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他想起她第一次親手遞予巾子的時候,那是在三年前她挨打后的第二十日,當時她腦袋垂得好低,彷彿他會將巾子視而不見,用雙手高高捧着巾子,直到他收下,才因為鬆了口氣而抬起泛紅的臉頰。

她和小鏡不同,小鏡活潑如驕陽下的葵花,她則安靜如柳絮,靜靜等着因風而起。

南宮冊拿起巾子擦拭汗水,一邊朝左後方的院落行去,在穿過一道寶瓶門與兩道月洞門,遠遠的,便瞧見一抹小身影,正彎在井邊打水。

那幾乎探了半身在水井口上的身子,讓他心口一驚,真怕她一不留神便栽入井裏,於是急忙快步朝她奔去,然後在她險些因重量而跌入井裏的驚呼聲中,粗臂扣住她瘦瘦細細的腰,另一手則握住抓着打水繩子的小手,一使力就輕而易舉將一桶水拉出井口。

“怎麼用這麼大的木桶?”他的聲音帶着一些斥責,環在她腰上的手微微用力將她拉向胸口。

“小桶子昨天壞了。”小紫喘口氣,穩了穩心神,“我原以為用大木桶只打半桶水,應該還有力氣拉上來,卻沒想到……冊二哥,你在嘆氣?”

她好像聽見嘆息聲?

“沒有,我只在想,倘若方才遲些抵達,你恐怕就墜入井中。”

她這樣瘦小,怎麼有力氣拉起裝滿水的大桶子?

唉……她怎麼不找他幫忙呢?

“對不起……呃……”低下腦袋的同時,看到環在腰上的手,才察覺自己整個人落在南宮冊的胸懷裏,小紫不由得紅了臉。

南宮冊一使勁使把她抱離地面,往後退了幾步,才將她放落在地,環在她腰上的手這時才收了回來。

“這些天你要打水,就來找我。”找他做什麼?小紫看向南宮冊,面露迷惑。

“我幫你打水,你別用大桶子,危險。”小紫還沒來得及拒絕,又聽見南宮冊開口。

“不必擔心會打擾到我,其他事情與你的安危,是你比較重要。”

聞言,小紫的心口漫起一股被人重視、被人保護、被人愛惜的滋味,有點甜、有點暖,讓她有點呼吸困難。

自從把毆打她的男子身影與南宮冊的身影區分開后,她漸漸留心南宮冊的一切,也才發現南宮冊雖然沉靜少言,實際上卻是個多情之人。他看重南宮家的一切,認為守護南宮家、關照父母兄妹甚至是僕人是他的責任,然而他的性格始終讓他靜默地在一旁看照。

所以,南宮冊會對她如此,也是因為把她當成是南宮家一分子的緣故,就算與她說些什麼,也是因為當年那句“往後會多同你說話”的緣故吧?

小紫想着,然後垂下眼,不明白心裏怎麼會有些難受?

“小紫,你可有在聽?”

“嗯!有。”她點了下腦袋。

“不只是聽進去,也要懂得執行,你呀!別總是讓自己陷入危險里。”

冊二哥這樣說,好像她常常使自己陷入危險,她哪有啊?

“小紫?”

“好、好啦!”她悶悶的回答。

南宮冊怎麼會沒發現她那點委屈心思?只是她自己沒發現,她太不喜歡麻煩別人,總是獨自盡心儘力做好每一件事情,也不管自己的能力。

她的不良紀錄太多回,昨日不是才想拿下放在高架上,裝茶葉的瓷罐,險些讓瓷罐砸到自己的臉嗎?明明身旁有比她還高的人可以幫忙,偏偏不願求助他人,唯一一次,是幾個月前,小鏡因為爹的說親,而轟轟烈烈離家出走。

當膊她握着小鏡留下的紙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跑來找他,那時他心底有點開心,因為她第一個想到、第一個找的人是他。

其實直到現在,他還忘不了被她信賴的那種喜悅。南宮冊望着她低垂的腦袋,心裏泛起一陣甜,抬手抽下她發上的簪子。

“冊二哥?”

