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袁成臨終縱何J

第四章(上) 袁成臨終縱何J

——建寧元年(公元168年)六月——洛陽

“老爺……老爺……”老管家呼喚病卧着的主人。

“咳、咳、咳……”隨着一陣沙啞的咳嗽聲,袁成艱難地睜開生疼的眼皮。他已經與病魔鬥爭了太久太久,一張原本富態雍容的寬額大臉已經變得蠟黃無光,濃密的黑鬆散開已經焦黃,炯炯有神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朱紅厚實的嘴唇幾乎成了迸裂的白紙,手指細得就像乾枯的柴火,整個人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了,在幽暗的火燭下他的軀體顯得異常的扭曲。袁成心裏清楚自己雖然年紀不老,但染上這麼重的病日子也不長了。剛才他做了一個好夢,夢見了死去的祖父袁京、父親袁湯,自己也回到了童年,和兩個弟弟袁逢、袁隗在家鄉的田野上嬉戲,多美呀、多好呀、多可惜呀……再也回不到孩時了,他不再是那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孩子,甚至都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的左中朗將了,現在只是一個病重等死的廢人。六月的天氣十分燥熱,袁成的病也太過沉重,苦苦掙扎了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慢吞吞道:“夜深了吧……你叫我……用藥嗎……”

“老爺,您忘了,葯已經用過了。”老管家邊替他擦拭着額頭上的汗水邊小聲說到,“實在是不得以才叫您,今天夜裏外面很亂……您說過家裏沒有別的男丁,少爺還小,有大事必須要告訴您……剛才我聽外面一陣陣喊殺聲想出去看看,一開門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倚在門邊,我細一看……是、是何顒!”

“什麼……咳、咳……”袁成很激動。

“您別急,我把他帶到我房裏安頓下來了,他要見您。”

袁成幾乎乾涸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晦暗的光芒,翕動了一下嘴唇:“出大事了……”

“他後背讓人砍了一刀,好象還受了點兒驚嚇,想要見見您。可是您現在這個樣子……”老管家說著說著眼圈紅了。

“沒關係……叫他……進來……”

“老爺!”

“去叫吧……我撐得住……”袁成輕輕抬了一下手。

“諾。”老管家咬着牙應聲而去。

過了一陣兒老管家扶着一個受了傷的年輕人走了進來。這何顒滿臉的灰土,一身武服的打扮,可衣服上已經血跡斑斑,腰下空懸着一隻劍鞘,佩劍不知到哪裏去了。剛邁進門就撲通跪倒,膝蓋着地邊往前蹭着邊哭道:“袁大人……太傅他老人家完了……朋友們全死了……全完了……”

“啊?”袁成掙扎着傾起身子,伸出手臂想拉住他可一鬆勁兒又倒了下去。老管家攙這個也不是顧那個也不成慌得團團轉。

“扶我……坐起來……”袁成一句話老管家定住了神兒,忙上前拉過一個枕頭墊在了袁成身子下面,這樣他多少能抬起點兒頭。何顒這會兒也踉蹌着爬到了病榻前。

“伯求……慢慢說……”

“是!”何顒擦了一把眼淚,“老太傅給大將軍出主意捕殺王甫、曹節他們,不曉得怎麼走漏了風聲,今夜三更宦官劫持了皇上和太后,他們矯詔逮捕大將軍,還把尹尚書給殺了。太傅得着信兒帶病趕到太學,召集我們太學生進宮解救太后。剛一衝進南宮就被宦官和羽林兵將堵截,我們想殺過去,結果老太傅被王甫親手帶人擒拿,我們八十多個太學生都……都被他們殺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我一個人啦……嗚……我要報仇!報仇……”說罷他又凄厲地哭了起來。

“真的?咳、咳……太傅……太傅……”袁成虛弱地仰了一下身子,兩眼直勾勾往着上方,彷佛他的目光可以透過屋頂看見閬閬無垠的天空。就在茫茫星空中隱約浮現着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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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將近三十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袁成、袁逢、袁隗三兄弟在書房裏讀《孟氏易》。那時袁成十四歲,袁逢十三歲,袁隗才十一歲。關於《易經》的解說自古分為三派,施讎、孟喜、公孫賀三家各圓其說,袁家繼承的就是孟喜的學說,後來《孟氏易》成為袁家世世代代引以為豪的家學,各地的儒生學子都跑到袁家來拜師習學。小哥仨都聰明伶俐,齊聲朗讀着:“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袁隗年紀太小老是走神兒,一會兒擺弄擺弄腰下的錦囊,一會兒看看窗前飛過的蝴蝶。

“老三,你怎麼回事兒呀!老是讀不齊。”小袁逢抱怨道。

“真沒勁!”袁隗懶洋洋地說。

“沒勁?到晚上背不下來,爹爹打你**就有勁了!”

