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上) 御園掀出兩起巨案

第二十章(上) 御園掀出兩起巨案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十月——洛陽

雖然天氣已經轉涼,皇帝劉宏還是頂着大風到西園視察工程,跟隨在他左右的有大長秋曹節,鉤盾令宋典,小黃門蹇碩,以及侍中任芝、樂松、賈護三人。他乘坐的御輦在偌大的御園裏行進着,任芝和樂松一左一右站在御車上為他指點實物、講解各處修建的構思和佈局,彷佛這裏的一殿一池一草一木都包含着無窮的奧妙。劉宏聽着他們的解說,眼望着即將完工的殿宇,準備引水的池沼,還有規劃有序的草木林石時不時地點頭讚賞。此刻,他似乎已經忘了修這所巨大的園子而引起的爭議了。

那是在兩年前,南城的靈昆苑剛剛開始翻修,劉宏感到那個園子太小也太古舊,下令在其附近度田準備擴建。詔書還沒有正式下達,朝中就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反對聲一片,尤其是諫議大夫楊賜,特意上表阻攔:“竊聞使者並出,規度城南人田,欲以為苑。昔先王造囿,裁足以修三驅之禮,薪萊芻牧,皆悉往焉。先帝之制,左開鴻池,右作上林,不奢不約,以合禮中。今猥規郊城之地,以為苑囿,壞沃衍,廢田園,驅居人,畜禽獸,殆非所謂‘若保赤子’之義。今城外之苑已有五六,可以逞情意,順四節也,宜惟夏禹卑宮,太宗露台之意,以尉下民之勞。”話說的有理有據,弄得劉宏不得不作罷,但心裏多少有些悵然。任芝與樂松察言觀色猜出了他的心思,勸說劉宏道:“昔文王之囿百里,人以為小;齊宣五里,人以為大。今與百姓共之,無害於政也。”他倆比出周文王來啦,劉宏聽了自然高興準備照原計劃進行,任芝等人更是變本加厲還指出上林苑、靈昆苑、禁宮西苑都已經陳舊荒廢,既然朝中有人反對佔據民田,不如在城西一帶開墾荒地,花大錢修一座更好的園囿。於是就有了現在這個西園。

西園劃地之後,主持修建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了任芝、樂松的身上,劉宏十分重視,時常指派蹇碩來監工並命鉤盾令宋典協辦。剛開始大家料是一座園子誰也沒當回事,但一動工才明白這工程大得可怕。任芝、樂松也傻了眼,征各地能工巧匠連同京畿民夫苦苦折騰了兩年,累得一人脫了一層皮,饒是如此園子才修了一半。可劉宏做夢都夢到和王、馬二位美人在御園裏嬉戲,實在是等不及了,乾脆親自來這裏視察監工。

御輦繞着園子徹徹底底行了一周,最後回到殿宇前停了下來,劉宏沉思了片刻道:“偌大的園子竟構思巧妙細緻入微,真是難為兩位卿家了……不過,眼前這工程實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你們還得抓緊時間干。”

“諾!”任芝這半年多已經放下了所有的差事一門心思在工地上打滾兒,早曬得麵皮黝黑沒了當初的秀氣模樣。“可是……如今天已轉冷,需要讓工匠民夫回家過冬,況且引毅水入濯龍池多有不便,挖渠引流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完成的事情,臣等實在是……”

“好了,不要再說了。”劉宏不想聽他的理由,傾着身子問道,“你們說句痛快話,到底還要用多長時間?”

“兩年。”任芝一低頭。

“不行!朕最多給你半年時間。”

“半年時間未免太短了,就是搜集奇禽異獸運抵這裏,還有佈置新的行宮恐怕也要一年,更何況挖渠這麼大的工程。一年的時間微臣實在是難以辦到,樂大人,您說是不是?”任芝求助般望了一眼樂松。

“任大人所言極是。”樂松是負責採買建材樹種的,見狀趕忙接過話茬,“工程浩大尚且不論,如今財力難濟,上半年拖欠民夫工錢至今未支,就是採買木材的錢都時常不能接濟,這樣下去兩年完工都已經算快的了。”

“嗯,你們也有苦衷……不過兩年……太長了……”劉宏沉吟了一陣回頭問曹節等人,“你們聽見他們的話了?有什麼辦法嗎?”

