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番外二九重雲霄(七)
我雖然不再年輕,但自持穩重,輸贏不過是談笑間的事。現在,白望川竟將我易容成一介書生,二十來歲的樣子,膚白面嫩,一笑起來,竟還露出兩顆生機勃勃的虎牙。
我拿着銅鏡,仔細端詳鏡中人,牙齒髮酸,扣住他在我面頰上遊走的右手,將他拖前一步,納入懷中。白望川畢竟沒有武功,猝不及防,被我抱了個滿懷。
我裝作咬牙切齒的模樣:
“你喜歡的竟是這樣的?這是誰的臉?”
他若無其事道:
“我喜歡這樣的,你就肯一輩子頂着這張臉,做這樣的人么?”
我當然不會,就算一天都是折磨,我在他面前,做不了別人。但他在我面前,頂着別人的臉,卻活了十多年。
我無話可說,只得握着他的手心,沉默不語。他卻突然一笑,眼睛一亮道:
“易容成這樣,跟我上幻海山,你不可以再使武功。”
我見過很多人,意氣風發之後,三五年的時間,並無太多曲折,眼神卻漸漸黯淡。
像他這樣眼明心亮的,實在少之又少。
白望川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並不是一個習慣受約束的人。但只要是他的話,我都會聽。區區易容術,桎梏不了我。真正左右我的,只是白望川這個人而已。
我當即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一些,恨不得能將他揉入胸懷,化入骨血:
“好。”
跟他走在通往幻海山的小徑上,他不理我,同阿北並排而行,將我遠遠甩在後頭。
我瞧着阿北同他親親密密,時不時伸手去攬他的肩,做出一副好兄弟的模樣,就想將他大卸八塊,千刀萬剮。
想起這壯漢一早醒來的窘態,我才覺得心情好了一點。他先是狂吼亂叫,當時白望川剛給我易容完畢,急匆匆一陣風似地跑過去,看他一身白花花的腱子肉,躺在地上如頭半死不活的豬,尷尬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半晌才想起來,我已經為他解了穴,只得小聲提醒他:
“阿北,你使使力,看看能動不能?”
這頭豬發現自己手腳靈便自如,使了狠力,一骨碌爬起來,道:
“這地方竟如此不太平。”說完,又有些后怕:
“一條麻繩也沒有。”他卻被困了一整夜,當然覺得蹊蹺。
“你還記得究竟發生了甚麼嗎?”
阿北搖了搖頭:
“昨晚,我睡得很沉,只覺得身上好冷,但醒不過來,冷得刺骨,萬劍穿心一般。一直到方才,終於醒了,仔細一尋思,想來是被魘住了。越想越可怖,才會放聲求救。”
白望川趁他自言自語間,瞪了我一眼,我反倒覺得心情大好。
阿北那廝終於望見了我,扯了扯白望川的袖子,將他拽到一邊問:
“這位小兄弟是……”
“哦,我先前在徽州遊歷,也是有緣,碰見小兄弟時,他身中奇毒,我勉強一試,誰知治好了他。今早我起身,看你不見蹤影,下樓去找店家,他在店中休憩飲茶,先一步認出了我。”
“白先生的救命之恩,我是一定要報的,若二位方便,我想隨你們一道先把要緊事辦了,再邀先生去我家住上數月,聊表心意。”我沒想到他竟隨口就是一齣戲,我自然也不能輸給他。
而阿北那傻子,卻也相信了,眼珠轉了半轉,欲言又止,隨我們一併上了路。
他們在前面談話,不知說到了哪裏,忽然一齊回頭看我,我咧嘴一笑,樣子傻透了。終於逗得白望川忍俊不禁,嘴角微微上揚,在對我笑之前,立刻撇過頭,不讓我看到。
他對我,連一個笑都吝於施捨,我不敢假設,如果這十多年中,我能儘早發現他,又會是怎樣一番滄海桑田。
山腳下有碧藍的湖,小徑兩邊雜草叢生,枯敗的蘆葦一人多高,層層疊疊,掩住了前頭的道。白望川頻頻伸手去撥,但並不奏效,蘆葦見縫插針似地,打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紅印子。
我急昏了頭,快走幾步,衝到他二人前頭,為他擋住蘆葦,一片一片掃蕩開來,替他清除路障。
他只是清清淡淡說了句:
“小兄弟,你不必這樣。”
我頂着這顆鮮嫩如春草一般的腦袋,像個初入江湖的毛頭小子,殷勤得有些過分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回頭看過幾次,他們與我的距離越來越遠,兩個人貼得很近,咬着耳朵,說些悄悄話。我若是想聽,自然不費吹灰之力,但他不會喜歡。
又過了半柱香,我依舊聽得到腳步聲,窸窸窣窣,近在咫尺,猛然一回頭,人卻不見了!
我簡直懷疑自己早就死了,這番情景是在黃泉路上的幻象,否則,我心心念念的人,怎麼會又離我而去?
我胸口發悶,手腳似被人齊生生砍斷,動彈不得。虛幻卻劇烈的疼痛從四肢百骸蔓延到心上,一口怒氣堵在胸中,即刻便嘔出一團血來。
上窮黃泉下碧落,我必要尋到他,叫他再不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