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手捧精美的紅緞錦盒,時轉運立在謝仲濤的身後,候在大廳,等去通報的人回復消息。

“時姐姐,奉德公究竟是什麼人啊?”站在一旁的雪離小小聲地問時轉運,不時打量門邊的守衛。

時轉運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可隨便亂語。

靜默無聲中,背對着她們就座的謝仲濤忽然開口:“奉德公,是先皇近侍,時任內務府總管,封二品官銜;當今聖上念其自幼輔佐有功,賜奉德公出任布政使司。他此番全國巡查,就是為了督辦貢品進貢一事。”

聲音很輕,加上他揭開了茶蓋掩飾自己的嘴形,近乎耳語,但足以使身後的人聽清楚他的話。

“哦。”他的解釋,雪離似懂非懂,大概明白這個奉德公權力很大,足以號令一方。

“謝二少——”先前進去通報的人終於出來,“奉德公請你們進去。”

“有勞了。”謝仲濤站起,彬彬有禮地抱拳施禮,隨後帶着時轉運和雪離跟隨來人向內走去。

一路行來,但見守衛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侍衛皆或佩劍、或持刀,明明一個鳥語花香的別院,卻似天牢一般,壓抑得厲害。

時轉運皺起眉頭,很不習慣這樣的氛圍,只覺得胸中憋悶,難受得很。

走過水榭,繞過短廊,直到過了圓形垂花門,才停下了腳步。

“奉德公,謝府謝仲濤謝二少前來拜謁。”

“進來吧。”

尖細的嗓音,剛勁不足,陰柔有餘,聽起來像是故意捏着嗓子刻意造作,足以讓聽者止不住激靈。

初次聽見這樣的聲音,時轉運有一瞬間的愕然。好不容易,才掩飾了自己的失態,跟着謝仲濤穿過垂花門,進入一片翠竹之中。

竹林一片,青磚砌築的台基上,只見一個身着一領大紅蟒衣的人端坐在石凳上,翹着蘭花指,擺弄面前的蘭草。聽見他們進來,慢慢轉頭,從已顯老態但仍白凈富態的臉面,不難看出保養得宜。

“滄州謝府,富傾天下,咱家早有所聞。今日見疊少器宇軒昂,也莫怪能得到謝老爺子的重視。”

又是那種尖細的語調,只不過,這一次時轉運終於明白,身兼多項要職的奉德公,原來是個宦官太監。

“奉德公過獎,晚輩有幸與奉德公同院,攀談一兩語,實乃三生有幸。”謝仲濤四兩撥千斤地回答,同時不着痕迹向旁移動了一步,適時遮住了時轉運和雪離錯愕的眼神。

“謝二少果然能說會道。”對謝仲濤的恭維,奉德公全盤接受。示意謝仲濤上台,坐在他對面,他轉動自己無名指上的寶石戒指,“聽聞謝府收集前朝古玩真跡甚多,此番進貢,謝二少可不能馬虎過關呀。”

“奉德公請放心,晚輩定當呈上最好的古玩,博皇上龍顏一笑。”

“好,好,很好……”奉德公連說了幾個“好”,“如此一來,對皇上有了交代,咱家也可高枕無憂了。”

“奉德公——”見他心情甚好,謝仲濤對時轉運使了個眼色,“晚輩聊表心意,準備薄禮一份,還望奉德公笑納。”

“哦?”奉德公來了興趣,看着時轉運一步步走上台基,將錦盒放在他面前,慢慢打開。

“這是用上等雞血石打磨的印章,不知道奉德公喜歡與否?”謝仲濤笑意滿面地問道,見奉德公本來眯縫的眼睛驟然放大,滿面驚嘆地拿起盒子中的印章打量,心知這份禮物果然揣摩對了心思。

“好得很,咱家印章無數,惟有這一塊最合咱家心意。”

“奉德公喜歡,那是最好不過。”謝仲濤在心中冷笑,臉上卻堆滿了虛偽的笑容,“奉德公要務纏身,晚輩不便過多打攪,就此告辭,改日再來拜謁。”

退出垂花門,如來時一般,時轉運低眉順眼跟在謝仲濤身後,沿着回程準備離去。

步入短廊,迎面急匆匆奔來一人,跑過她身邊,復又折回,伸出一手攔住她,驚訝地瞪大眼睛,好半天,才發出兩個字:“是你!”

本在責怪此人好沒有修養,當眾攔截他人去路。但聽聞他的語氣,彷彿認識她一般,時轉運疑惑地抬頭,看清來人,怔愣之餘,不明白他怎麼會在此地,“關奇?”

