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忘憂》(三)

第五章《忘憂》(三)

青瓏好奇地盯着這兩個字。

“好看吧?我自己寫的喲!”追命得意道。

“好看……”青瓏點頭,問:“可為什麼要寫這兩個字吶?”

“因為……”追命思量道:“這是我的人生信條。無情崇尚的是責任,鐵手崇尚的是事業,冷血崇尚的是正義,他們都活得太累。而我……崇尚逍遙。”追命將壇中酒一飲而盡。

“可是……”青瓏皺了皺眉,小心翼翼道:“你不覺得這種信仰有些……自私么?”

追命頓住了,直直盯着他看,令他有些不安。良久,追命臉上浮現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慢問道:“你覺得我只顧自己,不顧對國家的責任?”

青瓏愈發謹慎地小聲道:“難道……不是這樣么?”

追命一聲輕笑,聽不出是得意還是苦澀,他拿着酒杯在手中默默把玩了許久,然後說道——“不是這樣的。”他的聲音剔透如泛藍的冰晶:“小瓏,有些事情,你還不懂。你懂得‘無奈’這種感覺嗎?我正是經歷了這感覺,才不得不變成現在這樣子。我也曾有過一腔熱血報效國家,但,我,還有大師兄他們,包括師父,我們的努力無濟於事。大宋還是不可救藥地一味墮落下去。奸臣當道,天子無能……我們改變不了。大師兄他們到現在還期望扭轉乾坤,但我,已看開了。盡人事,聽天命。大宋的存亡,只能看天意了。我看透這一切,並不代表我迴避這一切。如果真的有一天,遼軍的鐵騎踏入了這裏,我甘願第一個戰死在沙場上。”

這番平穩而又堅毅的言辭,令人嘆息,更令人欽佩。青瓏聽痴了,似懂非懂地點頭。

追命忽又爽朗一笑,抬手指向牆上那赫然的“逍遙”二字,問青瓏:“你知道這兩個字背後又蘊含了哪兩個字嗎?”

青瓏茫然搖頭。

“淡泊。”

追命踱到字前,手撫過那清麗的墨跡,似自言自語道:“每一個信奉逍遙的人,都有一份淡泊的心境。人生匆匆,不過數十載而已,為什麼要反反覆復糾結於塵世紛紛擾擾?淡泊,才是人生的真諦。”

淡泊與淡漠不同。淡漠是人性的一種降格,而淡泊則是人性的一種藝術。

淡泊是驚險搏擊之後的小憩,是輝煌追求之後的沉思;淡泊是種子吐芽前的孕育,是山花盛開前的含蓄;淡泊是告別了無知的炫耀之後的成熟,是終止了淺薄的狂妄之後的深沉。

氣吞山河的壯舉是一種美,美在燦爛多姿;平淡無奇的生活也是一種美,美在寧靜恬適、深沉含蓄,美在飽覽人世之後心靈的富有。在追求人生的路途上,學會在無數平平淡淡的日子裏享受那一份寧靜的美麗,享受人生的別一番情趣①。

“你懂么。”追命回首,有些自嘲地微笑。

“不太懂……”青瓏如實回答,忽爾甜甜一笑,道:“我會盡量去理解的。但最令我高興的是,今天,我真正了解了追命哥哥。你肯把心裏話對我說,我很滿足,也很感動。”

追命直看着少年那雙真摯無邪的大眼睛,竟有些自失。十幾年來,他從未與任何人深談過心底之情,以至於時日久了,旁人認為他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疏離了他的感情。而今日,眼前這青衫少年竟對他所言報以如此真誠友好的態度,不jin令他那顆原本覆了層薄霜的心緩緩融化了冰霜。

“……謝謝。”追命已自失地不知何言,撓着頭孩子氣地笑起來,如同平日裏的可愛樣子。

青瓏也微笑,眼睛彎成兩彎好看的月牙:“和追命哥哥在一起真是開心吶。天晚了,我要回去了,我們明天還一起玩哦!”

