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謝府,關於謝仲濤和時轉運,有這樣的一個傳言,幾乎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
據說,當年謝老太爺一聲令下,作為老爺子心腹的康總、管立即着手躁辦,對外聲稱要為二少爺尋一位聰明伶俐的貼身侍婢。誰都知道,太老爺最為看重的,就是這位三少爺。貼身侍婢,雖然說是奴婢,但跟在最得寵的二少爺身邊,也算榮寵備至。將來,說不定,還可以一步登天。因此,懷着各種心思,報名者不計其數,不乏貌美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者。篩選了成千上百,但統統被否決。誰都沒料到,最後的勝出者,居然是出身低賤又毫無姿色可言的時轉運。
不知道太老爺揣着何種心思,也沒有人敢去追問。直到不久后,太老爺召集所有的人,帶着瘦弱的時轉運,鄭重宣佈她今後將隨侍在二少爺身邊。不僅如此,太老爺以他獨有的威嚴,特意向眾人強調,時轉運作為“影子”的存在。
影子,是什麼含義?大家揣摩下來,應是太老爺中意了時轉運,將她許了二少爺。今後,二少爺若不是娶她為妻,就可能是納她為妾。
如今,從種種跡象也表明,時轉運不再是當年那個大字不識、禮儀不懂的黃毛丫頭;而二少爺,至今尚未成親,卻已公然與時轉運同居一室,毫不避諱,雖沒有定下名分,對內也算暗示了她的身份。
這樣的傳言,沒有人否認,因此更加順理成章。
“三日後,你打算如何答覆?”
身後有人在發問,時轉運卻沒有理會,專註於手中的工作,手起刀落,一點一點在白玉上刻下清晰的紋路。
她窈窕的背影對着他,他看不清她手上的動作。只知道,他現在寢食難安,而她,卻似悠閑自得,不似他煩躁,不如他焦慮。
不能忍受她對自己的漠視,謝仲濤大步上前,立在她的側面。從她低垂的視線,一直移到在她巧手之上面目逐漸成形的白玉觀音像。
“你打算如何答覆?”這一次,他加重了語氣,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來。
刻刀在玉石上停頓了一下,隨後,又開始雕琢。
他三番兩次發問,而時轉運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的態度,着實惹火了謝仲濤。他突然出手,緊緊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提,舉到半空。隨後他奪下她手中的刻刀,遠遠拋開,正要再去奪那一尊白玉觀音像之際,她忽然側過身子,將其背在身後,不讓他得逞。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雕刻?!”從來沒有像眼下這般氣急敗壞,謝仲濤伸出雙手,用力扳住時轉運的雙肩,在她耳邊大聲呼喝。
沒有心情,又怎麼樣呢?她不是千金大小姐,有一群人圍着安慰,填充失落的心房了;她更不可能像一般平民女子那樣,痛快大哭一場,權當發泄,無人理會。
肩膀被他按壓得生疼,足以感受他此時失控的情緒,她抬頭看他,入目的,是他憤怒得近乎猙獰的面孔,好陌生。
“你啞了嗎?時轉運,我叫你開口說話!”忍耐已經到達極限,謝仲濤怒喝出聲,開始狠命搖晃時轉運,執意要她一個答案。
他在生氣,手中力道之大,搖得她骨架都快要散開,可是,他究竟有什麼好生氣?周旋其中的一直是他,把她陷入這進退兩難境地之中的,也是他。他將一切的難題全都拋給了她,置身事外的他,還有什麼值得他雷霆震怒、大動肝火?
若真要追究,失控的那個人,應該是她,是她呀!
“二少爺!”
