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涓涓細流,從栩栩如生的龍口流出,匯成一潭碧波池水,繚繞升起白色水霧。人造的砂岩屏障,隔絕外界,獨留清靜閑適宜,別有一番天地。
一條紅線,漂浮在水面,一頭繫着載沉載浮的平安符,另一頭,捏在依在池邊的謝仲濤手中。
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只剩肩膀以上露在水面,手中牽扯的紅線被狠狠一拉,平安符沒入水中,頓時不見蹤影。
平安符,保平安,歲歲平安。
十三歲的時候,那場變故之後,他就不再相信這些騙小孩的玩意了。
手破開水面,向上一揮,那道平安符被拋得老高,劃過半空,一道弧線之後,掉落在遠處的水中,濺起小小水花之後,沒入水中,即刻消失。
“二少爺?”一直守候在石屏后的時轉運聽見聲響,屏住呼吸開口詢問,口氣頗為小心。
知曉他心情不好,從回府就一直繃著臉,面色陰沉得嚇人。幾個時辰了,他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下人們都戰戰兢兢,惟恐言行不周,惹怒了他,換來無端責罰。
他和關孟海,居然是親兄弟,實在非她所料。更不解的是,為何手足相見,卻無半點喜悅,冷漠對峙之中,多了骨肉情疏。
二少爺——她這樣喚了他六年,理所應當,卻從未深入去追尋過他上面應該還有一位大少爺才對。原以為府中的人都這樣稱呼他,可能是因為那位不曾蒙面的大少爺早夭或者怎麼的,沒有想到,今天,這個人活生生站在她的面前,被謝仲濤親口叫“大哥”。
關孟海,關孟海,既然他是謝仲濤的哥哥,為什麼他不姓“謝”反而姓“關”呢?
還有那道平安符,不知道,被謝仲濤如何處置了……
“轉運!”
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了時轉運一跳,腳踩在一邊的石頭上,差點滑到。她急忙攀住一邊的石壁,勉強站穩,細着手中換洗的衣裳纖塵不染,才鬆了一口氣,推開石門,走了進去。
只一眼,便看見謝仲濤背對着她,浸在溫泉中,一雙手臂展開攤在池沿,黑髮散開來,濕漉漉地披散在肩膀。
她默默走過去,將衣裳放在一邊石凳上。蹲,拾起一旁的象牙梳,插入謝仲濤的濕發中,自上而下,動作輕柔地為他梳理。
謝仲濤微微眯起眼睛,享受她獨有的梳理技巧。她手到之處,指尖和着象牙梳撓過頭皮,酥麻中有一點點癢,帶着說不出來的舒服味道,綿延到四肢百骸,令人放鬆之餘,忍不住昏昏欲睡。
他喜歡時轉運為他梳頭,力道均勻,恰到好處,懂得掌握分寸。
她在身後為自己擦拭,隨後,頭髮被綰起,用發簪別在頭頂。一塊澡巾貼上了他的背,滑滑地,在脊樑上摩挲。
“你對我沒有說實話。”
正在專心致志為他凈身,沒有料想他會說出這句話,時轉運一時之間愣住,手中動作停止,獃獃地注視他的背影,不知該如何回話才好。
“為何不告訴我,那日去古意軒的人是關孟海,你見到的人,也是關孟海?”若不是今日種種太過巧合,他細問周掌柜之後才得知原來關孟海早已去過古意軒。詫異之下,更難相信,轉運居然將這等事隱瞞,不曾稟告過他。
不是這樣的,她告訴過他的。只以為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所以她輕描淡寫地帶過,卻並不知曉事端會這般嚴重。
“為什麼不說話?”
