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下) 聞人思退問曹嵩

第四章(下) 聞人思退問曹嵩

——建寧元年(公元168年)十月——泰山

孔宙聽說京師的變故嚇出一身冷汗。他是五月中旬離開洛陽的,離事變暴僅隔不到一個月,而且在京師的日子裏他曾數次帶著兒子孔褒、孔融拜謁李膺,要是晚走一步弄不好就會因為與李膺交往過密被歸為竇武一黨。

孔宙在洛陽接受詔命擔任泰山都尉,五月出京算來時候還早,就先回了一趟魯國老家安置好兒子才去赴任,等他到達泰山郡時已經是八月底了。剛一上任就有現泰山郡的情況不對:太守劉倏重病,政務交由郡功曹與身為都尉的孔宙一同參理。這是哪門子規矩?哪兒有都尉監理太守事務的?這次孔宙要軍務、政務一把抓了。好在錢糧和刑名的差事他都還不陌生,將將就就的也說得過去。

後來孔宙才隱約聽到傳聞:太守劉倏患的不是一般的病——他瘋了!

劉倏原本為朝廷光祿大夫,他是扶立新皇帝的頭號功臣,憑藉一雙慧眼幫竇武與王甫選定了劉宏為新君。可是從那兒之後這個人突然精神失常,竇太后與竇武、胡廣商議后決定顧全朝廷的體面把消息封閉起來,不聲不響地調他為泰山太守,實際上是給他一個空頭官叫他休養,接着就物色了聖人之後的孔宙全權代理軍政。

劉倏的弟弟劉郃也是五天以前聽說這件事的,他們兄弟的感情相當好,劉郃立刻留印辭官,草草收拾了東西趕往泰山郡看望兄長。自從揚州出,他命從人駕着馬車晝夜兼程,馬不停蹄整整趕了三天三夜。這車上顛簸的三天三夜他幾乎沒吃一口東西、沒睡過一個時辰,心裏焦急如焚。

當他跨下馬車站在泰山郡守府前的時候他自己也快要瘋了!

“快帶我見你家大人。”

“我家大人有病在身,外客一律不見。先生請回吧!”門吏滿不在乎的答道。

劉郃真急了,朝他臉上啪就是一巴掌:“混帳!我是你家大人的親弟弟!快領我見他!”

“是……”門吏被他打了一個趔趄,慌忙應着邊往裏帶路邊喊到,“二老爺來了!”

劉郃那顧得下人們過來行禮,跟着門吏往裏就走,穿房過屋之間直到兄長的卧房前。他吩咐從人都退下自己忍着激動邁進了房門……屋裏沒有別人,兄長劉倏正背對着門坐着,劉郃看到這個背影心裏如打翻了無味瓶三十多年來兄弟間的喜怒哀樂一齊涌了上來。可他又不敢上前,生怕自己看到的會是一張扭曲的瘋子的臉。

這時劉倏說話了:“唉!我都聽到了。你來了也好,也正是時候……快過來坐吧。”

“唔?兄長你……”劉郃一愣,跑過來一看兄長正悠哉悠哉地飲着酒,“你、你……沒事兒?”

“在你面前還有什麼事?”劉倏面無表情拿着酒杯。

“那外面傳得沸沸揚揚,難道你……你故意裝瘋?”劉郃反應過來了。

劉倏點點頭:“坐下吧。這酒不多,就不讓你了。”

“為什麼裝瘋?”

“心裏不安。”

“不安?”劉郃莫名其妙。

“不安吶……我怕先帝也要拉我去陪葬!”

“你在說什麼?”劉郃聽不明白。

“我違背了先帝爺的遺命。”劉倏飲了一杯酒,“就是先帝晏駕的那個夜裏我被竇太後傳進了德陽殿,當時……先帝蘇醒過來了。”

“醒了?”劉郃聽得毛骨悚然:世人都以為先帝是在昏迷中死的!

“沒錯,這可能就是常說的迴光返照吧!他當時很清醒,還着我的手,說我正值壯年又是宗親,叫我擔任拖孤大臣,扶立御弟北海王劉悝為新君。”

“真有這種事?”劉郃傻了,“後來呢?”

