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夜裏,致庸翻來覆去一直睡不着,後來索性起床,坐在燈前看起書來。高瑞看見燈光,笑嘻嘻地披衣敲門進來道:“東家,您一夜沒睡?”致庸放下書,惆悵道:“高瑞,你知道這次我為什麼敗了嗎?”高瑞看看他,忍不住笑道:“東家,保不準事情有變化,您也太過慮了,書上不是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萬一成大掌柜沒您想的那麼聰明,想不出那步棋呢?”
致庸搖搖頭道:“要是茂才兄和我在一起,絕不會是現在這般處境!”高瑞道:“要不東家趕緊派人去臨江縣茶山請孫先生回來?”致庸搖頭:“晚了,來不及了!”他披衣站起,雞鳴聲隱約傳來,致庸心頭一陣感慨。
不多會李德齡也敲門進來,寒暄過後道:“東家,我想來想去,不如咱們先關張一天怎麼樣?躲一躲,我再到相與間走一走,看還能不能借到銀子。”
致庸沉沉道:“只怕沒用。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不,就是輸,咱們也不能讓人瞧不起!李爺,你再去睡一會,天一亮就讓人下門板,照樣做生意!”這時大門外突然傳來“咚咚”的打門聲,接着長栓跑進來,激動道:“太太來了,後面還跟着好多輛銀車呢!”致庸大驚,看着李德齡,如同絕處逢生一般大喜。想了想道:“到底怎麼回事?這黑天半夜的,太太在祁縣家裏,怎麼能到了這裏!”他話音剛落,玉菡已經走進來微微笑道:“二爺,李大掌柜,我怎麼就不能來到這裏?”
致庸大為激動:“千里迢迢的,你怎麼來了?”玉菡笑嘻嘻地坐下:“我來救你呀!聽說你快被人逼得摘招牌了,我不來還行?”李德齡匆匆跑出去,一轉眼又跑進來:“東家,太太讓人拉來了二百萬兩銀子!”“二百萬兩?!”致庸吃了一驚,連忙問玉菡:“快說,從哪裏弄到了這麼多銀子?”玉菡嬌俏而得意地一笑:“借的!怎麼樣?”致庸驚奇道:“借的?在哪兒能借這麼多銀子?”玉菡道:“就在北京城裏唄。”
致庸不相信地看着她。李德齡搶上去問:“太太,您在北京還能借到二百萬兩銀子?”玉菡道:“信不信由你們。反正銀子我給你們拉過來了!要是還不夠,我還帶來了一件寶貝。”說著她示意明珠掀開披風,將懷中的翡翠玉白菜放到案上。致庸又是一驚:“你把它也帶來了?”玉菡撅撅嘴:“為了從井裏把二爺撈出來,只能又把它帶來了。我嫁了這麼個爺,我的寶貝也跟着受苦,整天在當鋪里進進出出,聞些臭氣。二爺,要是二百萬兩銀子還不夠,拿它又可當出一筆!”
致庸難以置信地望着玉菡,一時間欣喜若狂,只望着玉菡,說不出話來。玉菡有點不好意思了,嬌嗔道:“怎麼這麼看着我?”致庸上前抓住玉菡的手:“快告訴我,這兩百萬兩銀子,到底打哪兒借的?”玉菡眨眨眼睛笑着反問道:“你覺得眼下我們還能從哪兒借到這麼多銀子?”致庸突然有點回過昧來,驚道:“難道……難道是從廣晉源借的?”
玉菡得意地點點頭。致庸一把將她抱起,激動道:“太太,真有你的!你從廣晉源借到這麼多銀子,不但救了我的急,還把廣晉源的銀庫掏空了一大塊,呵呵,你是用別人的名義借的吧?”玉菡看了一眼旁邊的李德齡等人,臉大紅,趕緊推他,掙扎着要下來。李德齡等人見狀笑着趕緊離開了。
致庸回過神,有點尷尬地放下玉菡。玉菡理理頭髮,嬌媚地瞟了他一眼,笑道:“可不……拿你的名義能借到銀子?”說著她又湊到致庸耳邊說了幾句話,致庸大驚,出了半天神,看看四下無人,突然又抱住玉菡使勁親了一口。玉菡又羞又急,躲閃道:“你幹什麼,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致庸大笑,轉身走出,嚷嚷道:“下門板,今兒要好好做一筆生意!”外頭眾人大聲響應。
清晨的陽光帶着點興奮和喜悅,照在大德興茶票莊的招牌上。二掌柜站在櫃枱內,一邊用雞毛撣子撣着櫃枱,一邊緊張地朝門外望。門外人來人往,他沒發現每天拿金元寶換銀子的那幫小混混,不禁暗暗有點失望。
李德齡走過來道:“時間差不多了,那幫人還沒來?”二掌柜點頭,李德齡鬆了一口氣:“那也好,也許我和東家都想得太多了!”二掌柜有點不安道:“但願如此。”李德齡點點頭,剛要走,突聽二掌柜驚呼一聲,李德齡下意識地朝門外看一眼,目光一下直了。遠遠地只見那個小混混帶着更多的人,而且是每四人合抱一個東西源源不斷走了進來。二掌柜不禁叫出聲來:“大掌柜,你看,他們又來了……”
李德齡也一陣緊張,但立刻道:“別出聲!快去稟告東家!”二掌柜飛一樣跑進後院。這邊小混混已經“咚”一聲將銀冬瓜放在櫃枱上,同時揭去包裹它的破布。李德齡的眼睛一下瞪大了:“這……這是什麼?”打頭的小混混斜着眼睛道:“銀冬瓜,沒見過吧?要是沒見過,就好好看看!”
李德齡還沒反應過來,卻見又有四個小混混模樣的人抬着一個銀冬瓜進來。李德齡目瞪口呆:“到底有多少哇?!”打頭的小混混哼一聲:“等着吧,多着呢!”說著他一招手,又有四個小混混抬着一個銀冬瓜走進來。李德齡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話也說不出來了。
致庸隨夥計匆匆走來,櫃枱上已經擺了好多個銀冬瓜,小混混的人數也越來越多,都鬧哄哄地堵在門口。喬致庸的目光一下子冷峻起來,旁邊的小夥計緊張道:“一看就是來鬧事的,來了一堆人呢!”致庸吩咐道:“你去!把大夥都叫來,尤其是閻鎮山閻師傅,還好他還沒來得及走,請他過來幫一下忙。我們一半人在店堂候着,還有一半人到門外去,把住大門。”小夥計應一聲,趕緊跑走。
櫃枱上已經擺了五十九個銀冬瓜。李德齡為了掩飾慌亂,不住地乾咳着,眼見着又來了四個小混混,將最後一個銀冬瓜抬進來,櫃枱上早已經放不下,於是許多個碩大無朋的銀冬瓜就胡亂地擺在店堂內。他們輪番搬運的五十來號人,皆用挑釁的目光得意地望着李德齡和致庸。
致庸走上前,一個個看銀冬瓜:“啊,這不是山西介休常家有名的銀冬瓜嘛。怎麼,一下就搬來了六十個?”聽了這話,為首的小混混不禁對他刮目相看,拉長聲調道:“沒想到喬東家這麼年輕,也知道介休常家的銀冬瓜,佩服了!”李德齡怔怔問:“什麼……銀冬瓜?”