“好啊。”追命頑皮地沖青瓏擺擺手,道:“晚安。”

“晚安。做個好夢喲。”青瓏也淘氣地說著,搖搖手,露出個孩子特有的狡黠笑意,轉身走去了。

轉身的瞬間,又無意瞥過牆上那靈動的“逍遙”二字,心中竟升騰出一種淡淡的溫馨。

逍遙。淡泊。

歲月難得沉默秋風厭倦漂泊昔日伊人耳邊話已隨潮水向東流再回首往事已隨楓葉一片片落愛已走到盡頭恨也放棄承諾壯志凌雲幾分愁知己難逢幾人留再回首卻聞笑傳醉夢中②

又飄雪了。少年不由得環抱了雙肩,慢慢回到鐵手的房間。回憶鐵手那不苟言笑的冷峻神情,少年心中不免又闖入了幾分失落與難過。

燈盞明亮,桌前坐着那個冰塑般陰冷的黑袍男人。憑着燭光,他正專註地批閱着卷宗。濃眉微顰,專註認真的神情似囂張地彰顯着他的男子氣概,令人敬畏,也令人痴迷。

“鐵手哥哥……”青瓏怕打擾了他,所以極輕聲說:“我回來了。”

鐵手的背影毫無變化,甚至頭也不回,只是低低“嗯”了一聲,以示回應。

只有工作才會使你這樣投入么?青瓏這樣想着,湧出一股心酸,無意識地嘆了一口氣。

靜謐的氣氛中,即使是這樣一聲極輕極輕的幽幽嘆息,也顯得分外明澈。在聽到這透明的悲傷時,男人猛地頓住了。他恍然抬頭,正對上少年那雙茫然的眼睛。

青瓏忐忑地瞧着他怔怔的樣子。

鐵手合上卷宗,走到床前。床前有盞油燈,十分明亮,把他那黑色戎裝下面隱蔽的矯健輪廓也清晰地勾勒出來。

“青瓏。”鐵手的眼中透出暖意,溫言命令道:“過來。”

少年一臉疑惑,試探般一點點挨近。他在男人面前停住腳步,怯怯打量這個男人。

鐵手拿出了那樣東西——青碧剔透的龍形玉。

燈光下,彷彿房間裏所有的光芒都被這碧玉攝入,又通過自身玲瓏的青晶射了出來,流光溢彩。

青瓏驚喜地張大眼睛。這華彩的玉佩太夢幻,令他不jin輕輕“啊”了一聲。

“喜歡嗎?”鐵手和藹問道。

“嗯……”青瓏興沖沖地急急點頭。

鐵手淺淺一笑。這一笑,竟流露出些許寵溺的神情。這神情他是從未有過的。他抬手,將那龍形玉掛在了青瓏頸上。

“送給你。”鐵手淡笑,撫mo他的腦袋。

青瓏的眼睛張得更大,喜出望外地低頭看看掛在頸間的玉佩,又抬頭望望鐵手。受寵若驚得說不出話。

的確,鐵手如此的溫情實在是千載難逢。若不是今日青瓏受傷的表情觸動了他,他極有可能繼續冷若冰霜下去。

忽然,他被少年抱住。青瓏這撩人的小東西雙臂繞上他的脖子,小小的起伏的胸pu緊貼着他,在他寬大胸膛上廝磨蠕動,柔柔地蹭着,似乎想汲取多一些、再多一些的溫暖。

“鐵手哥哥,我覺得自己現在是世上最幸福的人。”青瓏拱入他懷中,頭鑽進他前襟。激動的顫音洋溢着濃濃的滿足。

鐵手抱他shang床,微微詫異問道:“為什麼以前不是呢?”

