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 吊亡臣孟德遇異人

第五章(上) 吊亡臣孟德遇異人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三月——洛陽

曹孟德面對着滿桌爽眼又可口的菜肴卻還是提不起興緻來。一大早就被父親攪了好夢打出來往胡府弔喪。到了胡府人又多氣氛又亂,官員、士大夫還有那些百無聊賴的各府掾屬們打着官腔、說著空話,他從心裏感到噁心。孟德眼望着這些調侃着的官員暗自嘆息:“當年陳蕃剛正不阿、義滿天下,為誅閹人慷慨赴死,滿朝文武除了一個朱震棄官冒死為他收屍竟無人敢一言;如今死了一個老狐狸胡廣,他們就拉家帶口都來弔喪,真是世風日下了!”轉念一琢磨又樂了,自己不也是替父親弔孝來的嗎?可見世風之下無有奈何。

胡廣字伯始,身經安、順、沖、質、桓、靈六朝,只因為在孝順皇帝議立梁皇后的事情上有功,所以受到梁氏青睞鳳凰騰達青雲直上,染指公台達三十餘年,把太尉、司徒、司空當了個遍,還在陳蕃死後被尊為太傅,終年八十二歲,屈指算來縱橫官場五十五載,宦海沉浮之間唯他巋然不動。但是這個人素無剛性、秉性圓滑,一直在皇帝、皇后、外戚、權臣、宦官、黨人、豪族各方勢力之間抹稀泥,施展着他最為得意的中庸之道。民間有諺“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可窺一斑。如今胡廣死了,謚封為文恭候,並賜葬原陵,滿朝官員都礙於他聖眷極高前來弔唁。

少時喪禮已畢,胡府又張羅着留所來官員及子弟親屬們用飯。不少人都辭謝離開了,孟德卻沒走。曹嵩屢屢囑咐他要多結交些官宦子弟,實際上這也是今天打兒子出來的目的。孟德因為沒有入仕就在院中的席位就坐。卻原來這院中的席位也分為三六九等:公侯子弟及經學世家子弟在最前面列席,然後是九卿郡守諸郎官子弟,再後面就是地方清流以及部曹從官的親屬。孟德因為父親曹嵩在竇武死後不僅再次為官還升任為大司農,如今又轉任大鴻臚,所以也被請上了二等席位,僅僅次於三公子弟的位置。他原本還是興緻勃勃的,但坐下后就有點兒後悔了——附近沒有一個熟人,那些陌生的公侯子弟又怎麼會主動張口向他這個“宦官遺丑”打招呼呢?現在他似乎體會到了父親當年的尷尬。

這時幾個僕人伺候着一位衣着不凡的青年公子走了過來。孟德抬頭一看:此人生得身高八尺、肩寬體壯,頭戴黑色通天冠,身穿青色蜀錦深服,腰系嵌玉綉邊的金線絲帶,足蹬厚底黑色雲履,一身裝扮頗顯莊重素雅;臉上觀看,其人生得寬額白面,一對又粗又濃的眉毛直入鬢角,雙目炯炯大而有神,鼻直口闊,大耳朝懷,齒白唇紅,微微三綹細須——好一位英俊秀麗人物!

孟德一愣:這不是袁紹嗎?他怎麼也被讓到次席來了?

這汝南袁氏可非同尋常,是代代研習《孟氏易》的經學世家。不僅如此,袁氏一族多為大官:袁紹的高祖父袁安是章帝時期的司徒;曾祖父袁京為蜀郡太守,袁敞得梁冀信服曾任司空;他祖父袁湯又擔任過太尉——算起來袁家已經連續三代位列三公了!袁紹的父親袁成曾是左中朗將,英年早逝,他後來隨叔父生活。他的兩個叔父袁逢和袁隗,一個是屯騎校尉、一個是大鴻臚。

按理說袁氏乃經學世家又屬三公之後應當居於頭等席位,袁紹怎麼會坐到他身邊的席位上呢?

“這不是本初兄嘛,近來可好?”孟德本與他不熟,只在類似的場合見過兩面,但今天既然坐到身邊難免得客氣一番。

“哦……是孟德呀!好好,不過我這人生來運道就差一些。”袁紹陰沉着臉不冷不熱地說。

孟德聽他分明是話裏有話,一頭霧水不知他是怎麼了。以為是恥於與他坐在一處,但又一琢磨,袁紹為人和善講究禮儀,斷然不會公然取笑他人地的,因而問道:“怎麼了本初,心情不好嗎?”