“哼!學這玩藝有什麼用呀?”袁隗把書往桌上一摔。

“老三你別鬧,咱們先念書,一會兒我陪你出去玩。”

“就你?你才不管我呢!”袁隗小嘴一撇。

“老三,你真不聽話。”袁逢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我不聽話?我問你,舅舅給我的陀螺是不是你藏起來了?”

“沒有!舅舅也給我了,誰稀罕你的。”袁逢辯解道。

“我的那個大,你早就想要了。就是你拿的!”

“沒有!”

“拿了!”

“是我拿的!有也不給你!”

“還我!”

“就不給你!”

稀里嘩啦……竹簡筆墨灑了一地。小哥倆打起來了,袁逢扯着弟弟的衣服,袁隗捏着哥哥的臉,哥兩個為一件玩具在地上打開滾兒了。袁成一見忙上前拉:“行了!行了!成什麼樣子?”

“嗚……”袁隗坐在地上直哭。

“哎呀!都念書了,還動不動哭鼻子。”袁成蹲下身子替他眼淚。

袁逢也不鬧了和大哥一起鬨弟弟:“別哭了,我還你陀螺還不行嗎?你這一哭,娘又該說我欺負你了。”

哥倆好話說了足有半車,袁隗才漸漸止住哭聲,吭吭唧唧地說:“大哥,我不想念了……咱們出去玩吧。”

“不行,爹爹知道要在打的。”

“不叫爹爹知道不久行了?”袁逢卻附和道。

“唉……真拿你沒法子。好吧,咱就玩一會兒,午前還要回來念書,爹爹要考的。”袁成答應了。

孩子畢竟只是孩子,一幅淘氣心腸,小哥仨玩起來就忘了剛才的吵鬧,在花園裏捉開了迷藏。小袁隗趴在樹上數數,兩個哥哥藏開了。袁成見袁逢躲在了假山後面暗自笑:這種伎倆哪兒躲得過那個小機靈鬼,我得尋一個穩妥難找的地方。一面想着就奔前面客堂去了。

父親袁湯的客堂這些日子是比較清靜的,袁成躡手躡腳地跑到客堂窗戶下回頭看了看,見弟弟沒追來鬆了口氣。他剛要蹩進去,卻聽裏面傳來了父親地聲音“仲舉兄,你又何必趟這渾水呢?”袁成一愣:原來父親一大早就有客人!這樣冒冒失失闖進去非挨罵不可。於是他一轉身一縮脖蹲在了窗戶下面。

“袁仲河!這是你一個堂堂士大夫問的話嗎?昏聵!”袁成聽了一激靈:這個叫仲舉的是什麼人?滿朝文武誰敢這麼樣跟爹爹說話?接着又聽那人道“自在莫當官,若要當官就不得自在,現在是什麼時候,難道真的沒有天理了嗎?你們不敢說,我敢說!皇上明擺着就是他梁冀毒死的!”

“仲舉兄!這話你在我這兒可以講,出了門可千萬不能說呀……引火燒身吶……”袁湯先得很焦急。

“引火燒身?李固、杜喬他們就不怕引火燒身嗎?忠正之臣大有人在!大家就應該齊心協力誅殺梁冀,扶立一個像樣的新君!為什麼偏偏要選立剛剛十五歲的河間王?梁冀明擺着是要把持朝政!當年王莽毒死孝平皇帝扶立孺子嬰,才幾年的工夫他就篡奪的大漢天下?我看梁冀就是想當第二個王莽!還有,曹騰算個什麼東西?陽奉陰違包藏禍心,憑什麼我大漢皇帝的選立要聽他這麼個宦官的話?沒有敢說公道話嗎……”袁成聽這個人越說越激憤,好奇地從窗口小心偷看了一眼。

相貌偉岸一身正氣的中年人——這就是袁成對陳蕃的第一印象!

“我雖然只是個賦閑的議郎,但也不能辜負朝廷的恩情、李固的舉薦。仲河……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嗎?你不是亂臣賊子呀!但梁冀信任你,他肯聽你的話,你就不能阻止這一切嗎?你想想辦法……殺了他!你能做到的……一定能……你現在已經是司空了……我們都聽你的……叫我幹什麼聯繫什麼人都行……殺了這個跋扈將軍吧……殺了他天下才能平安……”陳蕃說到最後幾乎成了哀求的語調。

“仲舉……”袁湯也哽咽了,“別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的心……可是咱們辦不到,要有兵權才行。就算咱們能僥倖殺了梁冀可還有梁家其他人,還有太后……我們只有等待,等待時機……接受調命到樂安郡上任吧!快點兒離開洛陽吧……”

“不……我不走。李大人他們怎麼辦?”

