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致庸帶着高瑞和長栓攜着那幅《大清皇輿一覽圖》,終於上了去江南的路。高瑞異常雀躍,滿嘴念叨:“哈,過去聽說過乾隆皇上七下江南,這回我也跟着東家下江南了!”因為慮及廣州設庄須和官府打交道,致庸臨行前還是寫了一封信給茂才,囑他將茶山之事安頓后,和曹掌柜一起走西路前往廣州。隨後他們三人在通州上船,順運河南下,過黃河,入淮水,躲過佔領了揚州的太平軍過長江,再轉到江南運河,一路上雖然勞頓,卻始終摻和着新鮮和興奮。就這樣一路行着,最後終於到達了第一個目的地杭州!
當晚三人先在杭州郊外的小店中暫時安頓下來,第二日高瑞守着行李,致庸和長栓則向店家打聽好了地方,借馬趕往了臨安府薛家村。只見逃難的人一路絡繹不絕,道路擁堵,致庸和長栓騎一陣,走一陣,中午才到了要去的地方。長栓下馬說明來意,打聽張家的確切地址,卻見被問的那個中年婦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們,也不作答,突然轉過身,兩隻小腳跌跌撞撞飛快奔往村頭的一個小院,激動地喊道:“張家娘子!張家娘子!有人從京城裏給你送銀子來了!快開門吧!”沒一會兒,只見一個小丫頭扶着一位瞎眼婦女急急奔出。那瞎眼女子兩手摸索着,連聲問:“北京來的爺在哪兒?你們不是又要騙我吧!”
致庸撇下馬,趕緊上前攙住她道:“張家太太,在下姓喬,你家老爺一個月前托小號往家裏匯二十兩銀子,你瞧,我今天就是給你兌銀子來了!你把匯票拿出來,我們這就給你銀子!”那張家娘子流着眼淚,從懷裏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張揉搓得厲害的匯票:“喬,喬先生,真的嗎?是不是它?”致庸接過一看,立刻吩咐道:“長栓,把銀子給這位太太!”長栓立刻將一個銀包放到張家娘子手裏。
張家娘子緊緊將銀子抱在懷裏,兩手不停地摸索,喜淚交流,道:“是銀子!真是銀子啊!”說著她把銀子交給丫頭,跪下道:“恩人哪,喬先生,你是我們張家的恩人!我要給你磕頭,你就是菩薩啊!”致庸急忙拉住她,道:“太太,在下擔不起,快快請起。”張家娘子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哭道:“這位先生,你聽我說!我家男人一去京城四年,要不是你們答應幫他送這二十兩銀子回來,我都不敢相信他還活着!就是有人送來了那一張紙……”圍觀的人雖也唏噓不已,這會卻有好幾個人笑着提醒她道:“張家娘子,那不是紙,那是銀票!”
張家娘子連連點頭:“對對,是銀票。就是有人送來了那張銀票,我還是不敢相信他活着。你們今天送來了銀子,我就不能不信了!喬東家,你今天不是送來了二十兩銀子,你是救了我們一家子的命啊!”她一說這話,圍觀者都點頭感嘆。致庸心中一熱,趕緊扶起張家娘子道:“張家太太,你放心,等我回到北京,一定把你們家的平安信捎給張東家,讓他也放心。”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致庸四下看了看,拱手道:“好了,票銀兩清,我們這就告辭了!”說著他便帶着長栓往村外走。張家娘子原本已經站起,卻又跪了下去,圍觀的人紛紛地讓出一條道。一位拄杖老者感慨道:“這家商號,真是仁義呀!”旁邊一個看上去頗有點閱歷的中年人點頭道:“過去我也聽說過票號,杭州城裏原先有一家山西人開的廣晉源,可他們只和大商家做生意,現在戰亂更是關了張。你看這家大德興茶票莊,連二十兩銀子的生意也做,這不是做生意,這是行善呀!”眾人紛紛感嘆,致庸和長栓心中也頗為感動,一路拱着手,稱謝而去。
一行人到了杭州,出乎致庸的意外,只見商街兩旁人慌馬亂,十有八九的店鋪都下了門板,原來的九街十八衢,無處不是綢緞莊,這會兒卻十停關了七停,有的鋪面門上還醒目地貼了出售或轉讓的啟示。高瑞嘟囔道:“東家,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咱們到了杭州,應當是到了天堂了,怎麼天堂里這麼亂呀!”長栓搶着答道:“你耳朵聾啊,沒聽說長毛軍快打過來了!”致庸一直皺眉頭不說話,這時突然在一處寫有出售告示的鋪面前停下,仔細看了起來。
當日他就把這處經過精心選擇的店面盤下了,帶住家後院,共計五萬兩白銀,約定賣家帶着大德興的匯票到北京西河沿大德興茶票莊提取現銀。兩日後經過一番籌備,鋪面前就掛上了大德興茶票莊杭州分號的招牌。高瑞跑斷了腿才買到一掛炮仗,噼里啪啦大放了一氣。長栓忍不住道:“二爺,您是不是又犯了糊塗,長毛軍說話間就要打到杭州了,人們都紛紛地把鋪面出手,帶着銀子離開,您倒要花銀子買它們,要是外人聽說了,不說您是傻子嗎?”致庸瞪他一眼:“住口!你懂得什麼?要不是到處喊長毛要打過來,五萬兩銀子你想買這麼大一個鋪面,還有後面的宅院?”高瑞看着致庸和長栓,也不說話,竊笑不已。致庸坐了一會兒,站起對長栓和跟來的票號夥計道:“你們沿街去發佈大德興茶票莊杭州分號開業的消息,以及主營的業務,高瑞,你跟我去絲市和綢市!”長栓不高興了:“二爺,憑什麼帶他不帶我,我是您的長隨,他不是!”致庸笑了,道:“好,你願去就跟着去!”
