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 魔鏡
年三十。黎濤下午六時準時回到家裏。兩歲多的兒子嘟嘟像小鳥一樣撲到他懷裏,後面是妻嬌艷的笑臉。親親兒子,看着收拾一新的家,飯桌上已準備好熱氣騰騰的年飯。他的心情一下好起來,有一種極大的滿足感。
自從有了這個小家,有了孩子,生活總是溫馨的。尤其是每年的除夕之夜,他的幸福感就達到了頂點。他喜歡這種“年味”的氣氛。這些都是用飯菜、鞭炮、春節聯歡晚會,親情以及你來我往的友愛等等堆積起來的。端起酒杯,他開始品嘗快樂。
“爸爸!我要放炮。”嘟嘟掛着圍嘴邊吃飯邊指着鞭炮叫道。
“好!一會兒給你放。等零點到的時候,家家都要放炮了,你不怕嗎?”他微笑道。
“不怕!嘟嘟自己放炮,爸爸不放。”
“你自己放,我看着行嗎?”
“行”兒子稚嫩的聲音。
妻子梅悅給孩子夾了一塊肉喂到嘴裏笑道“看把你美的,還想放炮呢!才屁大一點兒的孩子,就會說大話了。我看你小時候也是這樣吧?”
他嘿嘿一笑:“是男人都想放炮,刺激有趣!這是我們的天性使然。女孩兒就不同,一天到晚抱着洋娃娃不放。你兒時就抱着呢!對吧?”
“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我當然看見了!”他打趣道。
她捶他一把笑起來:“混帳話!要這麼說,你父母結婚的時候你就在旁邊看着呢!”
他不在乎的說:“也許是吧!這有什麼稀奇!”
她突然想起什麼問道:“你爸這幾天不知道怎麼樣了?也沒去看看!”
“誰知道呢!上個星期我給他蒸了一鍋饅頭,放在他的枕頭邊,不知道吃完沒有,咱們哪天去看看吧?你說哪天好?”他夾了一塊牛肉放進嘴裏說道。
“恩我看就初二吧!初二去。”她決定道。
“初二行。沒有什麼安排。”
兒子敲着小碗嚷起來:“媽媽!我要吃肉肉。”
“好!多吃點肉才能長肉,才能長高。”梅悅趕緊給孩子夾了一塊肉放進碗裏。嘟嘟吃了幾口,溜下椅子去玩了。他們吃着、喝着、嘮着。
這時,兒子手中拎着一架小飛機跑過來,指着小卧室喊叫道:“爸爸!爺爺!爺爺!”
黎濤一愣:“什麼爺爺?你爺爺不在。”
兒子拉着他,指着又叫:“爺爺在。爺爺在床上。”
梅悅緊張起來:“你去看看!是不是嘟嘟突然想爺爺了!”
他起身到小屋、大屋、客廳都轉了一圈,也沒發現什麼。他對著兒子小腦瓜一拍說道:
“好好玩!別胡說八道!哪有你爺爺?你爺爺病了起不了床。過兩天去看他。”說著坐下吃飯。
嘟嘟舉着飛機,跑到小屋去玩兒,不一會兒“哇”一聲哭着跑出來了,撲到媽媽懷裏:
“怕嘟嘟怕!爺爺在。”
梅悅和黎濤對視一眼,抱着孩子又進了小屋。兒子把頭埋在她懷裏,不敢抬頭。小屋裏除了一張小床,就是一箱玩具,牆上貼了一些有趣的卡通畫。地板上躺着一把玩具槍,一輛小汽車在牆邊歪着。其它什麼也沒有!