“萬歲!依我說可以強征三輔工匠民夫,日夜兼工!我拉一隊羽林軍來,拿鞭子逼着他們干,就不信半年完不了工!”蹇碩脫口而出。

“這樣的辦法還用得着你說,”劉宏氣樂了,但他素來喜歡蹇碩的心直口快,只戲謔道,“現在的問題是庫里沒有錢了,縱然征來大批民夫,安置居住怎麼辦?飲食供給怎麼辦?過冬的衣物怎麼辦?工錢又怎麼辦?難道你有錢替寡人出?我堂堂國君不給民夫工錢,那皇家的臉面還要不要啦!”

蹇碩低下頭不言語了,宋典卻接過話來:“依小臣所見,可以先從鉤盾署轉來修繕禁宮的錢解此燃眉之急。有了這些,再加上宮裏的費用若能適當再削減一些,過這一冬應該不成問題。”

“那過了這一冬以後呢?”劉宏抬起頭仰望着即將完工的宮殿,“明年開春的工錢又怎麼辦?宮殿再需修繕那錢又從哪兒出?早知道現在這樣,真不該跟鮮卑打那一仗,耗錢耗糧,三輔的財力都掏空了。如今南方鬧水、北方鬧旱、邊境鬧賊,處處都要錢,單修這個園子也不是一筆小數目,這以後可如何是好呢?”說著說著竟愁得這個一向大大咧咧的天子捏起了眉頭。

“老奴倒是有一個辦法……”這時在旁邊一直默默無言的曹節說話了,“只是不知這個辦法是否妥當。”

“你但講無妨。”劉宏邊說邊緊了緊大氅。

“諾!”曹節應了一聲慢吞吞說,“萬歲,既然國有急需,何不向滿朝文武大臣募錢呢?”

“募錢?你跟朕說笑話不成?”劉宏並沒當回事。

“人言食君之祿分君之憂,主憂臣辱,仕官者為國效力是理所當然的。萬歲可以下詔向群臣募錢,所得錢不入中庫,轉撥至此專門修建園子。”曹節的表情一點兒也不像玩笑。

“你說的倒是簡單。現如今朕給他們的俸祿他們還嫌少呢,變着法兒的從民間撈錢,豈會掏腰包給朝廷用?”劉宏白了他一眼。

“萬歲,您未明白老奴的意思,老奴慢慢講。”曹節微笑着沒有着急,“所謂投桃報李,群臣若肯為國輸資替君分憂,朝廷也自當予以重用,不妨提升他們的官級。萬歲何不下詔,將輸資多少分為幾等,捐的多的可以升高官,捐的少的升得少,不肯輸資的就不予升遷,這樣幾個月下來不就有錢了嗎?”

賣官!在場的人除了蹇碩一片懵懂,其他人都聽明白了,這時誰也不敢第一個說話,都低着頭用餘光望着劉宏。劉宏細品着曹節這番話的滋味:這樣做豈不是賣官?如果公開的以錢易官能說得過去嗎?這是不是有損皇家威嚴?可轉念又一琢磨,賣官的營生連漢武帝也做過,反正董太后暗地裏也派乳母趙饒還有張讓干這樣的事,把得來的錢都貼給了侄子董重做了董家的梯己。與其這樣倒不如公開賣官,收上來的錢也可以充盈國庫辦點兒事情。於是長出一口氣道:“依朕看……也行,這個主意也是可以考慮的。”

他放了這樣的口風,眾人提着的心才放下,賈護腦子快,馬上奉迎道:“臣也贊成此意,現今西園行宮即將建成,萬歲何不人至此,就在這裏接受輸資,將所捐數目登記造冊明確名姓官階,按多少調度職位。這樣一來可以與宮中事務分開,防止鑽營取巧之人入宮請託;二來也可以讓群臣看看萬歲所造的御園,叫他們知道知道朝廷眼下的困難。”

“這麼辦好!”劉宏拍了一下大腿,說著指了一下眼前的宮殿,“朕就將此殿命名為萬金堂,取意黃金萬兩。如何?”

