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天塹山莊裏,風山河、風夫人、風秀秀、風苗苗四人八隻眼睛同時望向風無垠。

“爹、娘,孩兒說得很清楚,我一定要娶泠兒為妻。”風無垠神情堅定,眸光明亮。

那一夜,她以淚水洗過他的傷痕,也以軟嫩的唇瓣吻遍他身上的所有傷疤,柔情似永,深情款款,他這才驚覺她是愛他如此之深!

他在她的溫柔中睡去,然而一覺醒來,伊人卻是芳蹤緲緲。

“可玲瓏到底跑哪兒去了呀?”風夫人相憂地問着。

“你要娶她?她還不一定要嫁給你呢!”風山河又氣又好笑。“那天到了半夜,總不見你回房,我怕你又被她害了,衝過去一看,正看到你這個笨小子全身赤條條的被點了袕,睡得像只死豬一樣呵!”

“哎呀!”即將出嫁的風苗苗紅了臉,扯着風秀秀道:“大哥好丟臉。”

“苗苗,等你嫁人,你就明白了。”風無垠笑地。

“垠兒!”風山河斥道:“不要教壞你妹妹!”

風秀秀小腹微突,已經有了身孕,此次特地趕回家見大哥,她笑道:“苗苗也快嫁人了,如果大哥的婚事能趕着一起辦,那可真是雙喜臨門……”

風夫人還是憂心地道:“但玲瓏不見了。”

“那就別娶她呀!”風山河臉色嚴肅。

“我也不許垠兒娶她進風家!”

“我都人家了,不娶也不行啦!”風無垠淡淡地道。

“這麼把持不住……”風山河還想再罵,心想妻女都在場,這種男人的事,最好私下再抓兒子過來痛斥一番。

“爹,孩兒只娶泠兒。”風無垠又再度宣示。

“爹幫你物色其他姑娘……”

“爹若這麼做,孩兒就到青城山當道士,一輩子不回來了。”風無垠翻了翻白眼。

“你敢威脅爹?”風山河正想生氣,看到兒子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實在發不了脾氣,只得瞪了他一眼。

風夫人卻當真了。

“唉!這怎麼行?邊兒在外頭遊盪,好不容易說要成親,昨天卻寫信說和人家姑娘鬧翻了,不娶了。現在垠兒又想去當道士……山河呀,你得拿拿主意。”

“也不知道他們兩兄弟是怎麼想的?”風山河搖頭大嘆。“一個是心性不定,到處拈花惹草,差點招來殺身之禍;一個又是始終如一,非卿莫娶,這不是為難我們當爹娘的嗎?”

風秀秀笑道:“都是得自爹娘的傳承了。”

“誰?誰拈花惹草了?”風山河心虛地道。

“呵呵!”風秀秀笑道:“三十年前……不!四十年前,有一個風流少俠,瀟洒倜儻,武功卓絕,所到之處,必定讓姑娘痴心相對——”

“別說了!”風山河擺擺手,偷看了一下妻子,擺出家長的威嚴道:“我娶了你們娘親之後,退隱江湖,守着天塹山莊,沒有那些風流舊事了。”

“是嗎?”風無垠故意歪着頭道:“孩兒好像記得,小時候常常見到姑娘哭哭啼啼來找爹,說肚子的孩兒是爹的。”

風秀秀嘿嘿笑道:“是了,要不是娘始終如一相信爹,恐怕爹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們小時候記得什麼事?那全是誤會!”

反了!這群兒女全轉性了,竟敢開爹爹的玩笑?

“唉!孩兒就是怕這種事情發生。”風無垠順水推舟,微笑道:“萬一爹逼孩兒娶了別人家的姑娘,到時候泠兒又帶我兒子回天塹山莊認祖歸宗,那可就大大麻煩了!唉!也不知道怎麼幫我兒子分家產……”

“我都還沒死,你分什麼家產?”風山河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再說我也不能原諒石泠的過錯,她絕對不能當我的媳婦!”

“山河,坐下來慢慢說。”

風夫人面露微笑,為丈夫送上一杯清茶,以數十年不變的柔言軟語道:“人總會改變,你年輕時候荒唐過,但是遇到我之後,不也收了性子,變成我的好夫君,孩子們的好爹爹?

“你不想提舊事,玲瓏也不願回顧過去呀!她身世特殊,獨孤恨只教她殺人,卻不教她怎麼做人。遇到咱們垠兒之後,她懂了垠兒的用心,也有了改變;而垠兒的用心,就像我當初未嫁時,對你的用心一樣呵!”

