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色
2001年底,我的一位在廈門工作的大學同學忽然發來E-MAIL,說在“黃金書屋”網站點擊率排行榜上,《青色》進入了科幻類的前十名。我當時就告訴她,那肯定是網站程序出了問題。《青色》這麼不流暢的,能夠讀下去的人不會太多。
《青色》是我“櫃枱時期”的最後一篇作品,完成於1998年三月。這之後我就到《科幻世界》雜誌社打工去了。《青色》的主題完全是學術性的,是我對未來學基本問題的思考:每一個人,每一個團體、機構、階層、種族……它們自主地行動着。他們的行動彙集起來,便構成了宏觀的社會變化。假設有足夠快速的工具來模擬單個個體的行動,人真的可以作到未卜先知。這比起特異功能來,似乎更接近於真實。
如果把這個主題放在一部長篇里,或許可以邊展開情節,邊深入主題。但兩者擠在一萬多字的短篇里,只好犧牲一下情節了。於是,《青色》便成了我創作的最缺乏文學味的科幻。不過,一位老編輯看過後,竟批以“匪夷所思”四字。雖然稿件被退,但對於一篇科幻來講,這個詞其實是大大的獎賞!後來,它發表於《科幻大王》1999年第九期。
(一)
這裏的保安措施很一般嘛!
不知怎地,翁建亭第一次踏進“全景運算系統服務處”的心臟時,腦子裏竟閃出這麼個念頭。這裏的人們出出進進,幾道門上都是普通門鎖,電腦終端隨便開着,四周也沒有虎視眈眈的保衛人員。看來,想在這裏搞點什麼事兒很容易呀。
旋即他就想到,這裏有什麼東西值得被偷或者被破壞嗎?哈哈,沒有誘惑力就是最好的保安措施。
此時,房地產大亨翁建亭和姓豐的技師並排站在透明度玻璃幕牆外面。這位技師叫什麼,他沒有記住。過去一年裏,翁建亭的名字被媒體提到過一百七十八次,這位技師的有關記錄是零。在這裏,惟一的明星是“青色”,所有人都是它的陪襯。
玻璃幕牆的另一側,是兩百多平米的超凈空間。在那裏,每立方米只有不足一個塵埃微粒孤獨飄浮。幾隻冰箱大小的乳白色金屬櫃靜靜地並立在房間中央,輸出線路則被設計者乾淨地埋設於地下。所以那裏更象展覽廳而不是機房。那便是當今世界上功率最強大的光子計算機。五年來,它的運算速度從未遇到挑戰者。這不是因為旁人疏於競爭,而是由於它採用開放性設計,可以不斷保持自己的優勢。
“這就是‘青色’”豐技師指指那幾隻金屬櫃組成的整體,表情於得意中略帶敬畏,彷彿裏面那東西不是他們的創造物,而是某種帶着仙氣兒的東西。
“我常在想,你們說的‘青色’是指這台巨型電腦,還是指在它裏面運行的軟件?”翁建亭是建築工程師出身的企業家,對技術問題並不外行。
“這沒多大區別。”豐技師說。“象‘青色’這麼複雜的軟件,也只有在這種億億億次規模的超巨型光子計算機上才能運行。當然,嚴格講的話,‘青色’指的是一個巨型軟件,正式名稱叫‘全景運算系統’”
這還是翁建亭頭一次聽到“青色”的學名。以前他聽到的,常常是“青色”的另外一個綽號。
“我的朋友們都把它叫電腦卦師。”
“那些擺攤搞電腦算命的,他們的東西怎麼能和‘青色’相提並論。”豐技師有些憤憤然。接下來,翁建亭認為會自己聽到諸如“我們搞的是科學,他們搞的是偽科學”之類的生硬辨駁,不想,豐技師卻道出一番他從未想到的見解。
“‘青色’的功能和算命有一個本質區別。算命人搞的是靜態推斷,‘青色’搞的是動態推斷。算命人也聲稱自己在預言未來,他們的依據,象手相、面相、星座、血型、生辰八字什麼的,統統是靜態的東西,生來就有,從不改變。‘青色’不是這樣去推斷的。打個比方,如果您站在岔路口一動不動,‘青色’就作不出任何推斷。但如果你決定往前走,或者左拐彎,那麼青色會告訴你,你選擇的那條路是否通暢,對於您要達到的目的地來說,是否屬於最佳捷徑。”
翁建亭吞了口唾沫,同時也用最快的速度消化掉對方的講解,然後問道:“看來,青色的優勢就在於它收集的信息非常全面?”