“陛下英明!”所有人都齊聲應道。

“哈哈……朕看‘萬金堂’這三個字必要讓梁鵠來寫。蹇碩!你叫人快馬加鞭趕往涼州請梁鵠題寫匾額。”劉宏高興了,“至於登記造冊接收銀錢之事,就有勞賈愛卿你了。”

“臣領命!”賈護跪倒領旨。

“任愛卿,樂愛卿!你們都聽見了嗎?現在人也有了,錢也解決了,你們什麼時候能完工?”劉宏立刻轉臉問任芝、樂松。

任芝看了一眼樂松,兩人一咬牙,齊聲道:“一年!”

“一年?不能再快了嗎?”

“這已經是最快的了,臣等竭盡全力,一年之內定要將此園建好。”樂松趕緊答道。

“好吧,朕就再給你們一年。當初修建此園是你們的主意,現在又是你們親自督建。一年內你們如能把園子建好朕給你們加官進爵,若是建不成就將你們明正典刑抄沒你們的家產找別人修!聽見了嗎?”

“諾!臣等當效犬馬!”任芝、樂松慌忙跪倒應聲。

“好了,你們起來吧!別害怕,只要按時完工,朕自不會虧待你們。”劉宏見他們這等模樣笑着安慰道。可是這句話說完,眼見任芝、樂松還是跪在地上把頭壓得低低的,還是不肯起來。“你們怎麼了?起來呀?”

“臣等有事懇請萬歲做主,不敢起身。”樂松一個響頭磕在地上。

“哦?什麼事啊?”劉宏起了好奇心。

“現今朝中有人不恤微臣忠心,對我等頗有微詞,道我等以小文得寵迷惑聖心,忝居常伯、納言之位,請萬歲為我等辯誣!”樂松磕頭是一個接一個。

劉宏聽了他們的話,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這些話與楊賜、蔡邕的密折上的話如出一轍,難道密折泄露了?絕對不可能,除了寡人再沒有人見過這兩份奏章,現今它們還謹慎收在自己的寢宮裏,誰有天大的膽子敢入天子寢宮偷看奏章?難道是蹇碩傳遞密折時拆開皂囊半路偷看?不會的,這小子倒是忠心耿耿,縱然有這樣的膽子也沒有這樣的心眼兒。難道他們說的另有其人?這只是個巧合嗎?

但是這不是巧合!他正在狐疑之間,任芝聽樂松沒有把話點透也往前爬了兩步言道:“近日裏議郎蔡邕對我等頗有微詞,曾放言治我等於死地,請萬歲念在臣等為朝廷不辭辛勞,救臣等一命吧!”說著也磕起了頭。

任芝與樂松是前天剛剛得到曹節的透露,曹節把楊賜和蔡邕奏章里的話添油加醋,還編出蔡邕放言的事兒來。任樂二人久在此地忙園子的差事,不明就裏就信了,兩個人合計到深夜,思來想去楊賜門生遍佈朝野又貴為帝師是萬萬招惹不起的,只有從蔡邕下手,於是他倆又秘密串通了賈護要告蔡邕一狀。

“真有這樣的事?”劉宏半信半疑。

“微臣所言句句是時。”樂松是眼窩淺的人,這會兒已經鼻涕眼淚滿臉花了。

“萬歲,”賈護見是時候也說,“二位大人所言不虛。當日蔡邕在朝房說這話的時候微臣也在,聽得清清楚楚,臣不敢隱瞞聖上。想那蔡邕為人恃才傲物、刻薄狂放,昔日裏先帝徵召他,他竟然半路上抗詔逃歸,還鼓琴謗君,私論朝廷重臣。如今萬歲善修明德,尊崇經學,宣揚教化。懷堯舜之心,念邕微薄之才,不究其過,予其重任,以教導后儒。孰料此狂生不念天恩不思悔改,竟大放厥詞毀謗忠臣,臣請治此人罪!”說罷一撩袍帶也跪了下來。

劉宏賞識蔡邕的才學但也知道他愛得罪人,從本心來講是一定要保全他的。看着眼前跪着的三個人正思量如何化解此事,曹節卻插嘴道:“老奴也有一事關乎蔡邕其人,不知當將否言?”