“怎麼會呢?我又不是正正經經的袁氏後人,怎麼配鬧情緒?”袁紹越說越叫人他不明白。

孟德聽話頭不對,又瞅他一臉的不快便不再和他說話了,只管拿起筷子吃自己的菜。沒滋沒味地挾了兩筷子卻見袁紹干坐在那裏菜都不碰一下,只是怒氣沖沖望那頭等席位。孟德心中覺得好笑:這袁本初平日為人倒也大度,今天卻為沒坐到頭等席位而生氣,可見也是小心眼兒!”

“孟德!”袁紹突然開口了,“你認識我那個兄弟嗎?”

“哦?”孟德從沒聽說過他有兄弟,順着他手指地方向望去。只見頭等席位中有一案前坐着兩個人:一個是袁逢的長子現任議郎的袁基,另一位是個消瘦的年輕人。

“就是那個瘦得像骷髏的小子。”袁紹竟然這樣形容自己的堂弟。

“噢!不知令弟怎麼稱呼?”

“袁術袁公路,地地道道的袁門後人!”這話陰陽怪氣帶着諷刺。

孟德這才意識到:袁紹的堂兄和堂弟都坐在頭等席位,偏偏只有他一人坐在這兒。

“你……你怎麼不和他們坐在一起呢?”

“坐在一起?”袁紹冷笑一聲,“我配嗎?”

“怎麼了?”孟德一臉不解。

“剛才胡府家人招呼我們就座,我們過去時就就剩下那一席的兩個位子了。我剛要坐,我那好兄弟竟把我推到一旁當著僕人的面兒說‘人家要招待三公子弟。你不過是袁家小妾所養,又是過繼之人,算什麼正正經經的袁氏後人?坐這兒,你配嗎?’你聽聽,這還是人話嗎?我那大哥也不管教他,還勸我坐到這兒來,真是欺侮我這個死了爹的!”說著袁紹差點兒掉下眼淚來。

孟德見他動了心事忙解勸道:“本初兄別難過,公路也許是句戲言而已。”

“戲言?什麼戲言?平日裏不知擠兌了我多少,在他家裏住着,連多吃一口飯他都要計較!真是一點兒情面都沒有,爹爹要是活着他敢嗎?”

孟德聽他這麼一說也有些動情,又望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袁術,那袁術天生面黃肌瘦,又長着一副容長臉,細眉、塌鼻、尖嘴、猴腮,雖然也穿戴得與袁基、袁紹一樣,卻一點兒名門之後的風度也沒有,坐在那兒嬉戲說笑,叫人看着不喜。同是一家人竟有這樣的天淵之別。孟德料他們是叔伯兄弟,不好說什麼親疏遠近的話,乾脆笑了起來:“本初呀本初!人都說你機靈,我今兒才看出你連哭都會找地方。知道的明白你是哭自己的家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哭的是胡廣呢!”

“嗐!”袁紹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我才不哭他呢!”

“哭誰不是哭?好歹他也是位列公台、榮加太傅的人。”

“榮加太傅!他這個太傅說著都牙磣。”經剛才的一番說笑袁紹的語氣親近了不少,“孟德,有時我在想,現在的士大夫以何為要呢?”

“這個……”孟德覺得這個問題似乎太深奧了,想了想道“事君以忠,待民以仁。”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文武相較,那個更重要呢?”

“本初兄有何見解?”

“我朝自光武帝中興以來經籍盛極,雖武人也多近儒術。僅論雲台眾將:鄧禹善誦《詩經》,受業長安;寇恂修鄉學,教授《左氏春秋》;大樹將軍馮異通《左傳》《孫子》;膠東侯賈復熟讀《尚書》;耿弇知《老子》之道;祭遵乞資學經、投壺為樂;李忠好禮易俗;劉隆遊學長安……”

孟德聽他如數家珍地列舉着雲台二十八將的事迹,心裏已經嘆服:這人如此精通本朝名將的事迹,莫非有意效力疆場?

