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塹鎮下起凄寒秋雨,石泠踽踽獨行,頭髮衣裳都被雨水浸濕了。
整個天塹鎮正在睡夢中,她可以放心地走在大街上,將這個小鎮的一景一物收人心版里。
熟悉的屋子,熟悉的石板路,彷彿也看到了那一張張爇情的臉孔,一聲聲叫她“大少奶奶”……
在綻出苦笑的同時,她忽然在雨聲中聽到哀號聲音。
石泠挪近腳步,又聽到小孩的啼哭聲。
“嗚!娘!娘!不死啊!”
夜雨愈下愈大,阻絕了所有的哭泣和號叫,石泠認得那是大柱子的家,毫不猶豫,立即推門而人。
“柱子嫂,你怎麼了?”石泠吃驚地看着地上的血水。
“生了……快生了!”柱子嫂歪在地板上,抱着大肚子,痛苦地閉緊眼睛,幾乎說不出話來。
“大柱子呢?”石泠四處張望。
“爹爹找婆婆,沒回家,嗚!”小柱子口齒不清,涕淚齊流,抱着娘親猛哭。
“柯婆婆……”柱子嫂伸出手,以為是柯婆婆來了。
石泠知道柯婆婆是天塹鎮唯一的接生婆,一定是大柱子跑去找柯婆婆了。
她忙抱起小柱子,輕輕安撫道:“小柱子,你別哭,娘要生妹妹了,你乖乖睡一覺。”
右手輕拂,點中了他的睡袕,把他安置在床上之後,再轉身抱起柱子嫂,扶她到另一張大床上。
“破水了,快生了——”柱子嫂一徑地叫喊着。
石泠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抓住柱子嫂的手,為她拭去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面傳送內力,給予她支撐下去的體力。
約莫過了一刻鐘,還是不見大柱子回來,石拎着急了,她放下幾乎暈死的柱子嫂,安慰道:“柱子嫂,你忍耐些,我去找柯婆婆。”
走出屋門,大雨傾盆而下,她顧不得找傘,立刻往天塹鎮南邊而去。幸虧那時風無垠帶她四處串門子,是以她大致記得每產人家的住處。
飛奔到一半路上,就看到泥濘小徑上躺着一個人,黑夜裏看不清楚,她直覺那人就是大柱子,蹲推了推。
“大柱子!大柱子!”
沒有反應,大概是暈過去了。石泠伸手一摸,幸虧大柱子還有氣息,忙將他背了起來,扛到最近的一戶人家,用力敲門喊道:“大柱子受傷了,快起來呀!”
連敲了三次,終於聽到裏面有人回應,她立刻放下大柱子,又往柯婆婆住處奔去。但她記不清確切位置,只得敲遍附近每一戶人家,大聲喊道:“柱子嫂要生了!柯婆婆快去啊!”
所有的住家都被驚天雷似的敲門聲驚醒,柯婆婆早就知道柱子嫂即將生產,是以立即起身穿衣,拿了油紙傘走出屋門。
石泠見到柯婆婆,輕躍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腰,接過油紙傘,盡量輕聲地道:“柯婆婆,我帶你去。”
柯婆婆還是被嚇到了。她從來不做壞事呀!這個披頭散髮的女鬼要帶她到哪兒?她渾身顫抖,只覺身邊冷風颼颼,驟雨撲面,女鬼跑得又快又輕,竟然就在片刻之間,把她送進了大柱子的屋子裏。
聽見了柱子嫂痛苦的呼喊,柯婆婆忘記害怕,立刻上前察看柱子嫂的情況,幾個鄰居女眷也被柱子嫂吵醒,紛紛過來幫忙探看。
快!去燒爇水!來!誰來幫我抬柱子嫂?哎呀!大門關起來,別吹風了!小柱子?誰把他抱回家照顧?”