“他說完就咽氣了……當時在場的除了我,只有竇皇后、竇武、王甫、曹節四個人。可是他們四個竟然異口同聲說沒聽見什麼遺命!”劉倏說到這兒臉色變得十分恐懼,彷彿又看到了當時的情景,“竇武還說要從宗室中另選繼承人,他說繼承人年紀一定要年輕又不能太小。我明白他們想要幹什麼,要是成年王爺即位他們就不能專權了,但要是繼承人太小像孝質皇帝那樣的又會引起議論。王甫叫我在宮裏查閱宗卷,派羽林兵丁帶着刀監視我!我害怕極了……當時我都嚇懵了,腦子裏就只剩下咱們河間一脈的那幾個小侯爺,惶惶張張就選中當今萬歲。”

劉郃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原來是這樣!”

“此後我怕他們殺我滅口,就故意裝瘋賣傻希望他們能放我回鄉。他們當真了,但還是不肯放過我,把我到這裏當太守,實際是監禁起來。”

“兄長,原來你有這麼多苦衷。”

“是呀!當著外人我裝痴裝呆。哈哈……”劉倏失態地笑了兩下又喝了一碗酒,“孫臏不裝瘋怎麼能逃出龐涓的魔爪……可是我畢竟不是先賢,還是難逃一死……”

“別這麼說,我想辦法救你出去。”

“沒用了!你知道我喝的是什麼嗎?”

“啊?”劉郃吃驚地看着兄長手裏的酒,“那是……”

“王甫派人送來的毒酒。”

“兄長……”劉郃一把抓住兄長的手哽咽起來。

“別難過兄弟,我早就該死了,那天晚上走進德陽殿的時候就註定了這樣的下場。現在竇武死了,竇太后被軟禁叫人弄死也是早晚的事,王甫、曹節只要殺了我就再沒人知道真相了。我裝瘋活着還不如這樣‘染病而死’的好。”劉倏抬手抹去弟弟的淚水,“五十多歲的人了還哭什麼?以後好好乾你的差使吧,我死以後朝廷必然要追引我策立新君的功勞而重用你的,這樣輿論就平息了。還記得嗎?‘白蓋小車何延延。河間來合諧,河間來合諧。’咱們的命運早就註定了……就讓一切都過去吧!我說你來的正是時候,一會兒等着為我收屍吧。”說著他把剩下的毒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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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寧二年(公元168年)二月——洛陽

又是一個春天,一切都恢復了平靜。朝廷雖然下令大赦天下,但是有些朝臣的身影卻再也見不到了。

曹嵩的府地又熱鬧起來了。這裏原先是老內官曹騰的休沐宅邸,後來曹嵩為官又成了他的官邸。從曹騰時代這裏就承載着一項特別的用處,直到現在也一樣——這裏是宦官與部分外臣互通消息的場所。誰都知道這個公開的秘密。

侍中樊陵、議郎許相一直是這裏的常客,雖然他們的聚會因為竇武的干擾停滯了半年多,但現在已經風平浪靜,一切再次恢復。

“恭賀巨高兄晉陞大司農!您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樊陵長得胖墩墩的,說話的時候總帶着頗為自然的微笑,他的官場諢號叫“笑面虎”。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坐在身邊的許相。這個人修眉長須相貌不俗,總是打扮得衣冠得體,素來不多說話只靜觀他人安思自己,他的諢號叫“不開口”。

“行了!笑面虎!咱們之間還客套什麼?”曹嵩對他十分熟稔根本不客氣,“有事兒直說,別瞎耽誤工夫。”

“好!我想到一件好事不敢自專,特意來請你們二位出頭。”

“哦?好事?”曹嵩來了精神兒。

“如今皇上的位子穩了,竇太后也被軟禁起來了,我想上疏請皇上的生母入宮再掌禁宮。”樊陵得意地說,“怎麼樣?兩位一同和我上這個摺子嗎?”

曹嵩聽了微然一笑:好個滑頭的笑面虎,這等獻媚取寵的辦法都想絕了!皇上年紀小自然想親娘,見着了娘能不念他這個倡議人的好嗎?而且皇上的生母慎園貴人董氏一旦入主禁宮也要感激他——這就叫兩頭兒買好!將來皇上、太后做後盾,他樊某人能不陞官嗎?虧他想得出來,不過這件事……

“不好!”不開口的許相突然開口了。

“為什麼?”樊陵不解了。

許相卻不肯講出理由:“不好就是不好,要干你自己干,我等着給你買棺材。”說罷又不再開口了。

樊陵一臉迷惑。

“你這人也是!多說一句能害死你?告訴他又怎麼了!”曹嵩明白了許相的想法,“笑面虎你想岔了,這事兒咱們不能幹。王甫、曹節剛扳倒竇家,抱上皇上還沒兩天了,你公然倡議再弄一個太後來,這不是要給他們找婆家嗎?這事兒要辦也得王甫、曹節自己辦,這個好得他們自己買,別人可不行!別忘了竇太后還活着呢,又沒有明詔廢后,你光想着陞官買好上倡議這個,惹惱了王甫,他扣你個‘訕謗太后,妄尊藩妃’你腦袋就搬家啦!”

