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 大 新 聞
一九九八年四月,我到《科幻世界》雜誌社打工。在一堆雜七雜八的工作中,有一項是編輯科幻迷俱樂部的內刊《異度空間》。這份刊物沒有正式刊號,郵發給參加了雜誌社俱樂部的讀者。雖然不正規,但發行量可能也會讓許多純文學雜誌社眼紅。當時已經有七千五百份之多!
當時,雜誌社事務繁多,不怎麼重視這個內刊,我也沒有作者渠道。東邀西請仍然不能填滿所有版面,只好自己寫一些東西湊數。其中就有這篇《特大新聞》。不過完成之後,覺得它不僅是湊數之作。確實也有一定的藝術價值。後來,一位朋友讀過後說,它怎麼有種《一地雞毛》那樣的無奈感?四年後我讀到那篇。發現情緒上確實有相似的地方。另一位成人讀者則說,這篇體現了成人科幻愛好者的無奈。是的,我承認這是它的主題。
本篇未正式發表。
(一)
“天啊,終於到了!”
這麼激動的一喊其實只迴響在梁磊的心底。因為辦公室里還有其他同事,梁磊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有毛病。他手裏捏着今天的日報。第七版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上,刊登着一則小消息:
“美國宇航局‘天行者’號載人飛船經過376天的航行,今天到達目的地火星,並於今晚開始着陸。中央電視台將在今晚實況轉播着陸過程……”
短短一則消息彷彿時間機器,把年近四十的梁磊送回到學生時代。他還記得自己讀過的第一部科幻——《飛向人馬座》。那部把他從門窗不全,四面透風的學生宿舍引向遙遠的太空。他還記得自己千辛萬苦尋到的電影《星球大戰》。這不,“天行者”的名號就源自那本主人公的綽號。他還記得自己曾經認真地問過班主任,咱們國家現在召不召太空人?怎麼報名?班主任指了指他的眼鏡說,不管召不召,憑你這雙近視眼恐怕沒有戲唱。
轉眼二十多年了,自己已經邁過了想入非非的年紀,成了兩對老人和一個孩子的經濟支柱,整日埋頭在忙不完的瑣事裏。他怎麼也沒想到,自以為泯滅了的太空夢原來仍埋藏在心裏的某個角落中。
同事小張撞門進來,大大的嗓音立刻在屋裏響了起來:
“特大新聞,特大新聞!”
發現小張手裏也拿着今天的日報,梁磊興奮地站起來:“怎麼,你也看到了?”
“當然、當然,克納這小子真黑,轉會費竟然要一個億!世界記錄。哇,有沒有搞錯!”
梁磊悄悄地坐回自己的位子,慶幸自己沒鬧笑話。還好,小張沒注意他先揚后抑的舉止,自顧自地說下去,不時攙幾句梁磊聽不習慣的港式語言。終於,正在描眉打眼的同事白燕聽不下去了,放下口紅說:
“什麼特大新聞,那是你們男人的新聞。瞧見第四版頭條沒有?明星金梅休夫,輕擲一千六十萬港元。要我看,這才是特大新聞,說明我們婦女地位提高了,還不是一星半點的提高。”
沒等小張反駁,一旁的同事老王便開了口,用的是長輩訓戒晚輩的口氣:
“你們呀,終究還是孩子心理,玩心太重,這些事兒也就是看個熱鬧,和你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依我看,今天報紙上真算特大新聞的,應該是國際版里的那條新聞,哪,”點了點報紙,“韓國經濟走出谷底。今年增長率有望達到百分之七。”
“韓國人的事情和您老爺子有什麼關係?”白燕從不掩飾自己的淺薄。
“有什麼關係?現在世界這麼小,哪個國家發生的事和咱們沒有關係?具體說吧,如今滬深股市上有不少‘韓國概念股’,眼下就是收進的好機會。”
梁磊不是個好插話的人,見大家聊得熱鬧,便坐在那兒聽同事們“評選”當天的“特大新聞”。一邊聽,一邊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大大落後於時代了。
(二)
晚上,梁磊照例把飯菜做好,給一家人端上桌。雖然自己是國家幹部,妻子只是在私營企業打工,但他深知自己平時的勞動量和收入都沒法和妻子比,所以從來都主動分擔家務。
梁磊一邊端飯,一邊小心翼翼地問剛進家門的妻子:“今天你準備看什麼節目?”