三人去了絲市和綢市,吃中飯時才轉了回來,號內已經熱鬧起來,聽說大德興茶票莊這時還可以幫他們辦理匯兌,不讓他們帶着銀子逃難,眾多商家都找上門來。長栓有些吃驚:“沒想到還真有生意!”轉而又擔憂道:“他們不敢帶銀子離開杭州,將銀子交給我們,我們收了他們的銀子又怎麼辦?”高瑞為致庸端上一盅茶,笑着道:“東家,我想在杭州留下來,我不走了!”致庸一怔,看看他沒說話。長栓哼一聲道:“怎麼,莫不是看見東家在杭州設了個庄,你就想留下來做大掌柜?”
高瑞點點頭,又搖搖頭笑道:“東家怎麼會讓我做大掌柜?東家,我只是想留下來。”致庸笑着打量他,問:“這是為何?”高瑞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東家,您覺得長毛軍這次能不能打下湖州?”致庸想了想道:“照現在的氣勢,他們能。”高瑞點頭:“那麼他們打完了湖州,還會不會打蘇州、杭州?”致庸道:“蘇杭二州是天下聞名的富庶之地。要是官軍擋不住他們,他們自然會來取這兩州。”
高瑞拍手道:“着哇!您想,長毛軍要打湖州,絲市上就有這麼多湖州的絲商急着拋售自己的存貨,回去和家人一起逃難,絲價一天內落了一大半!一旦長毛軍來取蘇杭,那時又會有多少蘇杭的綢商要拋售存貨?”致庸眼睛一亮,道:“有道理,說下去!”
高瑞看看他,終於鼓足勇氣道:“東家您看,我們剛剛在這裏設了一個庄,就有不少人把銀子交來讓我們幫忙匯兌。這個庄開下去,用不了多久,風聲一吃緊,一定會有更多的人讓我們匯銀子。您想想,那時我們將在這裏收下多少銀子?我都想過了,我們就用這些銀子低價買絲,想辦法用船走運河運到開封,入黃河西上,從風陵渡上岸,然後運往潞州,把那些失業的織戶們組織起來,織成綢緞,再運往口外和京津。第一可以讓潞州織戶恢復舊業,找到飯吃;第二我們兩頭也都可以得利,有大筆的銀子賺!”致庸又高興又驚奇,笑道:“好小子,簡直與我不謀而合嘛,若是長毛軍接着打蘇杭二州,我們正好用杭州商人的銀子買下杭州商人的綢貨,然後運往北方,是不是?”
長栓見他們說得起勁,忍不住在旁邊哼一聲,譏諷道:“你們想得倒妙,萬一長毛軍來得快,我們收了絲貨,又收了綢貨,卻運不出去,那該怎麼辦?”致庸點點頭,又朝高瑞看去。高瑞想了想笑道:“東家,這就看您的運氣了。反正現在是個大商機,運氣好咱們就大賺,運氣不好東家就要大賠!”致庸聞言大笑:“你小子這是把我架到火上烤!……”他想了想道:“我當初把你從野店裏弄出來沒有做錯!行,我就把你留下來,將茶票莊交給你,你一邊收銀子,一邊用這裏的銀子買絲買綢,你買了絲,就雇船往回運,由運河入黃河,我讓太太派人在風陵渡等着接貨,然後運到潞州,找織戶織綢。你買了綢,就由運河一直北上,運往北京和天津,我讓李大掌柜和侯大掌柜接貨,那邊的事情由他們管,至於杭州這邊的事,我全都交給你。”他打量着高瑞,道:“不過,這麼大的事,你小子真敢幹?”
高瑞挺直胸膛,豪言道:“只要東家放心,高瑞就敢幹,大不了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銀子連同絲貨綢貨一同讓長毛軍劫了,身無分文哭着回去找東家!”致庸一聽笑了,道:“行!這種兵荒馬亂的年代,咱們拿不下這條絲路和綢路也不算丟醜,拿下來了,生意可就做大了!天下商人都會羨慕我們!這個險我冒了!”高瑞聞言大喜:“東家,說干就干,我這就去東大門絲市接洽絲貨!”致庸使勁向他點了點頭。高瑞不再多言,立刻就往外跑去。
長栓大急:“二爺,您真的要讓高瑞留在這裏當大掌柜?”致庸收回目光,笑問:“怎麼,不行?”長栓又酸又妒道:“他一個十幾歲的人,能幹成這麼大的事?您也太輕信他了!”致庸看他一眼,索性道:“那我把你留下來怎麼樣?我還要南下武夷山,從福建去廣州,這裏總要留下一個人!”長栓一驚:“我?不行不行!我不逞那個能!’’致庸哼了一聲,轉身就走。長栓跟上來:“哎,二爺,您是不是心裏也想過讓我去哪兒當個大掌柜?要說我也不是干不下來。”
致庸聞言站住,道:“真的假的?你要有這麼大出息,我就在別處設一個庄,讓你當大掌柜!”長栓大為高興:“您說話可要算數!”致庸點點頭,道:“好吧,這一趟回去,我就讓你進鋪子學生意,然後帶你去蘇州設庄,如何?”長栓想了想卻搖頭:“還是算了,進鋪子當學徒,第一件事就要給掌柜的倒尿壺,這我可幹不了。”致庸大笑,長栓撓撓頭,也跟着呵呵笑起來。
不幾日安頓停當,高瑞正式當起了大德興茶票莊杭州分號的大掌柜,致庸則帶着長栓上了路,風塵僕僕趕往武夷山。到達當日耿於仁親自帶人迎接致庸,一見面就握着致庸的手感嘆道:“兄弟,你真是個守信義的人。不瞞你說,這些日子我可是望眼欲穿地等着你。你要是不來,我在眾茶農面前,可就失了信了!