“別動,亂了。”南宮冊大掌熟練地將指掌間的髮絲掩了一卷,穩當簪好。

即使被這樣對待幾乎是每日一回,小紫仍有些彆扭,只能盯着眼前的赤裸胸膛,屬於男人的熱度,不斷衝擊着她。

清早打完拳的南宮冊,沒了平時的書墨味,換戍了一股鹹鹹的汗水味。她眼睛低垂,落在他結實的小腹上,看見好幾顆晶瑩汗水散佈其上。

南宮冊打拳時總是裸着上身,她看了好些年,應該早該習慣才是,但事實上,她卻難以坦然面對。

她曾經問過南宮鏡,想聽聽南宮鏡面對南宮冊赤裸身軀的想法,想知道南宮鏡是不是和她一樣,總會心跳加速,然而南宮鏡卻一臉尋常的說:不就是二哥的身體嗎?很平常呀!

難道之所以她會心跳加速,其實心底仍有些害怕南宮冊?

不,不對,她這樣的情況是打一年半前才開始,而且這種心跳與害怕南宮冊時的心跳並不一樣。

到底怎麼回事?

南宮冊放開她,“你打算把水提到哪裏?”

“我自己來……”被瞪了,“呃……倒在這小盆里,我想把水端給小鏡。”

南宮冊一邊把水倒入小銅盆里,一邊問:“以往小鏡不都自己到井邊擦臉嗎?”

“小鏡剛回來不久,我想趁現在多為她做些事情,否則再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嫁至平鳩城了……冊二哥,謝謝你的幫忙。”

看着她的笑容,南宮冊心口一熱,脫口問:“小紫,你午後有時間嗎?”

小紫眨眨眼睛,“怎麼了嗎?”

“我要到茶館坐坐,想不想一起?你……可以帶着書去那兒抄。”

“我不確定有沒有時間……”

“等你確定再告訴我,不管你去不去,我都等你的消息。”

小紫胡亂點頭,捧起銅盆,匆匆離去,心底有些開心,又有些慌張。

這是冊二哥第一次找她上茶館,她……想去。

小紫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想與南宮冊一同去茶館,一個勁的將許多事情挪到早上忙完,努力騰出下午的時間。

所以這會兒,她緩步走在街上,而已經習慣小紫步伐的南宮冊則走在她的左側。

突然,南宮冊像是想到什麼,開口問道:“聽爹說,你婉拒參加文家莊『文墨宴』?”

凈明書坊的書冊雖然大量使用刻版印刷,卻也有少量書冊是請傭書人進行謄寫,倘若傭書人謄寫的書籍,以及傭書人的字體擭得藏書者喜愛,所謄寫的該本書冊會跟着水漲船高,有時甚至會成為千金難買的局面。

小紫在十五歲前,除了忙碌南宮家的活兒外,有大半時間都陪着南宮鏡一道習字念書,但是十五歲后,再也不用學習,便多出許多時間,導致小紫請求南宮老爺,讓她做做謄寫活兒。

小紫的字體秀麗端正,南宮老爺把她試抄的一本冊子進行販售,引來喜好藏書的公子老爺喜愛,在淮都城內也小有名氣。

而“文墨宴”是騷人墨客每年一回的文宴,能夠受邀參加文宴,是對文學者的一種肯定。

看見小紫沒有回應,南宮冊接着問:“因為不希望自己的身分被人知道而受到注目?抑或覺得謄寫書籍是因為自己喜歡,所以那些形式上的評比可有可無?”

小紫瞪大眼,詫異的看向他,“冊二哥,你怎麼知道?”

老爺覺得她婉拒參加文宴很可惜,甚至不斷勸她,要她多加考慮,就算不為提升名氣,見見幾位墨客也是好事。

沒想到冊二哥竟然知道她的想法。

她喜歡謄寫書冊,每當冊子謄寫完成,她總會覺得開心與驕傲,她喜歡那種感覺。

她不求名氣名聲,她只是享受謄寫書冊的喜悅。

南宮冊看着前方。

他與她其實有那麼點相像,她因為喜歡,所以寫,即使傭書人的活兒已經幾乎被刻版印刷取代:他因為喜歡,所以寫,即使寫出的故事是被自謝清流的人士認為是不齒且低劣。

他們都純粹因為喜歡,後來擁有的名氣,只是附加價值。興許這種想法被清流人士知道,又會被諷刺成傲慢吧!