致庸笑笑,解釋道:“李爺,當年介休常家全盛的時候,茶路從武夷山一直延伸到法國的巴黎,比今天水家、元家的生意還要大,每次他們販茶到俄羅斯,回來時就把所得的銀兩熔化成一個個巨大的圓砣,外形像冬瓜。這東西又重、又圓不溜秋的,就是被搶匪搶了,他們也抱不動,跑不遠。呵呵,這就是銀冬瓜的來歷。”李德齡也大為佩服,接着問:“後來呢?”
致庸轉着桌子上的茶壺蓋,悠悠道:“後來常家敗了,最後六十個銀冬瓜流散出去,下落不明,沒想到今天它們來到了我們大德興茶票莊!”說著,他穩穩地坐下,問道:“各位爺,今天你們把這麼多銀冬瓜抱來,還是想換銀子嗎?”
打頭的小混混斜眼道:“自然是想來換成銀子。這麼大的銀子,本大爺就是想花,也花不出去呀,你們招牌上寫明了可以換銀子,怎麼,您這店裏頭能換嗎?”長栓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這個小混混:“你到底是誰,前些天抱來的那些金元寶,幾乎將我們的銀庫換空,今天又一口氣搬來這麼多這玩意兒,你哪是來做生意?你根本就是有意搗亂,來攪我們局的!”
小混混大叫:“你幹什麼你!你還敢打人呢!……”李德齡趕緊上前拉開長栓,那小混混依舊不依不饒道:“我怎麼搗亂了?你們做的就是這行生意,要是做不起,就把招牌摘下來,別做了就是啊!”說著他轉了個圈,惡聲招呼道:“弟兄們!看樣子他們不想做這行生意了,那就給我把他們的招牌摘了!”
李德齡大怒:“你……”這邊閻鎮山帶着眾夥計衝進來,大聲道:“今天我看誰敢先動手!”小混混一看他的架勢,就知道是個練家子,當下竟也不敢妄動,一時間兩幫人劍拔弩張。
致庸手裏轉着茶壺,不緊不慢地抬起眼,淡淡道:“這位爺,今天實在是對不起,小號一下拿不出這麼多銀子留下你的銀冬瓜,你還是帶着你的寶貝到別處換吧!”打頭的小混混勃然變色:“這麼多的重東西,我們費老大的勁弄來了,還想讓我們弄走?不行,我們今天一定要換,而且非在這裏換不可!”一旁的小混混立刻起鬨:“想讓我們走也行,只要你們取下招牌,從此不做這行生意。你們不做這行生意了,我們當然就不會在你們這裏換錢了!”致庸笑道:“諸位爺,一定要在小號換銀子?”眾小混混應着亂嚷起來。致庸又笑問:“不換銀子,就摘牌子?”一聽這話,眾混混更得意了,又跺腳又叫嚷。致庸點點頭:“嗯!按說開票號是有這麼個規矩……那好!李大掌柜,把貨收進去!”李德齡會意,對夥計吩咐道:“聽東家的,把這些貨收進去!”混混們大吃一驚:“哎,你們真收進去了?”
致庸站起,和顏悅色道:“對呀,不過諸位爺,貨雖然收進去了,可要想拿到銀子,還要等一會兒!”那打頭的小混混又嚷起來了:“怎麼還要等?我們不要等!”致庸冷冷地盯着他,沉聲道:“這位爺,這就是你們有意讓小號為難了。你們近來已經在小號換走了幾百萬兩銀子,我們就是想和你做這筆生意,庫里一時也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了。這樣,你們消消氣,坐下來喝點好茶,稍等一會兒,容我們到別處把銀子拉回來,再付給諸位。既然諸位爺看得起小號,放心,小號今天一定幫你們換成!”打頭的小混混一愣。致庸不再理會他,回頭道:“來,給諸位爺看座,上茶,好好侍候着!”李德齡機敏地對夥計們喊:“東家說了,還不照辦!好好侍候諸位爺!誰要是動手,那就衙門裏見。”
打頭的小混混見狀,只得招呼着自己的兄弟坐下,有點忐忑地喊了一句:“哎,你們可不能讓我們等太久,爺們有事,沒工夫老等。”致庸扭頭笑看他:“諸位爺放心,我一定說到做到,銀子一會兒准幫諸位拉回來!”
說著他和李德齡向後院走去。到了後院,致庸便壓低嗓子激動道:“李爺,馬上帶上那些金元寶,到廣晉源去兌銀子!”李德齡一愣:“東家,我們庫里現在有銀子可以換給他們啊!”致庸搖搖頭:“錯!昨天我岳父陸老東家使計從廣晉源借出二百萬兩銀子,可不是為了今天再把它們送回到成青崖那裏。借出這二百萬兩銀子,只是為了給我們創造一個機會。而且二太太剛才偷偷告訴我了,今早還有幾個‘高人,出手,廣晉源今天上午應該又被兌了三百多萬兩銀子,所以這會兒廣晉源的銀庫已經空了大半,現在我們去找他兌銀子,摘招牌關張的就是他們。老天爺啊,總算該我們出招了,只有一招制勝,才能和廣晉源結束這場較量!”
李德齡又驚又喜,轉念一想,又問道:“東家,萬一等會兒我們去了,成大掌柜銀庫里沒有銀子,他就不會也讓我們等着,讓人去別的票商那兒借銀子?”致庸大笑:“李爺,你太不了解成大掌柜這個人了!成青崖是不會到別處借銀子的!只要他去別的票號借銀子,人人立馬就會知道廣晉源出了事,他成大掌柜的票號也有兌不出銀子的時候。成青崖一身傲骨,就是死他也不會讓別人知道他有這一天的!”李德齡一拍大腿,高興道:“東家,要這麼說,我們這一去,真有可能逼成大掌柜自己摘下廣晉源的招牌!該!這個人一輩子對別人下狠招,只要是他認定的對手,非置於死地不成,哼哼,沒想到他也有今天!”