就象互聯網當年本是美國軍方的應用技術一樣,“青色”原本只是中國國家計委和國家統計局聯合開發的大型軟件,用於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宏觀預測,最初僅服務於官方目的。隨着程序的不斷完善和“青色”內部各界的信息逐漸增加,這個精靈能夠預言的範圍逐漸從宏觀向微觀延伸,到後來,已經可以為一些大型社會機構進行預測。於是,五年前,“青色”軟件便被複制了一份,向社會提供有償服務。這段歷史,要求“青色”提供服務的客戶都知道。翁建亭把“青色”的本領理解為信息優勢也出於這種認識。
但豐技師並未認可翁建亭的心得。
“不不,青色最本質的東西並不在於信息全面。美國國家統計局的信息比我們更完備,但他們的計算機並不能作出預言。打個比方吧,如果把您的企業看作一輛車,把企業所在的環境——從它所在的城市到它所在的行業,所遇到的政策法規,當成它要駛過的路,而您要求預測評估的企劃案則是您為這輛車選擇的行駛方向,這時‘青色’的本領才能顯示出來。因為您的企劃案要實施幾個月,甚至幾年時間,在這樣長的時間裏,貴企業這輛車所面臨的‘路況’千變萬化,絕不象真實的道路那樣,除非地震、洪災,否則總會老實地呆在那。換言之,‘青色’能告訴你的,不是今天的‘路況’,而是未來的‘路況’。”
本來,翁建亭可以通過互聯網絡,將所要諮詢的內容傳輸過來了事,但他不想作‘隔山買老牛’的莽舉。尤其是別人越對“青色”的本領讚不絕口,他越覺得需要見識見識再說。至於談話的另一方,豐技師不厭其煩地為一個顧客講“青色”的運作原理,也有其良苦用心。自開放民用以來,“青色”的效益一直不佳。包括豐技師在內的開發者們都是純粹的科學家,不懂什麼市場營銷手段。只知道實打實地剖白“青色”的本領,希望以此換取顧客的信任。
“這恐怕有點玄了,你是說,青色能預知未來的社會發展趨勢?”翁建亭有紮實的理工科知識基礎,對一切染上玄學色彩的事物都抱着警惕。
“當然,‘青色’原本的使命就是預測。您的企業只不過是社會大趨勢中的微觀部分,青色當然可以預測。”
翁建亭微微地搖了搖頭。在他的記憶里,統計學從未打通自宏觀進入微觀的路徑。
“您知道我們為什麼給‘全景運算系統’取名為‘青色’嗎?”看來豐技師有足夠的耐心,或者就是他讀不懂翁建亭的表情。
“願聞其詳。”
“因為‘青色’的設計思路就取自‘深蘭’,而‘青色’的功能又遠遠強過深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以我們才把它叫‘青色’。”
“是戰勝卡斯帕羅夫的深蘭嗎?