“你的臉上寫滿原因。”南宮冊在轉過一條街時,特意挪到小紫右邊,讓她走在內側。

小紫摸摸臉頰。真的嗎?

南宮冊見她一臉極為可愛的錯愕模樣,情不自禁勾起嘴角,抬手揉揉她的後腦勺。

小鏡可沒有這麼好逗弄呢!

“玩笑話,還當真了?”

“冊二晉,我覺得你越來越喜愛開玩笑。”小紫皺皺鼻頭。

“是嗎?也許我該反省一下?”他的聲音嚴肅。

“如果可以的話,太常開人玩笑,我想應該不是件好事……”然後她聽見一陣低低的聲音,疑惑的抬頭,卻見他竟然笑了!

他的笑,讓小紫的心口一緊,看傻了眼。

她第一回見到冊二哥這樣笑!平時那沉默的線條全都柔和下來,黑眸蕩漾着陽光般的溫暖,讓她有些昏昏然。

她知道冊二哥不算俊美,但現下笑起來的冊二哥,卻比任何一位男子更要好看,至少,在她心裏,是這麼認為。

“小心!”南宮冊眼捷手快的扶住向前一顛的她。

“啊!嚇我一跳。”小紫喘口氣。“你啊!”

“對不起……”她微溫的手突然被握在大掌里,“冊二哥?”

南宮冊不以為然,大掌緊了一緊,不許她抽離。掌里的手與主人一樣小,被他這樣一握,就被淹沒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就和突然找她一塊兒到茶館一樣事出突然。

他到茶館通常是倚在矮欄上觀察來往的人群,他會使用簪子,也是因為茶館對向恰好有賣姑娘首飾的攤子緣故,瞧着瞧着就會了。

這項活動他一向習慣單獨進行,卻在今日早上看見她透着粉色的面頰后脫口邀約,而且並無後悔。

“喲!那不是冷麵公子嗎?”

嬌媚的嗓音,傳入兩人耳里,南宮冊往發聲處瞧去,眉間皺了皺。

柳娘手裏搖着絹子朝兩人走來,在南宮冊面前站定,嘖嘖稱奇的上下打量一番。

“方才遠遠的便覺得是你,益發相近,見着你的面容神情,卻又覺得應該認錯了人,不過現下靠近細瞧,這臉冷硬如冰窖內的冰磚……呵!我果然沒認錯。”媚眼如絲對着南宮冊打轉,柳娘接着又看向一旁的小紫,“這姑娘誰哪?真秀氣可愛,瞧這臉可真細嫩,妹妹是如何保養約呀?”

柳娘縴手一抬就想摸上小紫的臉,卻在半途被阻攔。

“別碰她。”南宮冊對柳娘實在沒有好感,儘管自己的書冊因為大哥的保證而委託她代為販售,其後他也相信她的信譽,然而相信與是否討厭一個人的性子,並無多大關係。

有時候,雖然討厭一個人,卻不得不承認對方擁有良好的信譽,繼而與對方合作。

“這樣吝嗇?”柳娘的媚眼直盯着小紫。

這樣平凡無奇,就像街上一把抓的鄰家妹妹,冷麵公子卻這樣寶貝?瞧他這般護着她,看着她時滿臉溫和,可不像面對自己那般,又冷又硬……咯咯!真有趣!

柳娘眼珠子轉了轉,就想蹭到小紫身邊時,卻聽見南宮冊開口。

“你先去前頭茶館和茶博士報我的名兒,讓他先帶你上去。”他是茶館的常客,茶博士知道他,也知道他習慣坐的位子。

小紫點頭,一步一回頭,擔憂地看着南宮冊,直到走了十來步的距離,才終於放棄回首。

柳娘上前一步,遠遠看去就像挨着他。

“這麼急着趕她走?瞧她這樣擔心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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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麵春宮硬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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