2
廣晉源票號田二掌柜驚慌地看着李德齡指揮着夥計們,將金元寶一個個擺上櫃枱。忙活了半天,李德齡喘口氣,拱手道:“就這麼多,全在這兒了。敝號實在周轉不開,請貴號幫着全換成銀子,好應付今天的生意!給您添麻煩了!”田二掌柜的汗開始淌下來,今天如同形勢逆轉.廣晉源一開門就被幾張銀票領走了三百多萬兩銀子,現在對着這些金元寶,他半晌才顫聲道:“李大掌柜,你稍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說著他匆匆走回內院。
成青崖聞言臉色蒼白:“這些飯桶,我讓他們拿銀冬瓜去對付喬致庸,怎麼成了這個樣子?”田二掌柜為難道:“大掌柜,大德興的李大掌柜還在外頭等着呢,您看這事……”成青崖突然轉身:“哎,你對他講,給我們一天時間,明天再兌給他們銀子!”田二掌柜囁嚅道:“我已經說過了,可是李大掌柜說,他們家櫃枱前現坐着人,帶來了六十個銀冬瓜,立等着現銀,要是今天換不回現銀,大德興茶票莊就得關張!”
成青崖狠吸了幾口旱煙,突然站起道:“今天來兌銀子的其他幾個相與簡直就是商量好的。喬致庸身後有高人,難不成是……是那個陸大可,他現今在北京?”田二掌柜大驚:“你是說這事是太谷的陸大可乾的?”成青崖點點頭,難堪道:“應該不會錯,能幫他們的忙從我們這裏借走兩百萬兩銀子,今早上又相繼兌走三百多萬兩銀子,再加上前些天陸陸續續兌走的銀子一一能走這步棋的不光需要腦子,還需要人脈,一來是他們有交情,二來是我輕敵貪利,三來,就是……就是我做事一向不饒人,都得罪過他們……就說這個陸大可,我當年整得他頗慘,今日他一定不會放過我。”
田二掌柜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當下手足無措道:“大掌柜,您別急,事到如今,我們只能另想主意。我們銀庫里只剩下不足一百萬兩現銀,現在我就去找相與,懇求他們借三百萬兩銀子給我們,讓我們渡過難關!”成青崖搖搖頭:“不!就是能借得出,我們廣晉源的名聲也完了,一天之內,全北京的商人都會知道我廣晉源也有兌不出銀子的時候!喬致庸他還是贏了!”
田二掌柜大急:“大掌柜,那該怎麼辦?”成青崖走到窗口,半晌,含淚顫聲道:“沒有辦法了……等一會兒,我自個兒出門去摘掉廣晉源的招牌,從此關門停業,成青崖也打今天起退出江湖!”田二掌柜“撲通”一聲跪下:“大掌柜,萬萬不可!您要是不便出面,我親自到大德興茶票莊去,代您向喬東家負荊請罪,求他放廣晉源一馬!這麼拖下去,廣晉源今天就要名譽掃地了!”成青崖慘然一笑:“只怕廣晉源已經名譽掃地了!”
在前面店堂內等了半天的李德齡嘀咕道:“這田二掌柜進去了,怎麼半天也不出來。”致庸突然走進來,微微一笑:“那倒也好辦,咱進去找他去!”說著拉起李德齡向後院走去。長長的走廊上,很奇怪一個人也沒有,致庸和李掌柜一路尋摸,走了好一陣,遠遠聽到前面人聲鼎沸,亂作一團。接着迎面慌慌張張跑來一個小夥計,一見他們,便急道:“真是二位爺啊,可不好了,大掌柜不想活了,二掌柜拉都拉不住他,只得急着打發我來找二位爺去勸勸,高抬貴手……”
致庸大驚:“你說什麼?再說一遍!”那小夥計急急地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致庸趕緊道:“快去稟告成大掌柜,就說晚輩喬致庸求見!”小夥計點頭,一路跑進去。致庸和李德齡也緊緊跟着在後面跑起來。還沒到廣晉源大掌柜室,就聽見成青崖在裏面吼:“不,你讓我去死!讓我去死!”致庸朝裏面一瞧,只見成青崖手舉一把劍,正和田二掌柜激烈掙扎着,幾個人都拉不住。那小夥計跑進去道:“大掌柜,喬東家已經到了門口,要見大掌柜呢!”成青崖一驚,朝門外看去,回頭更劇烈地鬧起來:“不,我一生英名,就毀在這個人手中。你出去告訴他,成青崖死就死了,我不見他!他,他敢進來,我就抹脖子!”
致庸聞言對李德齡急道:“這怎麼辦?誰還有別的辦法?一定要救下成大掌柜,不然,喬致庸可得終身背負逼殺成大掌柜的惡名了!”李德齡想了想道:“東家,解鈴還需系鈴人,我想到一個人,說不定成大掌柜願意見他!”致庸趕緊問:“誰?”“陸老東家!成大掌柜此次不是敗在東家手裏,而是敗給了陸老東家,成大掌柜這樣的老英雄,只會佩服打敗他的人!”
致庸大為激動:“我怎麼沒有想到這個,快派人去請他!”這時背後傳來陸大可慢悠悠的聲音:“不用請,我算準了這時候該我出場啦!”致庸大喜過望:“岳父,您可一定要把成大掌柜救下來啊!”陸大可道:“放心,我這一輩子可和他交手多次,如果救不下來他,我跟他一起死!”眾人聞言都大為愕然,但也顧不得了,當下幾個小夥計擁着陸大可向大掌柜室走去。
成青崖和田二掌柜還在房內相持。一個夥計跑進來道:“兩位掌柜,太谷的陸老東家來了!”成青崖一驚回頭看,陸大可已經進了門,哈哈笑着拱手道:“老陸這廂有禮!成大掌柜,好久不見,你這是在唱哪齣戲啊?”成青崖一愣,手中那把劍仍橫在脖子上,但握劍的手卻抖了一下。
陸大可回頭對田二掌柜道:“去吧去吧,大白天的拿把劍舞持什麼?上廚房給我們切盤羊頭肉。我和成大掌柜好久不見,讓我們老哥倆單獨喝兩盅,嘮一會兒。”田二掌柜看一眼成青崖,躊躇着不敢去。陸大可瞪瞪他:“田二掌柜,你怎麼回事,你還不放心我呀?這個老頭,反正是要死的,早一天死晚一天死又有啥不同?早死還有早死的好處,至少年輕時結交下的相與都能來送一送他,要是死得晚了,就沒有相熟的相與送了!”