“正是。任何有意義的社會行為,歸根到底都棋類遊戲差不多,那就是在固定規則的約束下,選擇招法進行對奕。政治、軍事、經濟、體育等領域都有各自的遊戲規則,或表現為法律制度,或表現為契約,或是風俗習慣,或是體育比賽規則。等等。當事人其實都是在這些背景下選擇招法。規則是死的……“
“招法是活的。”翁建亭象個不安份的學生般插着嘴。
“不,招法是半死的。”豐技師直述其意,沒顧慮到學生的面子。
“要知道,比起人的想像空間,人的行動空間要狹窄得多。比如,您在這裏諮詢后,要返回您的公司所在的城市。理論上講,您可以步行回去,可以騎自行車,可以乘機動車、火車、輪船,可以乘飛機。但您是位事務繁忙的企業家,所以您幾乎肯定會乘飛機回去。”
翁建亭自幼標新立異,最不喜歡別人用常規俗套來解釋他的行為。尤其是現在,他作為一個資產數億的大企業的老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感覺在行動上有從沒有過的自由度。但是,想到密碼箱中已經定好的返程機票,他不禁心頭一震。被人猜中自己的行動,那感覺非常不爽,雖然猜中的理由再平常不過。
(二)
豐技師對此全無察覺,他不過是想把問題說得更清楚些。
“棋類比賽最概括地模擬了人類的社會行為。我舉另外一些例子,或許您的理解會更進一步。那就是智謀型的電腦遊戲。比如這些遊戲吧:《三國英雄傳》、《文明時代》、《中關村啟示錄》、《甲A風雲》《史匹堡的策略》等等。乍一看,它們的內容大相逕庭,可基本規則完全一樣:擁有實力,利用條件爭取勝利,然後再把勝利轉化為新的實力。一個統帥、一個足球教練、一個電影導演,他們在遊戲中的位置和作用幾乎完全等同。”
豐技師繼續着他的講解。這些技術原則都是他們費盡心血總結的,所以講起來習慣於滔滔不絕。
“也就是說,‘青色’只不過是比較複雜的電腦遊戲?”還在上學時,翁建亭就不習慣別人長篇大論地跟他講,成為董事長以後更是如此,他不由自主地打着岔。
“社會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棋局。”豐技師不以為忤,抬手指了指窗外:
“你看,外面新擴建的馬路屬於城建局,路邊那一幢商住兩用樓屬於一家房地產公司,一樓底商中新開業的家電維修部屬於一位個體戶,維修部門口有個班車站,它和站上等車的人們都屬於一個科研院所。因此,咱們眼前這副圖景,就是以上四個棋手多邊對弈的結果。儘管他們處在不同的領域,有表面看上去不同的遊戲規則,對奕招法的具體表現也不同,但抽去具體內容后,抽象的規則和招術是完全相同的。”
翁建亭被這個例子震撼了,依照豐技師的理論,自己不過是一場巨大棋局中微不足道的小棋子,這和他偉人般的自我感覺頗有抵觸。
“可說來說去,你們不過是把某些連機遊戲程序變得複雜一些罷了。用這種單純的方式理解多姿多彩的社會生活,恐怕有失偏頗吧。”
豐技師點點頭:“你說的對!要把簡單棋局豐富起來,還原成社會本身,還要作一些實質性的調整。比如,簡單棋局裏只有兩個棋手,而在社會這局龐大無比的棋里,有成千上萬個棋手,每一刻都有不少棋手加入,也有不少棋手退出。又比如,在真正的棋局裏,每下完一步,棋盤上的形勢就會靜止下來,供雙方作判斷。這在生活中也是不可能的,現實圖景流變不定。當你費盡苦心作出判斷時,真實情況已經發生變動。再比如,在簡單棋局裏,每方行動目的都很明確,那就是擊敗對手。而在現實生活里,每個棋手的行動方向卻很不統一,在很多情況下不僅不能消滅對手,還要幫助其他棋手成長壯大。可以說,在簡單棋局的基礎上,發展出演算這些複雜情況的方法,正是‘青色’青出於蘭之處。”
豐技師又指了指那幾台金屬櫃。
“從‘青色’誕生那天起,成千上萬個棋手的資料就進入它的虛擬棋局中,在裏面博弈、較量,不管有沒有人向它諮詢,全景運算系統從不停止。由於電腦運算的速度總要快於現實生活的發展速度,因此,‘青色’內部的棋局就比真實的社會棋局逐漸領先了,從目前的情況看,‘青色’的總體運算速率四倍於真實事件的演變速度。‘青色’從誕生至今已經滿十年,也就是說,它已經看到了四十年後的未來。”
突然,一個念頭在翁建亭的腦海里閃現,他脫口而出:“聽你的介紹,我們公司也在這局棋里?”
