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致庸一行長途勞頓,總算如期到達了京城大德興茶票莊,一到那裏,聽到的各地消息便着實令他振奮不已。致庸一邊親手在一張新繪的《大清皇輿一覽圖》上插着小旗,一邊高興道:“這次我們在廣州、桂林、南昌、長沙添了四個分號,另外高瑞、太太、馬荀又在杭州、潞州及內外蒙古設了大小七個分號,加上北京、天津、太原的分號和祁縣的總號,兩年內我們大德興已有了一個總號加十四個分號。”李德齡在一旁連聲恭喜,接着笑道:“另外,曹掌柜昨天捎信來,說太太在潞州的生意也經營得不錯。東家沒看錯高瑞這小子,去年他不但引領武夷山的茶船過了長江,還在耿東家回來時將這隻茶船隊截在了杭州,讓他們回頭幫我們運回了絲綢,現在耿東家的茶船隊,竟成了高瑞手中販運絲綢的船隊。您看這圖,高瑞打發回來的絲船在風陵渡上岸,交給太太派來的騾隊,運回潞州,太太把第一批織好的潞綢已經運往包頭馬大掌柜處,接着便銷往俄羅斯了!”長栓看着那一面面小旗,也大為得意:“二爺,照這樣下去,您一年設十個庄的願望,一定能夠實現!”

致庸還未回答,忽聽李德齡道:“哎,東家,我可剛聽說,在京票商以廣晉源為首,近來也紛紛派人去江南各省,要把三年前撤的庄都恢復起來。以後我們在江南的生意,就不會像今天這麼好做了!”

致庸笑道:“這個不用怕!大家都去江南設庄,對匯通天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只要能實現匯通天下,功不一定非由我而立,事不一定非由我而成。孟子日:國無敵國外患,國恆亡。一個國家沒有了對手,就一定要滅亡。做生意也一樣,我們現在有了對手,反而更容易把生意做好!”

正說著,一個夥計跑進來,呈上一封信局剛送來的信。致庸打開信看着,漸漸皺起眉頭,接着把信遞給了李德齡,沉吟道:“你也看看吧,近一年多來,一直有人暗中與我們較勁,我們南下販茶,前腳剛離開,他們後腳就到了,出的價錢比我們高出三分之一,鬧得武夷山的茶農心都動了,照這麼看,明年武夷山的茶貨生意就不好做了!”李德齡一驚,看完信后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太太信上還說,有人在潞州也搶我們的生意,和我們一樣從蘇杭二州販絲來潞州織綢,這又是誰?”

致庸道:“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高瑞早些日子來信也提到。”長栓在一旁忍不住摩拳擦掌:“這是什麼人呢,敢跟我們喬家作對。我要是打聽出來是誰,我……”致庸瞅他一眼:“你想怎麼樣?你經商,人家也經商,你還能不讓別人和你一樣做生意?”

長栓道:“二爺,可我琢磨着不對,他們出手的招數,明擺着不像是做生意,而是在硬擠我們,跟我們過不去!”李德齡也說:“東家,商海險惡,如同戰場,我們不能不防。東家打聽到這是哪一家在和我們作對嗎?”

致庸出了一會神道:“打聽是打聽了,在蘇杭二州有意抬高絲價,再運到潞州織綢的據說是一位安徽商人,到武夷山茶山出高價買茶的是一家江西商人!”長栓撓起腦袋:“這也真奇了怪了,我們喬家剛剛好一點,這江西商人、安徽商人就一夥一夥地上來了。天下的生意那麼多,幹嗎非要和我們過不去?看我們的頭好剃怎麼的?”

李德齡正色道:“東家,長栓話糙理不糙,會不會有人有意要和我們過不去,所以出了這些陰招子?”致庸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哈哈一笑,大氣道:“想我喬致庸為人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就是做生意,向來也遵循祖宗的教誨,與相與們誠信相待,敬讓有加,自信不會有什麼仇人要使用陰招子和我作對。也許你們把世事想得太可怕了!”

長栓向李大掌柜看,頗不以為然,剛要開口,致庸已經先發話了:“你想說什麼我都知道,我問你,萬一到武夷山抬高價錢買茶的確是一個江西商人,在蘇杭二州出高價買絲織綢的也真是一個安徽商人呢?而他們又確實想花大本錢做這些買賣呢?”李德齡點點頭:“東家說得也是。進了商場,就不會沒有競爭。”長栓看看兩人,還是嘟囔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

他沒說下去,致庸也沉吟起來,半晌道:“萬一?如果有萬一,那也要先從我們這邊找原因。天下沒有無緣之恨,一定是我們什麼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相與,人家才會這麼干。我們只要深自檢討,不再犯同樣的錯,自然就會風平浪靜了。”

正說著,二掌柜慌慌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大事不好了,外頭都在傳,說長毛軍打過了黃河,佔領了保定府,就要打進北京了,這會人人都想着往外逃呢!”眾人一驚,皆向大門外看去,只見市面上已經亂作一團,店鋪紛紛上起門板。致庸向李德齡使了一個眼色,李德齡會意,立刻打發了幾個人四下探問去了。

幾個時辰后,各種消息接踵而至,有的說太平軍剛過黃河,有的說已經打到了保定府,更有甚者說快到廊坊了!短短半天內,街上各種逃難的車馬都已經出動,紛紛向城外擁去。

致庸一直臉色鐵青地坐着不說話。李德齡勸道:“東家,您甭生氣,這種時候大夥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也是有的。不過長毛軍要打進北京,這消息應該不假,他們真的打過來了,勢如破竹,官軍根本擋不住!東家您得趕緊拿個主意,廣晉源他們要撤庄回山西,咱們要是撤,也得快!這種事情,宜早不宜遲!”店中的夥計雖不敢進來,可大多堵在門口,屏息等候致庸的決斷。只見致庸閉目良久,終於開口冷冷道:“我們不撤!”

“不撤?!”李德齡頓時臉色蒼白。致庸振衣而起,大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如今國都要亡了,我一個大清的臣民還能走到哪去?你們要走就走,我不走,我要留下來保衛京城!”門忽然“哐”地一下被門口的夥計們擠開,為首的幾個差點跌進屋內,看了致庸一眼,又慌忙退了回去。

李德齡上前把門關好,勸道:“東家,我們只是些生意人。為了打長毛,我們年年納捐,月月納捐,可是長毛軍沒有被剿滅不說,他們還要打到北京來了!要是大清國不保,那是朝廷和王公大臣們無能,不干我們的事!”

