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忘憂》(四)

第五章《忘憂》(四)

“殺——”葯人們再度發起猛攻,幾十柄刀劍齊刺而來!

如同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一般,少年驚惶失措地揮起長劍,毫無陣法地拚命格擋。

瘋狂地砍,劈,刺,剁,像一架無法停止的戰鬥機械。每刀每劍,迸出一股鮮血,砍下一片血肉。

葯人的數量在銳減,可青瓏內心的恐懼卻在飆升。濺出的血十分粘稠,沾在臉上,流下的感覺恐怖得讓人發狂。

戰鬥的大忌就是心慌意亂,而少年此刻卻正是如此。混亂的意識和無力的抗爭漸漸被逼處劣勢。最終,剩餘的五個活着的葯人聯手攻他,五把硬劍皆架上他長劍,狠狠向他壓來。

閃着銀光的五柄劍刃,在逼近,再逼近。

眼看少年就要喪命於五劍之下,追命第一個耐不住了,正欲上前營救,卻也被無情攔住。

“大師兄,你難道要看小瓏死嗎?!”追命不解,憤憤道。

“他的來歷比他的命更重要。”無情冷冷道。

鐵手明白無情的用意。他是要通過觀察青瓏的招術來判定青瓏的真實身份。

猛然間,一聲轟然巨響如狂龍怒嘯,一條龐然的青色蛟龍倏爾貫徹天地,躍入夜幕,暗夜勾勒出絢麗奪目的青龍圖騰——

青!龍!吟!

靈獸青龍,司東方。矯首回吟,行天道。

血!血!血!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了,充斥了視線的,是殷紅的瘴氣,以及殘斷的肢體,和滾動的頭顱!整個世界,充盈了,觸目驚心的血!撕心裂肺的血!

我……幹了什麼……

握劍的手,抽@搐一下,痙luan般鬆開了。長劍落地,“錚”的一聲,在黑色的夜中隨風而逝。

少年的表情,凝固了,像抽空了靈魂。單薄的雙肩在烈風中劇烈抖動。青色衣袂被血浸成了褐色。鮮血,還順着捲曲的發梢蜿蜒流淌。如十八層地獄中的厲鬼。

“九幽門下。”驟雪朔風傳來無情斷弦般清冷之聲,毫無暖度。

鐵手仰天長嘆。追命也垂首嘆息。冷血雖無哀嘆,但眉間也有一絲無奈的惋惜。

“什麼?”少年茫然地問,像被宣判了死刑,卻不知自己身犯何罪。血珠從他額角緩緩流淌下來,他顧不上抹一把血污,只是張大了迷茫的眼睛,望着無情冷若冰霜的臉,一遍遍用顫抖的聲音重複着:“什麼,什麼……”

正在少年六神無主之際,他身後,一個未死的葯人,顫巍巍站起來,悄然雙手舉刀,向他頭頂剁下!

玉石俱焚的殺氣湮沒了少年。他手中已無任何兵刃,但無以復加的恐懼和求生欲wang促使他不顧一切猛地回身,一掌向後劈去——

“咔!!!”

清晰分明的骨頭斷裂聲,絕望地刺耳。而下一刻,躍入少年眼帘的畫面,令他崩潰,令他發瘋,令他失去嚎叫的力量!

一個無頭的身體,直挺挺豎立在他近在咫尺的眼前。

——少年的那一掌,生生砍下了葯人的頭顱!

青瓏破碎渙散的瞳孔,失了焦距,空空地放大。他獃獃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染滿了血醬,還沾着那葯人頸椎的碎骨渣。

“呃啊——”

潰亂的、癲狂的、支離破碎的號叫將飛雪的夜幕撕裂。

他失神地跪倒在血雪地上,猩紅的雙手抱住頭,蜷成一團,瑟瑟發抖,一種似笑似哭的、低低的、壓抑的嗚咽聲飄出喉嚨。

“不……啊啊……”他的哭聲已近乎嘶啞,只是不停地低語:“不……不……”

他面前,那具無頭屍體仍直直挺立。很多頭顱和斷肢盤踞在他身側和腳邊。像在一點點向他蠕動。

他緊緊閉着眼睛,怕那些屍體會衝上來咬斷他、撕碎他、掰裂他!

少年跪着,蜷縮着,痛哭着,青衣被驟雪一分分埋葬。

“小瓏……”追命忽然奔過去,俯身一把摟住青瓏,緊緊抱他在懷中,拍着他的腦袋,輕聲安慰道:“別怕,小瓏,我們都在這裏,別怕……”

“我不知道我會殺人……嗚嗚……”青瓏在追命懷中啜泣道:“真的……不……”

追命黯然長嘆,輕拍他哭得起伏的背。

無情冷冷看着這一切,煙眉微蹙,斜發蔽住肅殺的左目。

晶瑩的雪花,灑落在冰藍流蘇上,融化,滑落。

像淚。一滴,兩滴,三滴……

夜未央。燈霧不再柔和,只殘餘凄清。

少年已洗凈身體,忐忑坐在床沿,蒼白地仰頭等待鐵手開言。他頸間尤掛着那塊白中隱青的青龍玉,在燈霧中閃閃發光。

“我不知道無情究竟要怎樣處置你。”鐵手緩慢地說:“或許,明天,他就會投你入牢,然後審問你的底細。如果你違抗,就上刑,直到你坦白為止。”

青瓏聽得臉色愈加慘白,隔了好一會兒,才仰頭喑啞問:“你會阻止他這樣做的,對嗎?”他眼中的期待,是chiluoluo的。

鐵手暗自攥緊了拳,狠下心,沉聲道:“我不會。”

那一刻,青瓏感覺,自己被這世界遺棄了。瞳孔無神地放大。接着,一層水汽便不可遏制地籠上了雙眼。

“當初我帶你來六扇門,本就是個錯誤。我不該這麼輕率,帶一個身份不明的人來此重地。如今已確認你是九幽門下,我若再袒護你,便是是非不分,大逆不道。九幽門下,人人得而誅之。我們師兄弟都不會允許一個魚池子妖孽活在六扇門,使六扇門蒙羞。”

一字一傷。這字字句句,都尖刀般剜了你的心吧。

鐵手無聲嘆了口氣,道:“但無情也可能會放過你。因為他今日沒有對此表態,說明他對你很是看重,所以也為此猶豫不決。”轉過身,冷淡道:“別想太多了,睡吧。我出去走走。”

無法再面對,只能選擇逃避。

“哥哥——”身後,驀然是一聲泣血的呼喚。這親切的稱呼伴着輕微的哽咽,可憐得讓人心疼。鐵手恍惚凝住腳步,忽然感覺到那單薄瘦小的身體努力撲來,從身後抱住了自己。

青瓏不是很高,他抱着鐵手的高大身軀,臉只能貼在鐵手背上。鐵手察覺,自己背上,一塊溫溫的潮濕洇過衣衫,濕了一片。

“哥哥,為什麼一切都變了……”青瓏緊緊抱住他,唯恐被甩開,哭泣道:“我像作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夢醒了,你們也都變了,沒有人要我了……”

鐵手冷笑道:“你不覺得自己諂媚的技巧很拙劣嗎?”