“當然,‘青色’和國家工商管理局等部門的系統聯網,社會機構無論大小,均要進入它的全景運算中。牽一髮而動千鈞嘛。就算是街對面那家小店兒,只要他們在一個基層工商所註冊過,就會自動進入‘青色’。它會被反覆運算,推演,並根據實際情況調整運算結果,直到執照吊銷的那一天。當然,輸入‘青色’系統的都是你在各個國家機關申報的公開數據。這一點你放心,不涉及你的商業機密。並且,你在這裏也看不到其它企業的商業機密。”
“那麼,我想看一看我們飛鷹公司三十年後的面貌。”
“當然可以,不過……”
“我付錢。”翁建亭掏出了信用卡。豐技師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象是作錯了什麼事似地跑到一個終端前面開始操作。望着屏幕上翻飛的指令,翁建亭的好奇心忽然轉變成擔憂。怎麼,我怕什麼呢?我的命運真的有定數?
五分鐘后,“青色”給出了答案。乍看結果令翁建亭相當振奮。按營業額計算,飛鷹公司將於三十年後,進入世界前五百家大企業的行列。只是……
“什麼,飛鷹公司將成為影視產品製作公司?我什麼時候需要靠那些戲子賺錢?”翁建亭大為憤然。誇張的表情讓豐技師笑出聲來。
“如果你永遠不準備進入影視圈,這個結果當然要作廢。‘青色’在推演時,是不考慮個人性格的。它只是按照各個領域的遊戲規則去運算,比如針對一家企業,它就只考慮如何令其利潤最大化。”
“也就是說,如果我要不搞電影電視劇之類的玩意兒,我就進不了世界前五百強?”
“看來是這樣。由於‘青色’內容的資料越來越多,‘青色’的預測越來越準確。當然,如果您若干年後仍然不準備進入影視製作業,青色到那時肯定會修正對飛……飛鷹公司的預測。”
“那麼說,我們就只好象列車一樣死死地在一條軌道上開了?”
豐技師搖了搖頭。他對翁建亭的每一個疑問都有充分準備,看來這裏已經接待了許多難纏的顧客。
“‘青色’的運算只是社會發展趨勢的中軸線,真實情況不過是圍繞着這個中軸線上下波動罷了。並且每有偏差,‘青色’本身一旦得到資料,就會自動作出調整。‘青色’有三個信息來源。一是國家統計局的信息庫,一是各種網站上的公開信息。青色循環往複地訪問全世界的網站,將海量信息相互對比后,去偽存真進行使用。再一部分,就是諮詢者諮詢時提供的信息。因為你們要諮詢的內容,肯定就是你們準備去作的。這樣就保證了信息的最大準確性。‘青色’不斷更新自己的預測起點。剛才那個運算結果只是‘青色’根據貴公司到目前為止的表現判斷的。”
“等等。”翁建亭看出了不妥。“你是說,如果我們向‘青色’諮詢,那麼我們的企劃案就進入青色,它同時也成為其他人預測的依據?”
