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 清明雨霏霏
清明時節。細雨菲菲。
張淑清讓女兒阿桃開着新買的夏利車,到祁山去給楊照人掃墓。
一路上雨絲輕飄,涼風颯颯。前擋風玻璃上被雨水清刷着,像離人的眼淚。她的心情也潮濕起來。
一般來說,他已去世二十年了,該做的都已做了,每年都來這裏憑弔他、緬懷他。沒有一次落下。這次更不例外,還帶上了女兒。若換作別人,也許不會堅持太久,心太累了!
可對於她,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愛是不能忘記的!
阿桃開着車小心地穿行在車流里,車輪濺起水花如汽艇飛馳在海面上。又像一條紅色的魚奮力向前游着。她有一句沒一句的問着。媽!他是誰呀?是咱家親戚嗎?爸爸認識他嗎?
淑清拉回思緒,遲疑道:他……他是我的遠房親戚!你們沒有見過的。不要問了,專心開車吧!說著向車窗外看去。雨霧中,路邊是一排排朦朧的新綠,有人打着傘在行走,那鮮艷的色彩在雨中綻放着。
她灰暗的內心世界剎時添了一抹亮色。
媽!我發現你是一個重情意的人。這樣的人不多哦!
是嗎……她瞥了女兒頭上的馬尾長發一眼。
我放歌給你聽吧!輕鬆一下。
車內飄蕩起她熟悉的那首歌《星語心愿》:我要控制我自己,不會讓誰看見我哭泣。眼睜睜地看着你,卻無能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盡頭。找不到堅強的理由,再也感覺不到你的溫柔。就向流星許個心愿,讓他知道我愛你!……
她心中的某種情緒也跟着釋放出來。他們曾經是那樣相愛的一對兒!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如今是上天入地難尋覓,悠悠生死兩茫茫!只有夢裏相見,把手稀噓。
昨夜又夢到他。神情凄楚的說:帶她來吧!讓我看看。只是看看就好。我進不去她的房間。……好嗎?她點頭。臨走,一顆大大的淚珠兒從他眼中落下,烙在她的心上。
媽!到了。阿桃把車停在山腳下,陪她一起上山祭拜。
清明掃墓的人不少。山中煙霧瀰漫,紙蝶飛旋,親人的思念在天地間回蕩着,徘徊着。女兒張着好奇的眼睛四處望着。淑清好象感應到了他的召喚!她加快了步伐……一條山路盡頭轉彎處。看到了,“他”就在那裏。
到小山包前。四周樹木環繞,鬱鬱蔥蔥。墳上綠草萋萋,黃色蒲公英點綴其間。阿桃看見墓碑正中刻着:楊照人之墓。
放下手中提着的竹籃。取出黃表紙錢,供香。拿出幾碟各色菜肴,擺在墓前。用一把黑傘罩着,點燃紙錢,香煙裊裊上升。打開酒瓶,倒出一杯酒,繞墳灑了,接着又倒了兩杯讓阿桃灑到墳上。然後跪下來和女兒一起拜了幾拜。心中默念道:照人!女兒就在眼前,看到了嗎!看清了嗎!她長的像你嗎!她已經長大了。你該安心了!
媽,我稱呼他什麼?
叫……叫伯伯吧!
……祭奠完畢。她們一步一回頭的下山。坐進車子,車發動不了。但檢查不出有什麼問題,阿桃急的直跺腳。淑清納悶不已。偶一回頭,看見一個男人坐在後座上,身穿黑西裝,胸前抱着一個黑皮包,正朝她微笑着。她倒吸一口涼氣:照人!她又看女兒一眼,她正低着頭鼓搗着。淑清雙手合十輕聲喃喃道:你如果不想離開我們,就跟我們走吧!回家去看看也好。
車子突然發動了,猛的一顛向前躥去。阿桃吼道,搞什麼鬼呀!接着又放起了那首歌:……眼睜睜地看着你,卻無能為力,任你消失在世界的盡頭……
淑清按捺住心跳,不敢回頭,尤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恐懼和激動在心中交織着。她的神經綳的緊緊的!