青瓏猛然鬆開他,倒退了一步。鐵手依然不回頭。

“鐵二爺,你把我當作什麼?你究竟把我當什麼?!”少年聲嘶力竭地喊,隱約能聽到喉嚨綻破血絲、chong血的聲音。

(註:①摘自09年江蘇語文《中考新航標》

②摘自胡歌《逍遙嘆》

③摘自09年4月《創新作文》)

“你是什麼,我就把你當什麼。但是,根據你的身份,和你的有意示好的表現,我只得聯想到,你是假裝失憶,混入六扇門的卧底。”

身後的孩子笑了一聲,苦得發澀。飄渺的顫聲支離破碎:“你我的感情,只是如此么。和你睡在一起時,被你抱在懷裏時,我以為你愛我!我以為我有了親人!我以為我擁有了一個哥哥!我曾天真地以為,你不會計較我的過去,但今天,我才發現,我錯了!我沒有騙過你,我的確不記得過去了,但,你卻不屑於給予我哪怕一分的信任!我太傻!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好你嗎?因為,我殘缺的記憶里只有一個印象,那就是,有一個人,拋棄了我!他拋棄了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怕,怕再被人拋棄,所以,我才低三下四地討好你,討好六扇門裏所有的人!”

青瓏背倚床欄,一點點癱坐下去。房間裏,只聽得到他泣不成聲的囈語,和淚珠滑落,濺在冰冷地地板上的啪嗒聲。

“我是蠢貨,我以為我的世界能重新開始,變得美好。原來我註定不會擁有任何東西。幸福即便近在咫尺,於我,也永遠是天涯。我有什麼資格去妄想能贏得你的感情?!我何嘗不知道自己露骨的媚意有多拙劣,只是,卑微的我竟只能憑這種下jian的方式去賺取你偶爾給的關心!可憐!可笑!可悲!我真是,犯jian!”

啪的一聲,少年狠狠一記耳光打在自己臉上。他恨自己,真的,太恨自己!

鐵心的手沉重地一墜。身後那孩子壓抑的抽噎聲刺痛他的鼓膜。

“哥哥,你不愛我,為什麼還要送這塊玉給我。既然你對我沒有感情,我還留它有什麼意義……”青瓏斷斷續續說著,抬手到頸間,抓住那玉佩,一用力,細鏈被崩斷,扯了下來。

當聽到那一聲清脆的金屬斷裂聲時,鐵手理智的防線,徹徹底底被感情摧毀了。

“瓏兒!”

男人轉身,奔回少年身旁,一下子將少年扯入懷中,死死摟住。

“不要再來傷我了……我受不了……”青瓏奮力掙扎,抽泣道:“鐵二爺,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輸不起……請你放開我,請……”

一個“請”字剛剛含糊地說出,他便哽住了,再也說不下去。因為鐵手親吻了他。

深沉灼熱的吻,從他的臉頰,輾轉到頸窩,一寸寸細緻溫柔的慰藉,撫慰他身心的創傷,令他戰慄,令他辛酸而感動,令他jin不住淚流滿面。

“你的淚很苦。”男人吻干少年的淚痕,托起他的頭,凝視那雙噙淚的眼睛。

啊。那是怎樣一雙醉人的眼睛。迷濛。朦朧。懵懂。

像淡淡的月光。

深吸一口氣,鐵手抱起青瓏,放在塌上。拾起地上掉落的龍玉,重又系在青瓏頸上。不知為何,冷綠的玉龍格外青翠晶瑩,玲瓏剔透。或許,是沾了淚的緣故吧。

“我不在乎你曾經是誰。我只在意,你對我,是不是真情。如今看來……我只求能和你在一起。那就是幸福。”鐵手輕輕摩挲青龍捲曲的髮絲。

“我不敢相信你。”青龍直視鐵手的眼睛,努力恪守僅存的尊嚴。

“瓏兒,聽我說。”鐵手捧起青瓏的臉,用拇指拭去他頰上淚痕,緩緩說道:“曾經不重要。過去不重要。身份,也不重要。對我來說,只要是你,只要是真誠的你,我就愛。我曾屢屢傷你,是因為我懷疑你,對你心有戒備。但今夜,你我已將內心坦白,我便無需在顧忌。”

“你……終於肯相信我了?”

“我,寧願相信。”

或許是窗外颯颯飛雪太曼妙了吧。或許是房內彌散的霧氣太夢幻了吧。或許是燈火邊緣的輪廓太朦朧了吧。

或許是你含淚的微笑太令我心痛了吧。

難以自持地吻你,化解了相識以來我所jin錮的太多感情。

把你緊緊摟在胸懷,就像牢牢守護我的心臟。

“瓏兒……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午夜是讓人着魔的時刻。平日裏所有苦苦壓抑的念想,在此刻,都會變得理所當然,順理成章。

可能真的是瘋了。管它是熱愛是悲憫還是單純的善良,抑或是末日漸漸逼近之前生命所尋求的最後的凄艷?

太陽啊,你不要再升起了吧。

就讓時光凝在這一刻,成為永恆吧。

當金色的日輝漫漫灑在園中的雪地,新的一天開始,一切,都還像昔日一樣恬淡寧靜。只是,真的一切都沒有變嗎。

曲軸的吱呀聲刺破了北院肅穆的靜謐。雪上印下兩道黯然輪跡。冰藍的影子隱隱投在皚皚白雪之上。

青瓏怔怔看着無情,下意識地倒退一步。

“青瓏。”無情友好地招呼道。斜發下,男子的唇角竟勾勒出一輪親切無比的微笑,似真似幻。

少年不jin又是一愣。他原以為無情會把他視為敵人,卻萬萬沒料到無情今日對他的溫和有增無減。

鐵手忽然出了房門,快步走來,半擋在青瓏身前,不卑不亢到:“無情,有什麼事么。”

藍衣男子的笑意越發得濃,也越發迷人,令人目眩。

“鐵手。隨我來內廳。”無情仍舊明媚地微笑,撇下這句語焉不詳的話,轉過輪椅,默默向前搖去了。長長的流蘇驕傲地映射着淺藍的光芒。

陽光還未透過陰森的廳門。昏暗的廳中,一片死寂。

輪椅聲嘎然而止。無情背對鐵手,停了下來。

鐵手直望着他冰藍背影,有點茫然。

而下一刻,無情利劍般狠厲的肅殺之聲直截了當地響起——

“殺了他。”

“你說什麼?”鐵手驚疑問道。

無情倏爾轉過頭來,斜發在空中劃出一道凜厲弧線,雙目似箭,神情冷厲,盯着鐵手的眼睛,一字一頓重複道:“殺,了,他。”