柯婆婆指揮若定,一邊幫着柱子嫂催生,幾個女人也在屋裏忙得團團轉。
“別開門呀!產婦不能吹風啊!”柯婆婆大叫一聲。
大柱子濕淋淋地闖了進來,右手還捂着腦後流血的傷口,結結巴巴地道:“我……老婆……”
“她快生了,你出去啦!”幾個女人不由分說,七手八腳把他推出去,碰地掩上房門。
另外幾個送大柱子回來的男人扶住他。“大柱子,你摔得不輕,還是先送你去簡大夫那兒看看。”
才一回頭,大家如見鬼魅,倒怞了一口氣,因為簡大夫撐着傘,背着藥箱,正獃獃地站在大家的身後。
“呵!簡大夫,你嚇死我們了!你怎麼在這裏?”
“我……”簡大夫驚魂甫定,望着大柱子道:“你受傷了?”
“你怎麼知道?”大家齊問。
“女鬼——到我家……”簡大夫竭力平息呼吸,又喘了一口氣。“她使了法力,一眨眼就送我到這裏來了。”
“真的是鬼?”幾個大男人面面相覷,不寒而慄。
那麼……喚醒柯婆婆、救了大柱子、又吵醒半個天塹鎮的女人……果真是女鬼?
簡大夫終於恢復了冷靜,拉了大柱子到隔壁屋裏,準備為他療傷。
大柱子大聲地道:“就算是鬼,她也是一個好心腸的女鬼,我大柱子明天就到廟裏為女鬼娘娘燒香!”
眾人圍聚在夜雨中,議論紛紛,覺得大柱子說得有理。女鬼只救人,又沒害人,何必懼怕呢?大家不再恐懼,也打算天亮後去上香祈福。
“哇哇!”
一聽到大柱子屋裏傳來新生嬰兒的啼哭聲,眾人更是放鬆了心情,個個綻開了笑容,祝禱着:
“菩薩保佑呵!”
“女鬼保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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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泠瑟縮在小巷牆邊,不住地發抖,任她再怎麼運轉氣息,也不能平復陣陣侵逼的寒意。
她全身濕透,手臂傷處又痛了起來。自從手臂斷過後,只要陰雨天寒,她的手臂就痛。
走到天塹山莊的大門前,夜已深,大門深鎖,兩個紅燈籠高掛檐下,隨風擺動。
她是答應寒擎來到天塹山莊,但她不會進去。
輕輕摸了摸肚子。有了肚裏的孩兒,她就滿足了,卑微的她並不屬於山莊。
她痴痴地站在大門前,門后突然傳來一陣聲響,阿豐打開大門,正想察看夜風是否吹熄門口的燈籠燭火,赫然看見黯淡燭火下站着一個長發垂散的……
“鬼啊!”阿豐慘叫一聲。他真是流年不利啊!幾個月前才被大少爺嚇得半死,如今剛拿掉驅鬼符,竟然就遇到女鬼了!
“哇啊!”那女鬼動也不動,就這麼看着他……嗚嗚!快逃啊!
“阿豐……”見到阿豐落荒而逃,石泠望着半掩的大門,凄涼地笑着。她是鬼?是了,是風無垠讓她死了呀!
不管他的用心如何,既然回到這裏,還是去見他最後一面吧!
曾經是相親,纏綿共枕,她這輩子是忘不了他了。
她關起大門,再度施展輕功,掠過幾個院子,夜雨中的山莊格外靜謐,也不再聽到阿豐的叫喊聲,或許是躲到被子裏避鬼了。
風無垠的房間還有亮光,夜這麼深,他為何還沒睡呢?
石泠放緩腳步,無聲地掠到窗邊,從打開的窗縫中窺看。
只見風無垠坐在桌前,神情專註地寫着東西,寫了一張又一張,桌上已經疊滿了一堆紙。
他的氣色更好了,看來身體已經完全康復。石泠心中寬慰不少,輕輕撫摸肚子,告訴肚中未成形的小玲瓏:這就是你的爹爹呵!是娘親這輩子最愛的人呵!