‘‘大哥,你看,我這不是來了嗎?”久別相逢,致庸也自是感慨。長栓在一旁添油加醋道:“耿東家,您知道這一趟我和二爺是怎麼來的?去年我們走西路回去,差點讓匪徒砍了腦袋,今年我們走的是東路,長毛軍一直打到泰州,我們是沿着河汊子摸到長江口的,差一點都見不着您了!”耿於仁大為動容,致庸擺手道:“耿大哥,甭聽他胡說。所以來晚了幾天,是因為還要趕到福州去給你提銀子,提了銀子又要雇鏢車。還好,最後幾天路挺好走的!”
耿於仁道:“不晚不晚,一點也不晚。別說你現在就到了,就是大年三十到,只要到了,就不算晚。”致庸忽然想起什麼:“哎,耿大哥,來前我聽說,我們祁縣的大茶商水家、元家,還有邱家今年都派人來武夷山販茶,你見到他們了嗎?”
耿於仁大笑:“啊,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呢。他們倒是來了幾個人,不過沒有買走我們的茶。”致庸一怔。耿於仁道:“除了水家的王大掌柜親自帶人到了我們這兒,其他像元家的葛大掌柜,他根本就沒敢過長江,從山西走到襄陽府就停下了,派了幾個夥計來,怎麼能買得回去?達盛昌邱家的崔大掌柜也是這樣,走到武昌府,見了長毛軍,又給嚇回去了,只有水家的王大掌柜買回去了十幾船茶,可他說不敢多帶,所以剩下的茶,我都給你留着呢!”
不幾日茶貨備齊。由於致庸急於趕往廣州,一番商議之後,耿於仁慨然應允,親自幫致庸將茶運往北方,考慮到當時的戰局,這次不走西路,改走東路,先到杭州,再順運河往北。致庸再三囑咐耿於仁到杭州後去大德興茶票莊找高瑞,讓高瑞幫忙找人引領茶船,到了長江口見機行事,若是揚州水路暢通,就走運河北上;若是不通,就讓高瑞請那位原來帶致庸過江的老船家,領他們從致庸來時走過的射陽湖北上,此路雖然曲折,但能用小船將茶貨運至淮安府,再雇船運往京城外的通州碼頭。
雙方都是豪爽磊落的男兒,商議停當,三大碗酒助興互相送行,當即各自上路。致庸的去路更為兇險,因為要直接通過太平軍的控制區,所以再三考慮后,他們決定走水路,從烏溪入連江,翻過大庾嶺,接着雇船入韓江,由韓江再入東江,最後到達廣州。
2
且說茂才到了臨江縣后,依着計劃,對茶山進行了頗具規模的規劃和整飭,一個多月過去,茶山的事情基本走上正軌,茂才卻生起病來。不過是尋常的寒熱,卻拖了半個多月才慢慢好轉。病後幾日,隨後趕來相助的鐵信石原本想讓茂才散散心,便邀他去縣城聽戲,不料以後茂才像對楚劇着了迷,三天兩頭往縣城跑,茶山一有急事,鐵信石還要去戲院找他。更有一日,鐵信石在戲院沒找見茂才,一路尋去,卻意外見到茂才從有名的妓院梨香院出來,兩個脂粉女子風情萬千地將他送出。
鐵信石大驚,剛要避開,茂才卻一回頭看見了他,大方地招呼起鐵信石來,鐵信石反而鬧了一個大紅臉。
鐵信石憋了兩日,終於尋了個機會,提了一壺酒來到茂才住處,酒過三巡后直言道:“孫先生,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何苦不正經地尋一門親事呢?卻去那種地方,終究,終究有辱斯文啊……”說著他抬眼看着茂才,擔心他會立時勃然變色,拂袖而去。不料茂才只是神色略顯悲涼,半晌低聲道:“信石,你當我不想嗎,可是……”鐵信石剛要詢問,卻見茂才深深看着他,以攻為守地反問:“信石,你我相處一陣,也算有緣,你也年紀不小,卻為何也不娶親?”鐵信石腦中立刻掠過一個倩麗的身影,當下張口結舌起來。茂才微微一笑,淡淡道:“兄弟,你我都未娶親,原因各自不同,若說出來,多半也是傷心事,何苦多問?”鐵信石不再言語,獃獃地發起愣來。
茂才一杯杯酒灌下肚去,半天自語道:“老天生人,各有各的用處,我卻不知道自己的用處在哪裏?想我孫茂才,早年娶妻,自感琴瑟和諧,卻飛來橫禍,賢妻難產,一屍兩命,撇下我孤家寡人,傷心度日;自命天降大任,可科考連連名落孫山,報國無門,榮身無路,人屆中年,一事無成;即便是投靠商家,卻眼看着東家步履險地,無可奈何。哈哈,我孫茂才困居茶山,不聽戲嫖妓,還能做什麼呢?”鐵信石大驚,忍不住開口問道:“東家真的步履險地嗎?孫先生您是諸葛亮,該多幫幫他才是啊!”