“正是這樣。當然,您的企劃案目前只是一個計劃,‘青色’會把它暫存在一個子程序里,如果貴企業確實實施了這一計劃,‘青色’才把它投入全景運算系統。要知道,從您的角度看,社會是一個大舞台,您要在這個大背景下實施您的計劃。但從別人的角度看,您的計劃一旦實施,就會成為別人社會舞台的一部分。”
“這恐怕不妥當吧。要知道,每個企業都有很多競爭對手,他們也會到你這裏搞預測,‘天翔計劃’是我們的商業秘密。”
“您多慮了。”豐技師俯下身,指了指監視器一角上不停閃爍的一個九位數字。“您瞧,剛才‘青色’為了推算出您所需要的結果,作了七億多步運算。您所要求的還是一種簡單的趨勢預測。如果我們要調出這些運算一步步察看,任何一個人有生之年都無法看完它。當然,為了保險起見,我們也不允許一個客戶調查其它客戶的資料。這在您正試進行預測前與我們簽囑的合同中寫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不接受這個協議。”
“那只有抱歉了。要知道,‘青色’之所以能給您作預測,也是參照了其他客戶在預測時留下的信息。這是公平的。”
“但剛才那次預測,您並沒有要我簽什麼協議。”
“剛才那次預測使用的是公共信息。而如果為您的‘天翔計劃’作預測,就要使用其它信息了。”
看來,一切都周密得當,無懈可擊。經過十年的技術進步和五年的社會服務經驗,不僅“青色”成熟了,連它的使用規則都完善了。
“您放心。‘青色’存貯着世界上數以千萬計的公司、法人的公開資料。其中絕大部分我們這些工作人員不僅不了解,甚至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青色’自己收集信息,並進行推斷。”
聽到豐技師這番話,翁建亭又生出一份好奇心。
“您剛才說這裏有成千上萬個‘棋手’,請問具體數字是多少?可否奉告?”
“可以,嗯……這裏面有全國各級政府機構,一直到鄉鎮和街道辦事處一級;有各類企事業單位,民間團體,只要正式註冊的,‘青色’就知道它的存在。此外,還有一些重要人士,如各級政府主管,企事業單位主管,體育或演藝界名人,高級學者,優秀撰稿人、股評專家等等。他們對社會構成的影響要大於普通人,也在信息收錄之列。這裏面很可能就包括您。另外,還有世界各國的政府機構,對於一些大國,或與我國各方面關係密切的國家,還包括它們省、州一級,甚至縣、市一級的政府。另外,和我們有經貿往來的全部國家及地區里排位靠前的大企業,根據國家大小,從前100位一直排到一千位。‘青色’都要收集。此外,還有一些信息選擇依據。總計數字……三千八百萬左右!”
翁建亭再次把頭轉向玻璃幕牆,凝視着看得見的“青色”,體會着看不見的“青色”。這回他才真的被震撼了。在他們談話的這段時間裏,“青色”安靜地呆在那裏,沒有,當然也不可能動上一動。玻璃幕牆甚至連電流的嘩啪聲都濾掉了。但正是在這個靜到極點的軀殼裏,千萬計的棋手正在不停地較量、爭鬥,構築了一局有始無終,奔涌不息的棋局。
(三)
褒貶是買主。在豐技師的印象里,翁建亭還不算最饒舌的顧客,尤其是當他簽下協議,再次掏出信用卡時,豐技師覺得剛才那一番唇舌都得到了回報。
程式設計師正在將天翔計劃翻譯成青色能懂的程序語言。翁建亭和豐技師等在一旁。
“天天守着這麼一個寶貝,你們迄不成了神仙?”翁建亭開玩笑道:“比如,你可以預測一下孩子將來考哪所大學?”
“哈,”豐技師搖搖頭。“我們不是神仙,它才是。就象當初,是‘深蘭’打敗了卡斯帕羅夫,而不是它的設計者。把‘深蘭’的設計者捆在一起,也下不過卡斯帕羅夫。至於我的孩子考哪所大學最好?現在問它還得不到準確答案,但再過幾年,它的信息積累又會多幾個數量級。那時,它真的可以預言個人命運。”
只見程式設計師挺直身子,右手食指敲了一下回車鍵。監視器上出現了一張代表“青色”的卡通人物,向大家擠眉弄眼兒。由於是微觀預言,時間長了些。二十分鐘過後,預測結果出現在翁建亭面前。
“天翔大廈將在進行到第二十二層至第二十六層間停工?”