“以前……”少年訕訕地一笑,小聲支吾道:“我以為你不喜歡我吶……”他臉上泛起紅暈,羞澀地垂下頭。

這種含羞草般青澀的模樣呈現在這個俊俏的少年臉上,越發清純可愛,也越發撩人。縱使鐵手闖蕩江湖數十載,閱人無數,也不曾見過這般令人憐愛的精靈。

幾乎是難以自持地,男人伸手撫弄少年尖削精巧的下頷,順勢托起了他的頭。少年本是跪坐在床shang,這樣被男人托起下巴,身體便稍彎成了優美圓潤的弧線。

“那麼,現在呢。”鐵手直視他空濛的眼睛。

青瓏羞得臉頰越發紅彤彤的,窘迫地企圖掙開鐵手,鐵手卻更用力地捏他下巴,寵溺而又威嚴地問:“現在,你還覺得我不通人情么?”

少年被動地看着他,內心的歡愉加上身體的痛感,令少年有一種莫名的悵然與難以言狀的失落,不覺間眼中竟噙了淚。

鐵手沒想到這樣竟會傷到他,有些悔意,鬆開手,輕輕半擁住他,安慰道:“好了……我不問便是。”

青瓏低下頭,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抬起頭來,竟擠出個開心的笑容,道:“我沒事,剛才我是太高興才那樣的。”他重又依偎在鐵手身旁,微笑道:“我終於知道了,你不像追命哥哥說的那樣——一個只知道工作的木頭。”

“木頭?”鐵手皺皺眉,道:“我以前像嗎?”

“像。”青瓏淘氣點頭。

鐵手無語,鬱悶地狠按太陽穴。

“現在不像了就好。”青瓏擺弄着頸上玉龍。

或許是屋外飛雪太曼妙了吧。或許是房內燈火太朦朧了吧。或許是前所未有的感覺太奇妙了吧。

柔和的燈霧裏,兩個身影交織在一起了。

男人生平第一次將內心的感情表達出來。就像逾越了天塹。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變化是很微妙的。或許因為一抹月光,一簇花朵,一眼回眸,一句問候,甚至是一個眼神,你會驀地發現,你喜歡上了那個人。

如此簡單。

輕雪曼灑。寒寂的亭中傳出洞簫低回悲愴的音符,如同一聲聲沉鬱的嘆息。

冷血是這裏最沉默的人。除了工作時,人們只能在聽到這蒼涼洞簫聲時才恍然發現他的存在。或許,他是個如風的男子,但他又不是。因為……你見過滿透着xue腥味的清風么?

他孑立於亭下,傲岸吹奏那支長長的洞簫,漠然的表情像這世間萬物均與己無關。鍍金長袖與藍紫衣在輕風曼雪中飄動,幾點清純潔白的雪花綴在他綿長飄逸的發間。

但無論化容貌冷麗,無論他洞簫婉轉,無論他紫衣颯若謫仙,都掩不住他身周散發出的血的味道。彷彿浸浴過血海,火紅的血漿已滲入了骨髓。窮盡世間之水,洗不去身上的xue腥。

一曲悲愴輓歌幽幽而終,尾音幾個顫抖的音符徐徐游入天際。

“冷血哥哥的簫聲真好聽吶。”身後傳來一個孩子清脆的聲音。

冷血微微回首,只見青瓏坐在石桌旁,兩手托着臉仰頭說:“可是,冷血哥哥的曲子為什麼這麼悲傷呢?”

“悲傷?”冷血自語般低語:“我倒不覺有什麼可悲的。”

青瓏站起來,無邪的大眼睛直視冷血,認真地說:“每個人都有悲傷。越想隱匿,卻越欲蓋彌彰。”

冷血詫異地看着這個稚氣未tuo的少年,不太敢相信如此深刻的言語會出自一個十四歲少年之口。

“冷血哥哥,這世上美好的東西其實也蠻多的。讓自己生活得輕鬆些,不好么?”青瓏天真地問道。

冷血不回答,只是自嘲地微笑了一下。他闖蕩江湖數十載,還從未與別人探討過這種問題。外人見他冷峻,都不敢與他交談;諸葛神侯只與他談工作,談事業;師兄們更是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他真沒想到,生平第一次與他談人生哲思的,竟是一個懵懂少年。

“你太小。你還不懂。”冷血嘆息。

“怎麼你們都說我小,都說我不懂?”青瓏撅着嘴不滿道:“我不小了,十四歲了哎!”