茂才醉了,凝神看着鐵信石,感慨道:“信石,你真是個血性漢子,你對喬家的這份情誼,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啊!”鐵信石心中一痛,低下頭去。茂才主動敬他一杯,鐵信石仰頭幹了,半天啞着嗓子問道:“孫先生,我是粗人,不大明白這些生意上的事,眼見着喬家紅紅火火的,難不成真的會……”他說不下去,紅着眼看着茂才。茂才仰天長嘆道:“東家是個性情中人,一個頗有抱負的商人,可他選的是一條險路,現在這世道變數太多,我真是為他着想,才勸了又勸,可是……”他說不下去,仰頭又幹了一杯。
鐵信石也聽不大明白,又勸了幾句,但也不得要領。茂才只一個勁地灌酒,很快便醉了,又哭又笑。鐵信石也勸不得,索性由他去了。只聽茂才斷斷續續地吟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不如意事常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
打那以後,茂才照舊看戲逛窯子,鐵信石呢,多少知道了一點他的心意,雖然內心不贊成,但也不勸了。日子忽忽而過,茂才卻在又一次大醉后,忽然徹底變了個癖好,不再看戲逛窯子,取而代之的是買書、看書。茂才除了在縣城及其附近搜羅各種書籍,還帶着鐵信石,冒險去附近一些太平軍控制或半控制下的城鄉購書。鐵信石基本不認識什麼字,但對讀書卻極為推崇,眼見着茂才“轉了性”,自然異常高興。可是茂才自打“迷”上了書,常常捧着書長吁短嘆,有時甚至茶飯不思,時不時還要生點小病。鐵信石也不好多勸,只是時不時地拉茂才出去玩耍一回,不讓他一直埋在書堆里。
轉眼已近半年。一日鐵信石興沖沖地到了茂才房中,遞上一封致庸的信。茂才展開一看,眉頭緊鎖。鐵信石在旁邊試探地問道:“孫先生,東家說什麼呢?”茂才道:“東家要去廣州見兩廣總督哈芬哈大人,在粵桂湘贛四省省會開辦票號,幫官府向朝廷匯兌官銀。這麼大的事,他怕自個兒辦不了,要我們在這裏等曹掌柜,然後走西路去廣州,與他相會,共同辦成這件大事!”鐵信石一驚,茂才沉吟道:“東家要是辦成了這件大事,江南四省的票號業,喬家就成了龍頭老大,可是,只怕……”鐵信石想了想道:“曹掌柜什麼時候到?”茂才不語,鐵信石又問了一遍,茂才這才回過神道:“也就這半個月內吧!”鐵信石見他神情大變,心事重重,不再多問,徑直去了,茂才卻對着窗外發起呆來。
曹掌柜大約是一周後到的,到時已近深夜,鐵信石見茂才房中還亮着燈,也未多想,就將曹掌柜引了進去。曹掌柜這一進門,倒把茂才嚇了一跳,趕緊招呼一聲,接着立刻站起,把桌上的書收好,方才定下心來與曹掌柜坐下晤談,這邊鐵信石已經招呼人送上了茶及點心。
三日內,茂才井井有條地安排好了一切,留下鐵信石照應茶山,便與曹掌柜踏上了前往廣州的路程。他們由臨江縣南下,避開了太平軍佔領的武昌城,在荊州渡江,進入湘西武陵源,由那裏向西南進入當年秦始皇開鑿的靈渠,再進入西江,此後便一路無驚無險,一帆風順地到達了廣州。
3
致庸和長栓歷經三個月的辛苦旅程,終於到達廣州,在珠江碼頭看見了茂才和曹掌柜,不禁大喜過望,問道:“你們怎麼這麼快,我算着你們下個月初十才能到廣州呢。”
曹掌柜搶先一步拱手道:“我和孫先生都到了十天了。聽說江西官道不通,真不知東家能不能按期來到廣州,我都擔心壞了!”長栓插嘴道:“我們這次是從武夷山入烏溪過五嶺,直入廣東,從東江那邊過來,雖然相對慢一點,可絕對安全。”
曹掌柜吃了一驚,回頭看看茂才,感嘆道:“嘿,這條路線竟和孫先生猜得一樣,這回我可真服了,難怪他一直勸我不要擔心呢。東家,孫先生真是神人,連您大約在這幾天到都猜到了,拉着我天天來碼頭上等您,沒想到,還真讓我們等到了!”致庸見茂才一直站着沒有說話,便趕緊轉向他道:“茂才兄,你瘦多了,辛苦啊!”
茂才仍舊笑笑,沒有說話。曹掌柜道:“東家,這回孫先生又讓我開了眼,我們在臨江縣茶山會面以後,孫先生帶着我也改了路線。”當下他將來時的路線講了一遍,致庸當即贊道:“好!茂才兄就是一張活的地理圖!”
這邊曹掌柜道:“東家,我還沒講完呢,孫先生帶我一路走來,還辦了幾件大事。我們一路南下,已經在湖南長沙、廣西桂林把大德興茶票莊的分號開起來了,到長沙的時候,還派人去了江西南昌,將那裏的票號也開了起來。現在,在粵贛湘桂四省省會,只有廣州的票號等您親自掛牌了!”致庸大喜,道:“太好了,茂才兄,真有你的!對了,茶山的事怎麼樣?”
茂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東家,還是上車說吧。”曹掌柜和長栓都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致庸得知茂才一路上親自設庄,只當他已經改變了初衷,全力支持自己投入票號事業,當即興高采烈地上了車。
廣州城內,市面看上去頗為繁盛,時不時可以看到一些高鼻深目的洋人走過。致庸大大稱奇,長栓更是稀奇地將頭伸出車外,瞧個不止。
到了下榻的客棧,略加休息,用過一些飯菜,曹掌柜道:“東家,我和孫先生到廣州后,已經找了一塊鋪面,交了定金銀子,單等東家來到敲定,掛上牌子就可開張。”致庸大笑,道:“這件事還等我幹什麼,二位商議定下就是了!”
曹掌柜朝茂才看,茂才想了想,道:“東家,有些事情茂才和曹掌柜商量一下,就可以做主,但有些事情,卻必須和東家商議。”致庸一聽這語氣,知道有些麻煩,當即笑道:“茂才兄,你可別嚇我,有事直言即可。”茂才看看曹掌柜,終於問道:“東家,明天你真的打算去兩廣總督衙門見哈芬大人,幫這裏的官府向朝廷匯兌餉銀?”
