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流玉寒波(一)

番外篇:流玉寒波(一)

尋找那方傳說中的千年「血鹿胎」,找了許久、許久,李流玉心裏早覺累了,想放棄,想就這樣拋下一切,神魂離了體,不必再承受肉體的虛弱痛苦,但是啊但是,每每看到伴在身邊的少年,他執拗性情這些年來當真變本加厲,有時都到教人髮指的境界,看他那雙佈滿戾氣的銳目,目中糾纏着深深依戀,總讓她無法瀟洒棄絕,心中疼痛。

她有什麼好呢?

論臉蛋,她長得僅秀氣而已,也不頂美。

論身段,那更別說了,有段時候她病得幾乎脫了形。

再有,她年紀還比他大一歲。

她和江寒波師出同門,那個師門卻是以培養殺手為主的地方,師徒之間僅有上下關係而無情分。

她九歲踏進那個地方,以她的資質再如何努力習武也成不了高手,但師父看中的是她能識味辨毒的靈敏嗅覺,將她養在身邊,一來可防敵人下毒,二來則借她的天賦用以制毒。

她第一次看到江寒波時,她進師門已兩年,他是師父檢來的孩子,渾身髒亂,又瘦又黑,一雙眼卻似野獸,望着人時,像隨即要撲上去撕咬。

師父說他筋骨奇佳,不出幾年調教便可成為頂尖好手,殺人的好手。

往後的六年歲月,他為習武吃盡苦頭,武藝突飛猛進。

這師門裏人雖不少,但毫無溫情,彼此之間皆隔着一道無形之牆,冰冷之外,有時亦極為殘酷,當有誰起了反意或萌生脫離念想,下場皆相當凄慘,從無例外。

後來她仔細想過了,在那六年當中,她之所以會一直留意他,甚至一而再、再而三接近他,應是為了他那野獸般的眼神。

之後,師門毀子一場內鬥。

有人暗中串連,群起反之,師父遭眾人圍攻時,順手拿她當擋箭牌,當時她胸前與背央俱受了掌力,心經受損嚴重,若非江寒波搶救,她早在那時就該命絕。

她仍活着。

活得好好的。

站在屋前小空地,她抬手搭在眉上望了眼湛藍天際。今兒個日陽燦爛,她剛曬上的衣褲應該過午就能收了。

抱着洗衣用的木盆子進了屋,這屋子不大,就一個小廳、兩間房,後面再連着一個小灶房,至於茅房則建在另一邊,離屋子較遠。

她將木盆收妥在角落,穿過小廳來到後頭灶房,爐灶上蒸着食物,一團團白煙帶出一陣陣香味。

當她彎腰試圖挪動一個大瓮,手一滑,險些撲跌在地上時,剛走至灶房門口的江寒波迅速躍近,光憑一隻手臂就撈住她。

他沒說話,只用眼睛瞪人,好像她實在不應該這樣嚇他。

流玉站穩了,有些靦腆地眨眨雙眸,柔聲道:「朱大嬸說,腌上的醬菜得擺在陰涼處,我瞧角落那裏挺好的,所以才想把大瓮挪到那邊去。」一頓。「唔……可是它好重,我差點跌倒呢!」語調輕鬆,顯然是想軟化某人太過銳利的眉目。

江寒波瞥了那大瓮一眼。

那瓮醬菜是前幾天那個話有些多的朱大嬸教她腌漬的,幾種菜洗得主幹凈凈,一層一層往瓮是塞,然後又是糖又是醋,她學着做,做得興緻勃勃。

自飲這下「血鹿胎」凝成的心頭血,從昏迷中醒來后,應是陸芳遠跟四合院的擁有者打了招呼,她繼續在江北那座四合院裏養病,儘管陸芳遠帶着樊香實回北冥去了,也無人出現趕他們走。

流玉的狀況一直到三個月後才完全穩定,能下榻行走,一口氣還能走上大半個時辰,食量也變好了,臉色雖仍太過雪白,但比起以往那慘白灰敗的顏色,當真好上太多。

他帶她離開江北,先是找到他之前藏白銀金條的地方,那些金銀是當年師門混戰之後,他先安置好受重傷的流玉,然後回到舊地,從師父寢房中的暗室是取出的。那暗室是他無意中發現,裏頭所藏金銀財寶之數難以估計,他取出一部分藏於某到。