田二掌柜低聲道:“陸老東家,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陸大可哼了一聲,徑直走上前去,一把抓過了成青崖手裏的劍,輕輕鬆鬆地就奪了下來,轉手把劍遞到田二掌柜手裏,沖他一擺手:“去吧,小子,照我說的,來盤羊頭肉,來壺好酒,我們兩個老東西就愛這一口。”田二掌柜大大鬆了一口氣,趕緊去張羅陸大可要的東西了。
陸大可回頭對成青崖笑道:“我說老成,算了吧,別做樣子了。我都來了,已經給你面子了,你當年對我可沒那麼大方啊,只怕那時我抹了脖子,你只會拍手叫好呢!”成青崖沮喪地在炕上坐下,無聲地抽泣起來。
陸大可哼了一聲:“老成啊,你以為我這一趟到京城,是為著我女婿來的?不是!告訴你,我就是為了給你這個老東西解圍來的!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斗不贏這一仗。哼哼,你這個人,從年輕時就剛愎自用,目中無人,一身的臭毛病。在票號業又飛揚跋扈,心胸狹窄,得罪的人多了去了,你這種人一輩子要是不敗個那麼一兩次,簡直天理難容!”
成青崖委屈地抹了一把淚:“陸大可,你這個手下敗將,也敢這麼和我說話?老不死的,暗地裏設局讓我鑽。”陸大可見他雖然一張口就是罵人的話,卻終於開了口,當下心中一寬,道:“我是個什麼人你知道,你是個什麼人我也知道,大家都是老不死的。呵呵,你這次反正已經敗了,我們也算扯平。得了,那麼多人都來了,也算是給你面子了。他們都不知道你的底細,可我知道,所以我不擔心你會自殺,你就是做做樣子,想讓自己有個台階下!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一聽這話,成青崖又跳起來:“陸大可,你,你……我今天非死給你看!”陸大可笑笑,無動於衷道:“你死呀?剛才你的手一動,就抹了脖子了。你以為你死了,別人會說你剛烈,說你是個人物,不會的,你就是死了,大家也只會說你這個人是跟自己較勁死的,你敗在一個後生小輩手裏,臉上掛不住就死了,你一世英名成了狗屁,過上三年五載,還有誰會記得你這個沒志氣的老東西?再說了,你根本就不會死,你要是想死,還娶那麼年輕的小妾幹嗎?哼,我們背後都議論你呢,娶那般年輕貌美的小妾,簡直是……告訴你,你死了,不說別人,就連你新買的小妾,也不會為你守着,她轉眼就會嫁人,你捨得嗎?”成青崖這次到底清醒了一點,遲疑了一下,抹抹臉上的淚珠子,哭腔道:“可是老陸啊,我要是不死,怎麼出去見人?”
田二掌柜端着酒菜進來,為他們斟上。陸大可哼了一聲,端起酒道:“你個老東西,我給你圓圓場,等會兒讓致庸過來,當著眾人的面,跟你賠個不是,咱把錯都算到這小子頭上,讓他給足你面子,你把他的銀子還給他,他把你的金元寶和銀冬瓜還給你,你們從頭來,願意做相與就做,不願意就拉倒,你開你的票號,他開他的茶票莊,從此兩不相擾,如何?”說著他與成青崖手中的酒杯碰了一下。成青崖一愣:“那……喬致庸能答應嗎?”
陸大可瞪他一眼:“瞧你這個人,管他答應不答應,咱把他叫進來.再把他攆出去,然後就出去說他向你跪地求饒,你給了我面子,不跟這小子過不去了。至於喬致庸,我敢說,他比你我心胸都開闊,即使這次你下手這樣狠,他也不會計較這些,仍舊還要和你做相與呢!”
成青崖又羞又愧,低聲問:“真的?”陸大可看着他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人都像你這樣啊?就我所知,他今年還要去武夷山販茶,那麼遠的路,中間又有長毛軍,銀子帶着不方便,他還想將銀子存在你這裏,然後帶張銀票,到廣晉源在福州的分號兌銀子呢。那樣,你有了生意,他也方便。這小子求你的事多呢,不敢怎麼著!”
一席話說得成青崖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心下卻大大地平了,他一口喝乾杯中酒,終於面有愧色地答應了。陸大可見狀呵呵笑着沖門外喊道:“喬致庸,你小子在哪兒?快進來,給成大掌柜磕頭賠罪……”
3
溫柔的夜色中,玉菡望着樂呵呵從外面趕回來的致庸,心中一陣甜蜜:“二爺,這麼高興?!”致庸笑道:“當然高興,從今天起,大德興茶票莊就在京城站住了腳,我再也不用害怕有人天天抱着金元寶來算計我了!”玉菡哼了一聲:“二爺的大難躲過去了,就不記得要謝謝我?”致庸大笑,一把將她抱起:“自然謝謝你,太太,明天你到街上去逛個夠,看到什麼喜歡的東西就買什麼,賬算我的!”
玉菡啐道:“呸,你以為我稀罕那些東西呢,我稀罕的是你這個人!”致庸哈哈一樂:“那好,既然太太稀罕我這個人,明天你就不用上大街買東西了,銀子我也省了。”說著他涎着臉貼近玉菡:“我人就在這裏,太太拿去吧!”
玉菡臉大紅,趕緊推開他,面帶心事道:“哎,有件事我想告訴二爺……”致庸沒介意,依舊一邊嘴裏開着玩笑,一邊動手撓她的癢。玉菡笑着趕緊躲開,然後隔着幾步遠,輕聲道:“雪瑛表妹生了!是個男孩!”
致庸勃然變色,繼而掩飾着激動問道:“什麼?雪瑛生孩子了,什麼時候?”玉菡在他的臉上觀察,細聲道:“就是二爺離開祁縣那天,何家來人報的喜!”
致庸慢慢坐下,眼神忍不住迷離起來:“雪瑛表妹,對了,還有孩子,這會兒都好嗎?”玉菡心頭掠過一陣陰影,但還是回答:“挺好的。你走後一個月,我替你去了榆次,見着雪瑛表妹和孩子了。”
致庸一時失態,猛地站起:“你……你見了她,還有孩子?”玉菡點點頭,心中一陣發酸。致庸有點語無倫次了:“她……啊,對了,還有孩子,怎麼樣?”玉菡心中漸漸不樂,道:“雪瑛妹妹可是大變樣了,現在她一心念佛,只想替何家好好養育這個孩子。”致庸背過臉去:“她就……她就沒說些什麼?”玉菡心中更加不高興了,過了好一會才賭氣道:“啊,說了。雪瑛表妹說,以前的一切,你和她,還有我,都過去了,這會兒她心裏只有菩薩,只有何家的這個孩子!”