風山河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在兒女面前掀了陳年老事,實在是有點……痛失家長尊嚴!

不過,想到昔年妻子的痴情,終於感化風流倔傲的他,他緊繃的嘴角放鬆了,浮起一絲溫柔的微笑,望着妻子道:“小雁,天幸讓我遇到你。”

“嘻嘻!”風秀秀和風苗苗掩嘴偷笑,搓搓身上的雞皮疙瘩。她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父親如此肉麻呢!

“笑什麼?”風山河一斂神色,連忙端起茶喝了。

“山河,兒孫自有兒孫福。”風夫人也笑得很溫柔。“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后種種,譬如今日生。玲瓏和垠兒有緣,好不容易雨過天青,你就成全他們吧。你愈計較她的過往,愈是不能讓她當個正常姑娘呀!”

“爹!”風無垠繼續推波助瀾,不讓爹爹答應誓不罷休。“孩兒如今武功全失,只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的確是要找功夫高強的泠兒來保護我。爹,您就答應孩兒娶泠兒吧。”

“嘖!你有空就好好練功吧,還要女人保護?”

風山河心意動搖了,事實上他也明白,石泠心思純直,必然畏懼不見容於風家,這才會在以身相許之後,暗夜離去。

她能這麼愛兒子,也是兒子的福氣吧……

風夫人道:“山莊裏的人都認識玲瓏,有空叫他們出去找。”

“多謝爹娘相助了。”風無垠長長一揖。

風秀秀和風苗苗也拍手笑道:“我們快要有大嫂了!”

他什麼時候答應找玲瓏了?風山河被妻兒一擺佈,懊惱得又悶頭喝了一口茶。

“老爺啊!鎮上鬧鬼了!”阿豐跌跌撞撞跑進來,喘着氣道:“大柱子他們說,看到大少爺回了山莊,嚇——鬼啊!”

他兩眼直瞪風無垠。不會吧!,他才去廟裏燒香回來,怎麼又撞鬼了?

“阿豐,你還是這麼慌慌張張?”風無垠笑道。

“大少爺啊!”阿豐欲哭無淚。“你別總來找我——”

“阿豐,大少爺不是鬼。”滿屋子的人都被阿豐逗笑了,風山河搖搖頭,指向風無垠。“你去摸他,看是人是鬼?”

“不要啊!”阿豐臉色發青,退到門邊,一跤絆倒在門檻,昏了。

“這小子!一定是虧心事做太多了。”風山河走上前,幫他推拿幾下,又叫來其他家丁抬他回房。

“爹!”風無垠想了一下。“我們瞞鎮上居民這麼久,該是向他們表達歉意了。孩兒想送每戶人家一個紅包,去掉他們的晦氣;還有他們為我祭拜哭泣,孩兒實在過意不去,想挑個吉日,大宴全鎮百姓,讓大家吃得高高興興的,不醉不歸。”

“嗯!”風山河點點頭,深深地望看氣宇軒昂、深明事理的兒子。“你也快三十歲了,你決定的事,爹就讓你全權作主了。”

“是!爹!”風無垠收斂神色,此時,他真正成為一個當家的大少爺了。

望向門外朗朗青天,數朵棉絮般的浮雲飄過,撩動他對石泠的思念。

既為夫妻,絕無分離。他明白她的矛盾與痛苦,過往種種就像個死結纏絆住她,讓她不敢放膽去愛他。

傻泠兒呵!他低聲憐嘆。想到不懂謀生的她,又如何輾轉江湖生存呢?

拼了這一生,他一定要尋回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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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又是涼爽的秋天。

滿地落葉堆積,秋風冰冷。就在三年前,她第一次來到天塹鎮,也是第一次殺人,從此改變了她的一生。

天色昏暗,氣氛凄涼,石泠踩着枯葉,走過一座又一座的墳墓。

明知道他已經不在那裏,可是她好想他,卻又不敢見他,只好來到昔日他的墓地,就算看到他的名字也好。

她雙臂抱着瘦削的身子,雖說天氣還不冷,但是單薄的夏衫已經不能抵擋陣陣逼人的秋意了。

明明記得他的墳是在這裏,怎麼找不到呢?石泠心慌地穿梭在墓碑之間。

唉!她好笨,既然風無垠已經現身,正式澄清他的死訊,又怎會留下空墳呢?一定是剷平了……果然眼前出現一小塊空地,種滿了鮮黃耐寒的菊花,在昏黑的天光下,顯得格外耀眼明亮。

走近一看,才發現遍地菊花圍繞着一座小墳,她微感難過,難道風家又有人死了嗎?