致庸看看他們倆,有點納悶地點頭道:“對呀,我們這次所以要南下粵贛桂湘四省省會設庄,就是為了做成這筆生意!”茂才和曹掌柜對看一眼。致庸心中猜到三分,道:“茂才兄,曹掌柜,其一,南方四省因長毛軍隔斷長江多年,餉銀無法北運,朝廷對此無計可施,耽誤了多少國家大事不能辦,我們要是做成了這件事,就是幫了朝廷,做了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其二,如果這筆生意做成了,我大德興茶票莊就能在朝廷乃至全國各省督撫衙門裏名聲大震,要是我大清一十三省的督撫衙門都讓我們替他們匯兌京餉,那會是什麼景象?如果這樣,我們大德興茶票莊就做成了天字第一號大的生意,我們夢想的匯通天下也許根本就用不了三十年,只怕三五年內就能實現!”茂才站起打斷道:“東家,茂才為東家擔心的也正是這個。”致庸正說到興頭上,硬生生地被茂才打斷,先是一驚,接着有點不悅地向茂才看去。
茂才道:“東家,恕茂才直言。當初東家決心進入票號業,茂才就勸過東家,此行斷不可進。今天東家既已進了票號業,茂才再要阻止東家已沒有意義。不過,茂才今日還是要勸一勸東家,北方各處和南方四省的票號開了也就開了,但是接下來要和各省督撫衙門做生意,又是做朝廷的生意,東家,我看你還是算了!”
致庸抬眼向曹掌柜看去。曹掌柜也道:“東家,這件事我也有些顧慮。古語有之,商者商也,你買我賣,大家平等相待,這是交易的基礎,可是和官府朝廷做生意,他們不大可能對我們平等相待。”茂才見他說得這般委婉,又補充道:“曹掌柜,你這話說得並不周全。大家和氣時,我們和官府是相與;若大家失了和氣,官府又成了官府,我們則又成了人家治下的商民。不過,我真正為東家擔心的並不是這個。”
致庸心中漸漸有些浮躁,卻又不好發作,只得深深看他:“茂才兄心裏有什麼隱憂,請一起說出來吧。”茂才嘆了一口氣:“東家,還是那句話,老子說:天下神器,不可為之,不可執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致庸終於不耐煩起來:“茂才兄,這話年前你已經勸過我,我不想再聽。”茂才心頭一痛,堅持道:“東家,茂才今天要說幾句逆耳之言,你也別不高興。你就是不高興,我也要說!不然我就對不起每年三千兩的酬勞銀子!”致庸儘可能壓抑着內心的反感,坐下道:“茂才兄,你說你說!最好一次說完!”
茂才道:“東家,以往太平年間,總是各省官府自己派人解送官銀上繳京城。東家不要小看這件事,官銀由官府送,朝廷收,民問商家一概無緣插手,朝廷和官府就掌控了我剛才說的神器,也就是天下命脈。而今天時局不寧,票號業開始躍躍欲試,要代替各地官府向朝廷匯兌銀子,這就發生了天大的事。一旦天下官銀可由票號業向朝廷匯兌,本該歸朝廷和官府掌控的天下神器、天下命脈就要移位!東家,你細想一想,如果你是朝廷,你是皇上,會容忍這種事情嗎?”
致庸一時長思不語。茂才越說越激動:“東家,當初茂才就不贊同東家進入票號業,那時我就對東家說過老子的一句話:魚不可以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惜那時茂才想得還不夠深,悟得還不夠透。東家,當初我只想到開票號這件事本身會引起商界大變,國情大變,並沒有想到其實你,還有諸多商人本身就是國之利器!只要你們想做,你們就能在今日中國的商界引發一場地震,所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你們當之無愧。可是東家,你們自己是國之利器,可同時又只是商人,與強大的朝廷做生意,只能像個商人那樣行事,否則就會大禍臨頭。東家,魚只有藏在水裏才安全,國之利器也只能深藏不露才不會為自己引來災禍。東家天縱英才,茂才雖不是蕭何、張良之流,卻也不敢過於自貶。東家,茂才不擔心你做不成天下那麼大的生意,我擔心的是你一旦做成了天下那麼大的生意,給自己,甚至給喬家引來的反而是不測之禍!”
致庸緊緊盯住他,半晌道:“怎麼,茂才兄是擔心我做成了匯通天下的大事,朝廷反而會殺了我的頭?曹掌柜,你也這麼看?”“東家,我也覺得孫先生的話有些道理。我們只是商人,只做商人該做的事好了。我讀書不多,可也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曹掌柜雖然想打圓場,但致庸這會問到頭上,也只得實話實說了。
致庸看了他倆半晌,終於背過身去,怒聲道:“這麼一件利商利國利民的大事,如果我不去做,也許別人也不會做。今日國家多難,民不聊生,和南北餉路不通大有關係。如果我們重新疏通了南北銀路,朝廷能拿出更多的銀子平定內亂,外御強敵,讓萬民各安其業,我喬致庸的性命算得了什麼?如果我們明知自己做的事關係天下興亡,而且將造福後人,卻仍然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為了自保什麼都不敢做。茂才兄,難不成我們要做這樣的商人嗎?”
茂才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又開口道:“東家,現在是亂世,我們只是區區商民,若不能自保,何談救國。縱觀天下大勢,我們能做的只是隨機而動。就目前而言,絕不能主動挑戰朝廷的權威,不可為天下先……”他話未說完,致庸已經氣呼呼地站起:“夠了,你既說是亂世,那就絕無行黃老之術的道理,茂才兄,你什麼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八個字!”
茂才被當場噎在那裏,再也說不出話來,當下失望地站起,轉身朝外走。曹掌柜趕緊拉住他。茂才道:“東家決心已定,孫茂才剛才的話多了,也不該說!”曹掌柜打圓場道:“孫先生,你不能走,明天的事怎麼辦,東家和我還得等你拿主意呢!”