致庸眼裏猛然湧出淚水,轉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好一會才讓自己平靜:“這就好,雪瑛有了孩子,就有了終身的依靠了。”玉菡看在眼裏,心中終於妒忌起來,眼中浮出淚花:“二爺,你……你還是忘不了她?”
致庸意識到了什麼,趕緊轉過身來,努力賠笑道:“哎,時候不早了,你今兒就住下吧,別回陸家老鋪子了。”玉菡聞言反而往門口退,含淚道:“告訴我,你到了這會兒,是不是整天心裏想的還是她?我剛才一提到她,你的心是不是又疼了?”致庸避開她的目光,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玉菡更是傷心:“你望着我!說實話!”致庸頭猛地一抬,直視着她道:“我當然說實話,我……我早就把她……忘……忘了。”但他話還沒說完,眼神又避開了。玉菡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忍不住又是失望、又是責備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不是實話,可我願意信這是實話……二爺,雪瑛表妹都有了孩子了,你幹嗎還要想着她,你就不能多想想我嗎?”致庸上前,幫她拭淚,道:“我沒想她。這一會兒,我心裏想的只有你,全是你。”玉菡一聽又不樂意:“就這一會兒?”
致庸被她弄得手足無措,只得跺腳道:“不不不,我又說錯話了,我確實天天想的都是你,是我們喬家,我們喬家的生意,還有我要做的大事。剛才是你提起了雪瑛,不是我!”說著他眼圈委屈地紅起來。玉菡見狀心中一陣後悔,趕緊回身抱住了他…···
幾日後致庸送玉菡與陸大可回山西。車到京郊,致庸拱手準備說些送行的場面話,就聽陸大可哼了一聲道:“別光說這些虛的。告訴我,你覺得成青崖從此便能容下你,大德興茶票莊立馬就會生意興隆了?”玉菡一驚:“爹,您到底想說什麼呀?”陸大可一瞪眼:“我問他話呢,你甭插嘴!”
致庸搖頭,正色道:“不,我不相信。不過從今以後,誰也不敢再對我大德興茶票莊下狠手了。喬家的第一家票號,托岳父大人鼎力相助,到底是立起來了。另外,這次爭鬥還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靠成大掌柜這些人實現不了匯通天下,要實現匯通天下,必須靠自己,為了做成這件事,從現在起,我要做好打持久仗、艱苦仗的準備!”玉菡看看陸大可的臉色,打岔笑道:“二爺,你打算為匯通天下忙活一輩子?”致庸還沒回答,陸大可道:“有句話我還是要說,天下有些事情,哪怕用盡你一生的力量,也不一定做得成。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發現自己忙碌一輩子,還是沒有實現年輕時的抱負,那時你可甭後悔!我像你那麼大歲數的時候也有一番雄心.可慢慢地都消磨掉了,哼哼,最後成了山西第一老摳……”
玉菡笑起來,致庸卻沒笑,反而恭敬道:“謝岳父大人教誨,事情雖然艱難,有一件事爹卻可以放心,匯通天下一定能在致庸這一代人手中實現,不然我是不會死的!”陸大可看着這個犟小子,不知怎麼,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喜愛,但又不願說破,哼哼道:“小子,知道我這次為何動用這麼多關係出手幫你嗎?一來是卻不過我閨女的面子,二來氣不過成青崖那老東西飛揚跋扈,可你也別狂,不要到了哪天撞得頭破血流,才知道鍋是鐵打的呢。好了,你們小兩口說點體己話吧,我先走一步了。”
說著他便自顧自上路了。玉菡含情脈脈地望着致庸,想說什麼,又止住了。致庸深深望她:“怎麼,還有事情?”“啊,沒有了。是這個,我想給你!”玉菡說著從脖子上取下一件東西,給致庸戴上,眼圈一紅:“二爺,這是玉菡的護身符,從小到大,我一直戴着,是它保佑了玉菡。今天我讓你戴上它,讓它保佑二爺,不管行千里萬里,用多少年的時間去做你想做的大事,一定都會平安無事的!”
致庸大為動容,剛要說話,玉菡又遞過那捲《大清皇輿一覽圖》:“想着你要下江南,我就把它也給你帶來了!”致庸大喜:“太好了,我正想着它呢。有了它,我今年下江南,無論走到哪裏,都不會迷路了!”玉菡不再多說什麼,頭一低,噙着眼淚,轉身上車離去了。
望着兩輛遠去的車子,致庸有些惆悵起來。李德齡上前勸道:“東家,回去吧,太太已經走遠了。”致庸仍舊望着遠方沉聲道:“我不單是在望太太,我也在望我岳父陸老先生,人人都說我岳父為人很硌,一句話打發一個主顧,可今天我覺得,他這次給我的教訓,抵得上我經商以來所有的收穫!”李德齡沉思着點點頭,致庸繼續道:“匯通天下是件大事,雖沒有孫先生講的那麼艱難,可也不會像我原先想的那樣容易。我們要做成這樣一件大事,要有堅強的心力,準備應付更多的艱難……”
回去的路上,致庸和李德齡並排坐着,說些生意上的閑話。致庸突然手一指問道:“哎,李爺,這些人幹嗎的?”李德齡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座氣派的官邸外,萎萎縮縮站着幾個身穿舊官服的男人。李德齡回答道:“他們呀,都是些在京候補的官兒。這裏是吏部堂官烏魯的府邸,他們只怕都是來給烏魯送銀子的,想托烏魯捐個快班,早點補個實缺。”致庸大為驚奇:“一個小小的吏部堂官,竟有那麼多人巴結?”李德齡聞言笑了:“東家,您可別小看一個吏部堂官。您看這些來補缺的人,其中不乏二品頂戴、三品頂戴呢。吏部堂官雖小,卻掌管着這些朝廷大員的升遷,過不了他這一關,憑你官再大,就是有銀子也遞不上去。就這他們敢不來巴結?”
致庸忍不住生氣道:“什麼叫做賄賂公行,這就是賄賂公行!在天子腳下,這些骯髒的事也敢公開地干?”李德齡見他這般生氣,倒有點驚訝,當下點點頭,不再多說。沒料到致庸越琢磨越生氣:“吏部堂官這麼干,吏部尚書之類其他官員就不知道?朝廷里的台諫幹什麼去了?還有皇帝身邊的大臣,難道什麼也不管?”