這狠辣陰毒的表情突然間出現在原本溫柔微笑的臉上,讓人怵然一驚,那和煦溫暖的笑容是不是一簾幽夢。

鐵手強忍住發怒的衝動,低下頭,咬牙道:“理由。”

“昨晚那幾十具屍體難道還構不成理由么。他是葯人的誅殺對象。他的武功堪稱絕世,而且陰邪至極。據我推斷,他是九幽座下護法。師父雖不讓我六扇門進攻魚池子,但九幽門下餘孽,人人得而誅之。”無情冷冷道。

“他從未對我們起過惡念,從未對六扇門有半點不利。況且他現在記憶全無,不會對我們構成任何威脅。成崔余,你難道一定要趕盡殺絕嗎?!”鐵手厲聲喝問。

無情一鎖眉,殺氣頓現。他卻強壓下胸中怒火,盡量平靜地沉聲說:“第一,他可能假裝失憶,其實是受九幽指使的卧底,所以他該死。第二,他可能在執行九幽命令時遭了刺激或被人施了忘憂草導致了失憶,不知什麼契機下他的記憶就會恢復,那麼他會引起禍端,所以他該死。第三,凡是九幽的人,都該死。”

冷冷如弦之聲,一字一句,有力有據,有禮有節。而這在鐵手聽來,卻如鋼針刺心。

昨日午夜,我對你立下諾言的景象還歷歷在目,而今晨,我卻接到這毫無迴旋餘地的屠戮之令!

難道我所立的誓言,都是用來毀滅的嗎?!

“我不殺。”鐵手鑒定說出這三個字,擲地有聲。

錯愕的表情浮現在無情臉上,藍色熒光映得他秀麗的眼睛籠上一層難以言明的純凈魅惑。他就那樣仰頭看着鐵手,良久,說:“鐵游夏,你不要逼我。”

“究竟是誰在逼誰?!”鐵手怒極反笑。

“是你在逼我逼你。”無情冷笑一聲,抬手從袖間拿出一塊鈺,亮在鐵手面前。

“師父的平亂鈺,你難道要違抗么。”無情質問道。

鐵手恨恨低下頭,單膝跪地。

那平亂鈺是六扇門的根本規矩,是不得違抗的強制服從。諸葛神侯外出遠征之時,便把此鈺交給無情,於是六扇門上下都必須臣服於無情。

“殺了他。這是命令。”無情轉過輪椅,背對鐵手。

“我想知道,為什麼……要我親自動手?”鐵手沉聲問。

“你自己埋下的禍根,當然要你自己來斬斷。”無情淡淡道:“優柔寡斷可不是游夏你的作風。你是那種連自刎時都不會皺一下眉頭的人,可你今回卻為一個小小孩子所牽絆。這對培養了你的六扇門來說,難道不是奇恥大辱么。如今你唯一能補救的辦法,就是,親手,了斷了那個孩子。況且……”無情陰邪一笑,悠然道:“我知道,此次經歷后,你再也不會為他人動情。因為這一次,那個孩子的死帶給你的痛,會讓你銘刻於心。你不敢再感受一次那樣的痛,所以,你會甘願今生不再去愛。”

鐵手苦笑,感慨嘆道:“無情,無情。真不是浪得虛名。”鐵手起身,徑直走出內廳,頭也不回。

直到腳步聲漸行漸遠,了無聲息時,無情緊繃的心弦才逐漸鬆弛下來。繼而疲倦的感覺湧來,令他更加身心疲憊。

心很累。這幾個不平靜的日子裏,無情感到自己彷彿蒼老了數十歲。繁忙的工務和錯雜的情感糾葛幾乎透支了他僅存的精力。很的是累了,倦了,乏了。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徹底休息一下,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想。那該多好。

轉動輪椅,無情默默向書房行去。他已兩天未去過書房了。今天,他總算能去那片狹小的天地中放鬆一下了。

靜靜推開書房的門,墨香便縈繞身周,令人舒適愜意。

無情抬頭。隱約的視線斜角瞥過窗檯,一簇鮮紅的艷影兀得躍入眼帘,令他不由得全身一震——

什麼?!那是什麼?!那究竟是什麼?!

窗檯下,垂簾側,書箱旁。簇簇團團的紅色的浪潮,像是鮮血般綻放開來,每一朵都鮮艷得讓人心顫,讓人心痛,讓人的心也欲隨它一起滴血!

——那是盛放在我夢中血淚的彼岸花啊!

無情衝上去,將那簇花捧在手中,凝視。

血紅的美麗的花,一如畫卷上凄麗妖嬈的曼珠沙華,只是多了些純真的光彩。一縷縷華絲花瓣,鮮活得讓人有些難以置信。七朵形態各異的彼岸花,大大小小,錯落有致,皆插在一白瓷瓶中,花的鮮紅映影便投在瓶上,別具風致。

可仔細觸摸花瓣質感,就會發覺,這並非真花。絲綢錦帛的順滑觸感是任何話都不可及的。

紅麗的絲絨,精巧的流蘇,絕妙地重塑了這神聖的花的形象,難以想像,究竟要經過怎樣一番艱難的工藝,才能制出這巧奪天工的精品。

無情垂首,撫mo華絲細膩的絨質。

耳邊驀然迴響起兩天前的一段對話——

“無情哥哥,你很喜歡彼岸花,對吧?”

“嗯?嗯。”

“我知道了。”

“怎麼?”

“不怎麼。”

像恍悟了什麼,無情手一抖,險些將那花瓶摔在地上。

原來……原來,是你。我說過的話,你竟這樣在意。這七朵醉人的帛花,你是耗費了多少心思才仿着我畫軸上的彼岸花製作出來的?你悄悄把它們放在我窗檯,無言地送給我,是想圓滿了我的願望,給我快樂嗎?

在這些浮華的流年裏,在這些喧囂的歲月里,誰,又真正在意誰呢。誰,又真正關心誰呢。可是,你卻毫不牽絆與世態的冗雜炎涼。

二十年了。你是第一個。

可是……不!

無情突然想起自己給鐵手的命令,心重重地一沉,無暇放下花瓶,不顧一切地向北院衝去。

感受不到冷風混着驟雪灌進衣袍。空白的意識里只有一個聲音

——不要殺他!

曲曲折折的長廊上,鐵手在默默彳亍。

我多想一直走下去,走不到盡頭。

但究竟會是有盡頭的。鐵手實在做不到直接去動手殺那孩子,強烈的矛盾、自責和負罪感束縛了他,令他心神不寧。

悲憤的岩漿侵蝕了他的身體,他在池邊捧了一捧冷水澆在臉上。可冰冷刺骨的水卻根本無法將自己冷卻下來。

鐵游夏,你真的,要動手嗎?