致庸雙目圓瞪,大叫起來:“錯了!若是大清國亡了,你還開什麼茶票莊,做什麼生意!對了,打聽過沒有,北上的到底是哪一路長毛軍?”他話音剛落,門外二掌柜探進一個腦袋:“東家,我剛剛聽說,是長毛軍的北伐部隊,領頭的是個挺有名的大將,竟然是你們山西人,叫什麼劉黑七!”

致庸大驚,盯着二掌柜問:“真的是他?”二掌柜有點怕他的目光,趕緊點頭。長栓想說什麼又忍住,只是緊張地盯着致庸。致庸忽然仰天大笑,半晌,自語道:“若是這個人來,我更不能撤了!我和這個人有約!”李德齡臉一下白了,小聲問:“東家,您說啥呢,您沒喝酒吧?”

致庸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我喝什麼酒?這個劉黑七,我和他真的有約在先!他要是真能打進北京城,我得請他喝酒!”李德齡大驚失色,對二掌柜使一個眼色。二掌柜嚇得一哆嗦,回頭把門外的眾夥計轟走。

這邊李德齡顫聲道:“東家'網0才的話您可不要亂說。您什麼時候認識這個大匪首的?要是叫官府的人聽到了……”

致庸很不以為然:“聽到了怎麼著?我就是認識他,還是老相識呢。”他大致說了一下和劉黑七的交往,接着道:“前年去江南販茶,茶船北返的路上,我、孫先生、長栓在武昌城下被一群土匪劫了,差一點沒砍頭。正是這傢伙及時趕到,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讓他跟我走,他不但不肯,還和我打了賭,說他們一兩年內准能打進北京。我說不能,他們說能,沒想到他還真打過來了!氣死我了!”“東家,原來您真認識這個劉黑七?還和他打過賭?”二掌柜有點害怕了,說著話,人還往後躲了躲。

致庸大笑道:“你甭怕,我根本就不信長毛軍真能打進北京!我當時對他說,他要是真能打進北京城,我就服了他,請他喝酒!”屋裏的人都白着臉不說話。致庸呆了一會,神情慢慢沉重起來:“當初只是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這個人還真帶兵殺向北京來了!”

李德齡嘆口氣:“東家,劉黑七殺進北京,一定玉石俱焚。我們不走,您就不怕他們殺了您,搶鋪子?”致庸慨然道:“李大掌柜,你就忘了一句古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長毛軍真的打進北京,我一個小小的茶票莊豈會不完?房子能帶走嗎?眼下到處都是亂兵暴民,你拉着銀車又能走多遠?反過來說,要是長毛軍打不進北京,大清國無恙,咱們的茶票莊自然也無恙。一動不如一靜。”說著他朝外望望,下定決心地亢聲道:“是的,我不走,更何況我和劉黑七打過賭,即便為了守信,我也要留下!”

李德齡終於絕望道:“東家真要留下?”致庸看看他,一笑道:“李大掌柜,你出去告訴眾人,願意走的,今天就可以讓他們離號,事情過後,若大德興茶票莊還在,他們可以照常回號;不願走的,就跟我一起留下!”李德齡道:“東家,無論是鋪子還是銀子,說到底都是身外之物,您不可惜這些東西,也不可惜您自個兒的一條命嗎?”致庸盯着他看:“李爺,到了這會兒,我仍舊不相信他劉黑七真能打進北京!”一聽這話,李德齡和二掌柜不再勸說,對看一眼,嘆口氣走出去了。

2

雪瑛這段時間一直在北京住着,除了翠兒和趙媽,她沒帶什麼人過來。胡管家在京城挑選的宅子,外頭看着不顯山露水,裏面卻別有洞天,雪瑛頗為滿意,已經誇過他好幾次了,這讓胡管家心中很是得意,雖然在他眼裏,這位東家實在太難伺候了。何家的典當行由雪瑛請來的那位盛掌柜掌控着,一段時間下來,業務倒也風生水起,頗為紅火。但是除此之外,這位東家的種種舉動都透着瘋狂和古怪。她先後暗中聘了江西籍和安徽籍的兩位掌柜,斥給大量的資金,參與武夷山茶業和蘇杭及潞州絲綢業的競爭,以驚人的價格擠壓喬家在當地的生意。這兩位掌柜就像雪瑛住在北京一樣神秘,對外一直自稱是東家,何家也只有兩三個人知道他們。這還不算,這幾日喬致庸回到京城,攜着代匯江南四省京餉的業務,聲震全國。雪瑛私下立刻回應,計劃聘一個非山西籍的掌柜進軍票號,欲與喬家一決高下。

這個決定只能讓胡管家暗中叫苦不迭,因為除了典當業以外,茶葉和絲綢業按這種方式和價格競爭,擺明了要大虧;至於票號,只怕風險更高。但雪瑛似乎鉚足了勁要和喬家過不去,鐵了心非要做不可。胡管家向來怕她,只勸了幾句,便閉上了嘴巴。

現在長毛又打過來了,為了何時離京的事,又讓胡管家大為頭痛,再次領教了這位東家的倔強與乖戾。長毛要打進北京的消息,狂風般旋裹了京城每一個角落,何宅也不例外。胡管家勸了好幾次,雪瑛卻紋絲不動,只吩咐道:“你派人盯緊大德興茶票莊,只要他們不撤庄,我們也不動!”胡管家心裏發急,想了想說:“東家您看是不是這樣,我和盛掌柜留下打點店裏的事情!東家和小少爺先走。”

雪瑛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我自有主張,都先穩一穩,你吩咐盛掌柜先把當鋪關了,等我做了決定再說。”說著她揮揮手,示意胡管家退下。胡管家心說這不是變成一個都不走了嗎?但他不敢再說什麼,抹抹腦門的汗,趕緊退下了。