一直在門外守候的雪離聽到謝仲濤的怒吼,情知不妙,推門而入,一眼就看見被謝仲濤牢牢抓在手中的時轉運,猶如風中落葉一般飄搖。眼看時轉運臉色已經煞白,她趨步上前,想要拉謝仲濤,不想他一劈掌,她被揮倒在地。顧不上自己,她起身跪坐着,用盡全力狠狠抱住謝仲濤的腿——
“二少爺,求求你,求求你放手,再這樣下去,時姐姐快不行了呀……”
惶恐的語調中猶帶哭腔,傳進處在情緒失控邊緣的謝仲濤的耳中。他愣了愣,低頭看了看匍匐在自己腿邊的雪離,再看向手中時轉運難看的臉色。手,慢慢鬆開,只見時轉運如同破布娃娃一般癱軟在地。
“時姐姐,時姐姐……”雪離放開謝仲濤,手腳並用,爬到時轉運身邊,伸手摟住她不斷顫動的身子,將她的頭置於自己的肩膀,不住地拍她的臉,掐她的人中。
好半天,時轉運才慢慢緩過氣,不住地喘息。
“你是執意不與我說話,是不是?”聲調降低了半拍,不似剛才怒火朝天,但陰惻側的語氣,足以令人聯想到九寒天的刺骨寒冷。
“時姐姐,你——”雪離根本不敢抬頭看謝仲濤,身子縮了縮,她小聲開口,“就回答了二少爺吧……”
時轉運本來撐在地面的手,慢慢向上,在雪離身後輕輕拍了拍,無聲地安慰她。隨後,她慢慢仰高臉龐,由下而上,逐漸迎上謝仲濤捉摸不定的眼神,輕輕說道:“太老爺今日咳血厲害,康總管已請了大夫前去……”
“我要聽的,不是這些!”些微閃神之後,謝仲濤煩躁地打斷她的話。不可否認,她忽然提及的毫不相干的話題,確實觸動了他的心房,但是只有一剎那的時間,短暫得如同根本沒有存在過。
“可是我要講的,就是這些!”不顧雪離拚命在對她使眼色,頭一次,她與謝仲濤抗衡到底。心中有一些話,憋了很久,不吐不快。若今日要清算得徹底,乾脆暢所欲言,後果如何,她懶得再去顧忌。
沒有見過這樣的時轉運,固執中不再有溫馴,堅定中少了柔弱——一時間,謝仲濤竟無法言語。
“我不管你和太老爺之前發生過什麼過節,足以令你對他恨之入骨,不聞不問。”說實話,她很緊張。從來沒有與謝仲濤這樣面對面地發生過衝突,這不是她的初衷,但在今日諸多事件之後,她覺得不得不說,“太老爺年事漸高,還有多少個五年、十年讓你去恨,讓你去怨?我有家歸不得,親人不相見,想要承歡父母膝下,卻無法實現。而你和太老爺,祖孫兩人,近在咫尺,卻形同陌路。莫非真要等他仙去,天人永隔之後,你才能放下所有心結?這是何必,這是何苦?”她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摻雜着幾分自己的情緒,帶着些許激動。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雖不是飽讀詩書之人,但出生富家,禮儀熏染,難道還不懂得這個道理?
“你以為,你說得很在理嗎?”
等待良久,謝仲濤才艱難地開口,手撐在一旁的書桌上,慢慢握成拳頭,指尖深陷在掌心,面色難看至極。
誰不想承歡父母膝下?誰不想親人歡聚濟濟一堂?誰不想家庭和睦幸福美滿?誰不想兄弟手足親愛一家……這些想擁有的一切,本來他也可以得到,可是,僅僅因為那個人私心的一念之差,置所有的一切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謝仲濤的話,在她意料之外。原想與他抗衡的結局不外乎兩種,一是他無動於衷甚至對她大加責罰,一是他良心未泯至少去見謝昭一面。可是,他沒有發怒,沒有悔過,反問出來的話,帶着幾分苦澀,還有——哀傷。
不是沒有準備,但他這樣的反應卻令她措手不及。
握緊的手慢慢鬆開,謝仲濤凝視手中被指尖剜出的幾道血痕,“你維護公道,你抱不平,你怨我六親冷漠、骨肉情疏……你義正詞嚴,但你究竟知道多少?以你入府的時日,能夠了解其中多少恩怨是非?”