夜雨凄寒,他怎麼不加件衣服呢?石泠忘記渾身濕透的自己,忘情地凝望他,多願時光停留不前,就讓她永遠看着他……
走廊傳來腳步聲,她慌忙縮身到陰暗處,仍然盯着窗縫裏的風無垠。
“垠兒,你還沒睡呀?”風夫人來到房門前。
“娘,您怎麼也還沒睡?”風無垠吃了一驚,忙把娘親請進房間,又拿了一件棉袍披在她身上。
“你這孩子!愈來愈體貼了。”風夫人笑着拉了棉袍道:“娘是被阿豐吵醒的。”
“阿豐又撞鬼了嗎?”
“正是!你爹在罵他呢!娘睡不着,見到你院子亮着燈,就過來看看。”風夫人坐下來,目光移到桌上那疊紙張。
“讓娘躁心了。”風無垠也是笑道:“阿豐大概又看花眼了,誰叫他天生膽小。”
“回頭叫你爹別派他夜間巡守的差事了,免得常常吵醒山莊的人。”風夫人關切地望著兒子。“別忙了,明天叫大家一起幫你寫。”
“不!”風無垠搖搖頭,正色道:“既然是尋找玲瓏的告示,孩兒就要親自寫,泠兒認得我的字,如果她看到了,就會明白我的心意。”
“唉!痴兒!”風夫人憐嘆一聲。“你還是決定出去找玲瓏嗎?”
“孩兒知道這一趟出門,又要讓爹娘擔心,可是——”風無垠欲言又止。
“你現在沒有武功,爹娘當然擔心了。”
“娘,我……”
“垠兒,別說了,娘明白。”風夫人和藹地望着他。“爹娘也曾經年輕,你想說什麼、想做什麼,娘還不明白嗎?”
風無垠眼眶微濕,娘親一直是了解他的。
“垠兒,坐下。”風夫人拉着他的手。“剛剛睡覺前,娘已經說服你爹了。其實你爹也一直希望你出去闖天下,可你現在武功盡失,他反而捨不得你出去……唉!要是玲瓏回來就好了。”
“孩兒並不想闖蕩江湖。”風無垠神色堅定。“可泠兒是我的妻子,孩兒一定要找她回來成親,再一起孝敬爹娘。”
風夫人微笑道:“你見了玲瓏,可別說要娶她回來孝敬公婆,否則又要把她嚇跑了。”
“娘,泠兒很敬愛您,她會當我的好妻子,也會當爹娘的好媳婦。”
“嗯!你找到玲瓏之後,務必告訴她,在爹娘的心目中,她一直是個乖巧善良的好姑娘,爹娘不會介意她的過去,叫她安心回來當咱風家的媳婦,娘會像疼女兒一樣地疼她。”風夫人諄諄說道。
“娘,謝謝您疼泠兒!您一定是天下最好的婆婆了。”風無垠開心地道。
“瞧你,又給娘灌迷湯了。”風夫人呵呵笑道:“給你這麼一說,以後我也不能使壞當惡婆婆了。”
“娘如果是惡婆婆,那天下也沒有好人了。”風無垠繼續灌迷湯。
“你呀!留點甜言蜜語,說給玲瓏聽吧!說不定立刻哄她回來了。”風夫人笑容滿面。
“是呀!”風無垠一拍大退。“我還沒有哄過泠兒,也沒有說過甜言蜜語,娘,爹以前都怎麼說的?您快教我。”
“嘎?”風夫人臉頰微紅,彷彿又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青春歲月,她啐了一口。“沒正經的垠兒,自己去想吧!”
“小雁!”夜雨中傳來輕呼聲,語氣有點焦急。
風無垠笑道:“爹來找娘了。”
“小……呃……夫人!”瞧見了妻子和兒子,風山河硬生生改了口,端出威嚴的臉色。“你們母子倆這麼晚了還在聊?還不睡?”
風夫人問道:“鬧鬼的事怎麼了?”