“你怎麼會來這兒?”關奇好奇地問她,心中盤算是否需要告知某一人。

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看了看前方臉色不甚好看的謝仲濤,噤聲不語。

“怎麼啦?”背對謝仲濤,關奇不明就裏,剛想要進一步詢問,怎料橫在半空的手,忽然被打下去。他回頭張望,一名素不相識的男子正不怎麼友好地瞪着他。

“喂,你幹什麼?”關奇扭着自己的手腕,氣鼓鼓地質問。打得不算疼,但力道也不算輕,更重要的是,他居然在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面前挨打,面子究竟往哪裏擱?

“好巧,這句話,我也正想問你。”謝仲濤不緊不慢地說道,瞄了一眼時轉運,“轉運,過來!”

轉運何時認識了這樣一名清秀少年,為何他不知曉?看來,他是忽略了一些重要的東西。家花長成,即使身處高牆大院之中,也能引得狂蜂浪蝶逐香而來呀……

“笑話,憑什麼你叫過去就得過去?我——”對他的話,關奇嗤之以鼻,剛想辯駁幾句,不料想竟見得時轉運毫無異議地由他身旁經過,順從地走到謝仲濤身後站定,他反唇相譏的話就這樣哽在喉間。無聊沒趣地,他訕訕地低聲問隨後的小丫頭:“那人,究竟是誰?”

雪離同樣也小小聲地回答他:“謝府二少爺,謝仲濤。”

謝仲濤,是那個謝仲濤嗎?

“這麼說來,那她她她……”關奇伸出手指,指向被謝仲濤遮掩了大半個身子的時轉運。

“你說時姐姐嗎?”雪離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是我家二少爺的貼身侍婢。”

“貼身侍婢?”擦拭劍身的動作忽然停住,關孟海回頭看關奇,眉頭深鎖。

“是。”關奇小心翼翼地看了關孟海一眼,“我今日探得口風,隨後打聽,得知那位姑娘原來姓時,名轉運。六年前被賣入謝府,據說——”

“據說什麼?”見關奇忽然吞吞吐吐起來,關孟海追問。

“據說,時姑娘是被謝老爺子花重金買下,專門伺候謝府二少爺的。”

“專門伺候謝仲濤?”關孟海一字一頓地重複,凝視劍穗,想起她溫婉的笑臉,忽然煩躁起來。

“當然,這只是揣測。這年頭,說風見雨,您還見得少嗎?”見關孟海臉色瞬間陰沉下來,關奇急忙說道。

他當然見得不少。太多的醜惡、太多的是非,所以心沉了、意冷了、習慣了用最偽善的面貌逢迎相對。

只是——

“……寶劍剛利,翡翠性冷,利刃寒玉,錦上添花……”

那一日,對於關奇在他授意下的存心刁難,她臨危不懼,遊刃有餘。原以為她會虛與委蛇,暫時應對;不想她傾心挑選,擇出良配。

她說她是謝府的奴婢,他不相信。誰家的奴婢,會有這等才華和眼力?原以為她只是不便告知真實身份,所以隱瞞。沒有想到,她不僅是,而且還是謝老爺子親賜給謝仲濤的貼身侍婢。

他的手慢慢撫上劍身,一直向下,最後停在碧綠透亮的翡翠穗子上,那種目光,猜不透,也看不穿。

她叫時轉運啊,果然是個好名字……

“何時相識的?”

隨謝仲濤返回連濤閣,雪離告退,時轉運正在為他寬衣,不想背對她的人忽然開口發問。

言簡意賅,也許旁人不懂得他的意思,但她已經瞭然。

“前些時日他到古意軒,為他主子選些物件,我出了點建議,如此而已。”嘴上回答,手中動作也沒有停下。言語間,她已為他除去外套,擱在一邊,換上一件質地柔和的白色儒衫。

他一向討厭繁瑣,只要將前因後果說與他聽,中間波折如何,想來也沒必要一一稟明。

“你的眼光,一向很獨到。”謝仲濤口中讚許,站直了身子,任由她打點,“譬如說奉德公對那塊印章就很滿意。”

時轉運正在忙碌的手有一瞬間暫停,想起奉德公陰陽怪氣的聲調,拿捏做作的笑聲,忍不住,胃裏一陣。

似乎從時轉運不自在的表情中看穿了她的想法,謝仲濤走到書桌前,拿起鎮紙,回頭看她,“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何對奉德公如此禮遇,對不對?”