見他神情可愛,冷血忍俊不jin,眉目間的血氣似乎也不那麼濃重了,倒像個和善的大哥哥。青瓏敏銳地捕捉到冷血剎那間的欣悅,於是開心起來,一把拽住冷血的手,興奮道:“我們去找追命哥哥玩吧!”說著就拉冷血走。

盛情難卻,冷血只得不太情願地跟從了青瓏。

這孩子,真是。

冷血心中這樣感慨着,嘴角卻無意識地勾出了個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溫暖笑意。

書房的門敞開着。墨香在房間裏暗暗浮動,沁人心脾。

那抹冰藍色的影子坐在桌前,從容優雅地處理着卷宗。

“咚咚咚”三聲小心翼翼的叩門聲,怯生生得可愛。

無情將視線掃向門口,只見青瓏猶疑站在門前,小聲問:“可以進來么?”

無情不回答,只稍稍點一下頭默許。透明陽光映在他冰藍發簪上,流光溢彩。

少年便一小步一小步挪進來,在他面前駐足。

“有什麼事。”無情不看他,淡淡問着,仍舊低頭批閱卷宗。斜斜的垂髮籠住左目,風韻雅緻。

“沒什麼……只是想來看看無情哥哥……啊,我真沒想到你這麼忙,打擾你了……”青瓏局促地說著,垂頭捋捋捲髮。無情冰藍的流蘇散發著高貴的美,讓他不敢*視。

“哦。”無情合上卷宗,轉動輪椅面朝青瓏,不溫不火道:“我不忙。你繼續。”

繼續?繼續什麼?青瓏窘得不知所措,偶一抬頭,視線穿過了窗扉,直看到窗外的雪景。兩扇木雕窗雕欄相望,着褚色,透暗香,彌散出一片悵然的哀傷。窗外,幾棵枯樹釘在雪地上,杈椏上滿綴積雪,好生凄涼。

彷彿突然有了靈感似的,青瓏說:“無情哥哥,這些是什麼樹呢?”

無情順他指的方向看去,緩緩道:“梅樹。”

“那……”青瓏遲疑問:“無情哥哥喜歡梅花?”

“還可以吧。”無情淡淡道:“不是最喜歡的。”

青瓏忽的爛漫笑起來,用甜甜的嗓音問:“那無情哥哥最喜歡什麼花呢?”

無情抬首,迷離如流螢的目光投向天空,冰藍綢帶在輕風中曼舞。他喃喃道:“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青瓏疑惑地撓撓頭:“是一種花么?”

無情依舊虔誠的仰首向著空茫的天空,修chang手指無意識地捋一下斜發,半露出了深邃的左目。他低聲說:“曼珠沙華又叫彼岸花,是開在冥界忘川彼岸的血一樣絢爛鮮紅的花,有花無葉。當靈魂度過忘川,便忘卻生前種種。曾經的一切留在了彼岸,開成妖嬈的花③。”

“好凄麗的花。”青瓏輕聲嘆道,又問:“哪裏有曼珠沙華呢?”

無情慢慢道:“開在彼岸的花,每一朵都綻放在黎明與晨曦的交界處。”

青瓏一驚:“難道……世上本無此花?”

“存於我心,便足矣。”無情落寞淺笑:“它是否真的存在,已不重要了。”

“那麼它究竟是什麼樣子?有多好看?”青瓏好奇地問。

無情頓了頓,轉動輪椅行到書架前,默默抽出一卷畫軸,在桌上徐徐展開,緩緩鋪平。

隨着畫軸的舒展,青瓏不由得驚地“啊”了一聲。

畫卷之上,大片大片的紅色浪潮,如同鮮血般綻放開來,每一朵都妖艷得讓人心痛。血紅花瓣如絲,稠密環繞,纖細凄艷。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花?”青瓏顫聲問。燃燒的花瓣艷麗無儔,像血,令人卒不忍睹,刺得人想流淚。