終於車子開進勝利小區。到一棟樓門前停住。她輕聲道,到家了!打開車門,她匆匆一瞥,後座沒有人!於是輕吁了一口氣上樓。女兒正鎖車門還沒有上來。
一個一個的台階上着,突然聽見前面有“咚咚咚”的腳步聲傳來,很厚重的,是男人的腳步。到了家門口,聲音沒有了。她開了門。
進門一看,客廳里空無一人,丈夫出差還沒有回來。她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這時只聽“吧噠”一聲,電視自動打開了。屏幕上,先是“嘩嘩嘩”的雪花,然後出現祁山上掃墓情景:她和女兒拿出酒菜,跪倒在地叩拜着。心情沉重,神情肅穆。黑傘旁邊,站着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下山時,他們身後有人尾隨着
她驚呆了。抓着領口連連後退着女兒敲門了,她回過神來幾步衝到門邊,拉開了門,一把拽進女兒,手指電視結舌道:你看電視阿桃看一眼電視笑起來:媽,你在看足球賽?你不是從來不看嗎?
電視上綠茵場地,外國運動員正奮力踢着球,來回奔跑着她驚奇地站着,說不出話來。他當年是足球迷啊!
夜晚睡在床上,瞪着雙眼,仄起耳朵,她在聆聽着。許久,沒有什麼動靜。難道他也睡了嗎?唉!悔不該讓他隨車回來,真是突發奇想。
惱人的夜啊!
天明早起,給女兒做了早點。吃過。她出車走了。淑清開始收拾家裏。拖地,擦拭灰塵。窗外,多雲。太陽像蒙了一層蛋清。有些模糊,有些凄清。把電視上抹了一遍。盯着屏幕想了一下,她緊緊咬着下嘴唇打開了電視。
中央八套正在上映韓國電視劇《看了又看》,只見銀珠站在基正家門口,請求她婆婆開門,門外雨下着,她的全身被雨淋透了,冷的直發抖這時話外音響起來:淑清,謝謝你帶女兒來看我!我看到了她的快樂,還有你的憂傷。不要這樣。這麼多年,你沒有忘記我,年年來看我,我感激不盡!可惜造化弄人,沒讓我們廝守在一起,我是抱憾而去的。因為你,我始終心存一念,不去超生解脫,只在這裏守侯你。每年的清明就是我的節日,看着你上山給我帶來歡樂,下山時留給我孤寂與思念。周而復始,年復一年,雖然陰陽相隔,你我兩不相忘。你的情意,我來世結草銜環也要報答!我只求你,今後不要再去看我,我要走了,去我該去的地方。不要悲傷,我只是你的一個夢,夢醒了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和孩子多保重吧!
淑清淚如雨下,癱倒在地,泣聲道:這麼多年,你今天才露一面,說你要走。我心痛啊!你為什麼去的那麼早?扔下我們母女。我不得已嫁了人,是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你,不能忘懷。每到清明,我就會去找你,向你訴說我心中的思念與煩惱。說說我們的女兒!我已經習慣這樣了。我好心痛,心痛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她心中所有的積鬱、委曲與傷心隨着淚水傾瀉而出,恣意地流着、流着……
女兒打來電話,說不回來吃飯。今天生意特好。
她睡了一天。
晚上阿桃滿面春風地拿出一疊錢,樂道:您猜猜這是多少錢?整整一萬塊呀!今天不知怎麼了,他們都爭着打我的車。不管是一站地還是幾站路,扔下一百說不用找了就走了。我樂瘋了!你說奇怪不奇怪?要天天這樣,我就發嘍!
女兒吃了飯,樂滋滋的回屋去了。一看天不早了,她繼續回床上躺着。翻來複去睡不着覺。半夜才漸漸睡去。只聽一聲貓叫,她猛的驚醒了。黑暗中,一對綠瑩瑩的眼睛看着她,散發著詭異的光芒。她害怕的扯過被子一下蒙住了頭。貓又叫了兩聲,在她蓋着的被子上踢踏踢踏地來回走了幾圈,然後扔下了一包東西在被子上面走了。
寂然無聲。她一動不敢動。
太陽出來了,她起身看見那包東西用塑料布包着,打開一看,全是冥幣。共有百億圓錢!
丈夫回來了。帶着他的溫情、微笑,還有一包禮物回來!
淑清不再躲避那目光。第一次坦然地迎向他,接住那顆心。
新的生活開始了。
然而,睡夢中貓叫聲總是不斷。“喵喵喵”的讓她不安。丈夫安睡着,沒有聽見。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有一雙眼睛盯着她,閃閃爍爍的。
她後來想明白了。
於是和女兒又去了一趟祁山,把他送了回去。並燒了那些冥幣,為他送行。
當天晚上,她又夢到了他。西裝革履,手中提着黑皮包,急匆匆的說:我要走了!去談一筆生意。你們多保重吧!淑清拽住他衣角不放,他掙脫開從窗縫裏逸出。
淑清自那天起,小腹總是隱隱作痛,病了許久。
清明時節,細雨霏霏。都是離人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