“哈哈……可能是我脖子痒痒了吧!算了,這事兒就當沒提。”這就是樊陵的過人之處,無論是對是錯是喜是悲臉上的笑永遠是不變的,“還有一件事是小黃門淳于登告訴我的,前天……”

“老爺!”這時曹府管家進來了,在曹嵩耳旁低聲嘀咕了幾句。

“哦?在哪兒?”曹嵩臉色大變。

“小的抖膽請他到書房裏安坐。”管家回答。

“辦得對……去轉告他,我馬上就過去。小心伺候!”

樊許二人見了知道他有機要之事,連忙起身告辭;曹嵩也不挽留僅叫僕人相送,自己快步往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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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嵩邁進書房時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尉聞人襲秘密來訪!

聞人襲今天七十一歲,是曹嵩是同鄉,都是沛國譙縣人,但彼此素無來往。他歷任少府、大鴻臚、太僕,九卿當了二十多年,資歷極老,卻總是與三公失之交臂,差一步怎麼也升不上去,其中的奧妙無人能解。直到不久前,胡廣晉為太傅錄尚書事,他才補上太尉的缺口。這個人以處事幹練而知名,除了公務一概不管不問,更是從不曾主動登別人家門的。

“太尉大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曹嵩誠惶誠恐。

“巨高,這是你家,應該我見禮才對。”聞人襲站起來謹慎還禮,“老夫來得魯莽,曹大人您恕個罪吧!”

倆人愣了半晌,饒是曹嵩精明絕頂卻怎麼也尋不到話頭了,好半天才意識到失禮趕忙請他坐下,“您快請安坐……今日裏親臨鄙舍,不知您老人家有什麼吩咐?”

“唉……”聞人襲沒說話先嘆氣,“老夫活了六十多也沒這麼窩囊過。”

“太尉大人何出此言?”

聞人襲為官一輩子從沒主動造訪過什麼人,根本也不曉得怎麼開口求人,木訥了好半天才說:“老夫……老夫求你辦點兒事兒?”

曹嵩差點兒沒趴下:堂堂三公說的這叫什麼話?嘴裏還得回話:“大人說的哪裏話?要折殺下官嗎?有什麼吩咐您只管說,下官一定儘力而為。”

“好吧!”聞人襲答道,“我就直說了吧,你幫我跟王甫通通氣,想辦法罷了我的官吧!”

“啊?”曹嵩糊塗了,天底下只有求人陞官的,哪兒有求人罷官的。“您、您這是怎麼了?”

“我根本沒想過當什麼三公,先帝爺幾次要升我為司徒我都辭了……老夫實在是個迂腐人,叫我埋頭辦具體的差事還行,當這麼一個太尉我實在是不合適,這回是胡廣硬拉我上馬呀!”聞人襲打開話匣子了,“這些勾心鬥角的事兒我來不了,有時還得跟些個武官打交道。我也老了,早想回家抱孫子了,這裏的爛攤子我不想管。”

曹嵩這才聽出點兒眉目來,暗自覺得好笑,卻一臉正顏地說:“太尉大人您老人家身體康泰勝似壯年,怎麼老是言退呢?再說您就是想退,直接找太傅說不就成了?”

“胡廣不讓我走,他跟我抹稀泥;上疏皇上又不許,硬是架着我不讓走。硃砂不足紅土為貴,竇武一案死的死罷的罷,他這不是找不着俊人拿我充門面嗎?”這話一點兒不假,現在朝臣中除了胡廣就數聞人襲資歷最老。

“那您也沒有求人罷官的道理,從古至今哪兒有這樣的事。老大人您想左了,下官說句粗點兒的話,您只管享您的福,朝廷的事情想管就問問,要是懶得管您在家裏一躺睡大覺又怎麼了?以您的資歷您這歲數,誰還敢說個不字?”

“話是這麼說,可是有些事不是躲得了的。”聞人襲捋了捋雪白的鬍鬚,從袖子裏掏出一紙帛書來,“你看看這個……千萬可別傳揚出去。”

曹嵩恭恭敬敬接過來一看,是密密麻麻一大串名字,“這是什麼?”

“竇案株連黨人的名單!”