那個卡通小人大概知道這是個不好的結果,一隻手捂着臉,另一隻手拿着大大的驚嘆號。當然,這是提醒顧客注意的標誌。望着那一明一滅,重鎚般的驚嘆號,翁建亭一時反應不過來,以為有人和他開玩笑。
“怎……怎麼?停工。問問它,是臨時停工嗎?”
這個問題雖然簡單,但越是微觀現象,預測起來越是麻煩。這次,翁建亭在焦慮中熬過二十五分鐘,才盼到答案:
“永遠!”
豐技師對建築業一竅不通,“青色”的答案對他來說只是一行邏輯清楚的漢字。翁建亭則不然,腦海里立刻出現了一幅慘景:他那規劃中的寶貝大廈裸露着鋼筋水泥的內臟,任憑凄風苦雨吹打,流民乞丐把它當作棲身地。果真如此,停下來的不僅是一幢大廈工程,他的飛鷹公司也將跌落塵埃。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讓我看看‘青色’的運算過程!”翁建亭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不,先生。我們有合同。而且,不光是因為合同,事實上也不可能。瞧,它進行了十三億多步運算,您就是每秒種看上一條,也要晝夜不停地看上十年。我覺得,您最現實的選擇就是停止天翔計劃,避免無謂的損失。真的,別不信,‘青色’到現在還沒有錯過!”
豐技師彷彿能看到翁建亭桀驁不訓的內心,善意的勸阻着。只是他講話太直率,翁建亭聽上去,彷彿是刺耳的挑戰!
(四)
豐技師認為最容易作出的選擇,恰恰是翁建亭無法進行的。這不光是因為翁建亭的這個項目已經在同業圈子裏傳開,關乎公司聲譽,更因為翁建亭從小就有不信邪的本性。他知道,商場是個變幻莫測的舞台,今朝春風得意,明天一敗塗地。如此詭秘玄妙,把許多商人都推進迷信的懷抱。其中尤以房地產業為甚:擬定計劃時要先看風水,測運勢;開工時要殺豬宰羊,祭天拜地;工程進行時要謹守各種忌諱;末了賺不到錢,開發商還要撂下一步句話:我沒那個財運。
翁建亭不屑於和這些人為伍。他是建築學院的高材生,一條條科學定理築成了他的世界觀。這次向“青色”諮詢,也是因為他從許多權威學術報刊上讀到介紹文章,才有些動心。可是一見到測試結果,他依舊聯想起街頭擺起的那些“電腦算命”卦攤。
“還沒幹就宣佈死刑,世上哪有這樣的事。簡直是賣狗皮膏藥。”“青色”的冷酷預言反到激起了翁建亭的衝天鬥志。一回到公司,他就立刻下令,天翔計劃全面上馬!
當然,“青色”那深不可測的身影在他的腦海里還是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嚴令手下把天翔計劃的每一步都重新審核:融資、募工、拆遷、土建、材料供應、廣告宣傳、公關運作……必須萬無一失。為此,公司里百十台工作站、個人電腦不停地運轉着,翁建亭相信它們加在一起的能力不次於那個算命先生。
天翔大廈雄鷹般撥地而起。翁建亭眼觀六路。往小處看,工程進展順利。往大處看,市面繁榮,股價堅挺,宏觀經濟形勢運行良好。翁建亭放眼四外,不見一絲烏雲。
“或許,‘青色’還是有本事的。只是百密一疏,而我的天翔計劃就是那不知多少萬分之一不合常規的例子。當然,我難道就不是萬里挑一的幸運兒嗎?”翁建亭暗自竊喜。
當大廈主體建到第十八層時,當地日報國際版登載了一則微不足道的小消息:西非小國布基納法索的股市暴跌!