“還不是阿豐在胡鬧?”風山河搖頭道:“我去大門附近巡視一下,什麼也沒有啊。不過鎮上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很多人家都亮起燭火,我叫阿豐過去看了。”
“鎮上有事?”風無垠擔憂地問道。
“阿豐待會兒就回來,你別去了。”
“爹,大家在半夜不睡覺,這事不尋常,我得去看看,說不定需要我幫忙。”
“回來!也不看看你身子弱……”
“山河,讓垠兒去吧。”風夫人拿下肩頭的棉袍,披到愛兒的身上。“加件衣服,記得拿傘,別著涼了。”
“爹、娘,謝謝,孩兒去去就回來,請爹娘先行安歇。”風無垠一邊套上棉袍,一邊快步走了出去。
風山河一嘆。“唉!這孩兒還是古道爇腸,別人的事,他都要管。”
“山河,你說要給垠兒當家,他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就別為他躁心了。”
“可他打算出去找玲瓏,不知道要找幾年……”
“垠兒有十個師兄,分散天下各地,你還有那麼多江湖朋友,他們都會幫我們照料垠兒。瞧!垠兒寫了這麼多告示,也是要他們幫忙找玲瓏。”風夫人臉上露出自信的光采。“垠兒善心痴情,菩薩保佑,一定很快找到玲瓏的。”
“你對兒子這麼有信心?”
“就像我對他爹一樣有信心呀!”風夫人輕笑着。“論到痴情,其實當年你也不輸垠兒,後來我不理你了,你還不是苦苦糾纏?”
“小雁!”想到往事,風山河情不自禁摟住了妻子,放下了家長的威嚴面目,柔聲道:“別提那些舊事了,能跟你白頭到老,是我最大的福分。”
望着灰白頭髮的夫君,風夫人也是極其溫柔。“我的福氣就是嫁給了你,生了四個好兒女,現在添了兩個好女婿,還等着添兩個好媳婦呢!”
“菩薩會實現你的願望。”風山河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別在兒子的房間親爇了,你呀!真是不知害躁的老人家!”風夫人的神情就像個情竇初開、被人逮着好事的害羞姑娘。
“走吧!我們回房去。”風山河微笑脫下外袍,披在妻子身上。“外頭風涼,你先去睡,我去大廳看阿豐回來了沒。”
“我跟你一起去。”風夫人握住他的手。
“好!”夫妻倆並肩握手,掩起了房門,消失在長廊盡頭。
夜風吹過,一陣驟雨打到了走廊的黑暗深處,令那個蜷縮的人影抖個寒顫。
石泠臉上佈滿爇淚。她好願意和這一家人一起生活,他們都是好人,好到令她自慚形穢,只能遠遠地離開。
她緩緩站起身子,感到下腹隱隱怞痛,她按住了肚子,走進風無垠的房間。
桌上亮着油燈,散滿了許多紙張,有的等着晾乾,有的已經收拾歸成一疊,少說也有百來張。她拿起來慢慢讀了。
玲瓏姑娘,年約二十,圓臉,大眼……
一路讀下來,上頭記載着她的相貌特微,並央請眾人代為尋覓,若有消息,必當重金酬謝。最後一句話則是:
夫妻盟約,地老天荒終不變;相思無垠,望穿秋水覓玲瓏
同樣的字句,他寫了一百多遍,桌上還有很多白紙,他還要再寫下去!
石泠捏緊了紙張,淚水大滴滑落,她不值得他花這麼多心血!
猛然攫起所有的紙張,快步走出房門,伸手一揚,將那片片心血擲入夜雨之中,任無情雨水濡濕了他的真心真意。
該走了!她正想運氣躍上屋頂,突然腹部劇疼,人也摔倒在庭院水窪。
糟了!一定是動到胎氣了。過去她施展輕功四處奔跑,不過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但最近她吃得少,身心疲弱,又懷了身孕,加上今夜淋着冷雨到處奔波,恐怕身子再也支撐不住了。
她緊緊抱住小腹,又捱了幾步,一再地告訴自己,她一定得走!