李德齡壓低嗓子道:“二爺,您可真是讀書人的脾氣,大清國一直都是這樣啊。要說這些人也是被逼的,他們有的原來就是官,不過是家中父母過世,暫時丁憂,離開了朝廷,再回來就不容易撈上實缺了,花點銀子不過是想儘快回去當官。要說呢,其中也有正人君子,可就是他們,也得走這一條道!”
致庸一愣:“怎麼,這些人裏頭還有正人君子?”李德齡又笑了:“東家愛讀史書,自然知道若遇開明盛世,自然龍是龍,魚是魚,涇渭分明,可若是你的命不好,遇上了眼下這個世道,你就是條龍,也只能和小雜魚混在一個渾水坑裏,要不你就回家,別再做官!”致庸不做聲了,半晌悶悶道:“快回去,看了這些真讓人氣悶!”李德齡見他這般模樣,笑道:“東家,天不早了,這裏有一家酒館狗肉不錯,今兒我請東家喝兩杯,解一解東家的悶氣!”
4
柳泉居酒館店堂不大,可裏面的狗肉倒是大大有名。致庸和李德齡對飲,三杯酒下肚,情緒才慢慢好起來。兩人正嘮着嗑,突見一個氣宇不凡、面容消瘦的中年男子,慢慢走了進來。那小二立刻迎上去:“張大人,小的給張大人請安。”那被稱為張大人的男子手一擺:“罷了,什麼張大人,現在是張閑人,張匹夫!”致庸回頭看看他,接着對李德齡低聲道:“這位有點意思!”李德齡湊上前壓低嗓子道:“東家不知道吧,這就是張之洞,以前可是三品大員呢。”
店主親自迎上來:“張大人今兒是在哪生氣了?小二,還不趕快給張大人看座!”那小二趕緊抹桌凳:“張大人,請這兒坐。小的這就給您沏茶去。”張之洞打着哈哈道:“慢着,你也不要那麼殷勤,等我吃了你的酒,拿不出銀子給你,你就不會那麼殷勤了!”小二看着店主。店主一怔,笑道:“張大人說哪裏話,您是三品大員,雖說丁憂還鄉三年,回京候補要在吏部等一陣子,可您老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缺我們小店這一點銀子?小二,快給張大人上酒!”
張之洞哼了一聲,把懷裏最後一串錢掏出來扔在桌上:“看好了,張閑人今日就這麼多錢,你要是上多了酒菜,我可真不付賬!”小二回頭看店主一眼,店主臉色立刻黯淡下來,拾起那一串錢,走回櫃枱,對小二耳語了一句。小二很快跑進去,轉眼端出一壺酒,幾碟不像樣的小青菜,擺在張之洞面前。
張之洞哈哈大笑:“好,好,腌蘿蔔條一碟,茴香豆一碟,小蔥拌豆腐一碟。哎,店家,這一碟豬耳朵大概是可憐我,多給的吧。哈哈,謝了!”他不再說話,獨斟獨飲。
致庸和李德齡感興趣地偷望着張之洞。這邊店主已經回到張之洞身旁:“大人,今兒出門跟誰慪這麼大的氣?”張之洞趕他:“你走你走,別擾了我張閑人這會兒的好心情。”店主也不介意,繼續湊近道:“是不是又為了銀子上的事兒?”
張之洞也不看他,長嘆一口氣道:“一個朝廷大員,丁憂起複竟然也要向吏部交銀子,才能排個快班復職,這是第一大可笑事;第二大可笑事,我這個朝廷的三品命官,為了復職,竟然也要和光同塵,去票號向那些山西老摳借貸銀兩;第三大可笑事,遇上這種可笑之事,竟然無處可講,只能說給你這麼一個店家聽!你說可笑不可笑?”
店主一愣,繼續賠笑道:“難不成大人去票號沒借到銀子嗎?”張之洞復又大笑:“這就是最大一樁可笑事了。可恨這些個票商,狗眼看人低,只認帶貝字旁的財,不認沒有貝字旁的才,看我這三品大員做了多年,竟沒有銀子回京復職,便認為我沒用,即使幫我復了職,將來也沒銀子還他,便異口同聲地說出兩個字來。”“什麼字?”店主好奇地問。“不借!”張之洞咬牙切齒地從嘴裏蹦出兩個字。
店主聞言道:“哎,這是為什麼?您可是大官呀!”張之洞嗤之以鼻:“這就是又一件大可笑事了!一個三品大員,拿不出銀子復職,肯定是不會貪污受賄!一個不會貪污受賄的官員,只靠一點俸祿,養家餬口尚且艱難,如何能連本帶利還他們的銀子!哈哈!”
店主一聽也樂了。張之洞嘆道:“還有更可笑的,你想不想聽?”店主連連點頭,張之洞心中慘然,直接端起酒壺痛飲兩口,然後苦笑道:“今日你賞我這一碟豬耳朵吃,我認你是個朋友。告訴你,這幾日我走遍了京城,得出一個結論,普天下的票號商人,全都只認得貪污受賄的官員,只借給他們銀子!正人君子一概不借!你說可笑不可笑?!”
致庸忍不住走上前去,向張之洞一拱手:“大人,打擾了!”張之洞看看他,不客氣道:“有話請講!
致庸笑道:“大人方才痛罵京城票商一概見利忘義,似有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嫌疑。敢問大人真的去過京城所有票號嗎?”張之洞久久看他,忽然又大笑:“今兒可笑之事全讓我趕上了。這位爺,想來你自然也是個商人了?”致庸點頭:“在下是山西商人。”一聽是山西商人,張之洞語氣更不好了:“你是商人,原來還是個山西商人,哈哈,你置身京城,竟然不知道山西商人在天下人中的口碑?”
致庸面色一紅:“山西商人在天下人中的口碑如何,大人不妨明言!”張之洞不笑了,正色地:“今日下官飲了酒,說了醉話,你不要計較。這麼說吧,你們晉商行遍天下,為天下人通天下貨,能吃苦,肯下力,其功不小。可就下官在京城的經歷而論,山西商人吝嗇,惟利是圖,見利忘義,也是時人的共識。”
致庸聽他說完開口道:“大人說到這裏,在下斗膽問大人一句,商人以商為業,謀利是其本分,只要合情合理,即使惟利是圖,也不為過。譬如大人,當年自然也是十年寒窗,苦讀聖賢之書,學得文武藝,售與帝王家,其實也是一種買賣啊。今日大人賦閑在京,沒有銀子打通吏部,令大人十分不耐煩,以至於遷怒於京城票商,亦對山西商人不齒。可是在下要問大人一句,就是有票商願意借銀子給大人,讓大人回朝為官,大人又能為天下百姓做什麼呢?”