廣晉源里裡外外一片忙亂,裝好的銀車剛要出發,卻被圍在門前的客戶擋着。眾人手裏拿着銀票,嚷嚷聲此起彼伏:“你們不能走。…‘‘陝把我們的銀子兌了!”場面十分混亂。

田二掌柜跑進大掌柜室,對成青崖着急道:“大掌柜,門口堵着上百的人,咱們的銀車出不去!就是出去了,我也害怕這兵荒馬亂的,遇到了強盜如何是好!”成青崖頭上貼着膏藥,捂着腮幫子直吸冷氣,發火道:“怎麼辦怎麼辦?到了這種時候,我是神仙嗎?還有多少欠賬沒收上來?”田二掌柜聲音低了下去:“還有五六十萬兩。”成青崖又問:“銀庫里有多少存銀?”“前幾天照您的吩咐拉走了大半,現在還有一百多萬兩。”成青崖吃了一驚:“怎麼還有這麼多?……你有什麼救急的主意?”田二掌柜眼睛骨碌碌轉,接着上來低語了幾句。成青崖一驚,問道:“你是說把我們的存銀和業務全託付給喬致庸?”田二掌柜點頭道:“喬致庸口口聲聲說同業間要相互扶持,大掌柜就借這個由頭,請他們接收我們的存銀,全權代理我們留下的業務。長毛軍打進來,喬致庸的庄垮了,我們可以在山西找他要銀子,長毛軍打不進來,大家虛驚一場,我們頂多捨棄一些利息給他們!”

成青崖道:“主意是個好主意,只是喬致庸那麼聰明,就看不出我們的金蟬脫殼之計?”田二掌柜道:“可是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有別的辦法嗎?……”成青崖的牙又疼起來,當下道:“死馬當成活馬醫,我也不要這張老臉了,讓人套車,我親自去!”

聽了成青崖的來意,李德齡一邊吩咐齊二掌柜陪他,一邊將致庸拉進內室,急切道:“東家,千萬別上這個老狐狸的當,成青崖這是想讓我們替他擦屁股,擔風險,他自己一溜了之!”

致庸出了好一會神,卻道:“李大掌柜,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還是想接下這筆生意!”李德齡大驚。致庸解釋道:“北京是國都,皇上坐龍廷的地方!別說長毛軍打不到北京城下,就是能打到,朝廷也會用盡全力保住它!接下廣晉源的生意,對我們有利無害,我幹嗎不幫他這個忙?”李德齡道:“東家,要是萬一北京城守不住呢?”致庸怒道:“我說過了沒有萬一!我喬致庸、喬家大德興茶票莊,要與這個國家共存亡!”

李德齡見他這般堅持,當下也不再勸,發了一會呆,突然道:“東家要真的不走,我們就真還有不少生意可做!”致庸吃一驚:“你也不走了?”李德齡嘆道:“東家都不走,我一個大掌柜,更不該走,大德興茶票莊是我和東家一起創建的,我也要和它共存亡!”致庸高興地一笑,叫了聲:“好!”李德齡也不客氣,道:“目前有不少商家,要走又帶不走銀子,問能不能存放到我們這兒,還有些商家要走沒有盤川,想找我們借銀子。更有一些商家,要把鋪子低價頂出去,問我們要不要。這些生意,只要我們打定了主意不走,都可以做!”

致庸點頭:“對呀!廣晉源要我們接下他們的一百多萬兩存銀,我們就用這筆銀子借貸,頂鋪子!我們要做天下那麼大的生意,在北京城裏只有這麼一個茶票莊怎麼行?這些生意,我們做!”

李德齡道:“那我今天就讓人去收銀子,借銀子,頂鋪子!”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東家,要是真應了您的話.長毛軍打不進北京,我們這一筆財,就發大了!”“誰說不是呢!”致庸笑道。

何宅里胡管家已經急得團團亂轉,對一旁的盛掌柜道:“風聲又緊了,東家這會兒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盛掌柜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怎麼就不願意走呢?”胡管家欲言又止,半晌嘆口氣解釋道:“先備車吧,萬一這姑奶奶轉了主意,只要說一聲走,我們立馬就能上路!”盛掌柜點頭。

內室中,雪瑛和翠兒正給小少爺喂飯。雪瑛時不時努力地聽着外面的動靜,皺眉道:“翠兒,你打發一個人,看喬致庸還在不在北京,是不是像胡管家說的那樣他要等着長毛攻進北京。”翠兒應聲出去,剛要開口喚人,想了想,卻吩咐套車,自己親自出了門。

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已空無一人,秋風卷着落葉,滿地亂滾。接着一隊官兵齊齊地跑過。快到西河沿大德興茶票莊的時候,翠兒吩咐停車,她下來躲在一棵大樹後面,遠遠地張望過去。

這大德興茶票莊只怕是京城目前最後一家還開着的店鋪,生意異常火爆,存銀取銀的絡繹不絕。翠兒張望的時候,人已經少多了。店裏閑着的男人們紛紛尋覓傢伙,如致庸號召的那樣,只等着和長毛干仗。長栓拿着桿紅纓槍,舞得風火輪一般……翠兒遠遠看着,忍不住捂嘴笑.緊跟着眼淚卻落下來,她痴痴地望了好一陣,心中雖有百般不舍,卻還是悄悄地上車走了。

一進何宅,翠兒便迎面撞上胡、盛兩位掌柜。“翠姑娘,怎麼樣?”兩人急得連聲地問。翠兒低低道:“喬致庸,他真的還……還沒走!”胡管家急得一跺腳:“翠姑娘,我可告訴你,我們得趕快讓東家走,再晚就怕走不掉了!”翠兒剛要說話,雪瑛走了出來,看看翠兒問:“你怎麼自個跑了出去?那……喬致庸走了嗎?”