光線不明,她走進菊花叢中,緩慢地蹲下來細看墓碑,臉色驀地大變。

絕命門石泠之墓

是她死了!是誰把她葬在這裏廣她身子微顫。見墓碑上面還有字,她抹去眼角的淚珠,繼續往下看。

石泠出身絕命門,雖曾誤傷本人,然其本性良善,立誓不再殺生,獻絕命門地圖以補前過,並自刎於本人墓前,其義高潔,免除江湖數十年之禍害,故厚葬於此。

落款則是“風無垠勒石為念”。

是他!他明知她沒死,為何要為她立墳?是不想再見到她了嗎?

她會離去的!她露出一抹苦笑,輕輕撫着肚子。她懂的,她已經死了,她會離開的。

“石泠?”有人在輕聲呼喊她。

她驚訝地抬起頭,在暮色中看到了寒擎。

“寒師兄?”久別重逢,喜見師兄重傷痊癒,她頓時忘了心中悲苦,高興地站了起來。

“師妹,原來你沒死。”寒擎聲調仍然冷淡,卻有一絲興奮。

“我沒死。”石泠走近他。“你的傷勢都好了嗎?你為什麼會到這裏?”

“我一直在找你,我以為他們殺死你了。”寒擎眉宇閃過憂傷,但隨即恢復慣有的冷漠神色。

“他不會殺我。”石泠低下頭,想到寒擎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是不是在為她守墳呢?秋寒風冷,他竟是暗夜前來上她的墳……

她心頭好像被用力撞擊了一下,過去不解的事情瞬間明白了,原來寒師兄竟是對她有情!

她心裏酸楚,寒淚道:“師兄,你不該為我背叛掌門,累得你受傷。”

“我不背叛他,一樣也要自盡而亡,難道還讓官府抓去審問處斬嗎?”寒擎定定望着她,那是她的淚……為他流下的淚!

“那你要去哪裏?”

“我帶你一起走。”

“不……”她本官皂地拒絕,按住了肚子,欲言又止。

“你身上沒錢吧?你能去哪裏?我帶你遠走高飛,沒人認得我們的,以後就是我們兩人的生活。”

“不!師兄,我……”她來天塹鎮就是想見風無垠啊!她還沒見到他,即使是偷偷地看一眼也好……

他抓起她瘦弱的手腕。

“難道你還要留在這裏暴露身分嗎?風無垠認得你,一旦知道你沒死,你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他本來就知道我沒死,他是故意做了這座空墳。”

她感到揪心的痛,就是這座空墳宣告了她的死刑,從此不得再出現人世。

“為什麼他要做這座空墳?”寒擎捏着石泠的手腕,陡地感受到她奇特的脈象,稍一凝神把脈,不禁大驚失色道:“你有身孕?”

石泠不語,低頭摸上肚子。

“孩子的爹呢?他為什麼不照顧你?就讓你一個人流落江湖?”寒擎驚怒交加,連珠炮地問着。

“我有孩子就好。”石泠黯然道:“他的家人不會喜歡我,我也不配嫁給他。”

“是風無垠?”寒擎目光一寒。

“你怎麼知道?”石泠急得淚珠在眼眶裏打轉。“絕命門的事跟他無關啊!他什麼都不知道,是我主動畫出地圖,也是我要生他的孩子,一切都跟他沒有關係,師兄你不能殺他……”

她依然為他着急流淚!寒擎神情轉為黯淡,任痛苦的感覺柔過心頭。

“我不再是殺手,不會殺人了。”

“寒師兄——”石泠,心頭還在怦怦亂跳,輕撫着她的肚子。

寒擎凝視着她。她都已經給風無垠了,他還能要求什麼?

“我明白了!這些日子來,聽說天塹山莊在找一位玲瓏姑娘,三年前的冬天,這位姑娘到過天塹山莊,和風無垠論及婚嫁,可後來她以為風大少爺死了,傷心離去。這個玲瓏,就是你吧?”

石泠忘了回答。一股酸楚漫上喉頭。

原來……他在找她,還編出這麼凄美的謊言來維護她……

“你第二次去殺風無垠失敗后,然後失蹤三個月,就是待在天塹山莊吧?”寒擎面無表情地問着。

“是的。”

“然後你愛上風無垠?”