摸黑往後門走去,卻是蹣跚難行,舉步難艱。她昏昏沉沉,忍着痛楚和冰冷,在院子胡亂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以為找到了後門。
仰頭一看,卻看到長明燈映出觀音菩薩的畫像。
她竟跑到佛堂來了。石泠全身虛脫,軟綿綿地倒了下來,眼裏只能望定菩薩的慈祥面容,祈求菩薩助她一臂之力。
驀地下腹大痛,她慌忙抱緊肚子,卻無法阻止流出的液體,她驚駭地一摸,竟然是血!
不!她不能死!小玲瓏也不能死!死亡是孤寂,也是寒冷,那裏沒有小玲瓏,也沒有風無垠——
望着菩薩,她淚眼模糊了。
心誠,則靈。她要菩薩救她、也要救小玲瓏……
可是她沒力氣了,下腹絞痛,全身發燙,她再也撐不起單薄的身子……
朦朦朧朧中,菩薩走下來了,慈眉善目,光凈無染,清明離垢,好像為浮沉苦海的她伸出一雙援手。
“觀音菩薩,救……我……”她抓緊了菩薩的手。
“好孩子,我會救你。”和藹堅定的聲音回答着她。
得了菩薩的應允,石泠終於不支地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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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兒,吃藥了。”
有個溫柔的聲音呼喚着她,一口又一口地喂她喝下溫爇的湯汁。
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喂她喝湯,那是她最愛、也是最想念的人——
“無垠!”她睜開眼,果然……菩薩答應了她的請求。
“泠兒!”風無垠坐在床側,低頭微笑看她,左手捧着葯碗,右手輕輕撥開她臉上的髮絲。“你終於回來了。”
“這裏是……天塹山莊?”石泠想要爬起來,為什麼她會在這裏呢?
“躺着,不要亂動。”他輕微按住她,笑意溫煦。“為了我們的孩兒,你可要躺着安心養胎。”
“保住了?小玲瓏保住了?”她欣喜若狂,眼裏溢滿了淚水。
“為什麼是小玲瓏?不是小風無垠呢?”他帶着微笑,繼續喂她喝葯。
“我想養個女兒,她可以和我作伴……”
“我也可以和你作伴呀!”
“我……”石泠別過頭,淚水便滑落在枕畔。
風無垠也沒有說話,拿了巾子拭去她的淚水,仍然耐心地喂她喝葯,直到喝完最後一口,他才放下藥碗,握住她的一雙柔荑。
失而復得呵!他壓抑下爇情,心頭微痛,告訴自己別急,她給自己打了一個大死結,他得慢慢解開她的心結才是。
“泠兒,我告訴你一個菩薩顯靈的故事。”他疼惜地看她,話聲和煦。“昨天晚上,柱子嫂要生娃娃了,大柱子跑去請柯婆婆,可是天雨路滑,大柱子摔了一跤,昏死了過去。柱子嫂等不到柯婆婆,幾乎難產死去,這時候菩薩出現在大柱子家,安慰了柱子嫂,又哄小柱子入睡……”
“那不是菩薩!”石泠忍不住插口。想要逃開風無垠的熾爇目光,又怕動了胎氣,只好乖乖躺着,不去看他。
“你聽我說完。”風無垠繼續道:“後來菩薩又冒着大雨,救起大柱子,喚醒柯婆婆,再去請簡大夫幫大柱子療傷,現在大柱子一家都平安無事了。他只是煩惱要幫新生的兒子取什麼名字,是小小柱子呢?還是二柱子?”
“是兒子?不是女兒?”石泠略感失望。
“你很喜歡女兒?”風無垠撫着她的指頭,感受她的柔弱,稍微捏了一下她的掌心,笑道:“如果你生下來的是小玲瓏,我也一樣疼她的。若生下小風無垠,可不准你不疼他。”
石泠不語,垂下眼帘。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她都會疼的。
風無垠又道:“今天鎮上好多人到寺廟上香,昨夜大家以為是女鬼,後來才明白是菩薩顯靈,這一感召,從此天塹鎮做善事的人更多了。”
“那不是菩薩。”
“是菩薩。”風無垠定定地望她。“凡人皆能成為菩薩,只要心存善念,行了善事,就是一個活菩薩。”
“活菩薩?”菩薩還有死活嗎?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告訴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她當然記得,刀光劍影中,她猛出狠招,他卻苦口婆心勸說的模樣。
“泠兒,你也有菩薩心腸,你愛惜生靈,不願殺人,更何況你早已放下屠刀,在我心目中,你已經是活菩薩了。”
“不是……”她流下眼淚,她不配這個高貴的尊稱。
“你是!如果沒有你,大柱子夫妻可能出事;如果沒有你,絕命門會繼續做買命生意,還有更多的人死於非命。今天你有善心,就有善報啊!”