翠兒突然道:“太太,喬家的人走了,大德興茶票莊也關張了,我們也快走吧!”雪瑛一愣,不相信地拿眼看着翠兒。已相當練達的翠兒不露聲色地回望着她。雪瑛冷冷笑道:“真沒想到他也走了!我還以為他是條漢子,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眨眨眼呢,這會兒看來他也不過就是個賣茶葉做票號的商人罷了!胡管家,我們也走!”眾人心中大喜,略略收拾了一下,很快便擁着雪瑛上了路。

一路上關於長毛的謠言依舊四起,逃難的人到處都是。雪瑛原本極少與人往來,可這次倉皇回到榆次,江家與何家的不少親戚都上門來,一是看望,二是詢問京城的情形,同時交換着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

這一日雪瑛送走一個本家表嫂,怒沖沖回到內室,喚來翠兒問:“告訴我,當初是誰說喬致庸已經離開了北京城?”翠兒低頭不語。雪瑛盯了她半晌,突然道:“我要是查到誰出的主意,絕不輕饒!”不料翠兒一抬頭,靜靜道:“太太,是我的主意。”雪瑛勃然變色:“你?”翠兒硬着心腸點點頭。

雪瑛再也忍不住,氣急敗壞道:“果然是你,你……”她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翠兒看着她,道:“太太留在北京不走,是因為喬二爺不走,這個翠兒自然明白,可太太和喬二爺不一樣,太太不但是個女流,還帶着小少爺呢,為了太太和小少爺早點離開,所以我就扯了個謊!”

雪瑛看着翠兒,兩行淚直淌下來:“翠兒……真沒想到,連你也在騙我!這都二十多天了,要是長毛軍打進了北京城,他和長栓就得死……”翠兒一聽這話,眼淚呼啦啦地掉了下來,她一把抹去,端過一杯茶,平靜地遞給雪瑛:“太太,您先喝茶。”

雪瑛一把將茶杯打落:“你……走開!連你也騙我!我身邊真是沒有人了!來人,叫他們套車,我要去北京!”在門口聽了半天的趙媽趕緊跑進來。翠兒看看她,耳語了幾句讓她離去。雪瑛大怒,剛要發作,聽翠兒靜靜道:“太太,喬致庸是您的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好了,太太就不用每日每時想着他,恨着他了!”

“你……”雪瑛又驚又怒,說不出話來。翠兒激烈道:“自從太太在何家接管了家事,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喬家較勁。太太心裏一定恨死了喬東家,有一日非要將喬家置於死地不成。既然這樣,若喬致庸今天死在北京城,太太為何還要難過?這應該是大好事,劉黑七的長毛軍替太太報了仇,以後世上就沒有喬致庸這號人了。喬致庸一死,喬家倒了頂樑柱,也就完了,太太以後也就省了心.不用每天琢磨怎麼擠垮喬家的生意了。太太,喬致庸死了好!死了……”

雪瑛再也忍不住,劈臉給了她一個耳光。翠兒捂着臉,淚水淌下來,依舊繼續說:“這喬致庸不死,只怕太太早晚都得發瘋,太太到了今日這一步,全是他喬致庸害的,就是劉黑七抓住他,將他千刀萬剮,也是他活該!太太……”雪瑛再也受不了,捂住耳朵狂叫一聲,撲到翠兒懷裏大哭。翠兒撫着她的背,淚也流了一臉,只盼雪瑛能稍有醒悟。

李媽慌慌地跑進來,說胡管家到了前廳,帶來了京城的確切消息。雪瑛和翠兒聞言皆大驚,因為各自心有所牽,草草拭了一把淚,趕緊奔往前廳。一進門,就見胡管家喜形於色道:“太太,剛剛得了准信兒,長毛軍根本就沒打進北京!”胡管家又看翠兒一眼,說:“啊,當初喬東家並沒有離開北京,是我們打聽錯了!可昨天喬家北京大德興茶票莊的齊二掌柜特地從北京回來報平安信,說喬東家沒事兒!”一陣巨大的喜悅瞬時湧上雪瑛心頭,接着淚光便在眼眶中浮現。胡管家看看兩人,嘆道:“喬家的兩位太太都急病了,趕着打發曹掌柜進京。不過喬東家這一陣子在北京可是發了一筆不小的財。這次人人都要離開北京,銀子帶不走,都往他那兒存,連廣晉源也這麼做,他用這些銀子買生意,置房產,當初人都覺得他瘋了。喬東家真是個神人,他算準了長毛軍進不了北京,這長毛軍就真的沒進!一來一回,他賺了個溝滿壑平。這喬東家,真是個奇人……”

雪瑛慢慢平靜下來,一種逆反心理又開始像螞蟻般咬嚙她的心。她突然恨恨地打斷胡管家的話,道:“我讓你說這個了嗎?對了,上次我跟你說過,喬家到處開票號,我們也開,你謀劃得如何了?”一聽這話,翠兒頭一抬,失望地向她看去。

胡管家囁嚅了半晌:“太太,別的事情都好辦,只是這開票號的事,我還真是有點打怵!”雪瑛越來越生氣:“怎麼,是怕我不給你銀子?”胡管家頭一低,趕緊道:“那倒不是,辦票號需要人才,一時半會我們也找不到這麼多人才呀。”

雪瑛哼了一聲:“原來是因為這個。這個好辦,你去問問,喬家開票號雇的那些掌柜,一年撐死了能拿到多少銀子,我們給他翻番。一個一個,你想辦法全給他們挖過來,幫我們做!

‘‘太太,這個不太好吧,這麼干就壞了規矩!”胡管家一邊說著,一邊求助般向一旁的翠兒看去,翠兒卻轉身離開了房間。

雪瑛心中一動,放緩聲音道:“你把事情做得細密一點,不就行了嗎?”胡管家雖然為難,但還是點了點頭。雪瑛當下揮揮手,示意他退下。

房中只留下了她一個人,雪瑛背過臉站着,她雖然強忍着,但淚水還是痛快地流了下來。

3

沒過多久,潞州又來了一封信,看完信大家都沒做聲。致庸摸着下巴問:“在潞州和我們唱對台戲的那個安徽商家的底細,查清楚了嗎?”李德齡搖頭道:“沒有。東家,這事也怪了,在京的安徽商人,誰也不認識這家徽商。還有在武夷山上和我們唱對台戲的那家江西商人是什麼來歷,也沒人知道。”

長栓在一旁道:“豈有此理,這家徽商就這麼厲害,非要將我們趕出潞州才罷休嗎?不行,我們得過去教訓教訓這個不講理的傢伙!”李德齡也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東家倒是快拿主意,前天回來的齊二掌柜就說,再這樣下去,我們在潞州將會一敗塗地。”

致庸忽然輕聲一笑。長栓見狀忍不住道:“就這您也笑得出來?擺明了人家是專門沖您來的,還不知什麼後台呢!”致庸擺擺手:“我想好了,既然這位徽商如此熱心在潞州織綢,我看咱們乾脆從那兒撤出,把生意全部讓給他得了!”