“你只管盡言!”劉宏也想聽聽他說些什麼。

“諾!”曹節往前湊了兩步,“蔡邕其人學識甚高,不過秉性惡略。前日老奴遇到中常侍程老公爺,他言說蔡邕對其多有微詞。去年民間謠傳‘有程大人者將為國患’,蔡邕藉此言攻訐程璜一家以泄私恨。”

“私恨?”劉宏對蔡邕的信任動搖了,“他與程璜有什麼私恨?講!”

“諾!”曹節終於等到這一機會了,跪倒在地嚴詞道來,“程璜有一女嫁與今鴻臚卿劉郃,昔日劉大人任濟陰太守,蔡邕正為其治下河平縣縣長,蔡邕縱容親信屬吏張宛長休達百日不理政事,遭劉郃嚴厲斥責。後來劉郃升任司隸校尉,蔡邕又想舉薦其親黨河內人李奇為州中書佐,遭劉郃拒絕。後來蔡邕又請託其回護禁錮之人羊陟、胡母班,又被劉郃嚴詞斥責。蔡邕因此三事結恨劉郃一門,風聞要借妖異奏對歸罪劉郃。臣想劉郃三拒蔡邕,一心為公,皆出正義;而蔡邕以公謀私實屬不當之舉。還有其叔父衛尉蔡質,倚老賣老毀謗重臣,與蔡邕結為狼狽,曾在大庭廣眾之下手指司隸校尉陽球喝其為‘酷吏莽夫’。程老公爺已經修表準備告,此叔侄二人如此類言行舉不勝舉,聖上焉可放縱?”這些事都是他查閱官員檔案並私下與程璜對證過的。

“欺壓同僚,以公謀私……其心當誅!”劉宏勃然大怒,“說一套做一套,他蔡伯喈竟是以這樣的心腸事君的!傳召革去蔡邕、蔡質叔侄職位,監禁在府。賈護,你代朕向他問明昔日與劉郃的過結,叫他俱實修本奏明,回來再做定奪!”

“諾!”賈護領令,起身正要離去,卻見王甫與掖庭令畢嵐急匆匆聯袂而來。

“你們來做什麼?”劉宏正在火頭上。

“老奴與畢大人有緊急之事啟奏陛下。”王甫慌忙跪倒。

“講!”

“這……此事關乎宮闈,請萬歲令諸位大人暫且迴避。”王甫略一遲疑說道。

“密折都能欺君,還迴避什麼?”劉宏帶着氣吼道。

“那……畢大人請上繳那東西。”王甫轉頭道。

畢嵐從衣袖裏掏出幾件東西,顫顫巍巍捧到了劉宏面前。劉宏略掃了一眼馬上驚得從龍輦上站了起來,伸手接過來細看,是三個木頭雜布製作的偶人:一個身着龍衣看樣子分明就是自己,一個偶人是女狀略微蒼老背後寫着“董”字,另一個也是女人模樣背後是“何”字,三個偶人相同的是都貼着不知所云的黃符,並在四肢上扎滿了鋼針——巫蠱!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清楚了,一個個嚇得面如土灰都低下了頭。曹節迅瞥了王甫一眼:下手好快呀!

“這是在什麼地方現的?”劉宏的眼珠子都充血了,聲音嘶啞地問。

“是……是長秋宮!”畢嵐哆哆嗦嗦地答道。

“皇后!?”劉宏眼前一黑跌坐在龍輦上,偶人重重地摔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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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冽的涼風帶着尖利的呼嘯聲襲過園子,蔡邕感到一陣寒意又緊了緊衣衫,側目望了望女兒的閨房處時而擺動的窗紗,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蔡邕的女兒蔡琰字文姬,今年正值二八,生得美貌如花,嬌小玲瓏,聰慧過人。她三歲就識得將近千字,五歲能過目成誦,九歲可是下筆做文章。蔡邕見女兒才思敏捷,便悉心培養,教其作詩寫賦,因此十幾歲上已經是閨中女傑遠近聞名了。可就是這麼一個才女,婚姻卻非常不幸。她本來嫁給了衛仲道,那衛仲道是河東才子,因此兩人也算得上郎才女貌夫妻和合。但老天偏偏與他們作對,衛仲道突然一場暴病死了,蔡琰剛十八歲,便成了寡婦。婆家不忍她年少守寡,又考慮到她還未生子,就讓她歸寧回家。蔡琰回到家裏無事,整日裏思念亡夫,唉聲嘆氣不思飲食,着實叫蔡邕夫婦擔來不少心。