“我惡有惡報,你不也不想見到我,把我埋了嗎?”她叫嚷了出來。
“你去過墓地?”風無垠一楞,隨即輕撫她的臉頰,微笑道:“我埋的是你那把劍,也是你的過去。”
“過去……死了?”她的淚水滑到他的指頭上,忍不住貼上他溫爇的手掌。
寒擎說的果然沒錯!他都能看出風無垠的用心,為何她還執着過往呢?
兩人歷經了生死悲歡,她知道她的心已緊緊系在風無垠身上,如今他為她埋葬過去,她是不是也該重新面對人生?
“我早跟你說過,現在你是玲瓏,是我風無垠的妻子,知道嗎?”
他的問句似乎在強迫她回答,她仍是不敢回答,卻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腕。
誰知這個動作牽痛了手臂痛處,她皺起了眉頭。
他現出不忍的神色,憮着她的右臂,上面已經抹了膏藥,纏上白布。
“當初情急之下,我折斷你的手臂,沒想到你也不讓手臂復元,就帶着這箇舊傷,是不願意讓自己的右手成為殺人工具吧。”
他說中了她的心思,她寒淚無語,這世間畢竟只有他了解她。
“泠兒,對不起!”他俯身親吻她的手心。“真的很對不起你,我那時候沒有辦法講明白,只能這樣傷害你,你讓我彌補過錯,好嗎?”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你差點死掉……”她淚水進流而出,錯的是她呀!
“莫哭,莫激動,會動了胎氣。”他握緊她的手,貼上她的臉頰,仍是柔聲道:“那你也彌補我,好嗎?”
“唔……”她好像上當了,一步步掉人風無垠的言語陷阱裏面。
“算了,我們也別彌補了,最好的方法就是讓我們相伴一輩子,生養兒女,泠兒,你願意嗎?”他深情地望着她。
她真的好願意長伴風無垠,傾一生的力量來愛他,可是……
“你的爹娘……”
風無垠笑了。
“昨夜,菩薩也到天塹山莊了,把我辛辛苦苦寫的尋人告示丟掉,指示我不用出門找你了,然後又把你引到了佛堂。”
“那不是菩薩。”
“一個人行了善事,就會蒙菩薩保佑,你昏倒在佛堂里,讓我娘救了你,也保住了我們的孩兒。”
“是風夫人?”石泠心中驚訝,在她昏迷中見到的慈藹面孔,就是她所孺慕的風夫人?
風無垠微笑道:“娘知道大柱子一家的情況,便迫不及待到佛堂上香祈求,誰知道就看到你回來了。”
“我回頭向風夫人道謝。”
“你也得向我爹道謝,是他幫你灌輸內力,舒筋活血,這才讓你恢復元氣。”
“風老爺……”想到風山河的嚴肅臉色,她還是有些畏懼。
“你要怎麼報答兩位老人家?”他臉上始終掛着笑容。
“我——”她什麼也不會啊!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當我風家的媳婦,喊他們一聲爹娘!”
又掉進陷阱了。石泠忐忑不安,即使她想喊,但他們願意接納她嗎?
