿被一條絲線拴住,彼此遇見的次數頻頻上升。
他在家裏後園曬太陽、想故事時,她三不五時便會經過他眼皮子底下;他打茅廁出來,一開門便與她打照面;他在外頭喝茶,恰好她也到茶館買茶葉;他到文銹買筆,她正好也去買墨條,而現在,他坐在花樓里,還能看見她的身影……
以前遇見的次數加總起來,似乎都沒這十日來得多。
“阿冊,你說什麼?”南宮書聽見他的喃語,以為他有什麼看法。
“不,沒什麼。”南宮冊搖頭,視線盯着越來越近的小身影,然後看着她轉入一條小巷。
她來這附近做什麼?這條街上不是花樓酒坊,要不便是賭館當銹,沒有適合她買東西的店家。
她……究竟要做啥?南宮冊按撩不住心底的疑惑,倏地起身。
“大哥,我離開一下。”
“咦?”南宮書有些好奇的看着他。
“我看見……熟識的人。”不知為何,南宮冊不想說出看見小紫的事情,“大哥,這邊的事情,就麻煩你了。”
南宮書拍拍二弟的手臂,“何必說麻煩?你去吧!”
南宮冊點點頭,快步走出廂房,離開花樓。
“走得那樣急,到底瞧見什麼人啦?是心儀的姑娘嗎?”柳娘拿着食指點着下唇,好奇極了。
南宮書也若有所思。阿冊一向沉穩,他從未瞧見阿冊健步如飛到宛若焦急的地步。
柳娘望向南宮書,揶揄道:“別說你這精明大哥不知道弟弟有無心儀的姑娘。”
“難道你會知曉每一位花娘的事?”
“起碼我知曉她們喜歡哪種客人,不喜歡哪種客人……咦?等一下,南宮大爺別急着收筆,左契上能不能再加一條『每回出書,無條件贈送花滿樓柳娘一本』呀?”
咯咯咯咯……
斑駁的木門,與南宮家的精緻大門,形成強烈對比。
一樣是門,卻有不同的樣貌,就像所謂的“家”,也不會都是一樣。
對於萬家,她只殘留依稀的印象,這木門,是其中之一。
以前還沒被賣至南宮家時,她總是看着這扇門,想着爹什麼時候會回家,想着娘什麼時候會回來,卻也一次又一次失望。
小紫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壓下心頭的情緒后,才抬手對着門扉輕敲幾下,然後推門而入。
爹爹總是忘記拴門,她如此想着,一邊關上門,一回身,便在牆角看見一個灰撲撲的人影。
“爹?”小紫避開地上的酒瓮,上前搖了搖萬老頭的肩膀。
萬老頭睜開紅通通的雙眼,模模糊糊的望着眼前的人。
“誰……嗝……你誰呀……”
“爹,我是小紫,小紫回來看您了。”蹲下身,小紫想扶起坐在地上的萬老頭,卻支撐不住重量,讓兩人搖搖晃晃跌回地上。
一陣疼,讓萬老頭稍微清醒,等到終於看清女兒的面容后,雙手立刻抓住那瘦弱的肩,雙眼綻出光芒。
“銀兩呢?你這次帶多少回來……怎麼才二兩?這樣少,要老子怎麼花?你這臭丫頭是不是把其他的銀子胡亂花去?啊?”
“真的只有這些,小紫沒有亂買東西。爹,您能不能別喝酒,別賭銀了?”
這席問話,讓萬老頭狠狠往小紫的腦袋打了下去,嘴裏罵道:“死丫頭說什麼瘋話!要老子別喝酒還不如殺了老子!給我好好待在南宮家做活兒,別想這些有的沒的……啊!是了,是不是你成天胡思亂想,沒有好好工作,才讓月俸都停在二兩?啊?”
“爹,小紫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都在想着要我戒賭戒酒?死丫頭,瞧老子怎麼打——”
砰!
木門被一腳踢開,打斷萬老頭的怒罵。
“萬老頭,難得聽見你中氣十足的聲音。你說你要打誰?啊?怎麼有個小姑娘在這兒?萬老頭,你打哪兒找來這麼瘦扁的小姑娘?打算讓她還債,恐怕還不夠塞牙縫咧!”
小紫瞧見來者,臉色一白,以往的經驗浮上心頭。
他、他不是……
“喔!仔細一瞧真有些面熟……啊!俺想起來了,是你的女兒嘛!這麼多年不見,你跑去哪兒啦?把你爹扔着不管很不應該哪!”
“你……你……”為什麼會遇見他?他不都習慣傍晚才來嗎?她每回都刻意選午後時間回家,正是為了避開他呀!