布基納法索遠在海外,且經濟弱小。不要說股市暴跌,就是漲上了天,與翁建亭也沒有關係。他沒有看內容,就從這個標題上移開了目光。
第二天,翁建亭剛上工地,民營華豐銀行突然來電話,請他火速前去議事。華豐銀行是飛鷹集團最重要的融資機構,怠慢不得。翁建亭立刻趕過去。華豐銀行總裁正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等候。
“你看……這條消息。”總裁把昨天的日報遞給翁建亭,指頭點在“布基納法索”幾個字上。
“這消息我看到了,怎麼……”
“是……是這樣。”總裁的嘴裏象含了塊熱豆腐:“金海基金前些日子進入布國股市,一直作多,拉高股價。不想被布國股市監察機構發覺,制訂了幾個相應政策,專門打壓他們。金海基金全軍覆滅。”
“是啊,然後呢?”翁建亭對總裁的吞吞吐吐感到不耐煩。
“一周前,他們……向我們拆借了大筆資金。”
翁建亭的眼睛立刻瞪圓了。這種拐幾道彎的事情他如何能及時知道。
“什麼,你們借了多少?”
總裁垂下頭,默不作聲。
“我不管你借給他們多少,答應借給我們的一定要如期到賬,我們之間有合同。”
翁建亭覺得一張大網正在向他身上兜過來,那個魔鬼般的“青色”就是撒網人。他知道這種感覺是超現實的,但就是擺脫不了。
“翁先生,”總裁鼓足勇氣,擺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
“您還不了解我們現在的處境,我們……已經……破產了。”
翁建亭二話沒說,趕回公司。親自檢查財務狀況。然後向外撥打一個又一個電話。請求其它金融機構予以融資。然而,金融機構是商界的神經中樞,風吹草動最先知道,電話那邊的人異口同聲回絕了翁建亭的要求。理由是飛鷹集團的債務結構不合理,現在貸款風險過大。
大廈又升高兩層,材料供應商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紛紛停止賒供貨物,並且催討以前的欠款。
大廈又勉強爬升了兩層,已經預購了樓花的買主也聞風而動,找上門來要求退款。翁建亭無力應付眾多債主,只好借故躲避。
天翔大廈最終停止在第二十四層上。不久,那裸露在風雨中的灰色樓體就成了出租車司機們的一個路標。
(五)
翁建亭再次來到“全景運算研究所”。出乎他的意料,研究所的值班室里新增加了兩名保安。翁建亭登記之後,他們仔細地翻看他的密碼箱。
“這是什麼?”保安員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小瓶,問道。
“清新劑,去汗味的。怎麼,有問題嗎?”翁建亭很奇怪,上次來並沒有這麼繁瑣嘛。
保安員查不出什麼,又用目光掃視翁建亭的全身。時值盛夏,翁建亭薄薄的衣服里不可能藏什麼東西。
“看樣子,有小偷光顧你們的研究所?”憑經驗,翁建亭覺得這兩個保安都是臨時配備的,論經驗屬半路出家。研究所好象忽然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先生。您請進吧。”一個保安員不好意思地讓開路。
負責接待的仍然是那位豐技師。豐技師端詳了他一會兒,看來接待的顧客太多,已經把他這個好學生忘了。
“您……好象是位房地產開發商。”
翁建亭趕快通上姓名。暗想,這“青色”的生意果然了得,象自己這樣級別的商人都不能給工作人員留下深刻印象。
“七個月前我來諮詢一個企劃案。叫天翔計劃。”
“哦,對對。我想起來了。”豐技師的記憶終於翻到了這一頁。
“記得,好象是‘青色’把你的企劃案否定了。”
“確實如此。”
“後來呢?”