抬頭。庭院在微微氤氳的視線中愈發幽邃。院中,追命正在和青瓏在門前堆着雪人。雪人的頭和身子已具雛形,兩旁插了兩枯枝作手臂。顆顆晶瑩雪粒折射太陽的光輝,璀璨奪目。

“二師兄。”冷血經過,向鐵手招呼道。

“冷血。”鐵手突然沉重地說:“去把追命引開。”

冷血正詫異,卻對上了鐵手悲涼的目光,於是敏銳地察覺到不幸終究是要發生了。嘆息一聲,冷血轉身,迅速勾出明媚笑意,俯身捧起一團雪團成雪球,向追命喊:“追命,看招!”

那鬆軟雪球不偏不倚正中追命腦袋,迸散一片雪花。

“小冷,你等着瞧!”追命抹乾臉,壞笑叫囂着,團好幾個雪球,向逃命的冷血追去。

青瓏半張着嘴巴仰頭觀望着兩個人追來砸去,天真笑着。

冷血東躲西藏,向南院逃去,追命也就追了出去,不一會兒兩人便蹤影全無。北院雪地上殘留了許多錯雜紛亂的腳印。

一切都靜下來了。一切都為一場寧靜的葬禮備好了序曲。是時候了。是動手的時候了。

“青瓏。回屋吧,外面冷。”或許是風太寒冽的緣故吧,鐵手說這句話時,聲音有些抖。

“鐵手哥哥,再等我一會兒,馬上就好了。”青瓏說著,連忙將兩塊棕色鵝卵石嵌入雪人臉上作眼睛,又把一條紅色綢帶彎成一道俏皮的弧度粘在雪上作嘴巴。青瓏的手指凍得通紅,卻仍固執地用手指在完工的雪人身體上刮磨滑動,削去每一塊不和諧的凸起。他專註認真又神往的表情似乎不是在堆一個雪人,而是詩人在斟酌某句詩的韻腳。

鐵手俯身,從後面擁住青瓏的身子。

“瓏兒……“鐵手似是自言自語地低低喚着,默默抱緊他。因練拳而粗糙的右手,緩緩游zou在少年的胸膛上,最終停頓在少年的心口。

啊。那溫熱的心窩,一跳一跳地,正怦怦搏動着生命的歡唱!

我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捅破你的胸膛,折斷你的胸骨,掏出你滾燙的心臟,攥緊它,抓碎它,撕破它,將它擠出血來!

可是,可是你為什麼絲毫察覺不到徐徐落幕的死亡?你為什麼這樣毫無防備。任由我的右手放在你的心口?你為什麼要這麼信任我,以致於使我喪失殺戮的勇氣?

撫在少年胸口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躊躇不定。

“……好看。”鐵手十分艱辛地吐出這兩個字。

啊,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相像不出,手掌中捧起你血肉模糊的心臟時,我會是什麼感受!就像難以想像,我必須親手殺死一隻羊羔,一隻乖巧可人的羊羔!更令我發狂的是,當我已拔出刀,刀的寒光已在冷峻地閃耀時,這隻羊羔,非但不驚恐地嘶叫逃開,而是一如既往地偎過來,發出撒嬌的聲音,親昵地用頭蹭我的胸膛,用熱乎乎、濕漉漉的柔軟舌頭,舔我握刀的手!

鐵游夏,難道你真的要動手了嗎?!

罷,罷,罷,今生虧欠你的,我來世還你便是!

一切,作個了斷吧!

藍色電花飛竄上戴着鐵套的右手,五指成鉤,向少年心窩刺進去——

鐵划銀鉤!

“游夏!!!”

一聲斷喝自身後響起,震如七弦根根撥斷。

鐵拳之上電光飛逝,鐵手硬生生撤去了全部力道,能量猛得反噬,直震得五臟欲裂,一股甜腥直衝喉頭,蓄了一大口鮮血。可他卻又硬是沒將這口血吐出來,而是一仰頭咽了回去。

自己釀的苦酒,確實該自己咽。

“無情哥哥?”青瓏轉過頭,看到臉色慘白的無情,心驚道。

鐵手直起身來,也回頭去望無情。

那個坐着輪椅的男子,面色蒼白得接近慘白,雙目驚恐似的大張着,額前斜發在烈風中狂舞,冰藍流蘇在冽風中飛盪。他雙手捧着一隻白瓷瓶,那白瓷便如他ji膚的顏色。瓶中,是數朵紅艷明麗的血紅花朵,每一朵都紅得讓人心醉。

花如血紅,衣若冰藍,本不是和諧的色彩,此刻,卻真真正正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融成了一種夢幻的紫色,如火如荼地絢麗起來了!

從沒有哪一刻,無情露過這樣單純真摯的神色。白雪灑落在他柔順的烏黑長發上,飄落在他璀璨的淺藍發簪上,吹拂過他手中朵朵妖嬈的曼珠沙華——冰藍與血紅,兩種極至的色彩,交匯了,融合了,渲染出不再冰藍的幻紫,醞釀出不再血紅的幻紫,在雪中,晶瑩剔透,淺淺淡淡,如夢如煙。

“無情哥哥,你喜歡這花嗎?”青瓏見到無情手中的彼岸花,便偎過去興高采烈地問。

“……很,喜歡。”無情答得有寫恍惚。低頭見到青瓏凍紅了的手,便捉過來放在自己掌心,為他焐暖:“這七朵花是你做的嗎?”

“對呀,我花了整整兩天吶。那花絲太難做了。”青瓏甜甜一笑:“不過一想到這些花能給你驚喜,我就不覺得困難了。”

無情微笑。苦澀辛酸充盈了心房,讓他無法直面這個真誠無邪的少年。他垂首輕聲說:“青瓏,謝謝。”

“青瓏,你先回屋吧。無情和我有事商議。”鐵手忽然道。

“哦。”青瓏答應着,抬頭見這兩人均是一副凝重神情,便有些不安。又不敢多問什麼,只得乖乖回屋去了。

“我們……去內廳說。”無情轉過輪椅向內廳行去。

一進內廳,鐵手便直截了當道:“成崔余,事到如今,你難道又反悔了么?!”

無情垂首不語。斜發憂傷地遮住了眼睛。

“對不起,游夏。當我看到那些花的時候……我想我是後悔了。”凄涼的聲音,像淚珠濺碎於琴弦。

鐵手無言,只是冷冷地笑。像是在嘲笑無情,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砰”的一聲,門被踹開,打破了這詭異的死寂。

白衣身影躍進屋來,紫衣身影見隨其後。

“西方第四軍全部陣亡!”追命悲痛欲絕地叫道。他身為西方軍總司,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

“什麼!”無情與鐵手均是一震,異口同聲問道。

追命已是痛不欲生,無力回答。冷血便沉聲道:“剛從前線得到消息,這次遼軍軍隊中有大量葯人,戰鬥力空前猛增,以致朝廷軍隊和追命旗下西方第四軍……全軍覆沒。”

無情重重攤靠在椅背上。鐵手狠狠攥拳,拳上現出絲絲電光。

“都到這時候了,師父為什麼還阻止我們進攻魚池子?!九幽和遼人是同黨,只有剷除九幽才可能打敗遼軍,可師父為什麼還保留着那道該死的jin令?!”追命對無情吼道。

“追命!不得侮辱師尊!”無情厲聲斥道。

“我說錯什麼了?!”追命怒道:“成崔余,你不要擺出你那一副大師兄的樣子來壓我,我不吃你那一套!”