為了謝昭,同情謝昭風燭殘年得不到他的關照,她情願以下犯上苛責他。她憑什麼僅從她看到的出發,就做出結論,認定一切,都是他的不是,都是他的過錯?
“我是不了解一切。”忍住不適感,時轉運在雪離的攙扶下,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向謝仲濤走去,“但我相信,只要你能解開心結,不要再沉浸於過往,無論什麼,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的手,被自己所傷,道道血痕,交錯在掌心,令她看來莫名地心疼。示意雪離鬆開自己,她走近他的身畔,拉過他的手,想要細細察看他的傷勢。
“迎刃而解?”在她的手即將碰觸到他的時候,謝仲濤忽然縮回手,倒退了幾步,臉上出現她不曾見過的古怪笑容,看得她心底不由自主躥上一股寒意,“若真那麼容易,你以為我恨這麼久嗎?即使他死了,也不足以抵償他犯下的種種!”
狠絕地說完這番話,他拂袖,斷然離去。
方才雪離匆匆而入來不及掩上的門扉,被他狠狠地向後一甩,彈上牆面轟然作響。
謝昭究竟做過什麼,竟讓謝仲濤對他恨之入骨,至死也不罷休?
時轉運閉上眼睛,驀然間,覺得偌大的謝府,繁盛之後,隱藏着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令她膽戰心驚,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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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梆、梆!”
已過了三更,夜闌人靜,謝仲濤沒有回來。
今日,他應該是氣極了吧?所以才也不歸宿,流連在外。
手枕在窗欞上,時轉運抬頭看夜幕中懸挂的當空皓月。皎潔明朗,全然不知人間的煩惱憂傷。手心慢慢張開,露出那尊白玉觀音像,精雕細刻之下,惟一缺少的,是面部的五官。
她熟悉佛尊百像,卻不願意雕琢上千篇一律的表情,多了慈悲為懷,卻少了人間冷暖。想要與眾不同一點,可是考慮了很久,都沒有成形。
門被由外推開,見走進來的是雪離,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懸起來,但還是開口問道:“太老爺,他——”
問不下去,是因為多了惶恐;害怕聽見的,是自己不願耳聞的消息。
“時姐姐,你放心好了。我方才問過康總管,他說太老爺吃了大夫開的葯,已經沒有再咳血,現在已經安睡下了。”
“是嗎……”時轉運喃喃自語,總算有些安心。
“時姐姐,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你先安寢了吧?”雪離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說道。
“也好。”摩挲着手中的雕像,時轉運點頭,自窗前離開,站在雪離身旁,眼看她鋪好床榻,解下帷帳,打理得妥妥帖帖。
“雪離——”任由雪離為她除去外衫,時轉運半躺在床上,伸手拉過棉被,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恨你爹嗎?”
雪離有些怔愣,不明白為何突然之間,她會問這樣的問題,但仍然老老實實地回答:“說不恨,是假的。但窮人家,無力過活又身無長物,除了賣妻鬻女,還有什麼辦法?”
有些酸酸又無奈的語氣,觸動了時轉運的心房,令她想到當初和爹在謝府外的那一面,很有可能,就是今生最後一次相見。
緊閉的眼睛有些濕濕的,蘊涵的淚水,飽含了多年的情感積累,冷暖自知。
“你先下去吧。”時轉運別過臉,硬生生地對雪離發話,生怕被她看見自己眼角已經滲出的眼淚。
有輕輕的腳步聲,隨後是關門的響動,時轉運慢慢回過頭,睜開眼睛。
想當年,她也恨過爹將自己賣掉,但恰如雪離說的,窮人家,身無長物,出了賣妻鬻女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她能夠理解爹的苦衷,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稍有良知的父母,誰願意將自己十月懷胎的親兒賣掉?