“撤出?”李德齡一驚,叫起來,這邊長栓已經急着擺手:“不行不行,那樣我們就敗了!您怎麼仗還沒打,就認輸呢?哼,只怕家裏的太太也不會幹!”致庸看看眾人,道:“當初讓高瑞在蘇杭兩州買絲,運回潞州織綢,本就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讓潞州失業的織戶復業,家家都有口飯吃。現在既然有人爭着跟我做這件善事,我們乾脆就讓給他做好了!”

李德齡佩服地向致庸看去,繼而又說:“長栓說的也有道理啊,太太在那裏做了這麼久,我們投進去了那麼多銀子,現在這麼撤出來,太太她能願意嗎?”長栓見李德齡支持他,忍不住得意地挺了挺腰桿。致庸看看他,笑道:“這樣好了,我寫兩封信吧,你馬上讓人分別送往祁縣和潞州,我決定了,不和對方鬥氣。”

一聽這話,眾人想了想,都點起頭來,李德齡問:“東家,可那武夷山上的茶貨買賣呢?東家不會也打算拱手讓給那位來歷不明的江西商人吧?”致庸微笑道:“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武夷山大着呢,誰家也沒法把那裏的生意都吞下來。大茶商耿於仁是我的好大哥,只要我寫一封信去,這位江西商人就買不走他那塊的茶!”

當下致庸寫好三封信,李德齡拿起剛要走,又聽致庸搖頭笑道:“這個劉黑七,說什麼一兩年內打進北京,現在想起來,真是大夢一場!”眾人想起前一陣那場虛驚,都笑起來。致庸又出了一回神,振作道:“長栓,你準備一下,高瑞有批綢貨要到了。接了這批貨,我們也不在北京獃著了,我和你一起去包頭走走!我算着,咱們到了包頭,馬大掌柜也該從蒙古草原上回來了!”

長栓一聽要出門,大喜,剛要說話,外面的夥計急急送來一封家信。致庸拆開,長栓忍不住湊過來看,一邊嘮叨着:“二爺,剛剛齊二掌柜從祁縣回北京,太太又來了信,什麼急事兒呀?”話音未落,只見致庸差點要跳起來,大喜道:“太太生了,太太又給我生了個兒子!”眾人一聽皆連聲道喜,致庸又得意又高興,對長栓道:“快去收拾一下,連夜就走,長栓,我們先回祁縣轉一轉,然後再去包頭!”

致庸前腳離開,雪瑛後腳就到了京城,聽說致庸離開的消息,心頭大為不快。胡管家比她早到一個多星期,看她的臉色不對,趕緊向她稟報道:“太太,潞州來了消息,喬家在那兒已讓我們擠得有點撐不住了!”

雪瑛並無高興之色,悶悶道:“是嗎?陸玉菡也有撐不住的時候?她們陸家不是有大把的銀子嗎,於嗎不把銀子全拉到潞州去,跟我爭做一回織綢的霸盤?”胡管家看看她,不敢多說,敷衍道:“太太一路上累了,還是早點歇息吧。”雪瑛哼了一聲,接過翠兒遞過來的茶碗,道:“我不累,你就這麼一點事情告訴我啊?武夷山那邊怎麼樣了?”

胡管家猶豫了半晌,低聲道:“太太,武夷山那邊的情況不太好,聽我們派去的劉大掌柜講,原先已經和一些茶農說好,等明年茶貨下來,高價賣給我們,不想當地一個叫耿於仁的人,把事情給弄壞了,眼下有些茶農又不敢答應我們了,所以我們沒法像原計劃收購那麼多!”

雪瑛勃然大怒:“為什麼?這個姓耿的是什麼人?”胡管家看看她,趕緊道:“劉大掌柜說,姓耿的是當地茶農的領袖,和喬東家是結拜的兄弟!”“喬致庸,又是喬致庸!”雪瑛“啪”一聲把手中茶碗摔在地下。胡管家嚇了一跳,道:“太太要是沒事,我就退下了。”雪瑛不回答,依然怒容滿面。胡管家也不說話,拱拱手,趕緊躲了開去。

一個小丫頭剛想趕過來收拾碎碗片,雪瑛立時大怒:“你幹什麼,誰讓你收拾的?給我走!”小丫頭害怕地離開。雪瑛哼了一聲,將房中陳設的瓷器一件件拿起摔到地下。翠兒在旁邊皺眉站着,見她毫無罷手的樣子,突然轉身,也要離去。

雪瑛越發生氣,回頭喊道:“站住!”翠兒站住了,可並不回頭。雪瑛喘氣怒道:“我讓她們走,讓你走了嗎?你給我呆在這裏,哪也別去。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想躲開我,去找你的長栓。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別做這個夢……”翠兒猛地轉過身,冷冷向她看來。雪瑛突然清醒過來,背過身子坐下,流出淚水。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翠兒生起病來,一個人躺在床上,又是咳嗽,又是流淚。雪瑛聞訊帶丫頭匆匆趕來,坐在床邊,一迭聲地問:“翠兒,你怎麼了?”翠兒咳嗽着,抹眼淚:“沒……沒怎麼,太太不要……擔心。”雪瑛越發焦急:“這是怎麼了?來人,翠姑娘病成這樣,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傳我的話,給翠姑娘去請大夫,請京城最好的大夫!”“太太,沒事兒,您甭……”雪瑛着急道:“你病成這樣,怎麼能說沒事兒?”“真的沒事兒,我躺一兩天就會好的。”說著,翠兒還是哽咽起來。

雪瑛道:“翠兒,好妹妹,你到底怎麼了,你……你可不能病了,你病了我可怎麼辦?”胡管家匆匆趕來,雪瑛一見他便站起發怒道:“你們都是死人嗎?翠姑娘病成這樣,你們沒一個人想到她,改日我若是病了,還不知怎麼待我呢!”胡管家趕緊道:“太太,我一直忙外頭的事,真不知道,我馬上就請大夫!”說著他轉身就往外走。雪瑛恨恨地回頭坐下,握着翠兒的手:“好妹妹,你不要難過,我陪着你……”