蔡邕在女兒房前站了許久,見裏面沒有一絲聲響,便輕輕掀起門帘走了進去。蔡邕見女兒沒有梳妝,穿着一身樸素的白衣正斜歪在榻上,望着身旁一張雕飾華貴的瑤琴,獃獃地愣;再往桌案上看,中午丫鬟送來的飯動都沒動過,嘆了口氣道:“文姬,中午又沒吃東西嗎?”

“不想吃。”蔡琰聽聲音才知道父親來了,慢慢坐起身來,但還是不措眼珠凝望着那張琴。

“是仲道的琴嗎?”蔡邕走到琴前坐了下來。

“嗯。”蔡琰捋捋秀點了點頭,“我特意把它帶回來,算是留下些紀念吧!”

蔡邕見女兒一臉的愁容心裏實在是不忍,低頭信手撫摸了一把琴弦道:“真是琴如其人,衛仲道英俊偉岸,他的琴也是雕飾精細。人也好琴也好,都叫我的寶貝女兒牽挂在心吶!”

蔡琰知道父親在逗她,但她實在是難忘死去的愛人,聽着父親的話反而越地此心難受,抱起親來就要抽泣。

“文姬,不要再想了。仲道要是魂靈還在,見你不吃不喝不梳洗打扮,難道他會好受嗎?他希望你這樣糟蹋自己嗎?女兒呀,爹也一把年紀了,就你一個女兒,整天抬頭低頭見你這個樣子心裏跟刀扎一樣。你提起精神來,就算是哄哄爹也成呀!”蔡邕扶着女兒的肩膀哀婉地勸道。蔡琰實在是按捺不住了,伏在爹的膝上放聲痛苦。

“哭出來就好了……忘了他吧,爹在給你找一個好人家,才貌雙全的……配得上我乖女兒的……”蔡邕撫着女兒的背一個勁兒地解勸。

“爹……女兒不嫁了,再也不嫁了……就守着爹爹……如果爹爹不答應我就投河覓井找仲道去!”蔡琰幾乎泣不成聲。

蔡邕獃獃地看着女兒,半晌才道:“好吧……你有這樣的志向爹也不勉強你,不過以後要打起精神來,不要再難過了。”

“嗯。”蔡琰哽咽着答道。

“好了,別哭了。”蔡邕為她擦去淚水,父女倆默默地望着那張琴好久沒有作聲。蔡邕見女兒還是一臉愁容,便拿起琴道:“爹爹教你撫琴吧。”

“好,”蔡琰微微應了一聲,“仲道教過我一些,我大致上還知道一點兒。”

“那爹問問你,此琴喚作何名,乃何人所創?”

蔡琰摸幹了眼淚,理了理秀道:“此琴乃伏羲氏所琢。昔日伏羲偶見五星之精,飛墜梧桐,遂有鳳凰來儀。想那鳳凰乃百鳥之王,非竹實不食,非悟桐不棲,非醴泉不飲。伏羲料想梧桐乃樹中之良材,奪造化之精氣,堪為雅樂,令人伐之。其樹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截為三段,暗合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空靈微弱,其聲太清,以其過輕而廢之;取下一段叩之,轟隆悶響,其聲太濁,以其過重而廢之;取中一段叩之,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便以之為良材。送於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以合七十二候之數。待到日滿撈起陰乾,選良時吉日,用高手匠人劉子奇製成樂器。此乃瑤池之樂,故名瑤琴。”

蔡邕點點頭:“一點兒都不錯。那這瑤琴又是什麼樣的尺寸,什麼樣的雕飾?七弦之中包含什麼玄機呢?”