茂才呆了半晌,臉上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笑容,曹掌柜一驚。只聽茂才道:“東家,只要你一天沒辭掉我,我有話就還是要說,至於聽不聽那是你的自由了。至於明天這件事,你的脾氣性情也不適宜直接和官府、朝廷打交道。如果你執意要做,只怕還得我和曹掌柜去辦!兩廣總督哈芬哈大人,他也算是我們的老相識了,剛調任不久,所以你只要明天去見一下他,將張之洞大人的信函呈上,剩下的事情我們看看情形再說吧!”致庸久久盯着茂才,半晌沉聲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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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茂才陪同致庸前往兩廣總督衙門。
由於茂才和曹掌柜早已打點過,候不多時,哈芬便接見了他們。哈芬看完了張之洞的信,突覺“喬致庸”三個字頗為熟悉,當下仔細打量起恭立在那裏的喬、孫兩人,半晌突然脫口道:“噢,原來是你們兩個……”
致庸剛要說話,茂才已經賠笑道:“大人,那時我們無知,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海涵。”哈芬哼了一聲,接着卻又笑道:“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今日他鄉相遇也不是容易的事啊。”致庸和茂才對看一眼,微微鬆了一口氣。哈芬打着官腔道:“哎我說,你們這個茶票莊,真能像張大人信上說的,代本督將兩廣餉銀上送給朝廷?”致庸點點頭:“大人,在下今天做的正是這一行生意。”
哈芬也不說話,又打量了他們一會,才拉長聲調道:“自從長毛軍斷了南方各省的餉路,每年為了此事,各省都十分頭疼。喬致庸,雖然張大人向本官舉薦了你,可是畢竟口說無憑,我怎麼能相信你真能替各省把銀子解往北京?”致庸當下細細地向他解釋了一番。
哈芬凝神聽了好一會,點頭道:“這樣一說我倒也有點明白了。哎喬東家,這個主意很妙,這樣好的主意是誰想起來的?兩邊……北京和廣州……將來如此結算?這一行生意,賺銀子多嗎?”致庸笑道:“回大人,山西商人經營票號這一行已經有了些年頭,可眼下還不成什麼大氣候,但只要大人支持,它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我大清商業的一根主要支柱……”
茂才輕輕地碰了致庸一下,趕緊接茬道:“至於說到利潤,商民在商言商,自然要收些匯水,就是費用。但大人放心,這筆開銷絕對小於大人每年讓人押送銀車去北京的費用!”哈芬細眯着眼睛想了好一會,突然開口道:“喬致庸,雖然這樣,我還是不能相信你。向北京解送餉銀乃國之大事,出了差錯是要砍頭的,本官可不想拿自個兒的性命開玩笑!”致庸一聽,並不着急,微微一笑道:“大人為何不能信任小號一回呢?若是出了差錯,小號寧願作出雙倍賠償!”哈芬哼了一聲:“真出了差錯,你就是不想賠也得賠,因為這是國課。”他想了想繼續道:“當初胡沅浦胡大人可是對你讚賞有加,說你將來一定是個安邦定國之才,現在看看,哈哈,你最多也就能幫老夫冒險往京城裏運些銀子罷了!”致庸受了奚落,也不介意,道:“那麼大人是答應商民了?”
茂才佩服地看了致庸一眼,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哈芬。哈芬的話卻讓他們都吃了一驚:“不,本官什麼也沒答應。喬致庸,真想讓本官相信你也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你拿自個兒的銀子替本官小試一回。”一聽這話,致庸和茂才對視一眼,哈芬繼續道:“由廣州往京城運銀子,太平年間也要三個月,現在兵荒馬亂,朝廷急等着銀子用,你要是能在一個月內先代我把三十萬兩銀子,通過你說的什麼北京票號交到戶部銀庫,我就相信你,把你墊上的三十萬兩銀子付給你,再請你幫我解送四省數年積壓的京餉。這辦法怎麼樣啊?”
致庸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答應道:“謝大人!從明天算起,一個月內,我一定幫大人把三十萬兩銀子上交到戶部銀庫!”話一出口,哈芬和茂才都吃了一驚。哈芬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道:“好,咱們就一言為定!”
回到客棧,聽他們說完事情經過,曹掌柜立刻着急道:“東家,哈大人讓我們拿自己的銀子幫他上繳國庫,萬一出了岔子,回頭他又不認賬,我們就虧大了!”致庸神情凝重:“古人云,人而無信,誰言其可。我們以誠信待人,哈大人也不見得就一定會不以誠信待我們!”“話是這麼說,可這麼遠的路,誰能擔當起這樣的大任呀!”曹掌柜又道。致庸聞言一驚,忍不住撓起頭來。長栓在一旁氣不過了:“幾位爺,你們也太目中無人了!一個堂堂男子漢你們都看不見,我還站在這裏幹啥?”
致庸回頭看他一眼,一旁的曹掌柜忍不住問:“長栓,你覺得自個兒行嗎?”長栓生氣道:“曹掌柜,這兩年我跟着二爺,南到過武夷山,北到過恰克圖,不說出生入死,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不就往北京跑一個來回嗎?別的大事我幹不了,這點小事我也幹不了?”致庸和曹掌柜都沒有接口,一起朝茂才看去。茂才兩眼看天,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沉聲道:“我覺得你不成!”
長栓大惱:“孫老先兒,自打你到了喬家,就一直跟我過不去,我怎麼著你了?”茂才不動聲色道:“長栓,二爺要做的可是一件大事,匯通天下就從這裏而起,萬一這事讓你辦砸了,二爺的夢可就做不成了!”長栓大怒:“你——”曹掌柜趕緊打圓場:“東家,孫先生,我覺得長栓行。長栓一向對東家忠心耿耿,現在又正是用人之際……”
長栓聞言哼一聲,腰桿直往上挺。致庸看看茂才:“茂才兄,你看呢?”茂才道:“這事我本不想管,可東家既然問我,我好像不管還不成!東家要真想匯通天下,就不要讓長栓去,長栓去了,非把事情辦砸不可!他就不是個能辦成大事的人!”長栓氣得哆嗦,一把將哈芬寫給戶部的信從致庸手中奪過來:“二爺,您要是信得過長栓,就讓長栓去北京送信,您要是信不過長栓,長栓今天就死在這裏!”說著他乾脆“撲通”一聲跪下,帶着哭腔道:“二爺,您說句話吧!”茂才一看這個架勢,哼了一聲就往外走。
致庸攙起長栓問道:“長栓,你真的能行?”“我能行!”長栓恨不能把心掏出來。“方才孫先生的話雖然不中聽,可他的話並沒錯!這封信事關大德興在江南各省設庄的成敗,事關我們匯通天下的第一步能不能成功!”致庸一邊說著,一邊深深地看着長栓的眼睛。
長栓道:“二爺,您就放心吧,只要長栓不死,我就是爬,一個月內也要把信送到北京,再回到廣州復命!”致庸不再猶豫,當即道:“好!拿酒來!”曹掌柜趕緊端過酒來。致庸舉起酒杯,莊重道:“長栓,我喬致庸拜託了!”說著他單膝跪下,高舉起酒杯。長栓也不客套,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慷慨道:“二爺,長栓去了!”