將她的不語當做默認,謝仲濤忽然收回雙手,轉過身,面對她,盯着她的眼睛,想要從中找出半點端倪。
事情到了這個分上,她已經百口莫辯,還能再解釋什麼?避開謝仲濤隱忍怒氣的眼睛,她低頭,輕輕開口:“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見她迴避自己的眼睛,謝仲濤咬牙說出半字,再也說不下去,手一身,拽住她的臂膀,在她的驚叫聲中,拉她下水。
“咳咳……”時轉運猝不及防,嗆了好幾口水,狼狽不堪之間,她攀住身邊的謝仲濤,紅着鼻頭,猛咳不已。仰高頭,想要多呼吸一些新鮮的口氣,卻被謝仲濤狠狠吻住,沒有半點餘地供她逃脫。
昏天黑地,她覺得自己肺里的空氣被他盡數奪去,呼吸艱難起來。想要掙脫他,他卻不鬆手;忍不住垂打他的胸膛,他也沒有反應,直到眼前發黑,感覺自己即將昏厥過去的時候,她才終於重獲自由。
已經來不及去思考其他,她狠命狠命地吸氣,直到隱隱作痛的肺部好受了些,她才發現,自己整個人浸在水中,兩手勾着謝仲濤的脖子,緊貼在他胸前。
這樣的姿勢,太暖昧了些,臉一紅,她鬆手,想要儘快上岸,擺脫這樣尷尬的局面,不想謝仲濤沒有讓她如願。她才轉身,他便由后抱住了她,將她困在他兩手和池沿之間。
即使已和謝仲濤有了之親,這樣的親密,仍會使她戰慄。擔心待會雪離前來,見她不在外面,若是冒失闖進來,碰見她和謝仲濤此時衣冠不整的模樣,豈不尷尬萬分?
“轉運,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不理會她的抗拒,謝仲濤的手,摟住微微顫抖的她,“你送關孟海平安符,是希望他平安康泰,消災免禍嗎?”
不像他呀……一道小小的平安符,居然困擾了他大半天。他怎會為這樣一個小小的理由,放下大堆生意不去管理,只想在這清靜之地,好好平復任他這麼否認也無法沉澱下來的煩躁心情?
不知道是溫泉的熱度,還是他的體溫,熨得她整個人開始發燙。不僅是臉,不僅是脖子,周身,可能都已經成了一尾熟透的龍蝦。
“轉運?”她良久不說話,他的心,漸漸不安起來,輕輕搖晃她,惟恐聽見的,是自己最不願意去面對的答案。
時轉運垂下眼帘,清楚看見池水中相擁的兩人,像極了相思樹,身體緊貼,手臂,親昵得沒有一點縫隙。
“那道平安符,我、我——”鼓足了勇氣,費了好大的氣力,她結結巴巴地開口,不敢回頭看謝仲濤的表情,“是求來給你的……”
是求來給你的……
小小的聲音,帶着不確定和惶恐的語調,卻打開了他鬱結了半天的心。一股淡淡的喜悅在慢慢滋長,緊緊摟着她,謝仲濤眼中亮色呈現,盯着遠處平靜無波的水面,眉頭緊皺起來,滿臉儘是懊惱,
“二少爺?”說出心裏話的時候,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迎接他的嗤笑,不曾想他許久都不出聲,反而摟她更緊。揣測不出他的心思,時轉運只能僵硬地被困在他的懷中,一動也不敢動。
“謝府的少爺,不止我和季浪。”等候了很久,耳畔聽到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驚訝他為何在此時談及毫不相關又明顯忌諱的內容。她詫異地回頭,卻碰上了與她相隔很近的謝仲濤的額頭。
“呀!”忍不住呼痛,才想要伸出手柔搓,不想謝仲濤已經將她扳轉過來面向他,隨後,溫熱猶是濕濕的掌心,貼上自己受傷的臉頰,輕輕碰觸。
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嗎?今天的謝仲濤,反常得可怕。
“關孟海,是我大哥。”沒有忽視她從自己指縫偷偷瞄他的行徑,帶着幾分匪夷所思,恐是當他受了風寒頭腦發熱,已經分不清了東南西北。
偷窺被發現,他看她的眼神帶着戲謔,似在笑她的胡思亂想。時轉運微微紅了臉,收斂目光,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隨意打探。
“孟海、仲濤、季浪,是爹娘為我們三兄弟取的名字。他肖似娘親,而我和爹極為相像,至於季浪,若是你見過我爹娘,就可知曉他承襲了兩人的樣貌。”
即使沒有看他,也能感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不曾離開。
怪不得,她在見到關孟海的第一眼,總感覺他的眼神太過熟悉,原因在於他和謝仲濤,即使一個像母親,一個像父親,可是眼神,卻是極其相似的。原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結果,他倆居然是親兄弟。
從入謝府,她就沒有見過謝仲濤的爹娘。一直以來,太老爺都沒有提及,作為下人,她也不可能去刨根問底。只有康總管,特別囑咐,告知老爺和夫人英年早逝,在二少爺面前,萬莫閑言碎語,隨意議論。
