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端陽來臨
一陣輕風拂過寬敞的院落,叮叮的鈴聲彷彿舞動一般陸陸續續響了起來,此起彼伏、時斷時續,如同奏起了不知名的樂曲。院落中遍佈的花木亦搖動着枝葉,以簌簌的葉濤聲相和,使幽靜的午後更多了幾分安寧的氣息。
薰風閣小樓的二層,此時亦是輕紗曼舞。煙霞色的紗幔時而被風卷出了欄杆,時而又飄落回來,微風穿過它們之間的縫隙,為坐在陰影中的人帶來絲絲清涼。王玫輕輕地理了理旁邊的五色絲線,繼續有些笨拙地編織着五色縷。編五色縷的花樣很多,她學了一種類似編髮辮的法子,自以為掌握得很快,編得也很是用心,實際上卻連六歲的昐娘都比她靈巧多了。
王玫也並不氣餒,橫豎明天才是端陽節,別說她已經早就編得夠了,就算再多編上幾條五色縷,時間也是綽綽有餘。而且,她認為自己最大的優點並不是容易滿足,而是堅持與執着。只要是下定了決心與目標,她便會用盡自己的全力去完成,最終無論結果如何,也都不會留下遺憾。譬如,如今她已經決定學些簡單的女紅針黹技巧,至少貼身的衣褲須得自己縫製才好——到目前為止,她還是不習慣過於寬大的褻衣褻褲,穿着總覺得格外彆扭。
五股絲線交錯相纏,編到能繞手臂兩三圈的長度后,在尾部細細地打個漂亮的結,又留下一段絲線當作流蘇。按照這種較為簡單的方法,終於又編完一條五色縷,王玫認真地察看了一遍,這才滿意地放入旁邊的小籃子裏。抬首朝對面瞧去,她卻發現只剩下晗娘仍然坐在茵褥上編着長壽索,昐娘已經不知何時趴在了紗幔外頭的欄杆上,衝著樓下咯咯地笑起來。
“姑姑!二郎想上來呢!”小姑娘扭過頭道,杏眼水汪汪的,透着嬌憨之態。
王玫隨口道:“若他不給我們搗亂,便放他上來。”前兩天二郎王旼見姑姑與兩位阿姊又是忙着做五色縷、長壽鎖,又是忙着編艾草人勝,根本沒空理會他,便一直在旁邊鬧騰不休,擾得她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換地方。之後,李氏親自過來將他帶走了,這才算是安生了不少。
於是,昐娘便守在樓梯口,待二郎王旼興奮地抓着一把草葉跑上來時,脆生生地道:“姑姑說了,不許搗亂才放你上來。”
王旼轉了轉烏黑的眼睛,高高地舉起肉呼呼的手:“阿姊陪我鬥草,我就不搗亂。”
對編五色縷早就失去興緻的昐娘自是滿口答應了。談好了條件的兩個小傢伙蹲在一邊,從那把草葉里各挑了一根,將葉柄相勾,捏住葉子用力拉拽起來。斷了自然便是輸了,再挑一根草葉繼續斗。
鬥草也算是端陽節的風俗之一,孩子們當成遊戲,倒是每日都能玩耍。只是,另一種文雅些的採集花草最終以種類多寡定勝負的鬥草,卻是內宅女子們打發時光的戲耍方式了。人越多越是熱鬧,越是有趣,彩頭自然也越豐富。
待王玫又編完一條五色縷,晗娘放下了手中那個異常精緻的長壽索:“姑姑,做這些極費眼睛,不如歇息一會兒吧?”