“你說電視嗎?當然先照顧咱們老爺子啦,看評書專場。”妻子不明白他為什麼問這個,老公平時不關心電視呀。
孝子梁磊一聽,頓時不言語了。是啊,怎麼把老爹每天必看的節目給忘了。
好在評書專場只有半個小時,等一家人吃完飯,梁磊在廚房裏收拾碗筷的時候,評書演員便下了場。兒子麻利地竄上去,把電視調到卡通節目頻道。
“大陽,你看什麼電視?怎麼不去做作業?”梁磊站在廚房門口,說話的聲音都有點變調。兒子楞了,不知道平時脾氣挺好的爸爸今天怎麼了,妻子一聽,不滿地插嘴說:
“嚷什麼呀,大陽今天不是剛考完試嗎,你想讓孩子念傻呀,素質教育嘛。”
妻子說的當然也在理兒。梁磊又閉上嘴,老老實實退進廚房。他格外仔細地收拾着碗筷。實在沒什麼可洗的,又拿起抹布擦起瓷磚。老父親路過這裏,直誇他今天做事細心。其實他只是盡量佔住自己的精神兒,抵禦電視帶來的煎熬。
再沒有什麼可忙的了。他一邊擦手,一邊可憐巴巴地挨著兒子坐下。屏幕上,激光飛射,火團疊起,一場太空大戰正在進行。沒想到今天是周末,卡通片要連續演兩集!
“唉,我說大陽呀,你想不想看真正的太空飛船?”梁磊試探着問道。
兒子雙手支着下巴,兩眼死盯着屏幕。但仍然聽見,並聽懂了爸爸的話。
“您是說今晚轉播‘天行者’號着陸火星的事情吧。就那麼一隻小飛船,有什麼看頭。您看看這個……”說著指指屏幕:“十萬艦的追逐戰!多壯觀。”
此時,天色已晚,屋裏沒有開燈,只有電視機發出的光線,五顏六色,忽明忽暗。梁磊那燥紅的臉就掩蓋在這光線里。和兒子爭電視看,還玩心眼兒,成何體統!而且,孩子看這種卡通片也沒什麼不好,興許就能因此對宇航產生興趣。
(三)
此時已值仲夏,不少商家把電視擺在門口招攬納涼的顧客。不死心的梁磊乾脆離開家,在街上尋找最後的機會。
瞧,這家門口擠滿了人,還不時爆發出歡呼聲。梁磊沒往跟前去。他估計那肯定是在轉播球賽什麼的。節奏緩慢的着陸過程不可能引發出一陣陣歡呼。
啊,太空!梁磊飛快地向引起他心中驚呼的地方跑去。在一台圍觀者不多的電視機屏幕上,正播放着美妙絢麗的太空圖景。它太美了,美得有些不真實。那駛進畫面的太空飛船也太龐大、太華麗了。原來,這裏正在播放一部最新美國大片的光盤。
突然,梁磊的眼睛一亮:火星!火星出現在旁邊一屋樓的一戶人家裏。那家的窗子因為天熱敞開着,大屏幕彩電的圖像十米外看得清清楚楚:是火星那獨特的、暗紅色的表面,不會錯!畫面下半部還有一截舷梯。看來太空人就要露面了,據報道還有一位華裔太空人,不是誰先……
不知不覺,梁磊已經來到了這家的窗子下面。一個短衣短褲的少女從屋裏踱到窗前,正想關窗戶,突然看見窗外探頭探腦的梁磊,嚇得“啊”了一聲。然後狠狠地把窗帘拉上。
(四)
十點半鐘,樓下還有乘涼的人,只是談話聲漸漸稀疏下去。家裏的人可是都去睡了。台灣言情連續劇一結束,妻子就象完成作業一樣打着哈欠走進寢室。確信再沒有人和自己爭電視了,梁磊小心地將音量收到最低,然後把節目轉到苦盼了一個晚上的那個頻道上。
畫面里,一位女播音員露着職業化的微笑,認真地介紹天氣概況,對梁磊的失落感無動於衷。梁磊雖然知道電視台的節目不可能等着自己,但還是象個不死心的孩子,把頻道換來換去碰着運氣,時間長了,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終於,梁磊無可奈何地把身體扔在沙發上,算是接受了現實。他木然地瞅着電視,電視畫面變來變去,他不知道演的是什麼。忽然。梁磊頓悟般輕拍了一下大腿,暗自說道:
“沒關係!載人宇航的下一個目標是土衛六,聽說二十年後就可以成行。到那時,我們家好歹也買得起兩台電視了。就是買不起,那時我是老人,也可以享受特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