“崔!略!商!”

無情猛一拍桌子,桌面上頓時激出數道裂紋。看得出,他是真的動了火。

“追命,你冷靜點,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冷血阻住追命。

無情強壓住怒火,反覆地恨恨念着:“九幽,九幽……”

鐵手苦笑一聲,問道:“崖余,你現在還後悔嗎。”

無情一怔,半晌,難以置信問道:“你下得了手?”

“九幽門下,人人得而誅之。我早該明白這一點。”鐵手面無表情道。

“二師兄,這不關小瓏的事,你幹嘛要殺他?”追命看出了鐵手分明的殺氣,焦灼道。

“九幽的人殺了那麼多我們六扇門的人,我們殺他一個護法,豈不是很公平。”鐵手對追命淡淡道:“略商,想想西方軍犧牲的眾兄弟,你難道還能容忍一個魚池子的妖孽活在六扇門么。”

追命靜默了。

“鐵手,你決定了?”無情問道。

“是。”鐵手答道。

“那我們就助你一臂之力。”無情低低道。

追命與冷血雖也答允,但都不免黯然神傷。

這個世界,究竟充斥了什麼。猜忌?懷疑?背叛?冷漠?殘忍?有血有肉有情的人瘋狂地砍殺,而真正喪心病狂的魔鬼卻在笑看天下!

可憐的人性!可笑的人性!可悲的人性!

“鐵手哥哥,出什麼事兒了?”青龍被破門而入的鐵手嚇了一大跳,惴惴問道。

男人的臉色已趨於蒼白了,與一身黑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瓏兒。過來。“男人向少年伸出手去。

身着黑衣的男人,僵直地伸着手,像死神在作最後的召喚。

或許是從敞開的房門間吹進屋的風太陰冷了,或許是男人手臂的微微顫抖太詭秘了,或許是男人深邃的瞳孔已畢露出喋血的光華了。少年竟搖了搖頭,向後縮去。

世上既然有不得不做的無奈,又何苦又這種叫“不忍”的感情。

斬斷吧。讓我們的感情,在血光中一閃而滅,讓所有的絲絲縷縷,所有的糾糾纏纏,所有的牽牽挂掛,化為記憶中的塵埃,化為漫天燦爛的煙花,化為天際一閃即逝的流星。

毫無預兆的,男人右手之上電光四射,妖異的藍光直刺少年胸膛

——鐵划銀鉤!

“啊——”

凄厲的慘叫盪出房外,撕碎片片白雪。

那一拳,鐵手真的是用了全力。青瓏被這十成力擊飛,摔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噴出血來。若是常人,受了十成力的鐵划銀鉤,早已喪命,但青瓏畢竟武藝絕世,這一拳挨下來,雖然五臟俱損,但卻不至於亡命。

“你……”青瓏黑白分明的瞳仁直勾勾盯着鐵手,滿臉的震驚,滿臉的不敢相信,像被拖進屠場的鹿。

朔風中,那黑衣男子冷峻孑立,如同一尊修羅雕像。

我的殺氣已那麼濃重,你為什們還是沒有防備的意識?!為什麼要把你全部的信賴和美好都交付給我?!可我不配!那一刻,當我使出十成力的鐵拳,擊在你毫不設防的胸膛上時,我的自責,鋪天蓋地壓來,湮沒我!

為什麼要這麼相信我!我不配!我不配!

藍光乍現,威猛至極,鐵手又一重拳掃去!

青瓏固然意識紛亂,但還是機警地避開這一拳。他轉身向後逃去,突然看到一柄藍羽箭迎面激射而來,再想閃開,卻已來不及了!

“哧”的一聲,羽箭穿身而過,血水澆鑄的箭透過血肉之軀,完成了它的使命后,掉落,釘插在皚皚白雪之上。

無情的眼睛,煥發著血的光彩,一如嫣紅的曼珠沙華。他修chang的手指間,夾着鋒芒畢露的藍羽箭。

青瓏的表情,定格了,凝固了。空空濛濛,像是能把一切看穿,又好像什麼都不明了。

又是數聲輕響,藍羽箭勁速射來。身後,那黑衣男子的鐵拳又滿載藍電而來。兩側,一團白影與一抹紫影也夾擊而來。

合攻!

驟雪紛飛,四大名捕均使出絕命殺技!

“呃啊——”

隨着悲愴的號叫,“轟”的一聲,青光乍涌,撼天動地,一條龐大的青龍光影怒嘯竄出少年身體,狂嘶躍入天空

——青龍吟!

饒是四大名捕驍勇善戰,也抵不住這天魔般的絕頂邪功,均被震出數丈之外。

少年顫巍巍站起,滿身是血,滿眼也是喋血,如同十八層地獄中的厲鬼。他的捲髮在烈風中凌亂披拂,染滿了鮮血。他胸上,背上,幾個被穿透的箭孔兀自冒着血漿,唇邊汩汩的血,還在滴滴嗒嗒淌個不停。

“殺我之前,告訴我,為什麼?!”少年對這四個男人發瘋似的吼叫。他憤恨又不解的目光,並不偏重在任何一個人身上,而是重重刻在每個人身上,刻在這四個都曾與他有過感情的男人們身上。

或許是這孩子幾近崩潰的眼眸太讓人心碎了,無情不再有耐心,也不再有勇氣看下去,於是狠下心來,夾起一柄藍羽箭,全力向少年眉心射去!

不要再問了,我也不想再回答!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下地獄去吧!

青瓏竟不避不退,一揚手打落狠厲射來的羽箭,手被劍鋒捅破,頓時甩出一串血珠。

“回答我!!!”

青瓏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好像全然察覺不到手上刻骨銘心的疼痛,只是那樣盯着他們吼。

命,我可以給你們!但,你們必須告訴我,為什麼結局會是這樣?!

為了迎合你們,我出賣了自尊,折辱了靈魂,卑微得不像自己!難道這樣還不夠么?!難道你們還不滿足么?!難道我付出的一切都彌補不了我身份的陰霾么?!

“青瓏。你不該,是九幽的人。”終於,無情緩緩說。

少年一呆,繼而有些發狂地笑起來,轉身面向鐵手,沙啞問道:“鐵二爺,您也是這麼認為的?”

黑衣男子不回答,一動不動地挺立在雪中,像化為一座冰雕。

雪在燒。淚在燒。血在燒。

“昨夜,你分明對我說,曾經不重要!過去不重要!身份不重要!你好狠!你好狠!!!”