這時茂才走來,看着遠去的長栓,不禁微微一笑。致庸頭也不抬道:“茂才兄,剛才你的激將法用得好!”茂才收斂笑容,道:“是嘛,東家,只怕孫茂才也就這麼一點用處了!”說著他一磕煙袋鍋,轉身又向自己屋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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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點將不如激將,長栓此行果然不辱使命,十餘日間不休不眠趕到了京城大德興茶票莊。李德齡接信大驚,但當日就將三十萬兩銀子迅速地解往了戶部。稍事休整的長栓立馬又上了路,終於在離開廣州后的第二十七天趕回了廣州。
一見到致庸,長栓就昏了過去。眾人手忙腳亂地將他抬上床。致庸從他身上摸出一封信打開,裏面藏着一張朝廷藩庫的收據。
致庸將它交給茂才和曹掌柜傳看,興奮道:“好樣的,明天我就去哈芬處,讓他將……”他話未說完,突然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致庸驚奇道:“怎麼了?”曹掌柜道:“東家,我和孫先生商量好了,明日去總督衙門就由我們去吧,那些和官府打交道的瑣碎事您不是最不耐煩了嗎?”致庸一愣,向茂才看去,只見茂才敲着旱煙鍋道:“是啊,東家掌管的是大局,至於這些瑣碎事就交給我和曹掌柜吧。”致庸心中先是疑惑。但轉念一想,覺得他倆的話也很對,便乾脆地點頭同意了。
第二日,茂才和曹掌柜一大清早就出門,直到中午飯後好一會,才帶着醉意回到客棧。致庸早已經等得心急如焚,一見面趕緊問事情進展如何。茂才打着酒嗝摟住致庸道:“東家,不但兩廣這幾年的京餉全由我們大德興來匯兌,贛湘兩省的京餉哈大人也同意幫忙考慮,估計很快就能成功……”曹掌柜也呵呵笑道:“東家,這可是筆天大的生意啊,那李大管家雖然條件苛……”致庸一驚,趕緊問道:“難不成還有什麼附加條件嗎?”曹掌柜剛要說話,茂才已經接口道:“沒什麼,沒什麼條件,只有喝酒,喝酒……”他說著捅了曹掌柜一下,曹掌柜酒微醒,使勁晃了晃頭,趕緊補充道:“說來還真怪,像李大總管這樣的人,平日裏是專門幫這些總督巡撫撈油水的,這一回卻沒有向我們提任何別的要求!”“是啊,這是東家有面子。不,是哈大人看張之洞張大人的面子……”茂才也附和道。
經過幾目的籌備,大德興茶票莊廣州分號終於開張,場面的氣派與隆重讓致庸吃驚。他無法想像,茂才和曹掌柜不過比他早到十日,如何結識這麼多的商家。他忍不住開口問茂才,茂才想了想道:“一是東家的聲名與面子,二來哈大人也幫着捧了捧場。”致庸一愣,剛要說話,卻見一抬小轎落地,一個小廝撩開轎簾,裏面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削男子。茂才吃了一驚,忍不住低聲道:“哈府的李大總管怎麼也來了?”
致庸也沒多想,當下走過去和茂才、曹掌柜一起拱手相迎:“李大總管大駕光臨,小號不勝榮幸,請請請!”門前一干廣州商家紛紛拱手招呼。那李大總管派頭十足,略略拱了一下手,便大模大樣地向里走去。
致庸心中反感,但仍耐着性子陪李大總管里裡外外地看。看了好半天,李大總管總算落座,呷了一口茶,拉長聲調道:“不錯啊,喬東家,湘贛兩省的官餉生意也已經到手,這新票號一開張,你立馬就是日進斗金吧?”致庸毫無防備,賠笑道:“托總督大人和李大總管的福。”李大總管哼了一聲:“上次我沒有聽清楚,貴號從粵桂湘贛各省朝北京匯兌銀子,要收多少匯水?”致庸還沒說話,茂才急忙搶上前道:“李大總管,事情都是在下跟大總管談的,我們東家他不大清楚,李大總管有不清楚的地方,過會問在下就是。”
致庸不禁警覺起來,只聽李大總管不陰不陽道:“我是說,像你這樣賺銀子,比總督哈大人還省力。這不,哈大人在大德興廣州分號入了股不算,今天又特地打發我來,看看開張的情形怎麼樣。對了,曹掌柜,咱們可是說好的,得了匯水,你一我二,可不要錯了!”致庸大驚,茂才急忙將致庸拉到一旁。曹掌柜找了一個借口,請李大總管看匯票,總算把他支應到別處去了。
致庸沒有當場發作,應付完了開張儀式,才怒容滿面地在內室坐了下來,氣急道:“茂才兄,曹掌柜,快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哈大人怎麼就在我大德興廣州分號入了股?還要分什麼利?”曹掌柜語塞,向茂才看去。
茂才倒心平氣靜,道:“東家要是還想攬下南方四省向北京匯兌餉銀這筆生意,就不用再說什麼了!我再三思量,若要實現東家的志向——匯通天下,那和朝廷大員綁在一起做事,對於我們商人,對於東家,可能是最安全的方法了!”