這麼多年,她安守本分,可是現在,從謝仲濤的言辭中,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事情並不像康總管說得那麼簡單。
“你一定有很多疑問,對不對?”托住她下巴,抬起她的臉,逼她毫無退路地只能看着他,謝仲濤的手指,輕輕刮過她不知是不是被蒸汽暈紅的臉蛋,搖了搖頭,“可是,抱歉哪——轉運,這是謝家的秘密,我不能告訴你。”
她清楚地看見,他的臉上混雜着憤怒而又無奈的表情,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另一面。忽然感覺面前的謝仲濤,不再是平日間那個雷厲風行、變幻無常的精明生意人,眼中一閃即過的脆弱,使她覺得他才需要保護和愛惜一般……
驚覺自己腦中有這樣念頭,時轉運嚇了一大跳,想要搖頭晃去那些奇怪的想法,可是臉被謝仲濤捧得緊緊的,根本沒有辦法動作。
“我只希望你記住一件事,”逐漸氤氳的水汽,攀升的熱度,謝仲濤的語調卻逐漸變冷,“今日的關孟海,他姓關,與謝家已經沒有任何關係。這一次,他回來,不是為了認祖歸宗,而是旨在毀了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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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陽光暖融融的,從窗外映射進來,帶着柔和的光線,為桌面上放置的一尊還未完工的白玉觀音像鍍上一層金黃的色彩。
刻刀握在手中,卻無法再落下去。以往可以隨意沉澱的心情,偏偏無法掌握,總覺得很亂很亂,千絲萬縷又無法整理。
他回來,不是為了認祖歸宗,而是旨在毀了謝家!
那日,謝仲濤這樣與她說,篤定的語氣,冷冰冰的腔調,沒有半分猶豫。
可是,怎麼會?親兄弟,親骨肉,即使十年未見,但血脈相連,有什麼刻骨銘心的仇恨,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來報復?平白無故地打了一個寒戰,時轉運將手中刻刀放在桌上。
“時姐姐,你要去哪兒?”被春意熏得睡意艨朧的雪離本在一旁打盹,警覺地聽見輕微的腳步聲,她睜開眼,看見時轉運正向門外走去。
“我想出去走走。”時轉運回頭對雪離寬容地一笑,假裝沒有注意她因為睡着而懊惱微紅的臉蛋。
“我陪你。”心中好生感激時轉運並未對她責罰,雪離急急說道,隨後小跑到她身邊,隨她一同出了房門。
屋外的陽光更加燦爛,明媚得要人些微眯縫了雙目,才能不被暈眼的光芒刺痛。
天氣是一日好過一日了,如此艷陽美景,一切,應該沒有她想得那麼糟糕吧?
步出連濤閣,沒來由地,眼皮忽然跳動了一下,心下一凜,她忽然站住。
“時姐姐,怎麼了?”緊跟在她身後的雪離差點撞上她的後背,不懂她何故止步,有些困惑地開口。
她努力地想要壓下心中那一抹隱隱滋長的不安,不斷說服自己一切只是杞人憂天,沒有什麼值得顧慮。可是,無論怎樣找理由,都沒有辦法平靜。
“時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回房休息一下?”見她半天不說話,雪離繞到她身前,卻被她蒼白的面色嚇了一大跳,以為是她身子不適,伸手攙住她,想要扶她回房。
“不,不用。”頭有點暈,但意識還很清醒,時轉運搖頭。
“可是……”雪離猶豫着,不住打量她看起來很難受的表情。
“我真的沒事。”強調着,但見雪離一副躊躇的表情,就知道她還不放心,“若是我真的難受了,我會與你說。我保證,好不好?”
“那——好吧。”雪離點頭,但仍然亦步亦趨在她左右。
雪離那一臉緊張的表情,使時轉運忍不住輕笑起來,依了她,順從地任她攙扶。
小徑盡頭出現兩個人影,步履匆匆,由遠及近地奔來,等到了近前,時轉運才看清前面帶路的人,原來是康總管。
“康總管!”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時轉運出聲叫道。
見是時轉運,康總管在她面前停下腳步,但神色焦急,一臉掩藏不住的擔心。
“出了什麼事?”看康總管身後大夫裝扮的人,時轉運的心跳漏了半拍,屏住呼吸開口問。
“是太老爺,大清早就覺得身子不舒服,我說請大夫,他堅持不肯。沒想到方才突然咳血不止,我哪能再依他,急忙去了醫館請大夫。”
“太老爺他——”覺得手腳冰涼,她只說了幾個字,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一樣,怎麼也沒有辦法將話完整說完。
“轉運,若是可以……”康總管看了看時轉運,“能不能勸勸二少爺,請他好歹去看看太老爺?”