“喲!會怕俺呢!別擔心,今日只是來找你爹要債,如果你爹還債,俺也不會對你動粗。萬老頭,把該還的銀子拿來。”
方才面對女兒還氣勢洶洶的萬老頭,這下如見着貓兒的老鼠,整個人縮了起來,“就快了就快了,給我一些時間……”
“每回都這樣說,想要俺也不是這樣。咦?這是啥?”一把奪去眼皮底下的藍色布袋,男子數了數裏面的銀兩,“二兩?這樣少?算了,有總比沒有好,只是俺辛苦的跑來討債,總不能只拿二兩回去……”
話說至此,男子的拳頭高高掄起,像雨點般朝萬老頭身上招呼。
“啊啊啊!別打別打……”萬老頭一邊躲一邊嚷,卻無法制止男子純粹想揍人的慾望。
粗暴中,他一把扯過女兒,把她拉至身前,讓她替自己擋那些堅硬的拳頭。
那些又硬又重的拳招呼在瘦弱的小紫臉上、身上,小紫尖叫哭嚷,卻被親爹死命抓在前頭擋着,無法閃避。
循聲踏入陋屋的南宮冊看見此種情景,心裏狠狠一震。
他的胸口突然有團烈火,熊熊燃燒起來。
南宮家的人,居然讓外人傷害。
小紫,竟然被人這樣傷害。他太過氣憤,一把扯過男子,一拳揮上男子的臉。
男子呸口吐沫,定了定神,隨即撲身與南宮冊對打。
悶悶的拳頭聲在簡陋的小屋裏回蕩,每一下都清晰的在小紫的耳邊作響,她爬到牆角,緊緊抱住身體,渾身打顫。
好、好可怕……
幼年時的記憶,幼年時被打的印象,在她心頭浮起,漸漸清晰。那時,無論她如何喊,爹爹就是不來救她,讓壯碩兇猛的男人不斷打她。
好痛……好痛……好痛呀……
“小紫?”
眼前出現的冷硬面容,是記憶中毆打她的男子。
小紫尖叫,“呀……不要打不要打……小紫、小紫以後會更努力賺錢幫爹爹還銀,不要再打……”
南宮冊氣一梗,轉過頭,視線瞪向萬老頭。
他萬萬沒想到小紫竟然還會回來見所謂的“爹”!這樣的“爹”,值得讓她回來嗎?值得嗎?
“我記得以前說過,不許打她,”南宮冊一字字的沉聲說。
萬老頭張了張嘴。“你甚至拿她來擋拳頭?”
“我……我……”
“她以前也被這樣打過,而且不是一次兩次,是不?”
“是……是……”萬老頭顫聲說。
老天,他會不會挨這男人拳頭?這回不比方才,他沒辦法用小紫擋拳頭呀!
南宮冊想起方才離去的男子,直到今日終於明白小紫害怕自己的原因。
因為被那樣的人打過,所以對同樣壯碩的他殘存恐懼,又加上他曾經在她面前傷害過她的爹親,導致她把他與那位男子聯想在一起。
南宮冊頻頻吸氣,努力剋制心頭怒火,好一會兒,他終於緩下氣。
他蹲在小紫身前,一下一下摸着她凌亂的發。
“小紫,別怕,是我,冊二哥。小紫,有冊二哥在,冊二哥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小紫,別怕,別怕了。”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只是一聲一聲的安撫。
那些沉穩聲音,像水流,緩緩流入小紫的耳里、心裏。兇猛男子的臉逐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張同樣粗獷,卻常年冷硬的面容。
她知道那個人,那個人,以前總是避着她,卻從沒有傷害過她;那個人,最近漸漸對她親近,是第一個讓她產生被疼惜感覺的人。是誰呢……是誰呢……
“冊……二哥?”
“嗯!是我。”
“冊二哥……”
“是我。”
傷痕纍纍的身軀,被擁入寬厚的胸懷裏。
好奇怪,見到記憶中萬分恐懼的那個人后,她才發現,原來冊二哥與那個人一點也不一樣,一點都不值得她去害怕。
此時此刻,在充滿墨香氣味的環繞下,奇異的,她心底的害怕漸漸消除,讓她顫抖着手,緊緊抱住南宮冊的頸子,小臉深深埋入他的肩窩。
南宮冊擁緊懷裏的小人兒:心底的某種情緒,宛如漣漪,擴大再擴大。
他閉了閉眼,眼眶竟有些泛疼。
“小紫,冊二哥現在帶你回家。”然後,他跨着步伐,再也不看萬老頭,抱着懷裏人兒揚長離去。
三年後
收拳,吐氣,佈滿汗水的堅硬面容,恰好迎着升起的日頭,讓一顆顆的汗珠閃動金光。
南宮冊習慣性對着日頭曬了一會兒,才緩緩睜開眼,朝矮欄走去。
矮欄上,掛着一條讓他拭汗的大巾子,在巾子尾端的一小角落,綉着他的名。他十分清楚,這條巾子是在他打拳時,被人悄悄放下的,持續三年都是如此。
南宮冊看着那條雖然被他使用已久,但依然被洗得潔白乾凈的巾子,眼神不復方才練拳時的剛硬,也不似平時的沉靜,反而透着淺淺柔和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