空茫的天空,迴響着一個孩子泣血的怒吼。

不再有眼淚了,眼淚有什麼用啊!悲憤的熊熊烈火,燒乾了我眶中淚水,焚滅了我身周血液!

這世界怎麼了?我又怎麼了?為什麼世界不動聲色背棄了我,而我,恨起了這個世界?

茫茫的世界,冷酷如鐵!

茫茫的世界,黑暗如漆!

茫茫的世界,腥穢如血①!

仇恨,仇恨,晦昏的世界,我對你,只殘留仇恨!

你膿血污穢着的屠場啊!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啊!

你群鬼叫號着的墳墓啊!

你群魔狂舞着的地獄啊①!

難道註定不會有人慈悲地抬手,指引我一條救贖之路?!

啊,我不要再看到你們這群道貌岸然的魔鬼了!

滿身是血的少年發瘋似地撞開了他們,跌跌撞撞沖向大門,跑掉了。凄迷的背影,有些瘋癲。

離開,這,地獄。再也,不,回來。

“我們都幹了些什麼啊。”追命目送青瓏遠去,忽然笑起來,但那聲音更像在哭。他轉身打量着無情和鐵手,顫聲道:“大師兄,二師兄,我們還是人么。我們,和qin獸,有不同么。”

沒有人回答。天地間是一抹肅殺的死寂。

突然,鐵手一個箭步衝到門前,奪門而出,像青瓏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註:①改編自郭沫若《鳳凰涅槃》)

地面結了厚厚的冰層。天太冷,街上只有三三兩兩的人,空蕩得寂寥。

那抹青色的影子,一抖一抖地躍動在靜悄悄的冰雪之上。衣上鮮血甩在雪上,點點殷紅。

黑衣男子追隨着血跡尋找,見那地上血跡越來越多,越來越濃,便知道那孩子傷得太重。心中一痛,加緊步伐向前追去。

直到視線中漸漸浮現那個青影時,鐵手終於隱忍不住感情,高聲喊道:“青瓏!!!”

這一喊,那少年逃竄地更快了,拚命般跑着,像想逃tuo這險惡的人間。

那速度,太快,快得像飛蛾撲火時一心尋求最後的凄艷!

須臾間,一輛疾速而來的馬車如跳梁魔鬼般閃現在街口,向左狠狠一拐,毫不憐惜地向前直衝而去,削起萬片冰花!

而那少年,正跑到街口,毫沒防備這突然降臨的災難!

那一刻,男人近乎崩潰的意識令他失去撕心裂肺吼叫的力量,而整個世界似乎都在發狂喧囂着——

不!不!不!

瘋狂奔躍的馬,嘶鳴着,義無反顧地踏向了那少年!

終於,那青影被彪悍地雄馬狠狠撞倒,重重摔在冰面上,接着——那巨大的車輪,從那一抹青色上,碾了過去!

充斥了視野的,是腥紅的血漿!是觸目驚心的血漿!

那是你的血啊——

不!我分明看到了滾滾的沉重的車輪!我分明聽到了骨骼被碾成粉末的聲音!不!不!不!不!不!

因見血而受驚的馬,瘋也似地拖着車逃跑了。車輪上,染滿了的鮮血在雪地上軋出兩行殷紅的血路。

再也沒有聲息了。這世界像是死了。

一步一步地,男人拖着沉重的腳步,向那抹浸滿血水的青色走去。

那個孩子,靜靜躺在雪地上。閉着眼睛,像睡著了。血,從他頭枕的地方,一點點擴散開來。滌紅了他烏黑的捲髮。滌紅了他碧綠的青衫。滌紅了他蒼白的臉。

男人跪下,抱住少年冰冷僵硬的身體。那時,一股鮮血,又從少年額頭緩緩流下,火紅的血蛇蜿蜒。

男人的肩在不由自主地抖動,劇烈發著顫的手擦去少年額上的血垢,但血源源不斷地淌出來,抹不凈,擦不幹,拭不去。

“啊——”

蒼狼般的沙啞嚎叫在天地間回蕩。

與此同時,兩顆晶瑩的液體,打在冰面上,無聲地,碎了。

“無力回天。”無情看着塌上的少年,冷冷道。

“大師兄,都到這時候了,你怎麼還不肯接納小瓏?”追命焦急萬分道:“他快死了!你不是說如果能重新選擇一次,你不會再釀成今日的悲劇么?難道你又反悔了?”

“不是我不願救他。”無情正色道:“而是我的確救不回他了。或生或死,都是他的命。”

追命聽了此言,目光也黯淡下去。轉頭看了看坐在床邊石像般紋絲不動的鐵手,悵惘道:“二師兄……”卻不知往下該說些什麼。

此刻,世上所有的語言,都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沉默半晌,追命恍然大悟般突然叫道:“師父不是有一顆‘涅槃’嗎?趁現在小瓏還剩一口氣,給他服下‘涅槃’,興許會救他!”

無情先是錯愕地盯了追命一會兒,像是詫異他怎麼會冒出這麼瘋狂的想法。然後,無情又充滿諷刺地冷笑一聲,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追命正想辯駁,一旁沉默許久的冷血忽然拉住他,有些無奈又有些責備道:“追命,別傻了。世上只有這一顆能起死回生的靈藥,是師父潛心研究二十年才製得,怎麼能就這樣輕易使用?”

涅槃靈藥,是諸葛神侯苦煉二十年所制,能解世上千毒萬疾,甚至能起死更生挽人性命。

之所以名為涅槃,是源於東方古有神鳥名鳳凰,滿五百歲后,集香木自焚,復從火灰中重生,鮮艷至極,不再死,是謂涅槃。

“制出涅槃不就是用來救人么?”追命毫不退讓道:“只有救了人,涅槃才有價值,不然師父留它何用?”

“我跟你說不清楚。這完全是兩碼事。”無情皺眉道:“總之,未經師父同意,任何人不得擅自動用涅槃。”

追命頓時火冒三丈,吼道:“成崔余!你還有沒有人性?!”

