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蕭牧理,她的丈夫。

於澄美抬起頭,蒼白着臉,不知所措地望着坐在對面的男人,他對她微微笑着,笑意溫暖,眼神溫和,她能看出他眼裏滿滿的情意。

這男人愛她,可是自己……

於澄美用力咬唇,又把家計簿和日誌拿出來看,日誌上的確是她的字跡,記的都是些瑣事,比如今天幾點和人有約,下一期預定的舞蹈課程,又或者吃了什麼好吃的料理,看了什麼好看的電影。

日誌上處處有他的形影,幾乎每一頁她都會看見自己寫下他的名字,許多事都=疋他和她一起做的,許多新奇可愛的玩意兒都是他們彼此互相給予的驚喜。

而條列整齊的家計簿更顯出一個妻子對經營家庭的用心,於澄美是念經濟的,記帳算帳對她來說是小Case,但她想的是總有一天要幫助父親管理家族事業,而不是大材小用管理一個家庭的經濟。

她很難想像自己會如此有耐心地日復一日記載柴米油鹽醬醋茶,那一筆筆收入與支出,數字是那麼荒謬的微小,但她卻記錄得那麼謹慎小心。

這是她嗎?是那個立志學會長袖善舞,以便輔助元祈哥在政壇路直上青雲的自己嗎?

這樣的她,竟甘願嫁給一個平凡男子,為他做一個日日計較生活結餘的平凡小婦人?

她……竟是如此深愛這個男人嗎?

於澄美再度望向眼前的男人,心韻評枰跳着,凌亂不成調,她真的很難相信,如果她是這麼愛他,為何偏偏忘了他?

彷彿看透她的思緒,他苦笑,澀澀揚嗓。“我知道你覺得陌生,不敢相信,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你嫁給了我,我們過得很幸福。”

幸福。

於澄美震顫地在心底咀嚼這兩個字,曾經她以為自己的幸福就是嫁給鄭元祈,成為一個政治家的妻子。

“給我……看那些照片。”她示意蕭牧理給她iPad,指尖在螢幕上滑動,有他們倆的合照,也有她的獨照,可無論合照或獨照,照片上的女人都不像她。

太甜美了,太張揚了,當她看見自己穿一襲艷紅如火的洋裝在草地上旋舞,不禁倒抽一口氣。

“我不穿紅色的。”她喃喃低語。

“什麼?”他沒聽清楚。

“我不穿紅色。”她直視他,秀眉因困惑而緊顰。“太俗艷了,我喜歡低調一點的穿着。”

俗艷?蕭牧理沒想到她竟會用這個字眼來形容。

“可我覺得你穿紅色很美。”美得動人心魂。

“是因為你,我才穿紅色嗎?”她問。

他搖頭。“我第一次遇見你,你就是穿一件紅色洋裝。”

這麼說,在認識他以前,自己就已經改變了?

為什麼?

於澄美凝眉思索,她問過母親自己當年為何會離家出走,母親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她突如其來的決定,家裏人也很震驚不解。

“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那間舞蹈教室工作的?”

“大概兩年前吧。”

“在我跟你認識的那時候嗎?”

“嗯,那時候你跟我說想找份工作,剛好找認識一個朋友,他老婆是開舞蹈教室的,就介紹你去那邊。”

“那之前呢?我在做什麼?”

“好像是開了間咖啡店。”

“好像?”

蕭牧理聽出她質疑的語氣,唇角又勾起一抹苦澀。“你說那間咖啡店你已經頂讓出去了,本來就是開好玩的,打發時間而已。”

“開好玩的?”於澄美惘然。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你以前的事,可你總是不願多說,我只知道你跟家裏鬧翻了。”

她跟家裏鬧翻了?於澄美驚愕,母親說她當年離家出走後,留下一封告別信,信上說自己渴望自由,渴望追尋自我,跟着她便躲起來了,家人遍尋不到她的下落,父親因而大發脾氣,罵她不孝……

照母親的說法,她並沒有跟家人吵架啊!為何她會那般決絕地堅持要離開?

於澄美只覺得腦海里浮現一團迷霧,她試着想撥開,卻只迎來一陣強烈的抽痛。

她暗暗咬牙強忍。

“頭痛嗎?”雖然她沒出聲,他仍從她糾結的眉宇看出端倪,連忙起身,伸手按揉太陽穴。

她嚇一跳,下意識地想躲開,他定住她螓首,不讓她動。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低啞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揚起,配合著他手上的動作,她忽然覺得很舒服,躁熱的太陽穴彷彿有涼水流過。

“這些事你遲早會想起來的,不必急於一時。”他溫柔地低語,溫柔地撫慰她。

她後仰着頭,怔忡地望他,而他看着她氤氳如水的眼眸,驀地心弦一動,低下唇來。

他輕輕地吻她的左右眼皮,那麼輕柔又充滿眷戀的吻,如蝴蝶採花,如蜻蜓在水面上滑翔。

有短暫的片刻,她的腦海一片空白,只是獃獃地承受着這個吻,然後,她悚然一驚,彈跳起身,往後連退幾步。

“你……”她駭然瞪他,像瞪着某種可怕的猛獸。“你……怎麼可以……”

“澄美……”

“不要碰我!”

