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曲競渡
收拾妥當之後,留下丹娘、春娘值守,王玫帶着青娘、夏娘,再一次來到第二進的內堂。
她來得不早不遲,嫂嫂崔氏已經到了,兄長和侄兒侄女卻尚未趕來。而母親李氏正換上了她送的那條煙熏色絞纈銀泥帔帛,配上秋香色的寶相花對襟半臂、綰色高腰曳地長裙,顯得富貴而又雍容。
“阿家這身襯得很是年輕。”崔氏贊道,將一個綉着五毒花樣的香囊系在她腰間,“兒上阿家續命。”端陽節凡送禮必稱“續命”,也有吉祥祝願“長命百歲”之意。
王玫拿起那個精緻的香囊看了又看,嘆道:“阿嫂這樣的好手藝,兒還如何送得出手?”她這位嫂嫂果然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幾乎無所不能。若說高雅,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熟讀詩文,吟詩作對信手拈來,撫琴彈琵琶也很是精通;若說世俗,女紅針黹做得,整治宴席、交情往來、打理家務也都有條不紊。簡直就是這年頭大家閨秀的典範人物。她若是能學得她五分,大概便能在這世上好生立足了罷。
“早便知道你這幾日都忙着做什麼去了,還藏着掖着作甚?你女紅做得不好,阿娘也不是頭一天才知道。”李氏橫了她一眼,“眼下不送,等晗娘、昐娘來送了,怕是你更要羞得不敢送了。”
“兒上阿娘續命。”王玫趕緊將自己編的五色縷系在她手臂上,也給崔氏系了一條,“上阿嫂續命。”接着,她見王奇從屏風後轉了出來,又趕緊湊上去給他也系了一條:“兒上阿爺續命。”
王奇仔細看了看那條五色縷,笑道:“總算比以前有些長進了。”
“終於能繫着出門了。”李氏也道,“也算是費了不少心思。罷了,阿娘相信,你是真的想學女紅針黹。待過幾日,就跟着晗娘、昐娘一起在內堂多留一兩個時辰,讓家裏的綉娘好好教教你們。”
淪落到與小侄女們一同上女紅課的王玫點頭答應了。她本來只想向丹娘、青娘學一些簡單的縫紉編織技巧,但遇上了系統學習女紅針黹的機會,她自然也不願意錯過——雖然與八歲的晗娘、六歲的昐娘相比,她最有可能是課業墊底的那位。不過,在家人面前,她在女紅方面的面子裏子早就掉光了,即使墊底也毫無壓力。
沒過多久,王珂便帶着四個孩子過來了。王玫又送了一圈五色縷不提,也得了晗娘、昐娘做的五色縷、葯香囊。嫂嫂崔氏亦給她準備了一個格外小巧的五毒香囊,讓她綁在手臂上纏着的五色縷邊,看上去就像個別緻的飾物。
一家人互相贈了禮物,又將那些具有吉祥寓意的禮物都帶上了,這才來到內門外頭。馬車備了兩輛,牛車也有三四輛。王奇與李氏帶着王玫、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坐了頭一輛馬車,王珂與崔氏、晗娘、昐娘上了第二輛。除了貼身女婢之外,剩下的仆婢帶着各色器物吃食皆上了牛車。
車隊徐徐出了宅門,又多了幾十名部曲在旁邊護衛警戒。只是去曲江池看競渡而已,便前呼後擁地帶上了這麼些人,王玫仍然略有些不習慣。她本以為自家這種陣勢已經很是誇張了,但尚未出宣平坊,旁邊就駛來另一個足足有十幾輛車、上百護衛的車隊。被幾十位騎馬披甲的衛士簇擁在中央的金頂朱輪車上綴滿了珠玉,光芒奪目。連拉車的健馬也均是一模一樣的棗紅寶馬,每一匹看起來都健碩非常,連深棕色的馬鬃都修剪得格外飄逸。