她搖頭,不明白他這樣問自己的用意何在。即便知道,侍奉他這幾年來,也知曉他不願意泄露的事,若是執意去追問,必將引得他雷霆震怒。

“轉運,你搖頭,是說你不知道,還是你不想問?”

她不想問,也不想知道。不問不知不曉,什麼都不知情,也許才是最好。

見時轉運不說話,謝仲濤也沒有太為難她。收回目光,他專註地凝視手中的鎮紙,“謝家富甲一方,在商貨運經營,名下商號昌盛,無不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可惜,這個世道,要維持蒸蒸日上的繁盛,僅靠有經商的天分還不夠,更多的,還要用精明的手腕。轉運,你懂嗎?”

“我——不懂。”不懂他所謂的手腕是什麼,更加不懂,他言語下究竟掩藏着怎樣的暗示。

“不懂嗎?對了,你應該不懂的。冰雪聰明如你,在意的,是古畫、是古玩、是古董。閉關臨摹仿製,安能知曉外界隱藏的種種?”聽見她的回答,謝仲濤笑了笑,“你一定也在好奇,奉德公一介內臣,為何也能封侯,擁有爵位,還手握布政使實質大權,掌控民生,對不對?”

“二少爺——”這一次,時轉運的語氣有幾分驚恐。她快步走到房門邊,向外張望,發現外面沒有人,急忙退回,掩上門扉;隨後匆匆走到窗前,四處打探一番,將窗戶盡數拉過關上。一切似乎看起來沒有異樣,她才鬆了一口氣,返回到謝仲濤身邊,低聲開口,“不要再說了。”

他是瘋了嗎?如今錦衣衛四處監聽,無孔不入,上至高官,下至平民,多有幾分忌憚,豈敢輕言妄語?惟有他,竟敢這麼堂而皇之地談論大權在握的奉德公,即使在自己家中,卻難保隔牆有耳呀。

“你在擔心我?”謝仲濤站在原地,看她慌張的模樣,不期然,心中多了分異樣的感覺,他垂眼,恰好對上她略帶幾分責備的眼神。

他的語氣,太過輕柔,不似平日的他,倒多了幾分隨和。

“我當然擔心你。”被他的目光注視得雙頰發燙,時轉運壓住心中的波瀾,費力地開口。

“為什麼?”謝仲濤俯身,嘴唇擦過她的面頰,將頭枕在她的頸窩,用力嗅她獨有的香氣。

他靠她好近,臉上酥麻的感覺令本來就在發燙的耳根更加雪上加霜。心跳如鼓,也不知道他到底聽見了沒有。

“這麼久了,你還是不習慣。”感覺她的不自在,謝仲濤低笑,大手撫過她的雲鬢,落在她細嫩的脖頸,細細摩挲,“說,為什麼?”

若有似無的令她呼吸陡然急促,想要推開他,可他先她一步看穿了她的意圖,牢牢掌控,不讓她得償所願。

他是一個很霸道、很固執的人,一旦要知曉什麼,就一定回追問到底。

“因為,因為你是二少爺呀……”情急之下,時轉運脫口而出,“我擔心你,在意你,我……”

“還要保護我,是嗎?”謝仲濤的聲音,在一瞬間,又冰冷下來。收回手,推開時轉運,他收斂了笑容,“我不信這些無稽之談,以後不許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

只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還來不及感受他難得的溫存,他又變回那個不近人情的謝仲濤。

“謹小慎微又如何?”他突然轉變話題,言辭間有淡淡的嘲弄,“愈加之罪,何患無辭?若真有心要我謝仲濤鋃鐺入獄,即使再怎麼小心,也無濟於事。”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話,讓時轉運膽戰心驚,惶惶然有種莫名不安的預感。

“我嚇着你了?”注意到她驟然蒼白的臉色,謝仲濤伸出一手,輕輕將她摟入懷中。不想細想自己此時為什麼會對她有這麼溫情的舉動,只想藉助她的溫香暖玉,安撫自己煩躁不已的心情。

時轉運側臉緊緊貼在他的胸膛,聽他不復往日平和的心跳,不自覺的,手指狠狠拽住他的衣角,絞得自己指關節發白,也沒有鬆開。

“官商之道,古有先例。謝家每年用於上下打點、疏通渠道的銀兩何止百萬?若沒有金錢開道鋪路,你以為,官府會對我們的商運如此照顧?”內臣當道,官場昏暗,若是沒有靠山,有錢無權,如履薄冰,“進貢之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一個閃失,被抓住了把柄,就可能被抄家滅族,萬劫不復。”