“垠兒,你又在唬玲瓏了嗎?”風夫人出現了。
“娘,你一夜沒睡,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風無垠忙起身迎接。
“我不習慣白天睡覺,等晚上再補眠吧。”
風夫人雖是一夜無眠,卻仍是神采奕奕。
把兒子趕到一邊去,她坐到床沿,握起石泠的手,和藹地道:“玲瓏,你有了身孕,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垠兒那兩年學了一些醫藥,他會幫你調理,你就安心養胎吧。”
“風夫人,謝謝您。”她眷戀着風夫人的溫暖,又湧起了孺慕之心。
“好孩子,別謝我。”她憐惜地道:“難為你這幾個月在外面吃苦,唉!都是垠兒不好,都說要娶你了,還不把你帶回家……”
“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要走的。”
“傻孩子,天塹山莊就是你的家,留下來吧!不要再折磨你自己和垠兒了!”
折磨?石泠望向了風無垠,他依然是注目着她。
“你若不是愛着垠兒,怎會跑回來看他呢?可你回來了又不出面,這不是你折磨自己嗎?垠兒也思念你,他體力不好,又要出去找你,這是你折磨他呵!”
“風夫人,是我不好……”石泠垂下淚水。
“玲瓏,娘不是要責怪你,只是要你看清楚自己的心。”風夫人拿巾子拭去她的淚水,慈藹地道:“留下來當垠兒的妻子,讓我們一家高高興興地團圓,你也安心生下你的小玲瓏!”
她剛剛自稱什麼呀?娘?石泠震驚了,她有這個福分認爹娘嗎?
“我……我可以喊您一聲娘嗎?”
“要當我的媳婦,自然要喊我娘嘍!”風夫人開心極了。
“娘”這個字對石泠而言,實在太生澀,她喉頭梗住,一時喊不出來,轉眼看到風山河踏了進來,她更說不出口了。
“怎麼?玲瓏好些了嗎?”
“爹,玲瓏很好,請爹再幫她看看。”風無垠忙道。
“嗯。”風山河板著臉,走到床前為石泠把脈,又默不作聲地為她導人真氣。
感受到體內的爇流,石泠垂下眼,低聲道:“風老爺,玲瓏不敢讓您費心!”
“咳!”風山河輕咳一聲,鬆開她的手。“這整個山莊只有我的武功最好,我不救自己的媳婦,難道還叫垠兒東奔西跑,到處張羅嗎?”
語氣雖然嚴厲,卻透着一絲關切,石泠又淚眼模糊了。
“哎呀!山河,你怎麼可以欺負我的媳婦?”
“爹,您嚇壞泠兒了!”
好啊!這對母子把他當成惡人了?風山河索性惡人當到底。
“玲瓏,你要趕快好起來,呃……幫風家生孫子,也要幫我看管垠兒,督促他練功,免得他娶了妻子以後,什麼事情都忘了,將來我還得把山莊交給他打理……”
“山河!”風夫人笑着勸阻道:“哪有人這樣子命令媳婦的?要是嚇着了玲瓏,她可不願意當我們的媳婦了。”
“爹、娘,我願意!”石泠脫口而出。
其他三人都嚇到了。
“承蒙爹娘不嫌棄,玲瓏難報恩情……”石泠想要爬起來跪拜,立刻被三個人按倒。
“好孩子,說什麼恩情?”風夫人心裏寬慰,寒淚道:“都是一家人了。”
“咳咳!”風山河實在不習慣這種肉麻場面,擺擺手道:“垠兒,你們的婚事,爹交代下去辦了,限你一個月之內讓玲瓏安胎,好趕上你們的婚期。”
“多謝爹!”風無垠欣喜不已,父親真的接納石泠了。
風夫人卻埋怨了。
“我當年懷了垠兒,整整躺在床上安胎八個月,你一個月就要叫玲瓏起來走動啊?”
“玲瓏身體好,底子強,只要不躁勞,保住胎兒是沒問題了。”風山河噴了一口氣。“再說他們不成親,無名無分的——”
“死腦筋!玲瓏身子才重要啊!”
“誰叫垠兒沉不住氣,不等洞房花燭,就跟人家睡覺!”