面對康總管一臉懇求的模樣,時轉運只能苦笑以對。她勸過了呀,奈何謝仲濤固執得很,在這件事上,根本就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隨你們去看太老爺。”
“轉運,我看就算了吧。”康總管面露難色,委婉地拒絕。
“為什麼?”
“上次你私下裏去看太老爺,已經鬧得二少爺很不愉快,要是你再去的話,恐怕又有一番風波。況且,太老爺也發話了,要你以後不必再去探望他。”
“太老爺這麼說的?”言語間,一股淡淡的苦味縈繞在舌尖,令她覺得心中備感酸楚。
“是。”
低低的聲音,逐漸淡落下去的語調中,她明明看見康總管低頭拿衣袖抹了抹眼睛。
“三少爺呢?”她別開視線,不願讓旁人看見她已然濕潤的眼角,默默注視近旁正在怞條的柳枝。
“我已經派人去找了,要他儘快回來見太老爺。轉運,我不能再耽擱了,二少爺那邊,看你——哎,還是算了,免得到時候火上澆油。”
“康總管——”見他要走,時轉運忽然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太老爺那邊,煩勞你多加擔待。”
“轉運,你——”她突然對他行此大禮,即使想要阻止也來不及,康總管注視她低垂的容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若不是當年……”
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他急忙止住,深深看了時轉運一眼,便帶着大夫匆匆離去。
若不是當年……
這句話,包含了太多的含義,只是,她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舉步想要走,沒料到才抬腳,腿一軟,幸虧有雪離攙扶,才沒有跌坐到地上。
“時姐姐!”雪離眼明手快,將她抱住。
“雪離——”時轉運閉上眼睛,一時間,覺得身心俱疲,“我累了,扶我回去。”
“時姑娘!”
才要走,又聽得有人在叫,時轉運靠着雪離站在原地,張開眼睛,見一早隨謝仲濤出門的謝安跑來。
“謝安,二少爺回來了嗎?”
“是。”謝安答話,“二少爺請時姑娘立刻去前廳。”
“可是,時姐姐不舒服呢。”雪離說話,擔心地看着時轉運。
“是有什麼緊要的事?”她蹙眉,心下已經猜到了幾分,以往謝仲濤心血來潮要整治不顧眼的人,總是少不了她的出場。那位劉老爺,就是最好的例子,這一次,怕是有人又開罪了他。
“是奉德公,他來了咱們府邸,而且還特意囑咐,一定要見到時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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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見過這等架勢,從謝府大門直到前廳的過道和迴廊上,都佈滿了錦衣衛的人馬,關卡重重。
才走到前廳,兩把明晃晃的刀交叉在她面前,寒光凜冽,刀面亮錚錚地可以令她清楚看見上面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讓她進來。”
那種陰陽怪氣的腔調由里傳來,頭皮,不自覺地又開始發麻。
時轉運慢慢走進去,一步一步上前,站定在主座面前,福身之後略微抬頭。只見那位奉德公端坐在椅子上,本就細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目不轉睛地在打量她。
那種躲避在眼皮後面的視線讓她覺得很不舒服,胃裏開始翻江倒海,要作嘔一般,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勉強壓抑住。
“咱家記得你。”好半天,奉德公終於開口,夾雜着很尖細的笑聲,他轉了轉無名指上碩大的寶石戒指,“當日那枚印章,就是你呈上來的。”
“奉德公好記性。”坐在一邊的謝仲濤接話,隨後轉頭看向時轉運,“你可以下去了。”
聽到謝仲濤發話,時轉運如蒙大赦,立刻準備離開。天知道奉德公的目光,足以令她窒息。
“等一等!”才要轉身離去,不想奉德公突然發話,“咱家並沒有要她走。”
聽他如此說,謝仲濤眼中有一絲不悅迅速閃過,隨即又恢復如常。他站起身,滿臉堆笑,開口道:“尋常婢女哪能在此礙眼,奉德公願意見她一面,已經是她天大的榮幸了。”
“尋常?”聞言,奉德公笑得更加開心了,“咱家看這名女子一點都不尋常。”
他話中有話,謝仲濤能夠感覺到,但卻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究竟是什麼。
“抬起頭,讓咱家好好看看——嗯,不錯,福氣靈秀,也無怪乎孟海孩兒會對你一見傾心。”慢條斯理地發話,奉德公一字一頓地說道。
時轉運頓時僵立在原地,他說什麼來着?孟海,是指關孟海嗎?