“後來,當然把它中止了。我非常尊重它的建議嘛。”翁建亭一邊說,一邊觀察着對方的神色。這位豐技師書生氣很重,察言觀色的能力也很差。希望他不要突然變得敏銳起來。
“那就好,那就好。”豐技師很真誠地說:“有些人來這裏諮詢,只是想從‘青色’這裏討個吉利話。一聽到反面預言就不以為然,逞強冒進,結果自討苦吃。”
翁建亭怎麼看,都看不出對方是在挖苦自己。看來豐技師對天翔計劃的現狀確實一無所知。當然,如果“青色”真象他說得那樣明察秋毫,飛鷹集團破產的信息此刻應該就貯存在幕牆那邊的并行式光子計算機中,作為一個巨大棋局的一點背景資料。只是這類信息太多,他們不會單獨注意到。
“這麼說,‘青色’就象上帝一樣全知全能嘍?”翁建亭帶着憤懣而來,終於忍不住挖苦了一句。話音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生意失敗,自己的意志力也下降了。但豐技師顯然沒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出什麼:“不能這樣說。青色只是全知,並不全能。沒有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它連自己接通電源都不會。”
“諒你也不會全知全能。“翁建亭在心裏狠狠地咒道。不過,他發現這次豐技師不象上次那樣氣定神閑,似乎有什麼事情令他心不在焉。正在此時,程式設計師走了進來。
“有線索嗎?”豐技師馬上問道。
程式設計師搖搖頭,嘆了口氣:“唉,大海撈針一樣。我看,是不是先停止對外業務。”
“那樣會引起外界猜測。而且,我們也有些老客戶,比如這位先生……”豐技師轉過頭來,問道。“您是不是要作預測?”
“正是,但不知你們方便不方便。”翁建亭擺出一副體諒的神情。
“哪裏哪裏,你是老主顧,又這麼遠來,我們一定提供服務。”
聽豐技師這麼講,翁建亭推測“青色”可能出了什麼故障,或許會導致計算錯誤,眼前這位豐技師想隱瞞這個事實。那和他此行的目的無關。
翁建亭遞過信用卡,程式設計師將它放入電腦外設,從翁建亭剛開的一個戶頭上提取了五萬元諮詢費。為了獲得一個再次打開‘青色’的機會,已經破產的翁建亭盡最後努力湊齊了這筆錢。
程式設計師果然打開電腦終端,監視器上出現了“青色”的卡通笑臉。在翁建亭充滿怨毒的眼裏,這只是迴光返照的笑容。
“請你把要諮詢的內容交給我處理。”程式設計師頭也不回地說。
“好的。”說著,翁建亭打開密碼箱,取出小瓶,將一股腥臭的液體噴向程式設計師。程式設計師閃躲不及。暈倒在地。
“你……!”沒容豐技師喊出聲。翁建亭一個箭步衝到他面前,也將他噴倒在地。那是一瓶防身用的麻醉劑,門口那兩個業餘水平的保安沒有認出來。
翁建亭掏出一張光盤,保安員也看到過這東西,不過低估了它的危險性。翁建亭將光盤塞進終端的光驅,敲動鍵盤。監視器上“青色”的笑臉開始扭曲、變形,最後支離破碎。“青色”以其特有的高速度被電腦病毒毀掉了。
翁建亭疲憊地坐下來,滿意地看着“青色”慢慢毀掉。他等着保安員來抓自己。這件事一辦,他再沒有什麼牽挂了。
(六)
拘留室里,翁建亭身心俱疲地癱在座位上。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彷彿剛做的那件事是平生最後一件有意義的事。以後他只想吃飯和睡覺,或者……
豐技師已經從短暫的麻痹中恢復過來,他在警察的陪同下走了進來。指着翁建亭,氣憤地問:“你……你為什麼毀掉青色?”
這個問題翁建亭在動手前向自己問過多次,也經歷過極為複雜的內心鬥爭。但此刻,他已經得出了最簡單的答案。
“‘青色’太可怕了。它能動搖人類社會的基本原則。它不應該存在於世上。”
出乎意料,豐技師既沒有予以駁斥,也沒有表示更多的憤怒,反而長嘆一聲。
“唉,也許這就叫命中注定?一周前‘青色’得出結論,有人要在這幾天毀掉它。可它用了一百一十六億多步運算才得出這個結論,我們根本找不到防範的線索。”
發表於《科幻大王》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