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親人相見
自春明門入長安城,越過道政坊后折向南行,經過東市東大街,再過安邑坊,便是宣平坊了。天色已經不早,落日餘暉灑落在坊牆之上,投下長長的陰影。明暗相間的寬闊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唯恐錯過了坊門關閉的時辰。尤其東市坊門附近,更是人流如潮。但即使大家都歸心似箭,人群與車隊也仍是安定有序地在街道兩邊迅速地流動着。王家十幾輛車匯入其間后,更是絲毫不醒目,很順利地趕在暮鼓敲響之前,進入了宣平坊。
王家的宅第便在宣平坊的東南角。從外面看去,不過是座不甚起眼的四進宅院。白牆黛瓦,非常樸素,絲毫沒有高門世家那種煊赫氣勢。這樣的普通宅院,整個長安城中幾乎隨處可見,委實低調得很。
車隊無聲無息地自烏頭大門駛入,伴隨着咚咚的暮鼓響聲,在外宅左側漸次停了下來。載着王七郎、王九娘的馬車,則一直順着甬道行至第二進的內門前才緩緩停下。
“九娘,到家了,還不趕緊下車?”馬車外響起王七郎的笑聲。他似是正在和什麼人說話,口氣甚是親昵:“這些時日辛苦你了,阿爺阿娘身子可還健朗?”
“阿翁阿家身體還好,只是最近挂念九娘,略有些心火旺了。”回應他的,是一個寧靜的聲音,淡然中帶着些許溫情。
“九娘初回家,恐怕有些不慣,還須你多用心些。”
“等你吩咐便晚了,我早便和阿家都佈置妥當了,放心罷。”
王九娘稍稍平復了心情,便下了馬車。一眼望過去,藤蘿垂落的內門前立着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的少婦,眉眼淺淡,氣質略顯清冷,看起來像是有些難以親近,但當她唇邊勾起一縷微笑時,卻顯得隨和了不少。只見她上身着雪青色窄袖小衫,外套藕荷色卷草紋對襟系帶半臂,身下是一襲高腰碧色長裙,手上挽着一條水色絞纈披帛。這樣一身偏素淡的裝扮,與時下流行的富貴華美全然不似,卻很襯她高華的氣度。
王九娘心道:這應當就是那位不知是出身清河崔氏還是博陵崔氏的嫂嫂了。她正要上前見禮,崔氏便輕移蓮步,姿態優雅而又不失親密地將她拉到身邊:“九娘,來,讓我瞧瞧。”
她並沒有刻意地流露出親熱之態,只是溫和地打量了王九娘一番,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嘆道:“果然又瘦了些,氣色倒是還好。不過,還須好好將養一段時日。”
“往後說不得便要煩勞阿嫂了。”這樣自然的態度,倒讓王九娘覺得十分舒適。她是歸宗之女,往後大概一直會在娘家住着,少不得必須與這位嫂嫂打交道。若能姑嫂相得,自然是再好不過;若是性情不投,也只能敬而遠之了。幸好,目前看來,崔氏不愧為大家女子,氣度從容高潔,並非難相處之人。她總算可以略微鬆口氣了。
“一家人還說什麼見外的話?”崔氏笑道,“七郎,記得將九娘所用的方子抄一份與我。明日再延請醫者好好瞧一瞧。”
王七郎道:“那便都交給你了。”他敏感地發覺妹妹在崔氏面前仍有些拘謹,想起過去這姑嫂二人的關係也很是尋常,心中不禁微嘆。不過,來日方長,一起生活得久了,漸漸地便會親近起來。
“阿翁阿家都已是等得急了,我們這便進去罷。”崔氏把起王九娘的手臂,帶着她往二門內走去。王七郎不緊不慢地邁着步子,含笑隨在她們身後。落在最後的,便是一群靜默無聲的侍婢了。
越過內門,眼前赫然是一個偌大的回字形寬敞院落。院落里遍植蔥蘢花木,或幽香陣陣,或樹蔭婆娑,幾條青石鋪就的小徑湮沒其中,彎彎曲曲,頗有意境。院落正中央建有一座軒闊的二層小樓,便是女主人起居或待客所用的內堂了。由於天氣漸熱,樓上樓下都懸挂起了竹捲簾,半放不放地垂在中間,既可遮陽又顯得精巧美觀。
王九娘隨着崔氏、王七郎踏上內堂的台階,正要推門而入,門便突然由內打開了。幾個侍婢匆匆退到一旁,裏頭快步走出了一位中年麗人。她梳着高髻,身穿茶色寶相紋絞纈廣袖衫、青翠色撮花高胸裙,體態微豐、膚色白嫩,尤顯雍容。但她此刻的神情卻與雍容毫無干係,滿面急切焦躁,蹙緊的眉頭在望見王九娘時,才漸漸舒展開來。緊接着,她眼中便已盈盈泛起了淚光,伸手將女兒緊緊地攬入了懷裏:“玫娘,我的兒,你可真是受苦了!”