謝仲濤沒有太大的動作,只是他緊繃的身軀和捏緊了拳頭的手泄露了他此時的心情,並非表面看來那般平靜。
“謝二少——”似乎並沒有察覺到二人的異樣,奉德公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向謝仲濤這邊傾斜了身子,“咱家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謝二少成全才好。”
“奉德公請說。”震撼太大,要在此時硬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實在太難。謝仲濤端起茶杯,揭開茶蓋,半掩住自己此時怒火憤懣的眼睛。
“咱家孩兒中意這位姑娘,不如就你我二人做主,成全了這段姻緣,不知謝二少意下如何?”
謝仲濤在心裏冷笑。成全這段姻緣?由奉德公和他當主婚人,眼看已經與他有了夫妻之實的時轉運與關孟海拜堂成親?荒唐之極,他豈能答應?
可是,眼下的局面,他不答應,又該如何應對?眼前之人,是位居天子之下手攬大權的奉德公,隻手遮天,無需多費氣力,就能輕而易舉毀掉與他作對之人,何苦為了一名女子弄僵了局面?只不過是一介婢女,他肯要,換作其他富商巨賈,早已將此當做莫大的榮幸,爭先恐後巴結不及。
可是,時轉運,對於他,並不是婢女這般簡單啊……
難以抉擇,他的目光向一旁看去,恰巧,對上了時轉運也正在看他的眼睛。
清澈的眼中是強裝的鎮定,細看之下,明明有幾分驚慌失措,再加惶惶不安。
她這樣看他,代表什麼?是希望他留下她,還是,怕自己阻礙了她重獲自由的機會?
孰輕孰重?孰輕孰重?
心有點痛,那種感覺又來了,像是即將失去什麼珍愛的東西,痛得無比徹底。
“謝二少,謝二少?”見謝仲濤良久也沒有回應,奉德公喚他。
“轉運雖是我貼身侍婢,但畢竟關係她終身,晚輩尋思,不可越俎代庖,還是要徵求她的同意才可。”表面平靜地說完這句話,但是之後,隱藏在衣袖下的指尖居然在顫抖,無論如何,都不受自己控制。
她渴望自由,她說過她想要離開謝府的,他在兩難之間,要她來選擇,她會怎樣?
要麼,她願意留下,留在他身邊;要麼,她會抓住這個機會隨關孟海離他而去,然後成為關孟海的妻,為他生兒育女……
幾乎是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後悔,腦中的畫面折磨他的神經,頭痛欲裂。
“姑娘家的事,也對,也對……謝二少,你果然體恤下人呀。”聽完謝仲濤的話,奉德公恍然大悟一般,走到時轉運面前,手背在身後,微微彎腰問她,“轉運?對吧,是這個名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難得你主子肯給你一個機會選擇,你可有意見?”
說是商量,但咄咄逼人的語氣,哪裏給了她餘地?
她是想要出去的,可是,剛才為什麼她卻無比盼望謝仲濤能夠一口拒絕?
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言辭含混,將這棘手的問題盡數丟給她,要她來選擇,要她來決定。
也是,依謝仲濤八面玲瓏的手段,哪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她,得罪炙手可熱的紅人奉德公?
短短的時間,思緒百轉,時轉運低垂眼帘,掩飾自己眼中的失望之情,輕輕開口:“小女子雖出身卑微,但姻緣之事,卻不想倉促定下終身。奉德公能否寬限幾日,讓小女子考慮?”
語氣不卑不亢,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奉德公先是一愣,接着撫掌大笑,笑聲尖銳刺耳,“孟海真是好眼力,慧眼識珠,認定了你。果然識大體,懂大禮,進退得宜!好,咱家就給你三天時間考慮。趁着這幾天,我喚孟海多來謝府,你可趁此機會,與他多加熟悉,彼此了解才好。”
撂下這番話,他止住笑聲,回頭看謝仲濤,“謝二少,咱家這就告辭。三天後,咱家在別院靜候佳音。”
衣袖輕輕一揮,他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所到之處,鎮守的錦衣衛立即轉身,握刀緊隨其側,寸步不離。
時轉運慢慢回頭,陽光下,逐漸遠去的錦衣衛隊伍中,那一抹大紅蟒服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