晚上八點就要到了。他們簡單收拾了一下,坐在客廳開始看電視,春節晚會即將開始。
電視上,人們穿紅着綠,喜氣洋洋的慶賀新年的到來。鞭炮聲、鑼鼓聲熱熱鬧鬧的響成一片。“拜年啦”一句開場白,拉開了晚會的序幕,他們一家喜笑顏開的激動起來
整晚上,歌舞歡騰,鑼鼓喧天。相聲、小品,輪番上陣。明星們身着艷麗服裝,你方唱罷我登場,該露臉兒的都現身了。這是老百姓年夜飯後的又一道精神大餐,雅俗共賞,不可或缺!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外面“噼啪噼啪”的鞭炮聲,蓋住了主持人最後的祝願。黎濤看了看早已熟睡的兒子,他也拿起一掛鞭炮伸出窗外,點燃,讓那“噼啪”聲加入到外面的鞭炮聲中。聲聲脆響慶祝着新的一年的開始,也和着那嗆人的硝煙歡快的送走除夕之夜,新的一年到來了!
初二,一家三口穿戴一新,拎着禮盒坐車到東鎮。東鎮離市裡有一百多公里。鎮不大,街上人很少,有些冷清。黎濤抱著兒子,向一棟樓房走去。他爹住一樓。他走到門口,敲了敲門,沒有動靜。就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只見滿地灰塵,冷氣森森,悄無人跡,客廳的盆花早已枯萎。他輕喚了一聲:“爸!”沒迴音。
他放下孩子往卧室走去。床邊,只有一個空盆兒放在那裏,饅頭沒有了。屋裏臭氣熏天。他父親靜靜的躺在床上,臉上骨瘦如柴,沒有血色。眼眶塌陷下去,嘴大張着。他摸了一下父親的手,冰冷冰冷的。他大叫起來:
“爸爸!爸爸!你醒醒!爸”
梅悅把兒子藏在身後,心驚肉跳的問道:“他是不是?”
黎濤摸了摸父親的臉龐,也是涼冰冰的。鼻子跟前一試,氣息全無。
他一時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爸爸爸你怎麼走了?你怎麼不等等我呀?我回來看你,我要給你做飯、蒸饅頭,你是不是餓了呀?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電話就在你身邊呀!爸”
兒子看着父親哭,也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梅悅摟住孩子也哭道:“爸……我們來晚了……爸……”
“爸爸……爸……爺爺……”一時哭聲震天。鄰居、樓上樓下的人都來了
三天守靈。窗外掛了一盞幽暗的燈,門口擺着幾個花圈,紙人紙馬兩邊立着。地面上鋪了一層紅紅的碎紙屑這是鞭炮的灰燼。
客廳里迎面桌上,擺着老人的遺像。邊框上圍着黑紗,一朵素潔的白花綴在正中。香爐里一把香點燃着,濃烈的香霧正裊裊飄散着,收錄機里一遍遍地放着哀樂,聽得人心頭髮酸、發顫!只見輓聯上寫着:
先人仙逝音容宛在,兒孫泣拜恭送亡靈。
黎濤、梅悅、嘟嘟三人披麻戴孝神情肅穆地呆立着。親朋、好友、同事、鄰里絡繹不絕地前來弔唁。黎濤跪下致謝。同事幫忙收禮、記帳。
人們嘆息着,評論着老人生前的諸多好處:“他是個好人啊!”
“孤苦一人過這麼些年不容易呀!唉……”
“老伴兒早早走了,讓他受這份罪。”
“後輩人太少了。就這麼一個兒子,又是中年得子,誰有時間照應他呀!”
“是啊!晚景凄涼啊!人一輩子就這麼回事吧!”