蔡琰不加思考答道:“瑤琴長三尺六寸一分,以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闊八寸,合八節之數;后闊四寸,以應四時之分;厚二寸,暗合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代表天上天下八方祥瑞。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先是五條弦在上,合《洪範》之五行: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即:宮、商、角、徵、羽。堯舜之時操的都是五弦琴,歌《南風》詩,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於羨里,其子伯邑考被殺,文王為吊子,添弦一根,其音清幽哀怨,謂之文弦。后武王伐紂,聚會諸侯,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揚,世人皆謂之武弦。先是宮、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稱為文武七弦琴。”

“很好!都對!”蔡邕連連點頭,“那你知道此琴還有六忌,七不彈嗎?”

“哦?這女兒就不知道了。請問爹爹,何為六忌?”

蔡邕捋了捋鬍鬚道:“所謂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那七不彈呢?”蔡琰又問。

“七不彈者,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凈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蔡邕說著抓着女兒的手說,“所以你要學琴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衣冠不整終日哀怨。”

蔡琰聽出來這是爹爹在變着法兒的勸自己,於是微微點了點頭。

蔡邕接著說:“總之,撫瑤琴要做到物我兩忘才能使琴音清奇幽雅,悲壯悠長。昔日裏橋公邀我出遊,他的弟子王子文操琴,偶見一巨蟒吞雁,就將爭鬥之意躍然琴上,險些鬧了一場笑話……來,為父彈一曲,你閉上眼睛好好聽着。”

蔡琰乖乖地閉上眼睛,少時間聽琴聲輕起。幽幽咽咽,似泉水流淌;細細簌簌,恰密林搖曳;蕩蕩悠悠,如鞦韆擺動;裊裊婷婷,是少女嬉戲——宛如暮春時節一個少女在林間玩耍。接着琴音時而歡快激揚,時而舒緩輕柔,時而若即若離,始而纏綿悱惻。蔡琰的思緒隨着琴音飄至遠方,彷彿見到她那英俊瀟洒的丈夫騎着駿馬來到她身邊,兩個人手拉着手在林間奔跑遊戲,冬日的陰冷一掃而去,暖陽陽的紅日又把光芒灑下大地,萬物復蘇,生靈舒展,兩個人緊緊地摟在一起……

“太美了!”蔡琰臉上露出了微笑,睜開眼回到現實又不禁升起一陣傷感,“爹爹,我想學這曲子。”

蔡邕把琴一推道:“不忙,今天你剛剛哭過,心緒難定,咱們明天再說。”

“唔。”蔡琰垂下了眼瞼。

“文姬,爹很久沒聽你唱曲子了,今天給爹唱一支吧!事先說好了,別唱那些兒女別離勾人眼淚的了。”

蔡琰答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整了整白衣,張唇吟哦道:

南山石嵬嵬,松柏何離離!上枝拂青雲,中心十數圍。洛陽中梁,松樹窮悲傷。斧鋸截是松,松樹東西摧。持作四輪車,載至洛陽宮,觀者莫不嘆,問是何山材?誰能刻鏤此?公輸與魯班。被之用丹漆,熏用蘇和香。本自南山松,今為宮殿梁。

“這是什麼歌?”蔡邕沒聽過。

“這《艷歌行》道的是當今聖上修建西園,廣集天下奇異草木,許多山間秀木都被伐去修殿的意思。”

“是這層意思不假,但既是《艷歌行》,未有不道男女之情的,如此看來此曲與名甚是不符嘍。”蔡邕搖了搖頭。

“爹爹不知,這歌還有一層意思。當今朝廷廣采民間女子以充後宮,采女數過四千,離家女子自傷離別,故以南山松柏比之。”

“哦?”蔡邕沉默了,想來雖是宮女所歌,聽起來卻像是歌士人。多少南山隱士到了京師失了當年之本性。胡廣累世農夫,伯始至位公卿;黃憲牛醫之子,叔度名動京師!他們做了官就再不是瀟洒風流的南山逸士了,整日裏羈絆於國事與傾軋,未嘗不是這歌中的松柏。又聯想到自己,當年辭詔,鼓琴還鄉;現如今也是箭弦之上,無奈得很!本來還不錯的心緒一下子低了下來。“本自南山松,今為宮殿梁……唉……”

“爹爹,您怎麼了?”