“是的。”

“所以你沒有刺中他的要害?又為了他,把絕命門的位置傳了出去?”

“嗯!”石泠感到驚惶,難道寒師兄生氣了?忙道:“我不知道他沒死,我是承諾他不再殺人,我也不願見到師兄再繼續殺人啊!”

“我想,你也不知道他沒死,否則過去兩年,你不會鎮日魂不守舍,你都在哀悼他吧?”

石泠仍垂頭撫摸肚子。那兩年,她的確是夜夜思念他,難以成眠啊!

寒擎久久不語,只是看着她,最後將滿腔優情化為長長的一聲嘆息。

“唉!絕命門都過去了,掌門死了,或許都是我們的解脫。”

“解脫?”她是解脫了,但她不懂師兄解脫了什麼。

“師妹,我佩服你,你比我和冷嘯、月缺都還有勇氣。我從十二歲入絕命門,做了十八年的殺手,雙手染滿了鮮血,我倦了,更想逃走,但我跳不出來,掌門於我有恩,我只能聽他的話。”

“為什麼要人絕命門?”

“只為了發泄一口氣吧。”寒擎難得講這麼多話。“我那時年紀小,一心只想報仇,掌門幫了我,從此我就變成絕命門的弟子。”

“可是你又殺了更多的人?”

“沒錯!殺人,是我們活下去的一個手段。”寒擎的語氣變得優冷。“心狠手辣,絕不留情,就是當殺手的條件。”

“我做不到。”夜風清冷,石泠攏緊了單薄的外衣。

“就是你做不到,才能幫我們擺脫絕命門弟子的宿命。”寒擎沉吟片刻,又道:“上兩代弟子以來,不是任務失敗被殺,就是自殺,個個死於非命,包括你的親生爹娘在內。”

“我的爹娘也是絕命門的弟子?”石拎驚訝地睜大眼,心頭有些許的刺痛。

“他們是第一代的寒和石。那年我剛到絕命門,他們帶着你想逃走,結果讓掌門給打死。”寒擎言盡於此,讓石泠自己去理解。

原來爹娘也想離開絕命門!石泠心酸不已。是爹娘不願她再為殺手,魂魄有靈,暗中相助,終於讓她脫離了絕命門殺手的命運!

獨孤恨固然有養育之恩,可他又是殺她父母的仇人!

不去想了,所有的恩怨隨着絕命門的滅亡,全都隨風而逝。

“寒師兄,謝謝你告訴我爹娘的事。”她輕輕拭去淚水。“今天看到你,我好開心,不知道冷師兄和月師兄怎麼了?”

“冷嘯有另外一個身分,他可以過得很好。至於月缺,他身上總是帶着幾萬兩的銀票,人又機靈,不必為他們擔心。”

石泠舒了一口氣。只要師兄們平安,她也就放心了。

“師妹,你打算怎麼辦?”

“我……”她撫着肚子,又感到茫然了。

“我送你到天塹山莊吧,你屬於那裏。”

“不!我不能……”但她又能去哪裏?既然有了風無垠的孩子,又豈能跟隨寒擎?她搖搖頭。“我總有辦法活下去。”

“難道你還不明白風無垠的用心嗎?”寒擎神色複雜,恨不得不要點醒她,就這樣把她帶走,再也不要理會那個該死的風無垠了!

可是為了師妹的幸福,他這輩子第一次學會忍痛割捨。

既已擺脫殺手的命運,他一定要剜掉所有的過往愛恨,才能重新為人!

“師妹,如今不再有殺手石泠。”他指向那座菊花簇擁的小墳。“石泠死了,從此以後,你就是玲瓏,是風無垠的妻子!你明白嗎?”

是這樣嗎?其實她已經隱約猜到風無垠的用心,只是她不敢相信。

“讓我送你到天塹山莊。”寒擎的聲音很低、很冷。

夜幕低垂,黑暗吞沒了墓地里的兩條孤影,黃菊花也隱沒在黑色的煙霧中。

石拎低聲道:“我自己會去。”

“也好,我不方便和他打照面。”寒擎最後望定了她的容貌,卻是什麼也看不清楚。

罷了,就徹徹底底把她忘了吧!

“師妹,祝福你們。”話未說完,人影已經向外縱出,夜風吹散了他的話聲,四處迴響,彷彿把他的祝福告知了天地。

“師兄,謝謝你。”

爇淚爬滿了石泠的臉龐,可是寒擎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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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化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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