“他兒子也真是的……”
忙碌了一天,孩子早早睡下。他們也都疲憊不堪。梅悅去衛生間洗臉。黎濤和衣倒下,呼嚕聲即刻響起,他累壞了。
她正洗臉時,身後有股冷風吹過。心中一驚忙回頭看,什麼也沒有!她有些發怵,擦乾臉,打開護膚霜,剜了一點兒對着鏡子抹時,只見鏡子裏黎濤父親那張瘦削的臉浮現在眼前,若隱若現,不甚清晰,神情悲苦的望着她。她嚇的一哆嗦,擦臉油掉在地上,“咣當”一聲,摔的粉碎。再看鏡子裏,什麼也沒有了,只有她驚愕的眼和半張着的嘴。她驚呼一聲跑了出去。
卧室里,兒子是一張熟睡的笑臉。丈夫歪在床邊呼呼大睡着。她趕緊上床擠到中間躺下,心中安慰了許多。其它的都不敢想,也不敢看,眼睛緊緊閉着
第二天,瞅着沒人的時候,梅悅向黎濤說了鏡子裏的景象。他聽了默然不語。晚上他等到妻子睡了,就進了洗臉間,刷牙、洗臉,他仔細刷着,然後慢悠悠的洗臉,直到最後才向鏡中看去。果然!鏡中有一張臉向他看着,凄楚地看着他,一言不發。他回頭看了看身後,沒有什麼!他心頭一驚,退了出去。躺在床上,浮想聯翩起來:
父親四十歲時有的他。母親在世時,對他關懷備至,噓寒問暖,愛子之情縈繞在心。父親對他也很不錯。可是父母的關係不甚融洽,常常言語不合,冷面相對。父親總是大聲呵斥,辱罵母親,母親暗自飲泣,獨自傷心。他從小看在眼裏,對父親心生畏懼。前幾年,母親因病去世,他的內心對父親更添怨恨。如果父親對母親好一點兒,給她溫暖,給她幸福,也給予她希望,那麼,她是不會這麼早就棄他而去的。讓他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在外面漂泊。他內心深處滋生出的是一絲絲一縷縷的恨意。以致於工作以後他很少回家。氣的父親逢人就說,兒子不孝順!對他不管不顧,白養他那麼大!父親近年來腿不好,走起路來一步挨一步的挪着,他也沒心思管,任他東西南北風!他有時回去看父親行動遲緩,就給他蒸一些饅頭放在身邊。前一陣兒,看他老是躺着,也沒多想,依然蒸了饅頭放在床邊,匆匆而去,沒能和他好好的說話。沒成想,這就撒手去了。他心中隱隱的有些愧疚。父親的面容在鏡中出現,是他不死心,生兒子的氣了吧!究竟是哪一天死的,也不知道!也許是除夕夜,也許是大年初一,也許更早他知道,父親去得凄涼,走得痛苦,去得無奈,走得絕望他不敢想下去了。
第三天起來,他真心地為父親點了一柱香,跪下,心中懺悔不已,請求父親原諒,讓他安息!梅悅默然的看着他。
黑漆漆的夜。客廳里一盞孤燈幽幽的亮着,香爐里香已燃盡,只有泛白的灰燼。遺像里的老人兩眼空洞的看着前方。卧室里,他們安穩的睡着。
睡夢中,只聽“咔嚓”一聲巨響,把他們震醒了。黎濤和梅悅出來一看,窗外,星星滿天,沒有颳風下雨,沒有閃電霹雷,屋子裏仔細檢查了一遍,最後又是一聲炸響,這才發現父親的遺像。鏡框裏父親兩眼閃閃發光,綠熒熒的,直瞪着他們。他和梅悅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抖成一團兒,說不出話來。良久,再無聲息,抬頭一看,父親的眼神恢復如前,不再發亮。鏡框玻璃裂開了一道縫兒,他們心驚肉跳,緊張起來。上香、磕頭、禱告不已一夜守靈到天亮。
送走父親。他心中開始後悔不已。找了一個懂陰陽的老太,問起此事。老太說,你父親只是來看看你,沒有什麼!
哦是嗎!我這麼殘忍的對他,對他不聞不問,臨死也不在眼前。他還會來看我嗎?
很長時間,他不敢照鏡子。不敢面對父親的眼睛,還有他的心靈。
沒人的時候,他嚎啕大哭了一場。為父親哭的,也為自己。
最親的親人已經去了。再次面對鏡子,鏡子空空如也,只剩下他憔悴的面容,和一行淚水。
他哭,鏡子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