大夫很快就到了,給翠兒診脈后對雪瑛道:“小姐就是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葯發散發散,就會好的。”雪瑛當下心寬了不少:“謝大夫。胡管家,外頭奉茶。”一個小丫頭捂嘴笑了起來,多嘴道:“大夫,她不是小姐,只是我們太太陪嫁的丫頭。”大夫一怔,走了出去。雪瑛回頭瞪着小丫頭道:“你說什麼?”小丫頭一見她的臉色,害怕地立刻後退了兩步,囁嚅道:“太太……”

當下雪瑛厲聲道:“你們都給我記好了,翠姑娘是我的丫頭不錯,可在這個家裏,跟你們比,她就是小姐!”眾人害怕地點頭。翠兒大為不安:“太太,您別……”雪瑛回過頭溫存道:“妹妹,快說,這會兒想吃什麼,只要是北京城裏有的,我讓他們給你買去!”翠兒心頭一陣難過,有氣無力道:“太太,您千萬別這樣,您要是這樣,翠兒心裏倒要不安了。”雪瑛見她仍舊與自己這般生分,心也冷下來,半晌慢慢站起離開了。翠兒眼睜睜地看着,半晌又哭了起來。

雪瑛不再過來。翠兒病了好幾天,有一日見午後陽光溫暖,撐起身子走出房間。她病後頗為虛弱,在廊中走了許久,慢慢到了後花園。遠遠看見雪瑛一個人在偌大的花園裏踽踽獨行。翠兒怔怔地瞧着她,心疼雪瑛,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般落下來。她抹去眼淚,叫了一聲:“太太……”雪瑛猛一回頭,先是一怔,接着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道:“翠兒,你好了?”“太太,我好了。”翠兒忍不住又要落淚,可趕緊硬生生地止住了。

雪瑛高興地走到翠兒面前,笑着看她半晌,突然拉起她的手:“走走,我給你看一樣東西。”翠兒見她高興,便點了點頭。兩個人牽着手來到雪瑛屋中,雪瑛打開箱子,拿出一個精緻的盒子,接着取出一個小包,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一個和當年致庸送給雪瑛一樣的鴛鴦玉環露了出來。翠兒大驚:“太太,這是……”雪瑛拉翠兒坐下.眼中忽然湧出淚花:“認出它來了?”翠兒點頭,仍舊驚訝不已:“太太.這是哪裏來的?”雪瑛搖頭:“你想錯了,這隻鴛鴦玉環不是喬致庸當年送給我的那隻.這只是我前幾天讓胡管家照着樣子請玉工做的。你仔細看看,和當年那個,是不是一模一樣?”

翠兒不覺熱淚盈眶:“太太,沒想到過了這些年,玉環的樣子您還記得這麼清楚。”雪瑛眼睛一熱,反覆撫摩玉環:“是呀,怎麼能不清楚呢,他是我愛上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男人,這是他送給我定情的信物,當年我可是把它當作命一樣藏着,護着,天天看它,親它,自然把它上面的每一條細紋都記在了心上。”

翠兒想着當年的種種往事,也頗為難過,當下勸道:“太太,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就不要再想它了,這東西,快收起來吧,看着只能讓人難過!”雪瑛卻不鬆手,捏着玉環哆嗦道:“我們女人,以為男人給了我們這個東西,就終身有靠了,可我們錯了。來,妹妹,伸出手來。”說著雪瑛拉過翠兒的手,將玉環給她戴上:“翠兒,我把這隻玉環送給你。”翠兒大驚,趕緊褪下來,急道:“太太,這麼貴重的東西.萬萬不可……”

雪瑛按住她的手道:“好妹妹,你害病的這些日子,可嚇住我了!你瞧瞧我現在過的日子。我呆在山西,那麼大一個家,雖然仆佣眾多,可我整天一個人,孤單得受不了;我搬到北京來住,以為到了這裏可以熱鬧些,但這裏也是這麼大一座院子,這麼大一個花園子,還是我一個人,每天孤零零地走來走去,就像一個活死人,一個遊魂……一想到我一輩子的日子都可能要這麼過,我就害怕!妹妹,我現在身邊只有你,你可要救救我!”翠兒心中大悲,一把摟住她,哭道:“太太……”

雪瑛淚流滿面道:“翠兒,好妹妹,你答應我,就是天下所有的人都離開我走了,你也不會,是不是?你是我從娘家帶出來的,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你都不會離開我,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撇下不管。對嗎?”說著她仰臉向翠兒看去。翠兒心頭大痛,趕緊點了點頭。雪瑛卻勃然變色道:“不,你騙我呢,你也不會!”

翠兒見她這般反覆無常,忍不住大急:“太太,您,您為什麼要這樣?”雪瑛拭淚,和顏悅色道:“翠兒,別叫太太,還是叫小姐吧!”翠兒已經不習慣了,半天別彆扭扭地叫了一聲:“小姐……”雪瑛點點頭,發了一會呆,半響突然開口道:“我問你,你真能捨得下長栓嗎?”“我……”翠兒被她冷不丁一問,心情又大痛起來.手上擺弄着玉環,半天說不出話。

雪瑛嘆口氣,要幫翠兒將鴛鴦玉環重新戴上,翠兒一驚,再次推辭起來。雪瑛按住她的手道:“咱們倆中間,只有你有資格戴它了。至少這世間的男人還有一個想着你,只可惜他沒有這麼一隻玉環送給你!”“小姐……”一聽這話,翠兒心頭又翻滾起來。雪瑛看看她,話裏帶話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就是有一隻這樣的玉環送給你,也不一定會娶你;就是他娶了你,你和他也不一定能白頭偕老!”翠兒見她說出這般刺心的話,當下淚花湧出,低頭不語!