致庸根本不接這個茬,怒道:“我說這件事怎麼辦得如此順利,原來是這樣,而我卻被蒙在鼓裏!說吧,茂才兄,這事到底是哈大人自己提出來的,還是李大總管幹的?”茂才沒有回答。致庸看看兩人,越發怒道:“……我們怎麼能答應這種事情?這件事如果成了真,就是我喬致庸變相向哈大人行賄。從哈大人那一邊說,就是受賄!是貪贓!”
茂才突然開口道:“東家,我要是告訴你,這件事既不是哈大人提出來的,也不是李大總管提出來的,上竿子找人家說這事的是我,你信嗎?”致庸大驚:“茂才兄,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竟會背着我干出這種事情來!”茂才轉身就走。曹掌柜忍不住道:“也不是孫先生非要這麼於,那日哈大人幾句話就把我們打發了,說是先讓我們和李大總管商議。一頓飯吃了幾個時辰,人家的意思就在喉嚨口,就是不先說出來,孫先生是不得不說。東家,您想想,若不是這樣,只怕您最初替哈大人上繳的三十萬兩銀子,眼下就收不回來了!”
致庸一怔,立時什麼都明白了。這邊茂才看看致庸,又拱拱手道:“東家,且不說哈大人和李大總管本身就是這個意思,若沒有,我也會勸他們這麼干,因為我認為這是最安全、損失最小的做法。當日我們商議好不讓你去,就是知道你不會答應。現如今不管你答應不答應,事情都無法挽回了!主意是我出的,事情也是我辦的,和曹掌柜無關,你要不答應,我就只有另謀生路,辭號!”此言一出,致庸忍不住回頭激動地望着茂才,大聲道:“茂才兄,你這是在逼我!”
曹掌柜趕緊勸道:“東家,孫先生這麼做,也是好意,想幫東家把這件大事做成。這事可不能全怨孫先生,孫先生找我商議時,我也是點了頭的。東家,您想想,‘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若非如此,事情如何能進展如此順利,且讓哈大人這般捧場?”致庸半晌痛苦道:“怎麼,這世道果真如此?與官府做生意不出銀子,真的一件也做不成?”
曹掌柜進一步勸解道:“東家,我這裏也勸您一句,東家為了實現匯通天下的宏願,為了替朝廷重新疏通南北銀路,千里萬里,九死一生來到嶺南,難道就因為這樣一件事,讓自己前功盡棄?而且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除非東家從這裏撤庄。不,就是您想撤庄,哈大人也不會幹的,他可能根本不會讓我們平平安安地離開廣州。和匯通天下比起來,東家今日受一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如果東家執意不肯,我這個大掌柜也不做了,我跟孫先生一起辭號!”
致庸久久佇立,無比痛苦道:“曹爺,茂才兄,如果我在這件事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今天起,我就不會再覺得自個兒是乾淨的了,我喬致庸也成了個和貪官同流合污的人!”說完,他憤然轉身走出去。
致庸在這件事上始終不肯原諒茂才,但卻無可奈何。茂才卻越發不管不顧,許多大事他說了就算,最多和曹掌柜交代一下,也不和致庸多說。這段時問,致庸乾脆什麼都不問。喬家北方的銀兩終歸有限,所以有相當一部分官銀還是要由南方北運。好在武昌城已在官軍手中,茂才於是決定廣東廣西的銀子由西江過靈渠,入湘江,經武昌北運;江西的銀子先由旱路到湖南,經湘江北運;至於湖南的銀子,則直接經湘江北運。由於利益相關,哈芬答應沿途派兵保護銀船銀車。茂才和曹掌柜商量,自己先回茶山,在那裏等候接應江南各省官銀上了旱路,再和鐵信石一起前往北京。曹掌柜是第一次見識茂才的手段,事情雖多,竟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條。
致庸打算等此地大事一定,便攜長栓直接北上,曹掌柜則要回祁縣去,照料總號和潞州的生意。很快就到了要各自上路的日子。臨行的前一天晚上,曹掌柜特意安排了一桌酒,盼着致庸和茂才能夠和解。不料一場酒喝下來,致庸和茂才都沒怎麼說話。茂才灌了不少酒,感覺要醉,吃到後半局便提前告退,卻聽致庸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茂才兄.我剛剛聽說,哈大人對你十分欣賞,說要請你出山,做他的幕僚,有這事嗎?”茂才一怔,微微變色,搖頭道:“啊,沒有!這是哪裏話!”二人對視了一會兒,致庸突然將目光閃開。茂才一笑,藉著酒勁唱着《胡秋戲妻》出了房。
第二天茂才先上路,到了碼頭,他也不說話,只衝着致庸和曹掌柜拱了拱手。曹掌柜有點擔心,道:“孫先生,此去千里,你又要料理茶山上的事務,又要接應江南的銀船,忙得過來嗎?”茂才淡然一笑,道:“一些區區小事,忙不了孫茂才。”致庸一直默然元語,這時突然道:“茂才兄保重!”茂才看了看他,目光中微露真情,道:“東家,此次廣州辦理官銀匯兌一事,你的聲名已經震動了大半個中國,但世間事禍福相倚,只盼你精華內斂,小心行事,多多保重!”說完也不等致庸回答,轉身上船。船行許久,致庸才突然道:“曹掌柜,你不覺得,到了這會兒,我不像個商人,他才真像個商人嗎?”曹掌柜聽了一驚,揣摩不出東家的意思,也不好搭話。
長栓在後面喊:“好了好了,孫老先兒也走了,東家您也犯不着跟他慪氣了,說說,這兩天我們幹什麼去?”致庸大聲道:“幹什麼去?看海去呀!當年王協老先生北上大漠南到海,今天我們也做到了,為什麼不去看海?明天我們都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