“彼岸花所蘊含的情,不是能夠觸及的心動,而是,遠在天涯的愛。”無情夢囈般的低語,如被曦露潤濕的冷弦:“它所象徵的,只是凄涼,絕望,與悲哀③。”

青瓏怔怔看着他。他的微笑美,卻美得詭秘,恰似這畫上漫天的曼珠沙華。青瓏很不明白,這樣一個美麗清秀的帶着書生氣息的男子,為什麼會愛上如此頹廢荒蕪的事物。

愈美就愈絕望,愈絕望就愈美。那一刻,少年驀然發覺,眼前這男子,不就像這凄美無望的花么?他的美,從骨髓滲到外表,似驚懾眾生的天香。而他的靈魂,卻飽含着出於極度自卑的自傲,浸滿了無奈無望的血淚。

他的世界裏,從他失去行走的權力時,就再沒有“美好”二字可言了吧。

驕傲的人啊,不要再在絕望的深淵裏沉淪下去了。請你打開心扉,看一看這世界的光明吶!哪怕一眼!

不知怎的,青瓏就握住了無情冰冷的手。

透過一層薄薄的斜發,男子那隻深邃的左目散發出犀利的光,冷冷掃過少年的臉,令他感到頰上一陣刀削般痛楚。

兩隻蒼白的手就那樣僵持地握着,緊攥着,交扣着。

“無情哥哥……啊,無情哥哥……”青瓏有些激動地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因為,他想說:無情哥哥,你不需要自卑,沒有人看不起你,大家心裏其實都很敬重你。你不要把自己jin錮在屋子裏,不要獨自一人面對彼岸花顧影自憐,不要把這世界想像得那麼黑暗!

可他怎麼能這麼說?怎麼能對一個高傲的人這麼說?

於是,青瓏只得斷續地說:“你很美,其實,你真的,很美……”

啊,無情哥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你很美,從內心到外在,都太美,所以,你並不卑微!並不比常人差!常人雖然有行走的權力,但他們當中,有幾個有像你這樣的能力,這樣的氣質,這樣的美?!

無情看着他,笑。像讀懂了他內心所想,又像是嘲諷他的語無倫次。但接下來,青瓏便知道,無情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無情說了一句讓青瓏哭笑不得的話——“你還太小,不會懂。”

我不懂?為什麼你們都認為我不懂?!

青瓏鬆開無情的手,憤憤賭氣道:“是,我不懂。”

無情悠然將那畫軸重新捲起,插入書架。他背對青瓏,青瓏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聽他幽幽道:“沒有人能改變我的人生觀。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的好意,小傢伙。”

男子回首一笑,竟透出絲絲溫情,暖人心扉。斜發低垂,流蘇微擺,冰藍的暗香在一寸寸地,散,發。

這一笑,太溫和,太美,令青瓏不由得心中怦然一動,也跟着傻傻地笑了。他眼珠狡黠一轉,孩子氣地問:“無情哥哥,你很喜歡彼岸花,對吧?”

“嗯?嗯。”無情莫名其妙地淺笑看着他。

“我知道了。”青瓏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臉上是孩子特有的那種神秘的、壞壞的笑容。

“怎麼?”無情清秀眉梢一挑,蓮般風雅一覽無餘。

“不怎麼。”青瓏得意搖晃食指,一臉不能說的秘密的表情。然後,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興沖沖從小衣袋裏掏出顆小玩意,拉過無情的手,塞在他手裏,燦爛笑道:“追命哥哥給我的糖,可好吃吶!”

不等無情反應過來,青瓏已蹦跳到門前,又轉回身來,向無情眨眨眼睛,甜甜道:“無情哥哥,記得要快樂呦!”接着,那抹青色的小小身影便又一蹦一跳地走開去,消失在長廊盡頭。

無情怔忡了好一會兒,才垂下頭看了看手中那一小塊糖——方形的,由小紙片包着。

——“無情哥哥,你很美,其實,你真的,很美……”

——“記得要快樂呦!”