張之洞心中一震,不禁睜大眼認真地看他,然後一拱手,恭敬道:“適才確是張之洞胡言亂語,唐突了晉商。不過這位爺,你是在商言商,不懂吾之心也。下官所以盼着早日補官,回到朝廷之上,並不只為了幾兩俸祿銀子。下官丁憂返鄉三年,天下之亂日甚一日,百姓苦楚年勝一年,朝廷大臣,尸位素餐,能出奇策獻良謀,腳踏實地讓我大清撥亂反正的竟無幾人。倒是連一個小小的吏部堂官,都敢公開在家收取賄賂銀子!下官雖然只是三品官,在朝廷里算不上什麼大員,但只要有一日見到皇上,就要大聲疾呼,為民請命,為我大清國興利除害,讓士農工商各安其業,天下萬民休養生息。我特別要彈劾那些貪官,整頓吏制,為國除賊,為民除害!”
致庸不覺叫了一聲好:“然後呢?”張之洞講得興起,拍案道:“然後深謀遠慮,師四夷之長技,革吾國之舊弊,卧薪嘗膽,奮發三十年,富國強兵,讓我泱泱華夏之國,重現昔時漢唐之氣象……”可說著說著,他忽然又泄了氣,嘆道,“罷了,今日我在這裏講這些幹什麼,沒有銀子,我就回不了朝廷,見不到皇上,萬事皆空呀!”
致庸默視他良久,忽然道:“大人要借貸多少銀子,能告訴在下嗎?”張之洞一愣,冷冷道:“我要借貸十萬兩,你有嗎?”致庸想了想,道:“我沒有。可是我知道有一家山西人新開的茶票莊,可以借給大人這筆銀子。”“新開的茶票莊?”張之洞有點沒聽明白。致庸點點頭:“大人明日不妨到西河沿山西祁縣喬家大德興茶票莊問一問,他們說不定會借給你銀子。”張之洞打了個酒嗝,將信將疑地看他。致庸不再多說,會了賬,與李德齡離去。
第二天一大早,致庸就關照李德齡:“李爺,給前頭說一聲,說不定這幾天會有一個丁憂回京候補的三品大員,來我們這兒借十萬兩銀子。”李德齡一愣:“東家,您以為張大人真會來借銀子?”致庸點點頭:“如果他是一個急着補官,好去任上魚肉百姓的貪官,他今天就一定會來借銀子;相反,如果真是個從不貪污受賄的好官,又憂國憂民,急着入朝去治國平天下,今天也一定會來借銀子!”
李德齡笑:“東家,您覺得他是一個貪官還是一個清官?”致庸沉吟道:“據我看來,說不定他真是一個清官,一個想有所作為的好官。”李德齡擔心道:“十萬兩銀子不是小數。我們要是借出去,他一個清官真有可能還不了!”
致庸沉思道:“如果是這樣,就更應當借給他。不為我們賺銀子,為了眼下朝廷上下,清官太少,貪官太多!”李德齡想了想又道:“一個三品大員,活動個快班好像用不了十萬兩銀子吧?聽說可多可少,就看他的人緣。”
致庸想了想道:“要是這樣,你現在就去前頭,幫他立個可以隨時來取銀子的摺子,上面寫明十萬兩銀子,他用多少,就來我們店裏取多少,用不了的,存在我們店裏,不算他借,將來也不算利息。”李德齡道:“這樣好。他用多少取多少,也不押着銀子耽誤我們做生意。哎,東家,現在就給他立摺子,咱是不是太性急了?還不知道他來不來呢。”致庸一笑:“我算定他十有八九要來,所以還是先立好了等他吧。他要是來了,讓人告訴我。”
李德齡道:“東家,這樣的生意可不能多做啊,只賠不賺!”致庸道:“這樣的生意偶爾做幾回,也沒什麼!再說……這件事上我還有點別的想法。”
當日上午張之洞果然如約前來,雖然他猶豫再三,但最後還是下決心走進了大德興茶票莊的店門。二掌柜立刻迎上去,幾句話一聊,聽說他要借貸十萬兩白銀,二掌柜立刻問道:“客官莫非姓張?”張之洞大為詫異:“正是,你怎麼知道?”二掌柜笑了:“既然如此,您就是張大人了。張大人的事情在下略知一二,請稍坐片刻,待小人去把東家請出來與大人一見。”張之洞點點頭:“請便!”他坐下來,立刻有夥計恭恭敬敬地端上茶來。張之洞喝着茶,突然發笑自語:“我只是為了試一試才來,若這件事成真,那就越發可笑了!”架子上的自鳴鐘帶着點自嘲,“噹噹”地響了起來。
致庸和李德齡快快走出來拱手道:“張大人請了。”張之洞一驚,也站起拱手:“失敬,原來你就是東家。”致庸笑着點頭:“在下正是山西祁縣商人喬致庸。”張之洞哈哈大笑:“奇遇,奇遇,張之洞回京這些天,真是開了眼界。”他上下打量致庸,接着道:“早就聽說過山西祁縣喬家堡的喬家,只是沒想到喬東家竟如此年輕。不過,喬東家,下官有一事不明。此事不說清楚,下官還是不敢借這筆銀子。”
致庸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張之洞沉吟道:“你與我只有一面之緣,別的票商害怕我還不了他們的銀子,你就不怕?”致庸聞言大笑:“大人,致庸願意借給大人銀子,是因為昨日親耳聆聽了大人的高論,明白了大人的胸襟。大人有志於撥亂反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將銀子借給這樣一名官員,致庸深感銀子借對了人家。以後大人若是還不了我銀子,那也是我命該如此,與大人無干!”
張之洞久久看他,突然變色,搖頭起身就要走。李德齡連忙道:“哎大人,您怎麼話也不說就走了?”張之洞連連擺手:“這銀子我不借了!”致庸笑道:“大人,不借也行,可說明白了再走也不遲啊。”張之洞回頭道:“喬東家,你是個商人,行事卻不像個商人。一個商人行事不像個商人,其中必然有詐,這銀子我還是不借的好。”
致庸一聽樂了:“大人,致庸還有一句話,大人聽了,就知道致庸借出去這筆銀子,其實仍有所圖。”張之洞點點頭:“對,這樣你才像個商人,才不讓我覺得害怕,說吧。”致庸道:“大人,致庸是個商人,當然圖的是利。今天借給你十萬兩銀子,不是想讓大人到期本利還清,而是想和大人套一份交情。大人現在是三品大員,照朝廷的規矩,不出三年,大人就會外放,那時你就是封疆大吏。若大人那時還是還不上敝號的銀子,在下但求大人能讓敝號在你那開一家分號,幫大人料理官私一應銀錢事務,就當大人你還了我的銀子,如何?”