她和雪離這般的丫頭,尚能在恨意之外多了體諒和容忍,為何謝仲濤,獨獨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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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黑,好暗,根本看不清道路在哪裏,周圍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聲響。
一步一步探索,聽得見自己的心因為恐懼而狂跳不已,伸出雙手想要觸摸,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形體。
好不容易,前面出現火光,驚喜之餘,匆匆向那方奔去,越是接近,越是明朗。
欣喜之餘,加快了腳步,終於看清火把一片,映紅了半邊天空,還有雪亮的刀柄,晃疼了眼睛。
直覺地抬手,想要遮掩,還未蒙上眼睛,一道亮光閃過,有什麼東西滾到了腳邊。藉著光亮,低頭望去,地上居然是一個人頭,脖頸處血跡未涸。
謝仲濤!
平躺的身體驟然彈起,時轉運驟然睜開眼睛,緊咬住下唇,用了十分的力氣,才制止自己沒有尖叫出聲來。手狠狠抓住床沿,冷汗浸濕了整個後背,她的整個人,如掉進了冰窖一般凍徹心肺。
怎麼會?她這麼會做這麼恐怖的夢?
一張臉,被汗水籠罩,一滴滴從她額際滑落。身邊依舊是空位,謝仲濤不曾回來。無法再安睡下去,她掀開被子,披衣下床,輕輕走到門邊,拉開門閂,走了出去。
連濤閣外,一片寂靜,除了天上的明月,一切像極了她夢中的情形。心底躥上一股涼意,揮之不去。為了擺脫縈繞在心裏的不祥感覺,她緊了緊身上的外衣,沿着房廊一直向下走,拐角處,一抹人影閃出,驚得她倒退了好幾步,幾乎要落荒而逃。
“時姑娘,是我。”壓低了聲音,有人在說話。
鎮定下來,看清楚了來人原是謝安,時轉運鬆了一口氣,隨即向他身後探望,卻沒有謝仲濤的身影。勉強地笑笑,她問他:“謝安,怎麼這麼晚?二少爺呢?”
聽時轉運問話,謝安有些猶豫,想了想,才開口道:“二少爺囑咐我先回來,還說,若是時姑娘問話,就告訴你他今晚不回來了。”
“是嗎?”她該覺得輕鬆的。以往,多少個與他同榻而眠的日子,她輾轉反側,老不自在,徹夜難以安睡;現在,他不回來,她可以沒有壓力好生安睡一場。但是,為什麼,心底隱隱有些失落,覺得缺少了什麼?
見她不說話,謝安想要說什麼,最後卻只是張了張嘴,緘默不語。
“那麼,二少爺此刻在什麼地方?”沒有忽略他的異樣,也看出他的急於離開。空氣中有淡淡的酒香和脂粉味道,即使他不說,她也能夠料想一二。
千怕萬怕,就怕她問這個問題,謝安心裏連連叫苦,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二少爺,他、他……”
“是在笑香樓嗎?”謝安吞吞吐吐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時轉運接上他的話,平靜地說道。
“時姑娘……”謝安低下頭,不敢看她的表情,“不是我說的。”
“我知道。”心頭有點酸酸的、澀澀的,時轉運笑了笑,卻不知曉此時的笑容,在旁人眼中看來難看至極。
笑香樓,滄州鼎鼎有名的溫柔鄉,謝季浪口中男人流連忘返之地,難怪,謝仲濤會沉迷無法自拔。
“時姑娘……”像是做錯了什麼事,謝安一邊打量她一邊緊張地搓手,“二少爺只是去喝酒,不曾——”
“時候不早了,你去歇下吧。”打斷謝安的話,她簡短地吩咐。這樣欲蓋彌彰的話,連三歲孩童也蒙蔽不了,而她心知肚明,又何必再解釋這麼多?況且,她非謝仲濤的妻妾,名義上,只是一名貼身侍婢,又有什麼理由去追問主人的行蹤?