“哦!沒什麼,你歇息吧,爹還有事,明天再教你彈琴。咱們……”

蔡邕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聽園子裏突然亂了起來。側耳傾聽彷彿有人在大聲呼喊,又有東西打碎的東西。蔡邕不怠慢,趕緊走出女兒閨房,沒行兩步正見管家慌裏慌張跑了過來:“老爺!一隊兵丁闖進來了!”

“別慌!”蔡邕嘴上這麼說心裏卻已經打起鼓來。不一會兒就見一群家人被驅趕到園子裏,緊接着四十多個兵丁手持利刃闖了過來——都是羽林軍的服色!兵丁列做兩隊,雁翼勢排開,當中閃出一臉嚴肅煞氣騰騰的侍中賈護。蔡邕一見是這個人已然明白了其中**,心裏涼了半截。

“蔡邕聽詔!”賈護一彈袍袖展開了詔書。

“臣在!”蔡邕連忙低頭跪了下來。賈護得意洋洋開始讀詔,剛開始只是皇上訓斥之語,後來陳穀子爛芝麻竟勾出張宛休假、李奇被薦、請託回護胡母班、叔父呵斥陽球等一大堆舊事來,還申斥他以公謀私、欺壓同僚、投機取巧、戕害忠良。蔡邕剛開始還有些害怕,聽到後面料想是密折泄露奸臣誹謗、追究陳年舊錯,他轉懼為怒,氣得把拳頭攥了起來。

這長長的詔書是賈護親自主持起草的,他把往日裏對蔡邕的一腔子怨恨都寫了進去,足足讀了一刻鐘才完事。讀罷他把詔書一合道:“小的們聽好了,從現在起這裏給我把好了,一隻蒼蠅也不能飛出去!蔡大人,詔書你可接好了。”

蔡邕接過詔書站起身來壓着怒火道:“賈大人,真是有勞你啦!”

“不敢當!”賈護只作了半個揖,“蔡大人,你可聽清楚了?還用本官再讀一遍嗎?”

“不勞大人費心了!”蔡邕轉過臉去不看他。

“最好不過!”賈護冷笑一聲,“皇上立等回奏!”

“我這就寫!”

“本官前堂等候,叨擾了!”

“自便吧!”

倆人話不投機各自甩袖。賈護對兵丁頭子耳語了兩句奔前堂等候。蔡邕抬頭往四下里觀看,見家人院公僕役丫鬟都被堵在園子裏,黑壓壓一大片,向著人群喊道:“夫人呢?”也不知道誰答道:“夫人被關在房裏,有兵丁門外看守着;倒有貼身丫鬟伺候着,您老放心!”蔡邕沉住一口氣,要去書房寫回奏,卻見廊前擠滿了兵丁水泄不通,便扭身掀帘子要進女兒閨房,又見兩個兵丁後面跟上,忙道:“這是我女兒繡房,你們不能進來。”兩個兵互相對視了一眼還未開口蔡邕又嚷道:“放心吧!我蔡邕氣量寬、臉皮厚,皇上不殺我不會自己死!”放下帘子進了屋。

等進了屋,蔡邕才覺得一陣傷感,仰面長嘆道:“文姬呀!爹爹恐怕要連累你了……”不見回聲,低頭來只見女兒蔡琰早已經穿戴整齊梳妝完畢,焚好了香,跪在案前為他準備筆墨竹簡。

“孩兒呀!爹爹我對不住你們……”

“您別說了,女兒全聽見了。這是諂臣陷害爹爹,女兒能為丈夫盡節,就不能為父親盡孝嗎?我準備好了,您寫奏辯吧!”蔡琰這時的聲音絲毫不顫,與剛才判若兩人。

蔡邕欣慰地拍了一下女兒的臂膀,坐下來提筆思索。他平日裏拿起筆來文思泉湧,今天卻不知從何下筆。琢磨了好半天才寫到:“《詩》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昔日人道曾參殺人……”

剛寫到這兒蔡琰一把按住父親的筆:“千萬不可再曰了!父親如此答對,我蔡氏一門休矣!”

