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番外二九重雲霄(八)
我一個人坐在葦盪邊,泥土裏隱隱約約有未乾的殷紅血跡。
白望川再一次離我而去,我不知道他是作弄我,還是刻意帶我上幻海山,瓮中捉鱉。
我只知道,失而復得,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
我強迫自己儘快清醒過來,《崑崙易》尚未重新練至頂重,關心則亂,眼見白望川從我眼前失蹤,氣急攻心,血在經脈中倒行逆施,幾近走火入魔。若再來幾次,性命難保。
這些白望川都不會知道。
我聽到蘆葦邊有風輕輕吹動的聲音,幻海山腳的雪鋪天蓋地,人世間觸目所及,只有白茫茫一片。
他的心,比我腳下的雪柔軟許多倍,也比它冰冷許多倍。
我聽到腳步聲漸近,抬頭去看,白望川遠遠地望着我,毫無生氣,他身後跟着阿北。這莽漢眸子裏藏了東西,不似平常那般,讓人一眼望到底。
阿北忽然開了口:
“十三,他叫你吃了那麼多苦,可不能讓他死得太容易。”
白望川卻是一副冷淡表情,如果他對報仇這件事還感興趣,我可以為他死一千次。可他太清楚怎樣才能讓我真正心灰意冷。
“夜長夢多,速戰速決吧。”他好像不願意再多看我一眼,輕描淡寫的語氣,如同談論腳下一隻螞蟻的生死。
幻海山機關遍地,阿東既然入主此地,必定徹頭徹尾大加改造一番,他的勢力已經在江湖中暗暗紮根,迅速滲透各個角落,就算整個望川宮,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我形單影隻獨自上山,如今躺在皚皚白雪裏,看着他那張通透的臉,如畫的眉目,心裏忽然澄澈透亮,這一刻,天地之間,好像只剩我與他。
毫無防備,一隻銀色鐵籠從天兒降,四方四正,每一條邊丈余長,只是眨眼之間,就將我牢牢困住。
“咔噠”一聲,鐵籠深扎在雪中,下方邊緣的爪子不知道扣住了什麼,聽來只覺得堅不可摧,插翅難飛。
鐵籠下方的雪地忽然與周身割裂開來,雪簌簌地落進空隙里,裂痕愈深。我漸漸感覺到,腳下的方寸之地已經上升又上升,不多時,整個人便漂浮在半空中。
往下一看,籠子中空,密密的網格托住了我,原先冰冷的雪與它分道揚鑣,重重砸在地上。而鐵籠下方,出現了一口巨大的鐵鍋,我往下看后便是一驚,恐怕二十個人手拉着手才能環抱過來。阿北右手舉了火把,稍一觸碰鐵鍋邊緣,火便順勢蔓延開去,鍋中的油開始滋滋冒着白煙,再燒片刻,大概就要沸騰。
這莽漢冷冷看我一眼,笑道:
“幻海山是神仙住的地方,但是對待你這樣陰魂不散的魔鬼,大哥總有辦法將它變成煉獄。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會讓你變着法子試個遍。”
我不想再跟這廝廢話,轉而看向白望川:
“你要活煮了我?一把年紀,我的肉並不好吃。”
他忽然被這話逗笑了,從地上撿起一根粗樹枝,敲了敲大鐵籠道:
“你知道你食過多少珍貴藥材,喝你一口血,都能益壽延年。”
這調侃恍若隔世,我聽着聽着,竟雙目酸澀。
“那就留着我,每日為你割腕喂血,我不想死。”
“無恥!”阿北恨恨地罵我,那又如何,我一向坦蕩,說的都是實話,有白望川在的地方,我絕不會死,苟延殘喘死里偷生,就算逆天而行,跟天借命,只要能活着,多看他一眼,就是幸事。
腳下籠子開始發燙,兩根粗長的鋼索吊住它,這一刻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籠子逐漸被吊低,將要接近“咕嚕咕嚕”冒着泡的沸騰油鍋時,忽然一個巴掌從天而降,毫不留情呼在我臉上,留下了深深的五指印。
“醒了沒有?”
我的臉被打偏向一邊,嘴角淌下觸目的血來,嘗在嘴裏,咸澀難當,人卻清醒很多,定睛去瞧,眼前站着的,不是白望川又是誰。身下哪裏還有什麼鋼索鐵籠、刀山火海?我依舊隻身躺在雪地里,背脊發涼,五臟六腑寒氣鬱結。
他向我伸出一隻手來,我毫不猶豫,像溺水的人捉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但溫暖乾燥,足以抵消一切不平,讓人忘卻不安。
白望川將我從雪地里拉起來,拍掉我身上的積雪,我瞥一眼阿北,依舊還是那個莽漢,眉宇之間並沒有多出分毫機警。
白望川走得很慢,刻意與阿北拉出距離,待他走遠了,才冷聲對我說道:
“你一直在練《崑崙易》,假死只是一個幌子。”
“對,假死只是幌子,我跟你相處的時日,還不及分開的十分之一,我怎麼會輕易去死。”說這話的時候,因為生氣,我的聲音自己聽來都覺得陌生,冷淡疏離,似乎又變回瞭望川宮那個無惡不作的魔道頭子。
但對於假死,我自己毫無把握,早已做好了命歸黃泉的準備,白望川臆測的與事實南轅北轍。
他寫滿恨意和惱怒的一雙眸子格外好看,若是現在無人,我一定肆無忌憚吻上去,不准他再這樣看着我。
“你知道方才,你為何深陷癔症之中,難以自拔?”
“……”
“若論機關幻術,天底下又有幾個人敵得過黎素。他初上幻海山,費勁心力重布機關,越是武功高強的人,上山途中越易迷失心智,進入幻境。”
“你猜的不錯,我早些日子就醒了,直到昨日才出現在你面前,只因出關前重修了《崑崙易》。”
他一臉平靜望着我,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騙你。”
他聽了這話,只是轉身繼續前行。
阿北大概是見我們太久沒有跟上,往後看了一眼,聲嘶力竭吼過來:
“快些啊,待會天黑,結了凍路滑難走,就要在雪地里過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