謝仲濤的話,令時轉運不寒而慄。她的心不斷地緊縮再緊縮,眼睜睜地看着他忽然舉起手中鎮紙狠命地向地上一扔,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玉,就被他這樣毫不心疼地摔碎。

“到時候,任你身份再怎麼高貴,身家再怎麼富庶,也如這鎮紙一般,從高處跌落,粉身碎骨。”

“別再說了!”頭痛欲裂,時轉運想要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聽他講下去,可是謝仲濤卻抓住了她的手,無視她痛苦的表情。

“轉運,若是我死了,你會傷心嗎?”

“你不會死的!”拔高音量,時轉運幾乎是叫出聲來。討厭,討厭,討厭!他怎可輕言死亡,當做兒戲一般?

“其實你應該高興的。”聽見時轉運氣惱的叫聲,謝仲濤抿抿唇,專註地凝視她,“若是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了……”

香雲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無不頂禮膜拜,虔誠祈福。

“時姐姐,你跟觀音菩薩說了什麼?”

人來人往之中,雪離扶起叩拜完畢的時轉運,打量正面慈眉善目的觀音塑像,好奇地問她。

“我向觀音大士誠心禱告,祈求謝府中人平安康泰。”是為謝府的人祈福,但最重要的,是為謝仲濤。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日他的影響,連帶着,她都開始焦慮不安起來,整日為他的話擔驚受怕。於是心生念頭,想要到香雲寺拜拜菩薩,當是為自己安心,也為他好生祈禱,只求菩薩能大發慈悲,保佑他驅吉避凶,一生平安。

他算不上是個好人,但也不算是個惡人,不該有厄運降臨。只希望是虛驚一場,而後一切恢復如常。

她走至功德箱前,掏出碎銀放進去,正準備離去,面前卻有人擋住了去路。

“這位姑娘,要看相嗎?”

是位俊逸的公子,朗朗地微笑,整個人看起來超塵脫俗。這樣的人,混雜在人群中,怎麼看都覺得不太協調。

時轉運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觀音大士像,不知道為什麼,感覺竟然有那麼一些相近。

“多謝!”她搖頭,委婉拒絕,不料男子沒有讓道,反而上前一步,將她細細端詳。

對他的舉動,時轉運警惕地後退了一步,還未發話,身邊的雪離已出言教訓:“你這人,哪有這樣一直盯着大姑娘看的?”

“雪離,我們走。”不想多言,也不想引起他人側目,時轉運吩咐雪離,轉身準備繞道離去。

路有多條,他不讓,她另闢它徑,總可以了吧?

“陰年陰月陰日生,破宮之相,水命之生……”

不大的聲音,清楚地傳進她的耳朵,她愣了神,回頭看已距離幾步之遙的男子,“雪離,你等我一下。”

一步一步上前,每一步,都沉重得很,直到站在他面前,看他清澈的眼眸,她才艱難地開口:“你從何知曉?”

男子不答,微笑着,繼續說道:“水易寒,形態萬千,化冰為堅,心可固,意可堅……姑娘命格奇特,相必已為人所用。但奉勸姑娘一句,禍福劫難,隨緣看淡,今後何去何從,姑娘自當慎重。”

玄玄的話,字字敲中她的心坎。從十二歲那年和謝仲濤相遇,來易來,去難去,什麼才為隨緣?什麼才為慎重?

“你是誰?”怔忡了半天,她才想起早就應該問的問題。

“我姓原……”

耳邊才聽見他說這句話,不想眼睛忽然被沙塵迷住,等到能再看清周遭景物之時,眼前之人,早已不見蹤影。

時轉運閃神片刻,隨後急步跨出大殿門,四處梭巡,人群之中,不再見得其人。

“時姐姐,時姐姐……”雪離在身後叫她,隨後跟上。

“雪離,雪離,你看見了先前那個人嗎?”呼吸不穩,時轉運拉住雪離的手,急切地追問。

“沒有。”雪離搖頭,擔心地看她沒有血色的嘴唇,“你要我等,我便隨意看看,等到再看你們的時候,只看見你向外跑。怕你出事,我就跟來。時姐姐,你沒事吧?”

“沒事。”時轉運看向身後的觀音塑像,慈悲的表情,微閉雙目,接受眾人的參拜。她閉上眼睛,待激烈的心緒逐漸平緩,才又睜開雙眼。

菩薩呀,是你知道時轉運難以抉擇,所以才化身來點撥的嗎?