“所以武者亦文,為的是創業而後的守業,這樣息兵事也可治理民政宣揚教化。所以武者修文至關重要,上系國之安危,下關身之榮辱。反之文人也應通武事。”一番有理有據的言論戛然而止,至於通武的用處他卻絕口不提了!

“聽本初一論受益非淺。”孟德原本只是覺得袁紹風度瀟洒,這會兒才意識到此人見識非凡,“馬援棄學隨軍、班投筆從戎,皆成一代俊傑!”

“所以我最近在研習兵法,以備不時之需。”

“哦?”孟德對他真有一點兒知己的感覺了,他近年來已不怎麼研讀經籍了,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兵法之上,這與袁紹不謀而合。

這樣一來,兩人的關係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他們從兵法聊到西北的戰事,從遊獵騎術談到朝中好武之人,彼此間有了點兒相見恨晚的意思,後來乾脆以兄弟相稱了。

等宴席已畢,袁紹也不去尋袁基他們,拉着孟德的手一個勁兒地說:“孟德老弟見識非凡!人不可貌相呀!日後有空兒常到我家裏來聊聊,我介紹你給我叔父認識一下。”孟德連連點頭。

“本初!你在這兒呀!”這時看樣子兩個三十歲左右的人走了過來。

“是二位兄長呀!”袁紹看到他們很是意外,“真沒想到……孟德你還不認識吧!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兄長叫張邈,字孟卓,你一定聽說過。”

一點兒不假,孟德的耳朵里早就灌滿張邈的大名了。此人愛好交友,揮金如土,仗義疏財,名列黨人“八廚”之中,很是受人仰慕。孟德見他相貌平平,稍有點兒胖,卻很是和藹可親,連忙施禮道:“久聞兄長大名,今日才得相識。”

“哪裏!我不過是戴罪之人,如今還只是閑居而已。”張邈沒說假話,他名在黨人名單之中,雖未禁錮在家也是當不了官的。

“至於這一位嘛……”袁紹犯了遲疑,“他的名姓不便提起,請孟德見諒。”

“噢?”孟德頗感奇怪,但看此人相貌出眾,雙目有神,帶着一團英武之氣,必定不是一般庸庸碌碌之輩。“這位兄長既然與本初交好,一定是非凡之人。我這廂有禮了!“

“不敢當!不敢當!這位公子是……”

“他叫曹孟德,是大鴻臚曹大人之子。”袁紹趕忙介紹。

當他說到“大鴻臚曹大人”幾個字時,張邈和那人的臉上同時閃過了一絲警覺和不快,但馬上又恢復了自然。孟德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重襲上心頭。

“兄長不是在河間嗎?怎麼也跑來為胡廣弔喪呢?”袁紹問那位公子。

“我才不會專程跑來給胡廣這樣的人弔喪呢!”那人答道,“這次冒險回來是為了見幾個朋友,還有件大事要辦。”

孟德聽了很詫異:來洛陽為什麼還要冒險?見什麼朋友?辦什麼大事?有心問問,但他連名姓都不肯透露,怎麼好問這些。

“河間地面平靜,兄長為什麼不安安穩穩住在哪兒?”袁紹不解。

“平靜?”那人不以為然,“平靜什麼呀!風浪就快來了,勃海王的位子都要衝跑了。”

“噢?”

“托孟卓之福,到河間住了這些年,現在又要找他要錢花了!”說罷三人大笑起來。

這時幾個胡府家人小跑而過,好像是要迎接貴客。袁紹叫住一個問道:“怎麼?來貴客了?”

“是!前任司徒、現任光祿大夫橋公到了。”

“橋玄?他現在才來。”

“是呀!這會兒宴席都快散了,我們又得照顧宴席,又要接他。真是忙死人!”說罷一溜小跑去了。

“橋玄一定是故意的!”張邈笑了。

“何以見得?”

