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番外二九重雲霄(六)
雖然他恢復白望川的身份后,與我一張床上睡了三個月,但從來沒有一刻像這樣放鬆警惕過。
即使做一些親密事,他亦有所保留,明明快樂,卻目光隱忍,幾欲沉淪,偏要勉強克制。我懷疑他在我身邊從沒有好好睡過一晚,我半夜醒來看到他,總是規規矩矩躺在自己那一半位置,不肯越過一步。即使我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他也會默不作聲收回去。
他的睡姿從來都是仰面向上,從來不會賭氣背對着我,或者側過半邊身子來仔細看我,冷漠到毫無生氣。
有那麼幾回,我快要絕望了,我想,他大概真的不是什麼白望川,只是一個成功的贗品。白望川不會這樣對我,他那麼生動有趣,怎麼會被磨成了這樣。
再想下去無疑是更大的酷刑,他在我身邊活了十多年,始作俑者是我,而我卻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想像每一天,他趴在無聊泛黃的書頁上或摘抄或默寫,寒夜裏沒有暖爐,抱着舊衾,骨頭凍得咯吱作響,一次又一次遭受病痛折磨。他會不會因為飯菜簡陋而食不下咽,又是如何千方百計遮掩被去勢後身體上的殘缺。
浮屠山下四季如春,山上嚴寒,冬季教眾都是分批在後山的大浴池泡澡解乏,他如果刻意隱瞞身體狀況,只得在住處燒水沐浴了。但那樣嚴酷的寒冬,熱水只消半柱香工夫,便已涼透,漸漸結冰。
我似乎能看到,每一次他辛苦從山林里撿來稍粗的樹枝,劈成柴燒熱水,小心翼翼將門窗掩實,窸窸窣窣脫了衣服,爬進浴桶的模樣。
他是不是在為尋每一個能接近我,殺掉我的機會而費盡心機。我不記得這些年,他見過我幾次,我想知道每一次,他都抱着怎樣的心緒來看我。
想這些陳年舊事的時候,他翻了個身,我又嫉妒得死去活來,床榻狹小,如果方才那頭豬沒有被我扔出去,他二人豈不是親近到面貼着面,身體相挨,手足相抵了?
我看他從耳朵根到頸項間均是緋紅一片,氣色確比從前好了許多,我將內力輸給他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並沒有料到那個計劃實施的如此順利。望川宮那三個月,我把每一天都過成了最後一天。
他將腦袋枕在手臂上,嘴角微微翹起,大約做了什麼好夢,露出和十多年前一樣的表情,呼吸均勻。我矮下身,將臉靠近他,幾乎與他鼻尖抵着鼻尖,氣息相纏,才知道什麼叫蠱惑人心。
他終於醒了,微微睜開眼,起初是迷茫神情,屋裏黑漆漆一片,他又並非練武之人,沒有練就一雙好眼力,黑暗中並沒有發現我。
我甚至懷疑他連與阿北同塌都不記得,他只是坐起上半身,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彷彿經歷了很長的一個夢。睡得這樣沉,其實是好事。
大概終於憶起旁邊還睡了人,他伸手開始摸索,漸漸終於察覺出不對勁,旁邊沒了震天的呼嚕聲,留給他睡的地方也寬裕許多,這不是阿北。
他摸到我的手時,我內心並無太大波瀾,眼底卻忍不住湧上一層濕意。
十多年前,遍尋武林,都只得到一個結果,他死了。
如今在我面前的人竟變得不真切,只怕這個夢太美太長,一睜開眼。萬事皆空。
誰知他只是縮回手,平靜道:
“是你啊。”
“是我。”
他不問我為什麼還活着,禍害眾生;也不惱我,沒有半分生氣的樣子,只是四下里看了看,顯然是在找阿北。
我冷笑一聲:
“不用找了,冰天雪地,他給我扔出去了。”他對我漠不關心的樣子,比殺了我還讓我難過。
他沒有說話,重新躺下了,背對着我。
我伸出手,繞過他的大半個身子,去碰他的臉,他的眼睛下方濕漉漉一片。
這一刻,屋裏明明暖意融融,我卻覺得他冷極了,冷到拚命抑制抽搐顫慄的軀體,他的眼淚也是涼的,我用舌尖嘗了嘗,淡淡的鹹味。
我抱住他,手腳都纏上去,像章魚那樣將他勒得死死的,不肯放手。
因為方才從屋外進來,身上的熱氣都散盡了,這一會兒四肢冰涼,他竟成了我的暖爐。
“冷……”他小聲抗議,我將他抵在牆上,胸口貼着他的背,親他的脖子道:
“很快就不冷了,不騙你。”
我什麼都沒做,只是運功,氣息從丹田聚起,周身漸暖,我將他抱得更緊一些。
他的頭髮很好聞,剛剛沐浴完,還有水珠未乾。現在隆冬臘月,天氣嚴寒,就算屋內溫暖如春,這樣也要鬧頭疼的。
我點了他的穴,即刻下樓,向店小二尋了幾條幹凈巾帕,回來的時候,他還乖乖躺着。
我實在怕極了他再次消失。
白望川以前是個頂講究的人,絕不會讓自己有一丁點不好過。大約這十幾年,環境所致,再沒有閒情逸緻去計較細節了。
我解了他的穴,他依舊不動,像睡著了一般。
“頭髮一定要擦乾再睡,這個季節,冷風吹了很容易落下病根。”
“……”
“你懶得擦也不要緊,以後交給我就成。”
他的頭髮很密,前前後後折騰一炷香時間,總算擦乾了。我又將一個暖手爐放入他懷中,讓他抱着睡。昏黃燭光下,他的白髮看起來比平日多了許多。
我一根一根替他拔下來,總也拔不完,最後他開了口:
“夠了,你不睡覺就出去,我現在很冷。”他的被子四散開來,我側卧在他身後,與他同衾共枕,以手撐頭,給他一根根捉白髮。
我很喜歡他這個模樣,就像一隻炸毛的貓,隨時需要安撫,比默不作聲無視我好上許多倍。
我立刻將他無根的白髮用隨身的帕子包好,然後躺下,將被子四個角都嚴嚴實實塞好了,重新抱住他,一邊用右手五指梳着他的頭髮,一邊說些讓他安心的話,好讓他快快入睡。
他抱着暖爐,倒真的很快呼吸均勻,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我死乞白賴執意要跟着他,他讓我帶他去看了阿北,看到那廝光着身子睡在地上的時候,狠狠給了我一拳:
“今晚你就這麼睡。”
即使這樣生氣,他說話的模樣依舊讓我心旌神盪。為了給阿北解穴,他只得答應帶我上幻海山,匆匆忙忙將我推進房中,重新給我易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