激動的驚喊凝凍蕭牧理,他站在原地,看着驚慌失措的妻子,忽然覺得胸口緊縮,無法呼吸。

“你怕我。”這不是問句,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令他痛心的事實。

“我……”她顫着唇,說不出話來。她怕他嗎?她不確定,只是有種感覺,自己必須離他遠一點。

“你不用怕我。”他陣光黯了黯。“我是你的丈夫,我不會傷害你。”

“我……沒說你會傷害……”於澄美窘迫了,知道自己方才的舉動傷了這男人。

“對不起,我只是……”只是不曉得該如何面對他。她深呼吸,凝聚勇氣。

“蕭……牧理,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他點點頭。“你說。”

她眨眨眼,羽睫輕顫。“我想……回家。”

“嗯,我問過醫生了,明天你就可以出院……”

“我的意思是回我家!”她急切地聲明。

他愣住,臉部肌肉緊繃。“你是說回於家?”

“對,我想跟我熟悉的家人住在一起……”

“不可以!”他打斷她。

雖是意料中的答案,但看着他陰鬱闇沈的眼神,她仍是緊張地屏住呼吸。

“你聽我說,這只是暫時的……”

他以一個手勢止住她。“我不能答應。”

“為什麼?”她忍不住埋怨。難道他不懂嗎?對她而言他只是陌生人,要她怎麼跟他共處一個屋檐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我不能答應。”蕭牧理低聲說道,字字句句都如利刃,剜割自己的心。

“如果我放你走,你就會離我愈來愈遠,只有把你留在我身邊,你才更容易回想起關於我們的一切。”

“你……”

“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澄美,我真的不能放你走。”

她咬牙不語,瞪視他的眼神幾乎像是恨了。

他緊緊地、緊緊地握拳,指尖掐入掌心肉里,刺痛着。

“真的……沒有商量的餘地嗎?”她顫聲問。

“沒有。”他說得決絕。

“蕭牧理……”

他別過頭,迴避她失望的神情。“這些東西我留下來,你慢慢看,明天我再來接你出院。”

語落,他轉身意欲離開,迎面卻走來一個身形削瘦的男人。

男人膚色偏白,戴着副無框眼鏡,長相斯文俊秀,白色襯衫上繫着粉紅色細長領帶,看起來不但不顯得娘娘腔,反而被他穿出一股濃濃的書卷味。

“元祈哥!”

蕭牧理全身一僵,聽出這聲呼喚里蘊着喜悅依戀。

這男人,是誰?

元祈哥。

他聽見她這麼喚那個男人。

而那男人短暫地瞥他一眼后,便直接走向她,兩人當他不存在似的對話。“美美,你沒事吧?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

“元祈哥,你怎麼……現在才來?”話里有一絲掩不住的埋怨。

“我們市議會前陣子到歐洲訪問了,我接到你的消息立刻就趕回來了,早上剛到台灣。美美,你還好吧?阿姨告訴我你出車禍了。”

“我很好,只是……失去了部分記憶。”

“嗯,我聽說了。”

“我忘了我當年為何要離家出走。”

“我知道。”

“元祈哥,我……”她像是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

蕭牧理盯着自己的妻子,她仰起秀麗容顏看着別的男人,那麼惆悵,那麼楚楚可憐,他的胸口宛如有隻尖銳的獸爪擰着,狠狠地痛。

他忽然想起這男人是誰了,是鄭元祈,前幾年剛在政壇竄起的新秀,外貌俊美,溫文儒雅,號稱是國會王子喬旋的接班人。

他記得跟澄美結婚後,有天晚上看電視,鄭元祈正在接受人物專訪,澄美瞭然地瞪着電視螢幕,他見她神色怪異,問了幾句,她立刻轉檯,顧左右而言他。

當時他並不以為意,她素來不愛看政治新聞,他以為她只是不屑政治人物,原來不是。

原來是因為鄭元祈對她而言有特殊的意義……

“元祈哥,我結婚了。”顫抖的宣言拉回蕭牧理的思緒,他看得出來他的妻是多麼困難才吐出這句話。

他也看到鄭元祈鏡片后的眼眸瞬間閃過銳利的光芒,但很快地便收斂,回復如陽光般的朗朗溫煦。

“我知道,我都聽阿姨說了。”鄭元祈對於澄美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撫摸了下她的發,接着轉過身來。

“你就是蕭牧理吧。”

直到現在,兩個男人才正式面對面。

蕭牧理靜立,沒說什麼,這個問題不需要他回答。

“敝姓鄭,鄭元祈,我跟美美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而且不只是朋友。

蕭牧理聽出言外之意,鄭元祈顯然也知道他聽得出來,嘴角一勾,笑意明朗爽快,卻又隱隱帶着挑釁。

不愧是在政壇打滾的人物,很會裝,鋒芒不露,笑裏藏刀。

“我剛剛在門口聽見你跟美美說話了,美美想回家。”

所以呢?蕭牧理一言不發,等待對方出招。

鄭元祈似乎有些意外他如此有耐性,眉峰不着痕迹地一蹙,跟着又綻露開朗照人的笑容。

“雖然你跟美美有婚姻關係,但她現在忘了你了,對她來說你就是個陌生人。她現在正是最驚慌無助的時候,需要家人的支持與陪伴,請你讓她回於家,那裏才是她熟悉的環境,有她熟悉的親朋好友……”

“不行。”簡潔的兩個字,打斷鄭元祈的遊說。

鄭元祈目光一閃,笑容凝斂。“蕭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情,但現在出車禍的人是美美,失去記憶的人也是她,她心裏比你更惶恐、更無助。她是女人,你忍心讓她一個人承受這樣的痛苦嗎?”

蕭牧理暗暗掐握拳頭,感覺心房空空的,無所着落。“我會陪伴她。”

“可她現在最想要的不是你的陪伴!”鄭元祈一針見血。“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人身邊。”

“你的意思是,你要帶走她。”

“對,我想帶走她。”

“不可以”

“蕭先生!你……”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老婆勿忘我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老婆勿忘我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