“夠了。”

一個暗啞的聲音,戛然打斷了這劍拔弩張的爭論。說出這二字的,正是自始至終都未開言的鐵手。

“夠了。”他重複着,發出蒼涼的笑聲。他抱起少年,徑直向北院自己的房間走去了。

“二師兄!”追命心裏一驚,喊道。他見鐵手舉止失常,怕鐵手再出什麼事端。

“讓他去吧。”無情嘆息道:“他是要去送那孩子最後一程。”

世界的瘋狂過後,一切又歸於沉寂。

這世界累了,倦了,乏了。到極點了。

柔和的燈霧裏,醉意微醺的橙色燭光親吻少年的臉頰,渲上一層淡淡紅暈,美艷如生。

少年神情恬淡,秀目微閉,像在作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幻夢。

是的。不會再醒來了。永遠。

黑衣男子坐在床前,俯xia身,抬手撫mo少年冰冷的臉,摩挲他長綿的捲髮。

我多想這樣一直看着你。任晝夜更替,任四季輪迴,任電閃雷鳴,任風狂雨驟。只要身邊有你,我的心,就靜謐如同無波的湖面。

恍惚間,手指觸到少年頸間那塊青龍玉佩。寒冰似的觸感令他戰慄。而後,半醉半醒的意識,剎那間明朗,明朗成透明的悲哀。

昔日過往的悲喜分合,此時,一幕幕地,展現眼前。

錯的,一切都是錯的,從開始到現在。我本不該遇見你。即便相遇,我也不該留你。即便留你,我也不該,為你動情。

我是個不會用情的人,或者說,我根本就是一個不懂感情的人。所以,我不配擁有愛我的人。所以,我陰差陽錯地毀了愛我的人。

那輛馬車,是地府派遣來奪我所愛的吧。不然它怎麼會這麼不偏不倚地掠過你的生命,然後像出現時一樣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或許我受過神的詛咒吧。可為什麼神要帶你走?我盼望死亡盼了二十年,可死神真正帶走的,為什麼都是我的摯愛?!難道它是要我嘗遍斷腸之痛,再召我歸去?!

這是我的罪孽。這是你的宿命。這是神的憤怒。

失去了,才知道後悔,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可為時已晚。人,真是可悲的生靈。

我幹了多麼瘋狂的事情。我害死了我最愛的人。我打着正義的旗幟,幹着褻瀆人性的惡行。

我再一次問自己:曾經重要麼?過去重要麼?身份重要麼?

我回答不了。人性太過複雜,不是一個簡單的“是”或“否”就可以闡明的。

何謂善?何謂惡?世上沒有真正的善惡尺度,世上只有愚昧的評判標準:正道為善,邪派為惡。

可真是這樣么?沒有人能回答。沒有人敢回答。

於是,身為正道的我,殺死了身為邪派的你。可我真的是屠戮了一個萬惡的妖孽,還是戕害了一個誠善的精靈?

我很累。這個癲狂的世界,令我身心疲憊,心力交瘁。

唯一能給予我乾涸的心靈一點點慰藉的,只有昔純真無邪的笑顏,和不諳世故的言語。

你太乾淨,乾淨得不符合這混濁的凡塵。雖然你也曾因塵世的污濁而被迫自辱靈魂,但當你這樣做時,你非但沒有墮落,而且你的靈魂在痛苦掙扎中升華得更加聖潔。

看着你時,我會想,這世界上還是有美好的。於是我的心也就不再那麼沉鬱,變得快慰。

無情告訴我,你真的是失憶了,因為他發現,你的血里,有忘憂草的異香。那一刻,我和他,還有追命和冷血,都沉默了。

我們都幹了些什麼啊。我們把一個歷盡千辛萬苦才修成正果準備重新開始的精靈,從天界推下了地獄。

那個給你施忘憂草的人,想必是希望你重新做一個單純幸福的孩子吧。而我們,卻硬是把這願望摧毀了。

我已不是在犯罪,而是在造孽。

對你來說,或許,這個結局,未嘗不是一種解tuo。

去吧,瓏兒,去追尋你憧憬的那一方極樂的世界。

而我,將留在這腥紅的屠場裏懺悔,為和你我一樣迷失在茫茫天地間的人們,尋一條救贖之路。

去吧。

曦露於花瓣滾落。冰凌熔成溪流,沿着彼岸花鮮紅纖細的花絲滾動,在空中劃出優美弧線。

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沒變?

唯一不變的就是一切都在變①。

靠在床邊昏睡的男人,猛得睜開眼睛。是什麼令他驚醒地那麼突然?

榻上的少年不見了。

鐵手全身一震,剛一回首,眼前的畫面卻令他驚得如遇雷霆

——青色的修chang背影,玉立於床前,仰望漫天飛雪,優雅地執一月牙木簪,傾斜綰起如水長綿的捲曲長發。

“青瓏?”鐵手真不知這是夢境還是現實,斷斷續續喚道。

那青袍少年轉身過來——

衣袂輕揚,捲髮飄舞。容似瑩月,眉似墨勾,目似琅星。身周如有青煙曼霧繚繞,宛若謫仙。挺拔秀逸,秋水為神玉為骨。

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②。

“我本就是條青龍。鐵二爺可真會取名字。”少年淡淡道。

他的聲音,清澈,清朗,清雅。

如清冽泉水流淌。如山澗蕩滌玉石。如薄霧中蓮花初開的生命綻放之響。

鐵手怔住了。定定地凝視這個少年熟悉的面容與陌生的神情。

“我不叫青瓏。”少年向鐵手邁出一步,坦然直視他,不卑不亢道:“我是九幽座下東方青龍護法——

顧,惜,朝。”

鐵手一驚,本能地站起身來,右拳頓時湧現藍色火花。

“我沒工夫和你打架。”顧惜朝輕蔑一笑,狂傲神色分外露骨,他悠然道:“我只是想跟你鐵二爺道個謝。多謝鐵二爺昨日將我趕盡殺絕,以致讓我被馬車撞上,流盡含着忘憂草的血,得以恢復記憶。不然,我這輩子都記不起自己是誰,記不起自己肩負的使命。”

“什麼使命?”鐵手問道,鐵拳卻毫不鬆懈地緊攥着。

“不關你的事。”顧惜朝冷笑,眉宇間的狠厲哪裏像一個十四歲少年,簡直像個身經百戰驕傲狂妄的修羅。

“對了。”顧惜朝說著,攤開手掌,將手中那塊青龍玉墜直直遞向鐵手,冷冷道:“這是你的東西。還你。”

可憐的玉墜在冷風中搖擺,無助地等待鐵手的取捨。

“你再不接,我可放手了。”顧惜朝挑眉道。

終於,鐵手接過龍玉,黯然低語道:“這是我送與你的,本就是屬於你了,又何必再還。”

“這不是屬於我顧惜朝的。”顧惜朝的語氣中,有一絲怨恨。

是啊,是該怨恨。他是一個多麼高傲的少年吶,可他卻曾將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chiluoluo地展現在這個男人眼前!讓他怎能不怨恨?

顧惜朝徑直向門外走去,背影驕傲得讓人不敢直視。

“青瓏!”鐵手失神地喊道。

青袍少年猛得頓住腳步,回頭盯着男人,一字一頓道:“我叫——顧,惜,朝。”

言畢,揚長而去。

(註:①語出自遇見

②選自曹植《洛神賦》)

(十分抱歉,由於非本人原因,接下來的一萬字內容手稿丟失。作者僅憑殘存印象重寫此部分,但詞句已不如當初文稿順暢。文筆粗糙之處,還望各位讀者見諒。謝謝!)

當這個少年出現在大廳之上時,所有人都震驚了。

“沒想到我還能站在這裏,是吧?”顧惜朝環視眾人,帶着他一貫倨傲的冷笑。

“確實沒想到。”無情嘆息一聲,隨即沉下聲來,道:“你究竟是誰?”