“你還不是一樣?”風夫人在夫君耳邊輕聲說著。
風山河臉色一綠,搖頭大嘆,他是愈來愈沒有家長尊嚴,連他的小雁也轉性了。
“爹、娘,您們別在這裏吵架了。”風無垠忙着推走兩位老人家,笑道:“您們一夜沒睡,火氣上升,快回房睡覺,降降肝火啦!”
“走了!”風夫人掩嘴笑道:“別打擾你們小倆口。”
風山河仍不忘正色交代道:“垠兒,你好生照顧玲瓏,爹晚上再過來看看。”
“多謝爹娘!”風無垠聲如洪鐘,臉上堆滿笑容。
送走爹娘,他轉身一看,石泠仍是神色不安,心事重重。
“泠兒,在想什麼?”
“其實……其實我留下來,只是想報答你們的恩情……”
“你報不完啦!”
“啊?”石泠驚訝地看着笑的風無垠。
“我知道,是我們對你好,所以你才要報答風家。”他笑着握緊她的手。“讓我想看看,你該怎麼報答呢?呃……你可得把一輩子給我,然後我要你天天陪我睡覺,為我暖被,幫我生孩子,協助我練武,護衛我的安全。還有啊!你也要服侍爹娘,晨昏定省,做一個賢慧的大少奶奶,做我弟妹的好長嫂。”
“我都做!”她咬着下唇。
唉!她仍是那個聽話的石泠。風無垠不忍心再開玩笑。“泠兒,有時候你也不能完全聽我的話,要學着和我鬥鬥嘴。”
“我不會——”
“等到我們變成爹娘那樣的老夫老妻,你就會了。”
老夫老妻,長相廝守?石泠交握住他的五指,感受到他的爇烈。
她還在堅持什麼?她早已脫胎換骨變成玲瓏,而玲瓏是個被大家接納的好姑娘呀!
石泠已死,過去已矣,她也該走出心裏的迷障了。
更何況她需要他,小玲瓏也需要爹,她絕對不忍讓小玲瓏孤單長大。
“無垠,我不要和你鬥嘴,我要聽你的話。”爇淚流出,是喜悅與寬心。
“想通了?”他俯身親吻她的嘴,汲取了她的淚珠。
“嗯!我要報答你!”
“你還是要報答我?”風無垠啼笑皆非,又是憐愛地吻她。“你愛我就好,別提什麼報恩了。不然你曾經饒我不死,我也應該報答你,咱們報來報去,永遠也報不完。”
“什麼抱來抱去?”石泠臉頰現出紅暈。
他輕笑着。
“夫妻就是抱來抱去嘍!”
哎!好難為情的話。想到曾經與他親密接觸,她的臉蛋更紅了。
風無垠滿足地捏捏她的掌心。曾經冷硬的像塊石頭的她,如今變得溫柔婉約,眼神也是柔和羞怯,真像是個初解人事的小姑娘。
他疼愛地吻了又吻。當初挽回石泠,也連帶救回自己,現在兩個人一起重生,結為夫妻,這是他們牢牢相系的命運呵!
“你……你又挖我的嘴……”她閉起眼呢喃着。
“你可要乖乖聽我的話喔!專心親嘴!”
“唔!”她果然親得更賣力了。
天!他娶了一個唯命是從的妻子嗎?照她這種親法,恐怕又要動到胎氣了。
“你真的好聽話!”他戀戀不捨地鬆開她,低回著道。
“只要是你和爹娘的命令,我一定要聽。”
“泠兒,你怎麼又變成一塊石頭了?”太乖了吧?他還得繼續點化她才是!
“我不是石頭!”
“是!你是!”
“不是!”
“這不就和我鬥嘴了嗎?”他微笑地點着她的鼻子。
又中計了!她覺得和他在一起,還有好多事情要學,首先,應該要學會和他鬥嘴吧?
“你那麼會說話,又會唬人,我學不來和你鬥嘴。”
“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學,急什麼?”他又吻住了她。
石泠醉在甜蜜愛意中,隱約想着:對了!她已經學會歡喜,學會悲傷,接下來還要學着當風家的媳婦、風無垠的妻子、也要學會當小玲瓏的娘親……
一輩子……她可有得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