“橋玄為人天生孤僻,最不喜與人禮尚往來。趁別人用餐時來,可以省得與他人寒暄。”張邈笑着答道。

“我看也不盡然!”那個公子卻說,“橋玄這人風骨挺硬,為官也很清正,瞧不上一般的阿諛諂媚之徒。那些小人們千方百計也巴結不上,才散播他孤僻刻薄,稱他為‘刻薄司徒’的。”

孟德點點頭,頗為贊同地望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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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一回家就到書房向父親報告今天的所見所聞,這是當年曹騰給曹嵩定下的規矩,如今曹嵩又把它傳承下來管教自己的兒子。

孟德心知即使自己能隱瞞今天所見,父親也會從自己身邊的小廝那裏打聽到,若是那樣反倒不好了,所以只得低着腦袋一五一十地講述着。曹嵩從孟德十三歲起對他管教得十分嚴格,平常有事兒沒事兒就是一頓訓斥,可今天聽說他結交了袁氏後人心裏卻格外高興。

“你能和袁紹混熟是件大好事,只是有親有疏就不好了。”曹嵩心裏雖歡喜臉上卻仍是很嚴肅,“袁術也是袁門之後,以後見了也不能少了禮數呀!這次你替我弔喪辦得還可以,辛苦你了!”

孟德起初還提心弔膽的,後來聽到“還可以”三個字心中已是狂喜。這六年多以來“還可以”已經是對他最高的評價了,更何況今天從父親口中將然道出了“辛苦”二字,這簡直是做夢都夢不到的,就連在一旁為曹嵩捧茶的德兒也為兄長高興。

孟德知道父親高興,便把見到張邈和那位不知名公子的事也說了。

“你是說他不肯透露姓名?”

“是!”孟德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而且來洛陽還要冒險?”

“是!”

曹嵩皺起了眉頭,良久又問:“他從何處來?”

“他說張邈資助他在河間住了幾年。”

“河間?張邈?”曹嵩站起身驚呼了一聲“難道是他?!”

孟德剛剛放下的心又提得老高,低頭等待着父親作;可曹嵩卻沒有作,又慢慢坐了下來:“原來他住在河間……他既然在河間住得好好的,幹嘛又跑回洛陽。難道就為了給胡廣弔喪不成?”

孟德聽話頭感到父親似乎已經知道那人是誰了,但自己又不敢多問,只好答道:“他說那裏有風浪,就連勃海王的位子都快衝跑了!”

“噢?”曹嵩的神色突然變得很蒼白,“那他也不會來京師躲避呀!”

“他來洛陽是看望朋友,順便要坐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

“他沒有說。”

“唔。知道了……知道了……”

……

沉默了許久,曹嵩又開了口:“你認識他或許不是什麼壞事,但切記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你去吧。”

孟德聽此言如逢大赦,施個禮便往外走。

“等等!”曹嵩又叫住了他,“我聽說你最近在讀《孫子兵法》和《司馬法》。你有這樣的志向是好的,但也要多留心經史學問。我這兒有幾篇邊孝先的文章,有空兒你拿去看看。另外……去給你娘問個安吧!”

“娘?”孟德一愣,“娘在譙縣老家呀!”

“對!你往老家走走吧!儘快走!”

孟德答應了一聲,連忙退了出去。

德兒見兄長出去了,為父親捧上茶,卻忍不住好奇心問道:“爹爹,我瞧您已經知道那個公子是誰了。”

“嗯。”

“那為什麼不告訴哥哥呢?”

“你懂什麼!他是有罪之人,朝廷正四處捉拿他呢。”

“啊?那……”德兒惶恐不安。

“沒關係。這個人朝廷未必就真要治罪!我要是告訴阿瞞他是罪人,阿瞞與他們絕了交未必就是好事!”

“與罪人絕交不是好事……我還是不明白。”

“小書獃子!你怎麼會明白呢?你哥哥也不明白呀!可等你們到了我這個歲數就全明白了!”說著曹嵩摸了摸德兒的肩膀微微笑了一下。

德兒還想再問些什麼,但曹嵩卻說:“我還有重要的事,你去吧!有空兒也讀讀你哥哥的那些書,兵法也是一門學問。”

“是。”德兒放下茶也退了出去。

曹嵩眼望著兒子們都出去了,立刻從案下拿出藏密信的匣子,從裏面擇出一大推王甫差人送來的帛書。他仔細看了許久,隨即點燃了一旁的火盆把這些信都扔了進去。

“老王呀老王!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又何必非要治勃海王一死呢?你可知道,玩火是要**的……”曹嵩邊燒信邊自言自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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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帝曹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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