“啊?!”蔡邕打了一個寒顫。

蔡琰跪在他跟前道:“請爹爹詳思,昔日皇上重用爹爹是念在爹爹您才識淵博學問過人,今日雖是中涓構禍但憑心而論也積於父親才學群,不能和光同塵,構怨太深。劉郃本非閹人一黨,賈護等不過望風小人,由是觀之爹爹生死皆繫於當今皇上一人。如今爹爹因木秀於林遭眾人非之,使皇上以為您是兩面之人,您若再引經據典賣弄文采,正是觸在當今的眉頭上,縱有人想搭救爹爹又豈會保得下來呀?”

真是一言點醒夢中人!蔡邕放下筆道:“有理!那怎麼辦?”

“依孩兒之見,爹爹應當將詔書里提到的那幾件事交代清楚。朝臣因公務難免矛盾摩擦,是爹爹之過父親您就認個錯,不是爹爹之過您就據實回奏,最起碼得讓皇上先消了氣呀!關鍵是您一定要點名明自己是被人陷害,是因為金商門奏對觸動小人才被陷害的!皇上身邊還有明白人,他們會替您說話的。還有您得說自己是忠臣,因為這事含冤而死必定會有損皇上聖明,這麼寫就上道了。”

蔡邕點了點頭,就在剛才寫廢了的竹簡上起草。蔡琰跪在旁邊,父女兩個字字斟酌,好半天才定下來。多虧蔡邕手底下快,重新謄錄完畢才花費了半個多時辰,又交到女兒手中再看一遍:

臣被召,問以大鴻臚劉郃前為濟陰太守,臣屬吏張宛長休百日,郃為司隸,又托河內郡吏李奇為州書佐,及營護故河南尹羊陟、侍御史胡母班,郃不為用致怨之狀。臣征營怖悸,肝膽塗地,不知死命所在。竊自尋案,實屬宛、奇,不及陟、班。凡休假小吏,非結恨之本。與陟姻家,豈敢申助私黨?如臣父子欲相傷陷,當明言台閣,具陳恨狀所緣。內無寸事,而謗書外,宜以臣對與郃參驗。臣得以學問特蒙褒異,執事秘館,操管御前,姓名貌狀,微簡聖心。今年七月,召詣金商門,問以災異,齎詔申旨,誘臣使言。臣實愚贛,唯識忠盡,出命忘軀,不顧后害,遂譏刺公卿,內及寵臣。實欲以上對聖問,救消災異,規為陛下建康寧之計。陛下不念忠臣直言,宜加掩蔽,誹謗卒至,便用疑怪。盡心之吏,豈得容哉?詔書每下,百官各上封事,欲以改政思譴,除凶致吉,而言者不蒙延納之福,旋被陷破之禍。今皆杜口結舌,以臣為戒,誰敢為陛下盡忠孝乎?臣季父質,連見拔擢,位在上列。臣被蒙恩渥,數見訪逮。言事者因此欲陷臣父子,破臣門戶,非復糾奸伏,補益國家者也。臣年四十有六,孤特一身,得託名忠臣,死有餘榮,恐陛下於此不復聞至言矣。臣之愚冗,職當咎患,但前者所對,質不及聞,而衰老白,橫見引逮,隨臣摧設,併入坑埳,誠冤誠痛。臣一入牢獄,當為楚毒所迫,趣以飲章,辭情何緣復聞?死期垂至,冒昧自陳。願身當辜戮,丐質不並坐,則身死之日,更生之年也。惟陛下加餐,為萬姓自愛!

“我看差不多,這就留出了迴旋的餘地,有人要保您也留出了缺口。”蔡琰點點頭。

“成不成的就是它了。”蔡邕說罷邁步出門交給守在門口的兵丁,回屋又坐了下來,“文姬,拿琴來!你已經梳洗焚香,為父教你彈琴。”

“爹爹還有這樣心思?”蔡琰捧過琴。

“好好學吧!過了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呢!”蔡邕苦笑了一聲開始撫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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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帝曹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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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上) 御園掀出兩起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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