對方氣勢驚人,王家車隊自然默默地退到旁邊讓道,待那煊煊赫赫的車隊過去之後,才隨在後頭出了坊門。
“玫娘恐怕還不知道,這是真定長公主的車駕。”李氏道,“前兩年這位貴主在坊中東北角建了座別院,時不時地便帶著兒孫過來小住幾日。以前宣平坊里沒什麼達官貴人,安安靜靜的。貴主來后,連坊中的道路都像是窄了幾分似的,與我們家來往的人也多了起來。”她唇角微勾,流露出的些許諷意轉眼間便消失了。
王玫並沒有發現母親的情緒變化,而是在腦海中搜索了一番“真定公主”這個封號。真定長公主聽起來應該是皇帝的姐妹而非女兒。當然,她也從未聽說過這位公主的名號。有唐一代赫赫有名的幾位公主,除了和親西藏的宗室女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之外,無非是李淵之女平陽公主、李世民之女高陽公主、李治武則天之女太平公主、李顯之女安樂公主等寥寥幾位而已。平陽公主是位活生生的花木蘭般的女中豪傑,而其他三位既沒有留下什麼美名,也未得到什麼好下場。唐代前期的公主駙馬們,真是說謀反便謀反,廢成庶人、賜自盡、流放三千里、絞殺者比比皆是,割韭菜似的一茬接着一茬。不得不說,這也是兩份相當高危的職業。
出了宣平坊后,真定長公主的車駕穩穩地向南行去。而王家的車馬也匯入人群之中,順着人潮湧動,亦是一路南行。宣平坊離曲江池並不算遠,出了坊門后一直往南,經過昇平坊、修行坊、修正坊、青龍坊后,便到了曲江池畔。
曲江池是長安人最喜愛的遊覽之地,本便是一座天然湖泊。因湖岸彎彎曲曲,所以得名“曲江”。曲江池周圍花卉環繞、綠柳成蔭、煙水明媚,碧波紅渠相映,樓閣亭台宮殿高低錯落,掩在蔥蘢之中,美得如詩如畫。附近的皇室禁苑中更是栽滿了櫻桃樹、杏樹、桃樹與梅樹,每逢花開季節,皆是爛漫如雲、燦若煙霞。
聽聞競渡下午才開始,王玫本也以為時候尚早。不過,她很快便發現自己低估了長安人民對遊樂活動的熱情。當馬車進入曲江池附近后,便漸漸陷在了摩肩擦踵的人群之中。她悄悄掀開車簾的一角,發現舉目望去儘是黑壓壓的人群,與後世旅遊旺季的景點相比也不遑多讓。若不是提前遣僕從佔好了位置,恐怕他們一家人便也只能看這群烏泱泱的人了——且別提競渡,就連曲江池的水面也休想看到了罷。
“郎主,附近的人實在太多,車馬都過不去了。”車夫吆喝了很久,馬車仍是寸步難行,不禁急得滿頭大汗。
“罷了,不如下車步行。”王奇道,摟起了二郎王旼,“大郎,好好照顧你祖母與姑姑。”
王昉點點頭,吩咐仆婢們將李氏與王玫圍在中間,慢慢地朝前走。
“不等等阿兄、阿嫂么?”王玫問。
李氏道:“馬車早便失散了,不如先去席棚中。”
王玫回首望去,果然後頭早已經不見自家馬車、牛車的蹤影,不知何時便被人流裹夾得散開了。
此時,曲江池畔的楊柳岸邊,早已紮起了形形/色/色/的綵樓席棚。就連皇家禁苑最外圍的紫雲樓上,也已經佈滿了儀仗,顯然宮中亦有貴人前來觀賞競渡。
綵樓席棚有大有小,或粗糙些或細緻些,形形/色/色/,綿延數里。王玫光是看着,就覺得要在這中間找到自家那頂席棚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李氏端詳了半晌,也笑道:“許是今日聖人也要來看競渡的緣故,光是綵樓席棚便比去年多了不少。更別提那些人了,有多少是真衝著競渡來的?”