然後拿到那筆金銀后,他們往氣候溫暖的地方而行。

在去年夏末秋初時,他帶她來到這個河畔小村落腳,她說夜是的小河很美,月光在河面上泛光,那瀲灧如一條條銀魚……因此,就住下了。

這屋子是他跟朱大叔買下的,據說是蓋好要給兒子娶媳婦住,未料朱家大兒進城裏學手藝,被大戶人家的獨生閨女喜歡上,兩情相悅,誰都拆不開,那大戶人家的老爺也不瞧低人,卻只開了一個條件——成親可以,但男方得進自個兒家門。逼不得已,朱家兒子只好做了上門女婿。

如此一住,到如今也快滿一年了。

這一年來的日子,流玉病癒,他心中大石終於放下,歲月靜好,遠離了江湖那些打打殺殺,他還購置一塊不算小的肥田,種稻、種菜、種果子,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他喜歡這樣子過活。

目光從大瓮調回眼前女子那張粉顏,見她討好般微笑,鼻中嗅到她身上淡淡馨香,他體內隱隱發熱,丹田處熱得尤其唇厲害。這樣的情形並非首發,近日卻愈益嚴重,有什麼在胸中撩搔,他微乎其微一顫,陡地放開擱在她腰肢上的手。

她的身子,他看過,不僅看過,還徹底照料過。

但那時的她如此病弱,擁她在懷時,他只覺憂心難受,卻從未有過什麼下流念想。然而現下他內心噪動,彷彿她身子轉好后,他藏在體內的獸性也轉醒了,每每她一近身,他就受不住,男性的慾望瞬間怒長,無法自制,很可恥地想對她做出一些很可恥的事。

放開她后,他彎身抱起大瓮,完全不費吹灰之力,把那隻沉甸甸的瓮搬到灶房陰涼的角落擱置了。

李流玉望着他寬闊的背影淺淺一笑,隨即道:「在田裏忙了一上午,快去洗洗臉、擦擦汗,我再炒樣青菜就可以開飯了。」

「嗯。」他低應了聲,離開灶房時身形有些怪異,一直背對着她,像怕被她瞧見他身上不該瞧見的……

午飯的桌上儘是江寒波愛吃的菜色。

糖醋魚、粉蒸排骨、鹵牛肉……他捧着盛滿米飯的大碗,大口、大口吞食。

「吃點菜,別光吃肉啊!」李流玉暗暗嘆氣,硬是挾了一大箸剛炒好的空心菜擱進他碗裏。見他扒飯的動作頓了頓,她秀眉一扭。「吃。」

江寒波濃眉也一扭,瞪她一眼,又瞪着碗裏青菜,最後撒了撇嘴,還是張口把空心菜給吞了。

李流玉抿唇笑,當然不會這樣就饒過他,又陸續挾了好幾箸菜放進他碗裏,知道他總聽她的話,他不愛吃菜,可她挾給他的,他就吃。

午飯結束,不管是肉是菜還是大碗米飯,全被清得乾淨無比,連一粒米都沒留。

江寒波見囤積在灶房后的柴片已不足,遂抓着斧頭在後面劈起柴,他劈得專註,一會兒已弄好一堆,前頭此時來了人,那人跟流玉熟稔地交談,他邊收拾散落一地的柴片,邊凝神去聽,是那個三天兩頭就過來串門子的朱大嬸。

外邊,朱家大嬸送來三條苦瓜,嗓門清亮道——

「剛從棚架上摘下來的,天這麼熱,多吃點苦瓜降火氣。」

「謝謝大嬸。」流玉笑容滿面地收了禮,回贈了對方一小盒香粉。「這粉是我自家做的,春天時候河畔開了些花,我採花,將花風乾之後研磨出來的,大嬸拿回去用用,抹在臉上、身上或是彈些在衣衫上,都行。」