王玫點點頭,笑道:“眼睛確實有些酸澀,還是晗娘體貼。你年紀小,更是熬不得。”
見兩人停下了活計,丹娘、青娘很及時地端上了幾杯口味各不相同的漿水,以及幾碟時令鮮果供她們歇息食用。“這是剛做的櫻桃酪漿、楊梅酪漿、桑葚飲、杏酪,新鮮的枇杷、杏子、櫻桃。”
“這個時節已經有枇杷和杏了?”王玫吃櫻桃都已經快要吃膩了,便拿了個皮薄汁厚的杏子吃,“晗娘、昐娘、二郎,渴了罷,來喝些漿水。”晗娘選了紫黑色的桑葚飲,昐娘、王旼各選了杏酪、櫻桃酪漿。王旼對櫻桃的執着讓王玫不禁失笑,揉了揉他的腦袋,將一碟櫻桃塞給了他大半。她自己拿了剩下的楊梅酪漿慢慢喝,覺得酸酸的滋味甚是不錯,比櫻桃酪漿還要更合她的口味一些。
“方才鬥草誰贏了?”她突然想起了孩子們的鬥草遊戲,隨口問。
“阿姊贏了。”王旼答得有些垂頭喪氣。
昐娘的笑容很是甜美:“二郎將端陽那天的粽子輸給我了。”
提到這個,王旼喝光他的櫻桃酪漿,便往姑姑的懷裏扎,一付悶悶不樂的樣子。王玫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二郎可是擔心沒有粽子吃了?放心,姑姑的粽子分給你吃。”
“那姑姑吃什麼?”小傢伙並沒有立刻歡天喜地地接受,反而撅起了嘴,遲疑起來。
“姑姑去買虞家粽子吃。”王玫也已經聽說了那家名滿長安的西市虞家食肆了。每逢端陽節的時候,那家的粽子便賣得格外火爆,不但是平民百姓、中下層官吏十分捧場,就算那些達官貴人們也都想嘗嘗鮮。嫂嫂崔氏當然也不會錯過,據說今天下午便會遣僕從去買回來,以免明日一早人實在太多買不着。
“姑姑與我鬥草么?”王旼咬了咬嘴唇,圓溜溜的眼睛裏難掩對虞家粽子的渴望。
晗娘與昐娘都齊聲笑了,王玫故作認真地想了想,瞥見樓梯口璃娘的身影,道:“姑姑忙得很,你還是尋你阿姊們去頑罷。”
王旼很是失望,吃了幾顆櫻桃后,猛地又跳了起來,往樓下跑去:“我去找阿兄!”
晗娘、昐娘又忍不住笑起來。
“一定是去找阿兄幫他鬥草了。阿姊,如果阿兄幫二郎,那你就得幫幫我。”
“贏了二郎的粽子還不夠么?回頭我將這個長壽索給你。”
“阿姊做得真好看。”昐娘歪着腦袋想了想,又誠懇地加了一句,“比姑姑做的好看。”
正要隨璃娘下樓的王玫聞言,抬眼瞧了瞧連忙捂住嘴、睜圓了烏黑的杏核眼望向她的小姑娘:“晗娘確實手巧,姑姑自愧不如。你編的那些艾草人勝實在精緻,姑姑明日還想戴着出門呢!”
受到誇讚的晗娘雙頰微微一紅,立即從她的小籃子裏拿出個精美漂亮的艾葉人勝,笑道:“明日姑姑插在頭上,一定好看。”
“多謝晗娘了。青娘趕緊替我收下來,再將我那兩條蜜蠟手串送給晗娘與昐娘作為謝禮。”王玫朝她笑了笑,不等小姑娘們推辭什麼,便繼續與璃娘一同下了樓:“長者賜不可辭,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們拿着便是。”
接着,她便與璃娘說到正要去驗看宅中辟邪厭勝之物的懸挂情形:“光是我一個人看?不如喚上阿嫂一同去?”