雪瑛又換了一種口氣.指着玉環道:“好妹妹,你要是真的願意留下來陪我一輩子,不讓我孤單一個人活到死,你就留下它吧。”一聽這話,翠兒一邊流着眼淚,一邊顫聲道:“太太,我……”雪瑛道:“強扭的瓜不甜,你要是不願意,你就走……”翠兒將玉環摘下來,想了想,又戴上去,又摘下又戴上……半晌大哭道:“太太,我會留下來陪您一輩子……”

一聽這話,雪瑛抱住她.哭道:“好妹妹,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你把長栓忘了,我也把喬致庸忘了,就我們兩個在一起活,誰也不離開誰,說好了?”翠兒點點頭,心頭大痛,更多的眼淚瀑布般湧出。雪瑛又鬆開她:“可我還是擔心,你不會真的忘了長栓!你能嗎?”翠兒見她這般反反覆復,推開她轉身跑走,又回頭哭道:“太太,您不要老這樣逼我……”

雪瑛變色。這時,一個小丫頭進來說胡管家求見,雪瑛只得作罷,示意請胡管家進來。胡管家一進門就道:“太太,潞州那邊出大事了!”雪瑛皺皺眉,不耐煩道:“什麼大事,你慌成這樣?”胡管家壓低嗓子,道:“喬家突然把他們在潞州的生意都撤了!他們不做買絲織綢的生意了!”雪瑛聞言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你是說喬致庸認輸了,把潞州織綢的生意乖乖地讓給我了?”胡管家點點頭:“應該是這樣,可是太太……”雪瑛笑容驟落:“你想說什麼?”

胡管家遲疑道:“太太.不管怎樣,他們撤了,那我們在潞州買絲織綢的生意,還接着做嗎?”雪瑛愣了愣,一種巨大的失落,一種被對手輕鬆甩掉的痛苦湧上心頭:“喬致庸走了,喬致庸敗了。可沒了喬致庸,我們還做什麼?喬致庸,他不是敗了,他這是輕輕地就把我給閃了,自己毫髮未損!……這個喬致庸,他簡直氣死我了!”胡管家任由她發泄,半晌又問:“太太,那潞州的生意……”

雪瑛失態地叫道:“喬致庸不做,我們也不做,不賺錢的生意我們還做,傻嗎?撤!用撤出來的銀子開票號.他在哪裏開票號,我們也在哪裏開票號!”

4

致庸這次回到祁縣.本想悄悄地回,再悄悄地走,不料由於他在商圈裏的名氣越來越大,所以雖然他是低調地回了祁縣,但仍舊生出許多的應酬。曹氏原本擔心他在京城的安危,一直生病,這次一見他回來,歡喜得當天就下了床。玉菡更不用說,雖然有一陣擔心得幾乎要崩潰.但在得了平安信后又生了一個兒子,尤其見致庸接信后便放下手頭事務急速返家,更是滿意得說不出話來,那情意又深深地濃了一層。

致庸到家沒多久,曹掌柜就來報:“東家,潞州那邊有消息了,那家跟我們作對的徽商,也把生意撤了!”致庸心一沉:“真的?”曹掌柜激動道:“東家,您還真神了,您算着我們明裡撤了,對方說不定就會撤,他們真撤了!”致庸臉色一時間異常嚴肅起來。曹掌柜試探道:“東家,您是不是連對手是誰都猜出來了?”致庸搖搖頭,迴避着心頭想到的那個人:“……不是說是一家徽商嗎?”曹掌柜看看他,也不再朝深處問,接着轉入正題:“東家,那我們下一步該怎麼辦?”

致庸想了想道:“照計而行!他們走了,我們還回去,暗裏生意不是都還在潞州嗎?”曹掌柜剛要走,致庸又喊住他道:“等等,太太現在正坐月子,去不了潞州,咱們這一回也學一學那位相與,不要說喬家又回潞州了,我們也來個隱姓埋名,不讓別人知道我們是誰,如何?”曹掌柜恍然大悟道:“我懂了,這個辦法好是好,就是麻煩一點兒。東家是擔心我們打着喬家的旗號回去了,我們的對手也會回去,是嗎?”致庸嘆了一口氣:“也許不會,盡量避免吧。”曹掌柜點頭離去。致庸迴轉身,久久地注視着一個方向,突然自語道:“雪瑛,難道真的是你?”

致庸在家呆了幾天,就按原定計劃,帶着長栓往包頭去。剛到雁門關,一個驚人的消息攔住了他。那日他們正在店中打尖,忽聽旁邊桌上的一位胖客商道:“聽說沒有,就是今年帶兵打過黃河,聲稱要一直打進北京的長毛軍大帥劉黑七,在安徽戰敗,做了官軍的俘虜。”此言一出,喧鬧的店中立刻靜了許多,半數的人都豎起耳朵來。那客商一見這麼多人注意,當下得意地提高聲調道:“我有個表舅現在朝廷為官,聖旨是他幫皇上擬的,消息是他家傳出來的!”“然後呢?”和他一桌的另一個客商一迭聲地追問起來,這胖客商矜持了一下,繼續道:“這個人可是朝廷和長毛軍開戰以來活捉的最大的官之一,皇上發了旨,近日就要解他到北京,在菜市口凌遲處死呢。”

致庸大驚,連忙站起,衝著那客商一拱手:“這位爺請了,你剛才說那位被抓住的長毛軍大帥,真叫劉黑七?”胖客商看看他,道:“是啊,就叫劉黑七,怎麼,你和他有親還是有舊?”致庸聞言一怔,趕緊搖頭。胖客商見狀道:“一無親二元舊,你這麼著急於嗎?對了,聽話音你是祁縣的,這劉黑七也是你們縣的人呢,沒準你以前就聽說過他?”

致庸沒有接口,拱了拱手表示謝意,低聲對長栓道:“咱們不去包頭了,趕快回北京,晚了就見不到了!”長栓大驚:“東家,您要去北京見劉黑七?”但見致庸已經紅了眼圈道:“什麼話也甭說了!趕快走!劉寨主是當年被我不慎帶進長毛軍中去的,他就要死了,我別的幫不上,我得去送送他,表一表我的愧疚之心!是我喬致庸誤了他呀!”長栓傻了眼:“東家,可眼下……”致庸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丟一塊銀子在桌上,大步走出,上馬急馳而去。

李德齡見致庸黑着眼圈,風塵僕僕趕回北京來,已經大大地嚇了一跳,待得知原因后,更是大驚失色,趕緊把致庸拉進密室,緊張地問道:“東家,您真的是為劉黑七趕回來的?”致庸重重地點頭。李德齡嘆道:“東家來晚了,那劉黑七和他兒子劉小寶前天已在菜市口正法啦,這事整個北京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致庸大叫一聲,嘔出一口血來,一把抓住李德齡,一迭聲地大叫:“什麼?已經死了?”說著淚珠子就撲簌簌地落將下來。那李德齡掙脫了他的手,趕緊走過去,看看窗外無人,回頭扶他坐下.低聲勸道:“東家,別這樣啊,人死不能復生,再說這兩人死得悲壯慷慨,他們是唱着咱們山西梆子死的,行刑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都誇他們是真英雄呢!”