曹嵩聽了,趕忙低頭細看:

三君——竇武、劉淑、陳蕃

八俊——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宇

八顧——郭泰﹑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勛﹑蔡衍﹑羊陟

八廚——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毋班、秦周、蕃向、王章

八及——張儉﹑岑晊﹑劉表﹑陳翔﹑孔昱﹑苑康﹑檀敷﹑翟

這些人中竇武、陳蕃、尹勛已死,李膺、杜密、劉祐、朱宇已經罷官待罪,這倒尤可。劉淑乃宗室重臣,王暢自保並未參與,郭泰是太學領袖,魏朗、巴肅、范滂、張儉都是地方上的名士,至於劉表、張邈、胡母班更是一群晚生後輩。這些人根本和竇武扯不上關係。

“這些人都有關係嗎?”曹嵩摸不着頭腦。

“這些都是王甫要整治的黨人,分為三君、八俊、八顧、八廚、八及。自先帝年間反宦官之人相結,閹人稱之為‘黨’。其中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俊者,言人之英也;顧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廚者,言能以財救人者也;及者,言能導人追宗者也。其實這些人裏面真與竇武認識的只是少數,王甫就是要借竇武這件事將黨人一網打盡。比如劉淑,他可是宗室成員,要不借這麼一個岔口,閹人可動不了他。”聞人襲耐心的解釋道。

“原來如此,這份心機也太過歹毒了。”

“沒錯!”聞人襲將名單揣了起來,“這是侯覽擬出來的名單,他派山冰和竇武勾手被王甫抓住了把柄,這次要辦這件大事替人消災了。可是這件事牽扯太多,侯覽也害怕所以推給王甫,王甫也不敢冒然出頭推給曹節,曹節又推到胡廣身上,胡廣又把這塊燙手的山芋塞到我手裏了。”聞人襲苦笑了一聲,“我還能給誰?給你?”

“我可來不了這個。”曹嵩嚇得一吐舌頭。

“所以我急着辭官……說句聖人的話,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殺竇武他們還算‘名正言順’,要我跟着他們害黨人,你說這種事我能幹嗎?”

曹嵩也搖了搖頭。

“《尚書》曾有五德之言,老夫清白一世,晚節還要不要了?難道叫我學那張奐,揚戈斷忠烈,老了老了還遭世人唾罵不成?”聞人襲這些話確實是自肺腑的,“巨高,你有什麼辦法呢?”

曹嵩此刻已經有了成算:“我的主意就一個字——拖!”

“拖?”

“拖着不辦,時間一長不用您說話胡廣就撐不住放您走了,再換個主兒當太尉辦這件事就礙不着您了;而且您還可以把這件事傳出去,傳得越多人知道越好?這樣一來這些黨人得着信兒投親的投親、靠友的靠友、藏匿的藏匿,逃過大難豈不是您老人家的慈悲?這樣您也不必求王甫罷您的官了,說老實話,我也不想讓您這樣清白的人與這幫閹人扯上關係,這年頭能清白一生的人不多呀。”曹嵩說完不無感慨地嘆了口氣。

聞人襲捋了捋鬍子:看來曹嵩也並非像人們傳言中的一樣,他還是有善惡惻隱之心的,這個人聰明幹練,若不是為閹人所累,也未嘗不是一代能臣幹吏!想到此好奇地問道:“巨高,有一件事我想問你。陳蕃被殺后,有個朱震棄官冒死為他收屍,可是你放他逃出京畿的?”

“啊?”曹嵩頓了一下,料聞人襲沒有惡意笑了笑說,“是不是的又有什麼意義,人們眼中我不過是王甫的走狗罷了……”

“巨高,別人怎麼說不重要,關鍵是你有這份心就難得,這也就是老夫敢來找你的原因……多謝你給我出主意,我得告辭了。多珍重吧!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坐到我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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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嵩當時並沒有在意聞人襲的話,不過他的話卻成了現實!曹嵩後來真的成為了太尉,不過那是二十年後的事情了。

聞人襲離開曹府後就稱病不再理事,半個月後胡廣實在是撐不住了,就這樣聞人襲終於心滿意足地被罷了官回家抱孫子了……至於黨人一案,胡廣與王甫互相推諉了小半年,最後推到了八月里才由倒霉的侯覽給捅出來。當時不少名單上的人都已藏匿或托下人情,諸如劉表、張邈、胡母班之流都倖免遇難!

不過,大漢王朝士人的光彩至此已不復存在,以後的日子就成了王甫、曹節擅權的時代,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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