顧惜朝朗聲答道:“九幽座下東方青龍護法,顧惜朝。”

無情暗暗將手移到輪椅暗器機關處,冷冷問:“你來六扇門有什麼目的?”

顧惜朝答非所問:“戚少商來過六扇門么。”

無情頓了頓,才道:“他來調四方軍去魚池子,我拒絕了。”

顧惜朝似乎並不驚詫,但眼中戾氣頓生:“為什麼?”

無情垂首,斜發蔽住了左目。他低低道出四個字:“師命難違。”

“師命?”顧惜朝怒極反笑起來:“諸葛神侯是不是不知道,九幽通遼賣guo,大宋朝不保夕?!九幽不除,魚池子不滅,大宋就沒有未來可言!現在都什麼光景了,你竟還奉着那腐朽的師命,守着那可笑的jin令!成崖余,你骨子裏到底還有沒有點男兒血性?!”

無情一抬首,冰藍瑩簪在空中劃過一道冷厲弧度。他厲聲道:“顧惜朝,我六扇門何等軍中重地,竟由得你在此放肆?!戚少商堂堂大俠都要對六扇門敬三分,你一個邪教魔頭,卻敢如此狂妄!我念你年少才步步遷就,否則早將你拖出去軍法處置!”

顧惜朝反道:“成崖余,若你肯出兵討伐九幽,我顧惜朝即便是被你斬首也甘願。”

無情只是冷笑,道:“顧惜朝,你不用說得這樣絕。六扇門不會出一兵一卒。魚池子屬於武林教派,自有江湖人士去討伐,不關朝廷六扇門的事。”

所有人都以為顧惜朝聽了這話下一刻會暴怒,但是,顧惜朝卻出奇地安靜了。

“成崖余,你沒去過邊關吧。”顧惜朝靜靜道:“遼軍打來的時候,邊關就像一個活死人墓。我不想說戰爭有多慘烈,也不想說屍體堆了幾個山丘,我只想說每次戰役結束后那些倖存者的生活。什麼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易子而食、餓殍遍地,都太虛了,哪有親眼目睹來的真實。在一個個淪陷的關口,大地都被血染得猩紅。搶掠得滿載而歸的遼人指點着九幽手下的葯人,把漢人趕到一起,站成一排排的,等待屠殺取樂。

那些葯人都是優秀的殺戮工具,一個便可抵上五個常人。那些遼軍營中優秀的謀士、將軍,大多是魚池子裏的弟zi。遼人空有人馬,缺少謀略,而九幽座下,個個心思縝密善於謀划。所以,遼軍與九幽勾結起來,可謂如虎添翼。如此裏應外合,以致遼軍所到之處,漢人節節敗退無一例外。

在邊關,活着是奇迹,死了才是常理。即便是死,也不得安生。死了不會有人埋,於是曝露在路上還很有可能被流亡的人烤來充饑。那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人倫常理,只要能活,不管吃草根還是吃死人,無所謂了。

戚少商常年在邊關抗遼,這種事是見過的。我和他相識后,耳聞目睹的也不少。到今年,事態愈發惡化,江南霹靂堂為九幽所滅,塞北連雲寨亦不幸覆滅,種種血海深仇積聚,我與他便立誓剷除九幽報仇雪恨。現如今武林各派均為九幽所制,能有力與魚池子抗衡的,只有六扇門。戚少商滿懷希望來請求調兵,不曾想你們六扇門如此不忠不義,棄大宋於不顧,坐看民眾陷於水火之中。由此看來,當真是大宋氣數已盡。也罷,鳥各歸林,猢猻自散,倒也乾淨。”

顧惜朝說著,就轉身慢慢向大門走去了,口中自語似的念着:“戚少商必已去魚池子與九幽決戰,我豈能苟且偷生舍他一人孤軍奮戰?我今日便去魚池子,即使殺不了九幽,至少也能陪戚少商一起死。”這樣說著,顧惜朝原本冷若冰霜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笑意。

這個世界背棄了我們的國家。

我們的國家又背棄了我們。

戚少商,我們一起死吧。

至少,不會再那麼寂mo了。

一個高大的黑影出現在門口。

顧惜朝也不抬頭,平視前方道:“你擋我路了。”

鐵手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顧惜朝,你若去魚池子,必死無疑。”

顧惜朝依舊木然道:“你擋我路了。”

於是鐵手嘆恨一聲,一側身讓開了門。

顧惜朝直直地走了出去。

鐵手轉過身來,忽又大聲道:“顧惜朝!你只有十四歲!和九幽決戰只能白白送了性命,不值得!”

聽到此言,顧惜朝俶爾轉身,烈風吹得捲髮狂舞,青袍飛揚,寒冰箭似的目光刻在他們四人臉上,一字一頓道——

“如果我死了,至少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已把鮮血灑在了正義的戰場上!而你們呢?你們不配!”

言畢,顧惜朝轉身,大踏步走去了。

一抹青影,漸行漸遠。

大廳內,四大名捕各自沉默。

良久之後,無情將平亂鈺和自己的東方總捕令牌拿出,遞與鐵手,道:“游夏,你們三人帶領四方軍……隨顧惜朝去吧。”

此言一出,三人均是愕然。

“這……大師兄,師父回來后若是怪罪下來……”追命擔憂道。

“你們去吧。我留在六扇門,向師父交代。”無情淡淡道。

“師父不會對你……”鐵手皺眉,輕聲道。

無情一笑,雲淡風輕道:“平亂鈺是無情給的,四方軍是無情調的,師命是無情違的,規矩是無情壞的。師父真要降罪,無情也沒有半點怨言。”說著,轉動輪椅慢慢向自己房間行去了。

“大師兄!”追命急切道:“師命是我們一起違的,規矩是我們一起壞的!你為什麼要把所有罪責都往自己身上攬啊?”

無情略回首,冰藍流蘇輕柔飄拂。他微笑道——

“因為我是大師兄。”

接着,他又一下下搖動輪椅行去了。

鐵手等人目送他離去背影,心中均不jin肅然起敬。

這些年來,他默默地付出,負擔起那樣多責任,沒有人在意。

今天,憑藉這偶然的契機,他的犧牲,終於為人所知。而他卻無意再談。

因為他是大師兄。

無情,無情。

道是無情卻有情。

暗夜飛雪。

一襲青影,策馬狂奔。

他身後,十里之外,四方軍正隨之浩浩蕩蕩馳騁而來!

只有鏜鏜鞳鞳的北上馬蹄!只有飄舞紛飛的寒芒雪塵!

奔騰!奔騰!奔向那轟轟烈烈的最終一戰!

那是黑暗與光明一決生死的決戰!

那是我們熱血灑盡也無怨無悔的決戰!

那是一切的恩怨情仇灰飛煙滅的決戰!

再多的苦難,讓我們,一起面對。

戚少商。

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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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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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忘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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