小小的平安符,被時轉運緊緊捏在手心,一個早晨,從出謝府,再到古意軒,她都沒有勇氣向近在咫尺的謝仲濤開口。

會被他笑的吧?因為記得他說過,他從不相信鬼神亂力之說。

用很誠很誠的心,為他求來的這道平安符,想來在他眼中,沒有什麼特別。對於她這樣的做法,他大概也只會嗤之以鼻,嘲笑她的天真和痴傻。

“怎麼了?”謝仲濤看對面坐着的時轉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但是眼神渙散,明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沒……”直到聽見他的聲音,時轉運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看着他出神好久了,有些羞窘,她低頭,握成拳的手再加了加力。

他知曉她有心事,而且,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喜歡被她排拒在心門之外的感覺。皺起眉頭,他抬手伸向她,開口:“你——”

他才說了一個字,便看見周掌柜從側門捧着賬冊走出,及時收回自己的手,沒有流露半點異樣,他端坐,決定稍後再去處理心中的疑竇。

“我先出去。”時轉運恭順地站起身來說道。謝仲濤定時過目商行的賬目,她從不參與,除了避嫌,還因為不懂,更因為,她不想懂。

得到了謝仲濤的首肯,她掀開門帘,走進大廳。手,捂住自己的心坎,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就在剛才,他的手伸向自己的一剎那,她的心,就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時姑娘——”跑堂的夥計見她從內廳走出來,沖她打招呼。她微微一笑,點點頭,走到店門邊的角落,透過古色古香的木窗,靜靜看外面的熙來攘往。

禁不住,打開握緊的拳頭,低頭看手心裏的平安符,她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送得出去啊……

“好巧!”

明明選的是一個偏僻角落,正適合獨自冥想,無端地,還是被他人打攪。匆忙合攏五指,避免心事被看穿,時轉運抬眼,站在面前的人,她算不上熟識,但也不陌生。

“公子今日來,打算購置何物?”她頷首,掛上淺薄的微笑。其實,他不算是個難纏的顧客,至少,明理懂事,一旦滿意,不會無故取鬧。

“打算倒是沒有,不過,我看中了古意軒的一件東西。”少見的笑容被她臉上特有的淡雅帶出來,關孟海回答,驚訝自己此刻的心情居然雀躍不已。

一踏進古意軒,人群中,一眼便看見了溫婉嫻靜的她,與世無爭一般,靜靜安然一隅。無法剋制,無法忍耐,他就這樣情不自禁地走向她。

仔細打量她,見她青絲烏亮,髮辮未作結縭裝扮,不期然,心中一塊石頭悄然落地。

謝仲濤未娶妻,未納妾,她對他,也許真的就止於貼身侍婢的關係而已吧。

“難得公子喜歡,大可挑選。”他的眼神太過奇怪,看得她老不自在,又不便於沒有禮數地走開,時轉運只能順着他的話接下去。

“挑選,倒不必了,此物只有一件,價值連城。”關孟海的手,滑過隨身佩劍的劍穗,只一下,劍穗與劍身輕輕撞擊,發出悅耳的聲音。

“古意軒的物品皆為仿製,做工雖然精巧,千金一求尚可形容,但若說價值連城,公子言重了。”謝家價值連城的寶物不少,卻皆為藏品,極少為外人展示。古意軒中的贗品,即使民間市價哄抬很高,又豈能與之相提並論?

她此時提醒她的表情,看起來很認真,不像尋常商家對自己的貨品吹得天花亂墜,反而將實情和盤托出,怕他辨物不清,白白虧了銀兩。

關孟海專註地看她,連自己也不知道,目光中少了幾分冷漠,多了幾分柔情,“物品是仿製,人,卻是真的。”

心房被他突如其來的話語無端震懾,避開他灼灼的眼神,裝作自己並不懂得他話中的含義,時轉運別開臉,低聲開口:“古意軒只賣物,不賣人。”

“古意軒賣物,我中意的物品,自當買下;古意軒不賣人,我中意的人,不論買賣,只要她心甘情願。”

鏗鏘有力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有着異乎尋常的堅決和勢在必得的決心。

莫名其妙地,本已沉澱的心,開始慌亂起來,夾雜着一點點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時轉運!”

眼皮在跳,她猛地轉過頭,恰好迎上那雙須臾沒有離開過自己的眼睛,“你,知道我?”