她不肯聽他解釋,謝安只好打住,擔心地看了她一眼之後,隨後離開。
偽裝的堅強在謝安離去之後轟然崩塌,時轉運無力地靠在牆上,慢慢蹲坐在地上,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她拚命咽下哽咽的聲音,不想在這萬籟俱寂之時,被他人發覺自己在這裏感傷。
良久之後,她才重新站起,手滑過牆面,如遊魂一般,漫無目的地遊盪。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見潺潺水聲,她停下來,藉著月光四處觀望,才發覺自己已經來到了砂岩屏障后,而那一邊,就是謝仲濤平日間沐浴的地方。
想起那一日,他難得與她聊起了他的過往,即使並不完全,也足以令她感動。還有他對她提及關孟海,那個在血緣上與他一脈相承的人,並非是來認祖歸宗,而是要毀掉謝家。
她不懂,她不明白,她一直處於渾噩的狀態,全因為謝家當年的是非恩怨,她是置身事外的人,完全不了解,也完全沒有置喙餘地。
今日多嘴一言,令謝仲濤摔門而去,決絕而不留情面。他現在應該是身處笑香樓的溫柔鄉中,沉醉不知歸路吧?
又來了,一想到這個,胃裏就難以自制地直冒酸水。推開石門,走到池邊,才蹲子掬了一捧水,乍然聽見外面響起了毫無章法的腳步聲,心下一驚,急忙走到砂岩邊,蜷縮了身子,擠進曲折的石縫中,暗自向外張望。
有人踉踉蹌蹌走進石門,攀着岩壁,手中還拿着酒壺,邊走邊喝,全然不顧前胸已經被沾染了一片濡濕。
時轉運睜大了眼睛,月光下,來人的面目,毫無遮掩地被她看在眼裏,即使醉眼朦朧,身形不穩,失了平日的風度,仍不妨礙她認出那是誰。
謝仲濤,他此時應該在笑香樓左右逢源的,可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轉運!”
時轉運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已發現了自己。隔着岩縫看過去,才見他已經背對自己,面向皓皓月光張開雙臂,仰天長嘯。
濃重的酒味不斷傳過來,時轉運有些不適應地轉過臉,長長吐了一口氣。老天,他究竟喝了多少,使平日間的穩重全然消失,卻像醉漢一般在此口無遮攔,扯開了喉嚨猛叫,存心吵醒整府的人。
“轉運,轉運……”
吼聲逐漸低下去,到後來,變成了細細的呢喃,帶着平常不曾有過的語調,聽得她臉頰發燙,耳根發紅。
外面的人似乎嘶喊得累了,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自言自語:“你根本什麼都不了解,何苦要來-這趟渾水?”
渾水?是指她插足謝昭和他之間的事嗎?他的話,顛三倒四,難以琢磨,不知他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撲通!”
正在兀自沉思,不想外面有落水聲響起,乍然回神,匆忙望去,除了池岸邊的酒壺,四面之下,哪裏還有謝仲濤的身影?惟有水面還未消去的漣漪,層層泛濫,令她心亂如麻。
大驚失色之餘,再也顧不得隱藏,時轉運跌跌撞撞地奔到池邊,倉皇地呼叫:“二少爺,二少爺……”
沒有人回答,只有她一個人的回應,來來回回,作為僅有的陪襯。
慌了神,她沿着池邊奔跑,邊跑邊喊,忽見池中冒出一個頭顱,稍微寬慰一些,不想謝仲濤顏面一閃,緊接着又沉下去。
“二少爺!”
揪緊了心房,她難以克制,驚駭地叫道,不見答應,驟然想起應該叫人前來救援。才跨出去一步,又停下,想她如此耗費時間,豈不是延誤了謝仲濤的性命?
猛地轉身,面對池水,她毫不猶豫地跳下,水花濺起,她頓時沒頂。四下抓拽,好不容易攀住池沿,勉強踩到池底,抹去一臉水漬,顧不得眼睫滴水,四下張望,池水再無漣漪。
恐懼排山倒海湧來,她鬆開手,不管自己水性不好,整個人載沉載浮,一雙手胡亂在水中搜尋。
“謝仲濤!謝仲濤!求求你,出來啊,出來啊……”
沒有他的蹤影,沒有他的回應,她聲嘶力竭,力氣也將用盡。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淚水再也抑止不住,混合著池水,分不出彼此。他瘋了嗎?好好的,幹嗎往池中跳?為何總是如此,做出人意料的舉動?讓她猝不及防,讓她惶恐不安,讓她擔驚受怕,很好玩,很好玩嗎?