致庸一時獃獃地坐着,兩眼直直地望着遠方,淚水就像泉水一般流個不止。李德齡看看他,又嘆道:“說來也真是可憐,朝廷要殺一儆百,聽說每個人都剮了三千刀才死,死了還要暴屍一月.不準任何人收殮。”致庸猛地站起,大聲問:“怎麼,人殺就殺了,還要暴屍一月?”李德齡嚇了一跳,點頭。致庸不再說話,走到窗口久久佇立,突然回頭吩咐李德齡:“讓鐵信石來見我!是我害了劉寨主父子,我不能趕在他們臨死前見一面,當面對他們說出我一生的悔恨,請他們原諒,我還不能在他們死後為他們收屍嗎?……”

京城何家內宅里。雪瑛一個人獃獃地坐着。翠兒見她無聊,走過來沒話找話道:“太太,您知道嗎?前幾日那個被皇上在菜市口斬了首的劉黑七,就是那個要帶兵打進北京來的長毛軍大帥,竟是山西人,還是祁縣的呢!”雪瑛古怪地看她一眼:“你怎麼才知道?告訴你,這個劉黑七,原本就是祁縣的強盜,祁縣好多人都認識他,就連喬致庸,和他也有瓜葛呢!”

翠兒一愣:“喬東家和一個強盜有瓜葛,不會吧?”雪瑛瞅了翠兒一眼,沒好氣道:“怎麼不會。當初不是喬致庸單槍匹馬去老鴉山,要劉黑七與他一起南下販茶,這個劉黑七還出不了山西,去江南投奔長毛軍呢。這件事別人不一定知道,可是我知道!”翠兒一聽就變了臉色,趕緊擺手,低聲道:“太太可別亂說,這樣的事,要是讓朝廷知道了,給喬東家安一個通匪的罪名,那可是殺頭的罪!”

雪瑛哼了一聲,猛地站起,回頭恨恨道:“翠兒,他把我害成今天這個樣子,還不夠個殺頭的罪嗎?”翠兒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再說什麼,轉身就要走開。雪瑛皺皺眉道:“你又要到哪裏去,還沒陪我說兩句話,就這麼不耐煩了要走開!”翠兒看看她,百般無奈道:“太太,我……我就是心裏悶得慌,想出去走走。”

雪瑛盯了她一眼,看她緊張地擺弄着手上的玉環,恨聲道:“你,還是忘不了長栓?”翠兒忍不住委屈道:“不,太太……”她說不下去,眼淚又要湧出。雪瑛道:“你要是忘不了他,就去西河沿大德興找他吧,讓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到死!你也不用來給我收屍,也不用回來哭我!你走,你們都走,我誰也不想見!”

翠兒看她又是一陣瘋癲般的發作,只得趕緊回來:“太太,我不出去了,行嗎?太太怎麼忘了,長栓眼下不在北京,長栓和喬東家已經回祁縣了。”雪瑛眼中閃出淚花,變了個凄凄切切的腔調道:“翠兒.你現在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覺得特委屈?我這個人是不是變得讓誰都受不了?誰都特想從我身邊走開?”

翠兒連忙搖頭:“不,太太,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太太不讓我出去,我就不出去,我在家陪太太。”雪瑛拭去眼淚道:“不,你去!想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來人,傳話給前院,給翠姑娘套車!”小丫頭應聲走出。“謝太太!”翠兒暗暗鬆了一口氣。雪瑛看看她,又換了一個臉,轉過身去不再說話。翠兒注視着她的背影,急忙離去。

翠兒出門上車,心頭一陣輕鬆,接着卻落下淚來。車夫何二在前面問道:“翠姑娘,去哪?”翠兒想了想,拭淚道:“去西河沿大德興茶票莊。”何二也不多問,當下便往西河沿趕去。翠兒在車中擺弄着腕上的玉環,低低地賭氣般自語道:“就算他不在,我就不能去那裏走走?這個沒良心的,真的就把我忘了?……”

大德興茶票莊到了。翠兒尋了一個隱秘的地方下車,痴痴地望着那個熟悉的店門,想着長栓不在,自己還是這麼痴情,不覺流下眼淚。就這樣一動不動呆了一個時辰,剛要吩咐回去,卻見一個人趕着大車從大德興茶票莊大門裏走出來。翠兒大驚,只當自己花了眼,揉了揉定睛看去,正是長栓。翠兒還沒有喊出口,那長栓已經趕車從她面前匆匆駛過,向前面一條街去了。

翠兒心裏熱騰騰起來。這些日子她在何家已經受夠了,她想見一見長栓,從他嘴裏得到一句準話,只要長栓說出一個走字,她就會不顧一切地離開那個已經成了她的地獄的地方。翠兒吩咐車夫快跟上去。只見長栓轉到後街的棺材鋪停下來,沒多久又見他指揮棺材鋪里的夥計將兩口棺材架到車上,用乾草小心蓋好。翠兒又驚又疑,心頭撲騰騰亂跳起來,自己要辦的事也忘了大半。

那長栓左右看了看,載着兩口棺材離去。這次他沒有回大德興茶票莊,而是向城外趕去。翠兒令車夫一路遠遠地跟着,只見長栓走的路越來越荒涼,樹林子越來越多,已經很少看見行人車輛。翠兒越跟越覺得長栓的行蹤詭異,心裏也越來越覺得害怕。這時就見長栓趕車轉過一個荒涼的山坡,進了一片林地,四下看了看,停了車,草帽蓋臉,閉目打起瞌睡來。翠兒遠遠下車,慢慢摸過去。長栓仍在打瞌睡,停車的地方赫然出現兩個挖好的大坑。翠兒身上冷汗都出來了,不敢再去驚動長栓,轉身哆嗦着往回走。走了一陣,強烈的好奇心又讓她停下了腳步,尋了一個有利的地形躲好,耐心地等待起來。

夜,漸漸地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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