斜斜的黑髮遮蔽了雙眼。他垂首,用拇指輕輕撫mo糖紙細膩的觸感。

不經意間,猛然發覺自己的視線正逐漸模糊。

不!

他警覺地仰首向天,將眼中的薄薄霧氣迅速揮發乾。

成崖余,你這個懦夫!不就是聽到兩句溫情的話么,不就是被一個孩子親近么?不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關懷么?!你,至於這樣動情么?!藍袖狠狠一揚,冰藍色線在空中凜厲劃過。一聲輕響,那塊小紙包被扔出窗口,甩在梅樹下,削出一片冰花。最終,沒於雪地之中,銷聲匿跡。

梅樹上的積雪,曼曼灑下幾片。

我不要任何人同情,不要任何人可憐!你的悲憫和同情,比旁人的白眼蔑視,更令我感到厭惡!

斜發蔽住陰冷的眼睛。他高傲地仰起頭,直視比天空更遠的遠方。如一座驕傲的、透射着藍晶的冰雕。

遙遠的天空,飄雪,又陽光,再飄雪。

道是無晴卻有晴。

道是無情卻有情。

青瓏的確是個招人喜歡的小傢伙。他整日在六扇門溜達,勤快地幫助每個人。不論對方身份高低,他力所能及的都會去幫助。捕快們天天小瓏長小瓏短地叫着,很是親熱。

他充實而開心地度過了初來乍到的三天,並且贏得了幾乎所有人。就連冷血、無情這兩個冷冰冰的人,對他的態度都比初見時和緩得多。

只是……當夜深人靜時,心頭會剎那間闖入無窮無盡的失落。像是想追憶什麼,卻怎麼也回憶不起來。眼前只模模糊糊勾勒出一個金色的背影,然後,令他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

你是誰。我是誰。

每當這時,他就沒來由地害怕,彷彿腳下是一個萬丈深淵,自己再向前探一步,就會粉身碎骨。於是他拱進鐵手的懷抱,千方百計地賺取愛fu,迎合地享受身體的愉悅,以期讓自己隱隱作痛的心得到瞬間的慰藉、溫暖與安寧。

六扇門。自己在這裏,只是一個卑劣的諂媚者。

是的,自己承認,是在討好他們。因為意識里始終殘存着一個模糊的記憶,就是,自己被拋棄了。已完全記不清何時何地,甚至何人,但只知道,有一個人,多情又絕情地將自己,狠狠地丟棄到——無盡的黑暗中。

太怕被拋棄了吧。所以在自己清醒哪怕一刻時,總想有意地向別人示好。甚至不惜這示好中添加些媚。

自己的心,難道已經卑微到這種地步了么。

三日後,忘憂草餘力殆盡。少年身體裏原有的那股強大力量,不可遏制地復蘇起來,並以星火燎原之勢噴薄而出。

這是一個很安靜的夜晚。靜得連鳥鳴聲都聽不到。

冰凌熔成的露水,一滴滴滑落,叩在冰面上,叮叮咚咚,如同樂音。月暈正映在那滴水上,光如碎玉。像一朵朵晶瑩透明的花,開放,又破碎。

“近期葯人出沒日趨頻繁,九幽行蹤詭秘可疑。”廳上,無情居中而坐,與三位師弟商議道:“我六扇門雖不參與江湖紛爭,但也應慎行自衛。傳令下去,全體戒嚴……”

突然,無情猛地頓住了語言。停得十分突兀,空氣似乎凝滯。

“大師兄?”追命納悶地問了一句。

冷血剛像意識到什麼似的,警覺地看了看無情,又望了望一旁緘默不語的鐵手。慢慢攥緊了劍柄。

不約而同地,無情與鐵手目光相匯。

“有殺氣。”他們對視着,同時同聲緩緩說出這三個字。

曲輪凜厲一轉,無情徑直將輪椅向外搖去。冰藍背影,斜發輕揚。刺骨寒風挾帶他嚴肅的聲音——“北方。鐵手,那是你的地方。”