“阿娘,至少咱們家是只想好好看競渡的。”王玫接過話,“附近席棚里也沒什麼人,大概都被堵在外頭了。咱們家的席棚到底在何處?還接着找么?”
“不接着找,待會兒競渡開始,被人群衝散了便危險了。”李氏道,牽起她和王昉,繼續跟在王奇身後走。
直到中午時分,他們才總算在不甚起眼的角落裏尋得了自家那座小席棚。王珂、崔氏帶着晗娘、昐娘早到一步,葦席、茵褥、食案、吃食、漿水都已經準備妥當。
“阿爺、阿娘。”見了他們,王珂臉上的焦急之色才盡數褪去,笑着迎上來,“趕緊進來休息,用些漿水吃食。”
崔氏也忙讓侍婢遞過軟巾,親手替李氏擦了臉,又服侍她補了一回妝容。王玫坐下喝了一杯杏酪,這才略微緩過勁來。炎炎烈日下,在人群中擠了這麼許久,她已經覺得有些昏昏沉沉的了。不過,從席棚里隨意往外看去,便是曲江池浩淼的水面,微風清涼,景色開闊,又令她漸漸精神起來。
一家人用了溫熱的午食后,便一面談笑,一面等着競渡開始了。附近的席棚里也漸漸填滿了人,絲竹笙簫之聲不絕於耳。
不多時,便聽見遠處響起了熱烈的呼喊聲。王玫仔細看過去,才發現曲江池面上豎起了一座簡陋的小門樓。門樓上垂下了一條五彩絲鍛編成的索結,遠遠看去亦是鮮艷奪目。莫非,這便像是舞獅爭繡球一般,是比賽的龍舟爭搶的信物?
王玫還待細想,便聽咚咚的鼓聲接連響起,似乎正在向人們傳達着什麼。曲江池畔的人群略安靜了些,待又是三聲鼓響后,便猛然爆發出了更加熱烈的呼喝之聲。
萬眾矚目下,幾十艘細長的龍舟如離弦的箭一般躍了出去,在碧綠的水波上翻起了一道道水線。立在船頭的魁梧大漢咚咚地敲着鼓,與水手們齊心協力喊出的號子聲相合。木槳翻飛、白浪涌動,瞬忽之間,便分出了先後。
岸邊呼聲如潮,喝彩聲與樂聲大作。成千上萬人的高喊匯聚在一起,燃起了比驕陽暴晒更熾烈的熱情。王玫也彷彿受到了感染一般,情不自禁地跟着侄兒侄女們一同歡呼起來。她看準的那條龍舟初時還落在十名開外,中途迎頭趕上,接連超越了好幾條龍舟,引得岸邊觀看的人們更是涌動不已。
到了最後時刻,三條龍舟幾乎是齊頭並進,闖進了那座小門樓內。鼓手們探出身子,用鼓槌用力地朝五彩索結做成的“錦標”砸去。用力最猛的那一位不慎砸偏了,一頭栽進了池水中,濺起好大一朵水花。其餘二人卻是看不出先後,竟爭搶起砸下的錦標來。
岸邊又響起了陣陣歡笑聲。這一回競渡的過程實在是精彩紛呈,沒有一直領先的隊伍,直到最後,勝負都充滿了懸念,看得大家皆是無比心滿意足。此時此刻,最終的勝者究竟是誰已經不重要了。
王玫又是呼喊又是鼓掌,一雙美目顧盼神飛,臉上也湧起了健康的血色,裙裾在風中飛揚飄逸,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引來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王奇、李氏、王珂、崔氏在席棚中安安穩穩地坐着,看她與侄兒侄女們樂成一團,也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們並不知道,隔得不遠的某個席棚里,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眯起眼睛,有些意外地望向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窈窕身影,低低地念道:“九娘?”漸漸地,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許熱切,臉上帶着勢在必得的自信,微微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