張之洞久久注視着致庸:“喬東家,眼下兵荒馬亂,商路不通,商人大都做不成生意,你為何還要擴張票號?”致庸輕嘆一口氣:“大人對我票號業還有所不知,正是因為眼下南北阻隔,商路不通,銀車不能自由來往,致庸才覺得應當大力擴張票號。有了票號,天下商人靠信用就可以做生意,南方的銀子可以不必北上,北方的銀子也不用南下,這不就既疏通了銀路,又疏通了商路?”
這一席話說得張之洞立時對致庸刮目相看:“喬東家,下官一直認為京城乃天下商人藏龍卧虎之地,一定有了不得的人物,可我一直沒有遇到,不免遺憾。今天可算彌補了這份遺憾。喬東家年紀輕輕,竟有這樣的眼光,下官實在佩服!”致庸連稱不敢當,張之洞接着沉吟半晌,終於道:“好,這筆銀子我借!你的條件我也答應!”
致庸笑了笑,做一個手勢,夥計立刻遞過一個早已經做好的摺子。張之洞接過來一看,十分驚訝。他心中一動,拱手道:“喬東家,你方才的話倒也提醒了下官……我若是幫你想到了一條發財之路,同時又能大力擴張票號,就不算白借你的銀子了!怎麼樣,想不想聽?”致庸大喜:“大人有話請講。”張之洞點點頭:“這裏不方便,有方便的地方嗎?”致庸朝內室一指:“大人請!”
進了內室,張之洞坐下便道:“喬東家,如今長毛軍佔據長江一線,遮斷了南方各省向京城解送官餉之路,朝廷正在着急。喬東家若能在此時派出幹練之人到南方各省設庄,替各地官府向朝廷匯兌銀兩,就解了朝廷和各地官府的大難。到那時,只怕貴號可以大把賺錢了……怎麼樣.我這條發財之計,頂得上你的十萬兩銀子吧!”
致庸聞言大喜不已,一拍腦門子:“不錯!去南方各省設庄,既幫朝廷疏通了銀路,又擴張了票號,真是一箭雙鵰!”說著他就要跪下,張之洞急忙將他扶住:“別別,我這會兒還沒補上官呢,仍舊是個老百姓,你不用下跪!”李德齡也在一旁激動道:“張大人,你這條發財的門道,還沒對別的票商講過吧?”
張之洞哼了一聲:“別的票商不願借給我銀子,我當然沒有機會對他們講。喬東家真要去南方各省設庄?”致庸重重點頭。張之洞笑道:“既是這樣,我就在這裏幫你們寫幾封信給南方几省的督撫。看我的薄面,他們應該會讓你們進門的,不過進門之後怎麼和他們攀交情,那要看你自己了。另外,剛才說的是玩笑話,你的十萬兩銀子,張之洞總還是要還的!”致庸一愣,兩個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張之洞到了半下午才走。送走張之洞后,致庸站在門口,捏着那幾封信激動地對李德齡道:“李大掌柜,我要馬上寫信回祁縣,讓曹掌柜親自帶上他招募的票號人才,去廣西、江西、湖南各省設庄!我自己則帶人去廣州那裏設庄!這樣的商機稍縱即逝,我大德興茶票莊一定要捷足先登!”李德齡也一陣興奮,趕緊點頭。
兩人正要進去,突見門口一個小商人模樣的中年人,在店門前伸頭縮腦,猶猶豫豫。看見他們,囁嚅了半天問道:“聽說北京城內只有貴號不論商家大小,都可以辦理異地匯兌,我的銀子很少,你們也辦理嗎?”致庸大為高興:“真的嗎?你想辦理匯兌?請請請!”說著連忙將他引了進去。
小商人進門坐下,半天才拘束地道:“喬東家,李大掌柜,只是我的數額很小,而且要匯兌的地方太遠,只怕……”致庸不介意道:“這位東家,看到我們門前那塊招牌沒有?上面寫着匯通天下四個字,這塊招牌是我掛出去的,我說了,就能兌現。”
小商人仍舊遲疑:“喬東家,我跟您說實話,我是浙江杭州臨安府薛家村人,到京城裏投親不遇,只得用手裏的幾兩銀子做着小買賣,好不容易攢下了二十兩紋銀,可一直沒法往回帶。聽說你們這裏幫小商人匯兌銀兩,所以斗膽過來瞧瞧。但我第一不知道這麼小的生意,你們做不做;第二我家離得太遠,中間又有長毛軍隔着……”
致庸高興道:“不瞞這位相與,你是小號開業以來,第一個來敝號辦理異地匯兌的客人。既然我掛出了那樣一個招牌,你就是只有一兩銀子,我也要幫你匯兌!”說著他便招呼李德齡道:“李爺,你來辦,為了感謝這位相與給了我們第一宗生意,你把我們大德興茶票莊天字第一號的銀票寫給他!”
李德齡默默看他,遲疑了一下,但仍舊去辦了。過了一小會,他將寫好的匯票拿過來,交給致庸。致庸轉手將匯票鄭重地交給小商人:“這位相與,這是你的匯票,看好了,上面寫明二十兩紋銀,匯往浙江杭州臨安府鎮海縣薛家村。你明天把它交信局的人寄回去也可,託人捎回去也可。一個月內,小號定會有人上門憑票兌銀子。因為你是小號的第一宗生意,所以我們不收你的匯水。願你日後生意做大了,能和小號做一個長長久久的相與!”
小商人大為感動,只差沒磕頭了,千恩萬謝好一會才離去。致庸送他出門,回頭見李德齡和店裏人都默默望着他。致庸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一天之內就有了兩宗生意,你們一個個這是怎麼了?”
李德齡悶聲道:“東家,我們在杭州可沒有分號,您真的會為了這二十兩銀子,往杭州臨安府什麼薛家村跑一趟?”致庸點點頭:“杭州眼下還沒有我們的分號,可等我今年南下到了那裏就有了。既然我們把匯通天下的招牌掛了出去,豈能食言?”李德齡更急了:“東家,萬一有人說他想把銀子匯到新疆去,我們難不成為著幾十兩銀子,還專門派人跑到新疆?”致庸笑了:“李爺,你瞧好吧,用不了多久,哪怕是新疆,也會有我們的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