“謝仲濤,你這個混蛋!”
漸漸地沒了氣力,她停下動作,任由池水慢慢將她淹沒。水灌進口鼻,難受得緊,眼前也開始迷濛,她懶得理會,不想冉掙扎。
若是他死了,若是他死了……
“嘩啦——”
忽然被什麼東西從水中攔腰抱住,接着被帶上水面,從窒息的狀態中解救出來。
“轉運,我好像聽見你在罵我。”
懶懶的,倦倦的,嘶啞的聲音,卻是熟悉的語調。生怕錯過,時轉運睜大酸澀的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
眼前的人,周身濕透,楚楚衣冠狼狽不堪;眼中醉意甚濃,嘴裏噴出的酒氣更是衝天;此時摟着她,半靠在池沿,不清不楚說著胡話。
身上冷得很,但剛才冰涼的心一點一滴溫暖起來,失而復得的激動,使她緊緊摟着面前的醉漢,哭喊出聲:“謝仲濤,你這傢伙……”
好怕他就這樣離他而去,好怕他們就此陰陽相隔。六年前,註定牽扯的命運,她沒有自己想像得那麼堅強,拿得起,但放不下。
“你哭了嗎?”
涕淚交流的臉被一雙手輕輕捧起,細細摩挲着,拭去了不斷滑落的淚珠。她這樣直直望進謝仲濤的眼底,驚訝地發覺,在醉意之外,裏面居然還帶着一點點寵溺,一點點憐惜。
是錯覺嗎?否則謝仲濤怎會這樣看她?是不是自己在瀕死之後一廂情願產生的幻想,所以才會將他的醉意當做情義?
就當真一回吧!允許自己放縱片刻,這樣偎着他,靠着他,即使自欺欺人,她也認了。
“別哭了,好不好?”
他越是這樣說,她的淚水越是像珍珠斷了線一般不住流,難得他肯用商量的語氣與她說話,難得他言語中沒有命令霸道的語氣……為這樣的謝仲濤心折,甘願就此淪陷,萬劫不復。
若是酒醒后的他也能這樣對她,那該多好,該多好?
有什麼東西忽然從謝仲濤緊握的手中掉下來,她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濕漉漉的紅線,最下面吊著一道已經被水泡皺了的平安符。
“你——”喉嚨像被什麼堵住,她自他胸前抬頭,一眼便看見他高高舉着手臂,臉上露出難得的沒有心機的笑容。
“漂了很遠,所幸我還能找到。”
簡單的話,她卻能從中找出前因後果。他醉了,意識不清,只憑直覺,酒後吐真言。如果他還清醒,這番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說出口。
“你為我求來,保我平安,我卻誤會,將它丟掉。對不起,轉運,對不起……”
他用了十成的力氣,將她抱得很緊;她掩面窩在他的懷中,心潮澎湃,起伏不已。
就為了這個,就為了這個,他居然妄顧自己的性命,在爛醉如泥之下,跳進池中,大海撈針一般搜尋這道小小的平安符,害她心碎,怎可如此過分?!
慢慢地被舉起,等到反應過來之際,她已經被輕輕安置在池沿上。眼看着謝仲濤遲緩的動作,她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臂膀,助他一臂之力,幫他攀爬上來,仰面倒在她的身邊。
“以後,不要再這般魯莽。”她開口,想要拿起他拽在手心的平安符,不想他拳頭捏得緊緊的,根本就無法怞出來。沿着他平放在胸前的手一路向上望去,只見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呼吸均勻。
睡著了,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她最後一句話?時轉運伏子,趴在他的胸膛上,凝視他熟睡的面容,手指劃過他緊皺的眉心,輕輕嘆息:“謝仲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