流玉所制的香粉、香膏等等,在這河畔小村早就廣受喜愛,此時朱大嬸見那香粉盒,笑得合不攏嘴,歡喜地收了回禮,嘴上卻道:「哎呀,這反倒是我佔了便宜,多不好意思!」

「大嬸若喜歡用,我往後就多做一些。」遠親不如近鄰,總得打好關係。

朱大嬸笑咪咪地跟她聊,說了會兒話后,大嬸突然話鋒一轉,問道:「流玉啊,你那兄弟今年幾歲了?滿二十了吧?」

李流玉先是一怔,眨眨眸,跟着才點了點頭。「剛滿二十。」

「那好那好,羅家那個阿玉丫頭今年十八,這麼配起來挺好。」朱大嬸自言自語幾句,忽地拉住她的手,熱心熱懷道:「是這樣的,我這次其實是受人之託,想過來跟你探個信兒。你也知道這小村適婚的小夥子、大夥子全往城裏做生意、學手藝去了,留下的儘是一些大叔、老伯,但你那位兄弟當真不一樣啊,長得俊,體格又好,姑娘家見着沒有不喜愛的,那羅家跟咱們家又常往來,知道他們家阿玉對你那兄弟有意思,就托我來說個媒。長姊如母啊,你能否去跟你兄弟說說,瞧這事成不成?」

李流玉再次怔住。

這些年她隨師弟尋找「血鹿胎」,對外多以姊弟相稱,來到這個小村,村民們有人問起她和江寒波的關係時,她亦是循用舊例,直接道明他們倆是姊弟。

如今「小弟」的婚事竟問到她這個「長姊」頭上了。

「嗯……唔……好。我會跟他說的。」喉里儘是澀味,她臉有點苦。

但得到回應的朱大嬸絲毫沒瞧出來,又跟她說了些話才離開。

倚門而立,她怔怔然杵了好半晌,等轉過身來,心中一悸,江寒波不知何時已站在那兒,沉着眉,肅着眼,抿着嘴,直勾勾注視她。

他肯定聽到了。

突然間,她竟感到一陣心虛,不自覺垂下玉頸。

「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姊姊。」後面兩字從他口中吐出,聽起來特別刺耳。

李流玉咬咬唇,硬是逼自己開口。「朱大嬸只是托我問問而已……你不喜歡,那我回了她便是……」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他口氣陡硬,下顎緊繃,英俊面龐佈滿戾氣。「為何非得我不喜歡,你才要回了對方?為何你方才不直接回絕掉?我對你……對你怎麼樣,你還不知嗎?有人上門替我作媒,你搶也不搶,還幫忙牽線,你是要我娶妾啊?!」

李流玉頭一遭被自個兒師弟訓得一愣一愣。

心虛感不斷擴張中,腦子突然不好使了,所以她實在不知接下來怎會說出那句話,但意識到時,話已出口,放出八匹千是馬也追不回來。她吶吶嚅唇道——

「……你又還沒娶妻,沒有妻子,說什麼娶妾?」

結果,她這句話讓江寒波整個炸窩了!

他氣得臉色鐵青,大拳一揮,砰地巨響,硬生生將小廳的桌子從中捶爆。

李流玉嚇了一大跳,一手壓住自己嘴巴,一手按在胸口。

她怔望着他用力調息的模樣,寬闊胸膛起伏劇烈,雙肩聳動不停。

她嚇着了,但滲出眸眶的淚水並非驚嚇之因,而是心中疼痛。

她真的很糟糕,明明知曉他的情意,那種執拗、純粹、真實且深刻的情意,她卻總是裹足不前,明明這麼喜愛他的,喜愛到想陪他終老一生,為什麼仍要瞻前顧後,這般小心翼翼?

是因為覺得她和他都太年輕,卻又經歷過太多,心都蒼老了嗎?

她怎麼這麼笨?怎麼可以讓其他女孩兒家有機可乘?怎能明白他的心意,卻又不懂回應、不會珍惜,一逕以為兩人之間這樣便足夠?

以往她一條命如風中飛絮,下一刻飄到哪兒都沒法確定,如今大好了,她的心還留在過往的陰影里,所以遲遲不肯往前踏出嗎?

笨死了,李流玉!

穩下心緒,她正要出聲喚他,江寒波突然頭一甩,大踏步走出屋門。

「寒波——」她急喚。

他沒有理她,扛起擱在竹籬邊的鋤頭,頭也不回地走掉。

江寒波一直到日落西山、天整個暗下,才停了田裏的活兒,扛着鋤頭慢吞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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