“走吧!”袁湯站起身來走到陳蕃近前,“我這是在救你,現在能跑一個就跑一個,你們活着朝廷才有希望。我上疏將你們罷免、降職、外任,就是想叫你們活下去!請你務必要理解我這一番苦心吶。”

……

兩個人沉默了好久好久,陳蕃才道:“好吧!我去當樂安太守,我去……我去……”說著失魂落魄地向袁湯告了別。

袁湯也滿腹惆悵地坐在那裏只微微地道了句:“多保重。”

陳蕃憂心忡忡地步出客堂一轉身便和窗下地袁成撞了個滿懷,小袁成被撞倒在地上。陳蕃連忙道歉,蹲下扶孩子起來並拍去他身上的塵土。袁成自以為偷聽失禮,低着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陳蕃卻沒了剛才的愁容,和藹地問道:“你是袁仲河的兒子吧!長的很向你爹呀。”

……

“今年幾歲了?”

……

“彆扭扭捏捏的,大孩子了嘛。要好好讀書,將來一定當個好官兒。”

“諾。”袁成點頭害羞地答道。

“這就對了。你們袁家世世代代都是好樣的,你曾祖是,你祖父是,你爹他也是。你將來也要好好為國出力!”

“嗯。”袁成這次答應得響亮,“伯伯,你是個正人君子!”

“啊?哈哈……”陳蕃一愣,站起身摸了摸袁成的頭,“世間孩提皆有分辨善惡榮辱之心,為何我輩士人中竟有不顧廉恥諂侍姦邪之徒?惜哉!哀哉!痛哉!”他踉蹌着腳步晃悠悠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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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成從悠遠的回憶中回過神兒來,他的思緒突然變得清醒了許多:陳蕃的一生都在與姦邪之徒鬥法,當年梁冀的是倒了,可後來的日子依然是暗無天日,如今陳蕃這根擎天柱也倒了。對啦!當年就在李固、杜喬血灑大地的時候,陳蕃離開了京師,後來才成了朝廷的擎天之柱!父親當年做得對,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要把何顒救出洛陽……他想到此掙扎着竟忽忽悠悠坐了起來!

“老爺!”老管家驚呼一聲;“您……”何顒也嚇了一跳。

“我沒事……拿……筆墨……來……”袁成慢吞吞說道。

老管家一愣,“諾!”忙去取東西。

竹簡筆墨取來,何顒就跪在地上捧着竹簡讓袁成寫。袁成坐在榻上穩住心神,努力不讓手再哆嗦,就像孩子學寫字一樣攥着筆桿寫着……

就這樣寫了半晌,袁成才長出一口大氣垂下了手臂;“拿着……去……找張……張孟卓!”

何顒心中一亮:他叫我去東平郡投“黨人八廚”的張孟卓!

“管家……準備車馬……送……送他逃……”

“嗯!老爺您放心,我叫我兒子去,我告訴他拚死也要送何公子出去。”管家跪倒答道。

“現在……走……快!”說著袁成使盡全身力氣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老爺!您不能動!您要什麼我來”管家攙住他。

“送送……伯求……以後……再也……見……見……見不……不……不……”袁成心中哀婉,這句話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何顒淚流滿面,“大人您一定要保重啊!”

從床榻到房門的十步是袁成一生中走得最艱難的一段路,管家每攙扶他邁開一步他都感到周身的無力,彷彿大地上生出無數荊棘要把他拖下去……終於走到了門口他斜倚在門上:“送他……走……”

“老爺!您怎麼辦?”

“我沒事……”

“我去叫僕人,攙您回去。”

“別叫……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老爺!您倚在這兒,先忍耐一會兒。我吩咐兒子備車,這就回來。”老管家幫他在門上倚好。何顒跪下重重給他磕了個頭,含淚隨管家去了。

此時的天已經蒙蒙亮了,一輪新的太陽又要升起來了。袁成獨自倚在門上思量:我還能見到太陽嗎?何伯求!你一定得逃出去,你是黨人復興的最後希望了,你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我沒希望了,可我死了……我的兒子本初怎麼辦?他才十四歲,生母又只是個下人,以後無依無靠的。兒子!我死了,你可怎麼辦呢……本初……我的兒……

過了一陣子,老管家跑了回來:“老爺您放心,人送走了,另外剛聽到消息,大將軍已經……老爺!”管家頓住了,“嗚嗚……老爺!老爺!來人吶……快來人吶!老爺他殯天了……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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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帝曹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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