鐵手一凜,恍然自語一聲:“青瓏?!”一語卜畢,便速隨無情奔出廳來,直奔北方。

追命與冷血見他二人嚴肅神情,也迅速跟了出去。

北院。鐵手房外。皚皚白雪在漆黑夜幕下煥發著幽暗的光。

又飄雪了。院中很靜,能聽見雪花簌簌落灑在屋檐上發出的“沙沙”聲。一如暴風雨前天地間霎時的寧靜,彷彿永恆的寧靜。

無情與鐵手在院中駐足。

好濃重的殺氣。整個院子似乎被xue腥味包圍。而且,這不是鮮血的氣味,而是——風乾在刀刃劍鋒上的血塊的味道。陰風刮過,風聲中摻雜着若隱若現的金屬碰撞的“錚錚”聲。

無情顰眉。犀利如鷹的目光透過傾斜的髮絲掃視院中的這一片透血的死寂。修chang手指已暗暗夾緊袖間的藍羽箭。

鐵手右掌漸漸握拳,藍色的電花已絲絲游zou在拳上。

“吱呀”一聲推門聲,在暗夜聽來格外刺耳。

無情鐵手均是一驚,齊向房門看去,卻見那青衫少年邁出了房門。

“無情哥哥?鐵手哥哥?你們怎麼來了?”青瓏詫異地看着他們肅殺的神情,忐忑問道。

鐵手見他並無異樣,便暗自鬆了口氣。卻聽無情忽然問:“青瓏,你見到什麼可疑的人了么?”

“可疑的人?沒有啊?”青瓏莫名其妙地搖頭,又開始向前邁步,想走近他們。

電光石火之間,一聲輕響。閃着銀光的毒菱,從院中一巨石后激射而出,削斷層層雪片,直射青瓏眉心。

須臾,無情指間藍羽箭勁速彈出,正與那支毒菱相擊,一聲斷響,兩支暗器雙雙粉碎,化為粉塵!

與此同時,一聲清脆唿哨響起,頃刻間,從院中四面八方,乍現數十個彪形身影衝殺而來——葯人!

“青瓏,小心!”鐵手一聲短喝,身影一閃,奪步到少年身前,左臂一圈攬住少年,護在懷裏,右拳向迎面殺來的三個葯人擊去——鐵划銀鉤!

閃電似的藍光直刺而出,被擊中的三個葯人腦漿迸濺。

無情精通暗器,輪椅之上機關重重,藍羽箭從輪椅縫隙處狠厲彈出,五步之內,凡在射程中的葯人均被亂箭穿心。

但這幾十具失去意識的行屍走肉,似乎並不想理會鐵手與無情的絕命攻擊,而是冒着箭雨連連攻向鐵手護在懷中的那個少年。

——很明顯,葯人的目標,是殺死青瓏。

追命與冷血也已趕來,加入戰團。

奪目的猩紅與刺鼻的xue腥鋪天蓋地地壓來,彷彿要將青瓏身體裏某種東西,召喚回來!

“他們要殺的是我,應該由我一人承擔!”少年突然這樣喊道,他猛地掙開鐵手一躍,躍至葯人包圍圈中心!

“青瓏!”鐵手心一沉,正欲上前,卻被無情阻住。

那青衫少年孑立於包圍圈之中,捲髮在烈風中狂舞。玉琢般清秀的臉上,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陰冷。

“你們不是要我的命嗎?來啊!”青瓏斷喝道。

“殺——”葯人們咆哮着模糊的聲音,揮起硬劍向青瓏劈來!

青影躍動,避開奪命的刀劍,和空中激射的毒菱。

一個彪悍藥人揚劍斬向少年頭顱,少年急轉躲避,一掌劈過葯人手腕,奪下鋼劍,猛力一揮——頃刻間,劍鋒飛甩出一串血珠,血濺漫天!

隨着得刃割開肉ti的“哧”的一聲,那葯人被生生砍為兩截!

所有人都怔住了。

猩紅血漿濺在了青瓏因極端驚恐而煞白的臉上,紅與白兩色更加分明刺目。

我……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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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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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忘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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