“我中意的女子,若是連名字都不知曉,豈不可笑?”上前一步,縮短他和她的距離;她隨之後退一步,又將距離拉開。他再上前,她再退,如此反覆,直到將她逼退到角落,退無可退。

“我做事,向來很直接。”緊盯她慌亂的眼睛,開口的同時,他已向她伸出了手,“若是你願意,跟我走,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給你一個名分,還你自由。”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是急躁了一些,恐怕會驚嚇壞她,可是他沒有耐心慢慢來,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無妨的,只要她願意跟他走,以後的歲月中,他有很多的時間,漸漸和她培養感情,細細將她呵護。

時轉運獃獃地看攤在自己面前的手掌,指節粗大有力,掌心粗糙,指腹有常年磨出來的老繭,處處充滿着練武人的痕迹。

自由啊,她渴望企盼了多久,不曾想,真真切切的,有一個機會擺在面前,為什麼,她會猶豫不決,躊躇不前?

眼前的關孟海雖似冷漠,但莊重得體,眼中儘是誠懇,不似一般紈絝子弟山盟海誓的虛假。依他佩戴的絕佳好劍來看,他的身份,即使不是顯赫世家,也非一般百姓所能攀比,對於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奴婢,他能夠紆尊降貴,放低姿態來徵求她的意見,已屬難得。

答應他呀——時轉運,千載難逢的時機,只要你點頭,只要你點頭……

有個小小的聲音一直在耳邊呼喚,可心裏,好像還有什麼東西難以割捨。究竟是什麼,是什麼呢?

靈魂被硬生生地扯成了兩半,一半在不斷叫囂要掙脫令她窒息的禁錮;另一半,卻羈絆着她展翅欲飛的心。

“跟我走吧。”見她不語,當她是在思量,關孟海的手,探向她的臂膀,“一生的自由,難道還比不上一輩子的為奴嗎?”

他的手,即將接觸到她的一剎那,時轉運反射性地縮了縮肩膀,手一緊,灼熱的感覺自掌心傳來。

是那道她求來的平安符在提醒她,還有它的存在。

沒有料到她會躲開自己,關孟海的手,就這樣懸於半空,看她本來掙扎的表情逐漸有了異樣的變化。

“你——”

“轉運!”

才要開口,身後有一個低沉的男聲再叫她的名字。而她,似乎被嚇了一跳,倉皇之間,緊握的手突然鬆開,有什麼東西,自她掌心,墜落地面,掉在她和他之間。

躺在地面的,是一道小小的平安符,不起眼,任何一座寺廟都可以求到的那一種。而她,卻像心事被揭穿,素凈的臉蛋,一瞬間變得通紅。

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麼,關孟海眼中的光彩慢慢熄滅,臉色也逐漸沉下來。他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擱在身側,緊握成拳。

謝仲濤的臉色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一直在看賬冊,可是,老覺得心神不寧靜,根本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讓自己審核那些數字。終究忍不住,想要出來看看時轉運,沒有料想,一出來,就看見她和一名男子緊貼着站在店堂角落,而那名背對他的男子,還伸出手去,做出那番若有似無的親密舉動。

大庭廣眾,成何體統!

沒來由地氣惱,他拂袖,大步向他們走去,立在那名男子身後,看見地上的平安符,然後,是時轉運紅霞滿天的臉頰。

“好得很,都到了贈禮難捨的地步了?”冷冷地笑着,心中似有一團火燒,謝仲濤看了一眼時轉運,後者瑟縮了一下,緘默不語,“想來,你也應該介紹這位公子是何方人物吧?”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盡數飛向男子的後背。

“他——”

時轉運依言才要開口,關孟海向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緊接着,他慢慢迴轉身,面對謝仲濤,親眼目睹他怒氣沖沖的眼神化為驚愕,最後變成冰寒利刃。

“仲濤。”他開口,只說兩字,語氣平緩,不見起伏。

原來他識得謝仲濤,而且聽他毫不避諱的稱呼,兩人的關係匪淺。

謝仲濤盯着眼前的人,良久,才聽得他說出一句話:“十年未見,你與我都變化得這般厲害……”

原來是故人——聽他這麼說,時轉運忐忑不安的心稍微平和一點。才要鬆口氣,沒想到緊接下來,謝仲濤用凍徹人心的語調,甩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此番回來,你意欲何為?大哥!”

最後那兩個刻意加重語氣的字,震驚了夾雜在他們二人之間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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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來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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