璃娘雖然剛來到她身邊沒兩日,卻早就摸清了她謹慎的性子,笑道:“九娘考慮得周到,奴已經遣秋娘去請崔娘子了。”她來之後,便從洒掃的小丫頭裏又挑了兩個,改名叫“秋娘”、“冬娘”,專門負責這類跑腿通傳的差使。王玫也覺得這樣安排很是方便,丹娘、青娘、春娘、夏娘都不必增減任務,正好繼續各司其職。
於是,兩人便去第三進的正院中與崔氏匯合,一同在四進的宅子裏轉悠了一圈,確定每個門楣、每張床上都掛了五色縷,宅子大門和每一進的月洞門、院門處都懸了艾草和蒲劍,各色裝着葯的香囊也足足準備了幾籮筐。
崔氏微微頷首,輕輕握住王玫的手,淺笑道:“多虧了有九娘,這回可輕鬆了不少。”
王玫抿唇輕笑,回道:“也是有璃娘幫忙,才沒出什麼差錯。回頭璃娘出嫁的時候,我可得多給些嫁妝才行。”
璃娘臉微微紅了紅,倒是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她的打趣:“那婢子就先謝過九娘了。”
崔氏雙眸微轉,接道:“如此說來,我給的嫁妝也必不能少了。”
“阿娘那裏定也還有一份呢!”王玫又道。
崔氏的貼身婢女桃娘、杏娘也跟着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直說得璃娘忍不住輕輕跺腳微嗔起來才罷休。端陽節的各項籌備事務,亦終於在這說說笑笑中圓滿的結束了。
第二日一早,正是五月初五端陽節。王玫在艾草與蒲劍的獨特香氣中醒了過來,一想到今日要出門去曲江池看賽龍舟的前身“競渡”,她的心情便飛揚了起來。青娘歡歡喜喜地服侍她洗漱了,給她挽起了螺髻,簪了一對鑲金蔓草紋白玉梳,又插上晗娘做的翠綠艾草人勝。頭髮雖是細細的裝飾了,脂粉卻仍然未施,眉眼也不曾多加修飾,只在雙眉間貼了青色的三瓣紋花鈿,唇上略塗了些甲煎口脂。
到得內堂后,一家人先聚在一起用了朝食。
不出所料,今日大家的食案上都擺了幾個用五色繩串起來的小巧粽子。王玫剝了一個吃,豆沙口味,清香甘甜,味道確實不錯。不經意間,她瞧見對面坐着的王旼正依依不捨地將他的粽子都給了昐娘,便又剝了一個示意丹娘端過去給他。
“謝謝姑姑。”王旼高興得很,三兩下便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看了過來。
“不許多吃。”大郎王昉在一旁道,“你年紀小,吃不得這種不克化的糯米吃食。”
這句話頓時讓小傢伙的好心情一掃而光。他有些悶悶不樂地喝着餳粥,待朝食吃完了,又撲進了祖父懷裏求安慰:“大父,我什麼時候能長大?長大了就什麼都能吃了。鬥草也不會輸給阿姊,也不用聽阿兄教訓。”
“不管你年紀多大,都得聽你阿兄教訓。”王奇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鬥草輸了倒是無妨,你能認輸不耍賴,將粽子都給了昐娘,確實很不錯。不管如今輸了什麼,往後再贏回來便是。”
王旼聽出了祖父的誇獎之意,得意地看了昐娘一眼:“阿姊,我們待會兒再鬥草。”
“待會兒不是要去曲江池看競渡么?你不去?”昐娘回道。
“看競渡?我去!我一定去!!”王旼的眼睛亮了起來。儘管他連競渡是什麼都不知道,但至少他明白,“曲江池”三個字便意味着出門。
“阿翁、阿家,去曲江池的馬車已經備好了。是如今即刻過去,或是沐浴之後再去?”崔氏問。
“競渡須得下午才開始罷。先遣些僕從去紮好席棚,咱們洗去邪穢之物再出門,也有個好彩頭。”李氏道,“想必那會兒人也不會太多。”
於是,一家人各自回到院子裏,按習俗沐浴去了。“蘭湯沐浴”是古俗,所謂“蘭湯”,就是用艾草、清香藥草等熬煮成的草藥汁。不但有強身健體的功效,據說也有驅邪的附加效果。王玫坐在綠色的藥草汁中,嗅着那種獨特的清香味,倒也覺得很是舒服。這種清香味能保持一整天,有強烈的驅蟲功效,正好便於出門。
沐浴完后,青娘又給她裝扮了一番。這回換了更寬鬆輕薄的衣裙:上身着牙色窄袖小衣配梅子青色連珠花紋薄紗圓領半臂,下身系八幅高腰秘色裙,看起來便很是清爽宜人。王玫身形略有些纖瘦,穿着八幅裙更有些飄飄欲仙之感,與時下那些豐潤白嫩的貴女相比,也似有種特別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