或許因血緣的關係,王九娘甫見到她便覺得格外親近。如今聽得她忍不住啜泣起來,心中亦是又酸又澀,淚水也止不住地涌了出來:“阿娘,兒回來了。”至於“玫娘”這個稱呼是否意味着她有個大名,她也已經暫時沒有心思再細究了。
“早便該回來了。若知道我兒過的居然是那種日子,阿娘早便讓七郎接你家來了,哪裏會讓我兒受那麼多委屈?”李氏眼見着女兒消瘦得略有些脫了形,又想起兒子先前信中所言,越發憐惜心疼,竟哭得更厲害了。
母女二人就這樣在內堂外頭相擁而泣,崔氏在一旁看得雙目微紅,侍立在側的婢女也無不落淚。只有王七郎勸解道:“阿娘,九娘回來便是好事,應覺得歡喜才是。過去之事不必再提起,徒增傷懷而已。”見母親、妹妹、妻子都已哭得眼睛紅腫,他一嘆,又勸道:“阿娘,九娘隨著兒子千里迢迢趕回來,已是累得狠了。如今又哭了這麼一場,恐怕身體便更虛了。兒子好不容易才讓她養了這般好氣色,若是病倒了豈不是白費了功夫?到時候,又累得阿娘阿爺擔心了。”
崔氏也拭淚道:“阿家近來心火略旺,七情上頭也需注意一二,大喜大悲恐有些傷身。九娘的身子尚未完全養好,也該小心才是。”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好不容易勸得兩人收了淚,這才一同進了內堂。
內堂一樓以一架巨型的花鳥人物屏風分隔成內外兩間。外間中,一張長榻緊靠那架屏風放着,長榻東西兩側則置有幾方短榻,上頭都鋪着厚實軟和的茵褥,角落則擺放着香爐、銅燈座等物。
李氏攜着女兒坐在了長榻上,王七郎在右側短榻上坐了,崔氏侍立一旁,低聲吩咐了侍婢幾句。
李氏摩挲着女兒消瘦的臉頰,嘆道:“我的兒,你阿兄還說你身體好多了,阿娘怎麼看都覺得還病着呢。”
“確實已經好多了,阿兄將兒照顧得很好。”王九娘回道,瞥了坐在下頭的兄長一眼。王七郎端起一杯解渴的漿水飲了,朝她笑了笑,接道:“方才十五娘還說,明日便讓醫者來給九娘瞧瞧,看看是否要改個藥方。”
李氏看了看崔氏,也微微露出了笑意:“確實想得周到。十五娘,你也忙了一天,坐下來歇息一會兒。”她說著,又對身側的侍婢嗔道:“還不趕緊去把郎主請過來?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了,還端什麼架子?”
王七郎聽了,站起來道:“我去外院見阿爺罷,九娘身體弱,便不必去了。”
王九娘也連忙要跟着起來:“兒不累,拜見阿爺是應當的。”
“好好坐着。”李氏卻把她攬在身邊,“七郎也別動。當初都是他答應了張家,許了這門婚事!將好好的女兒害成了如今這般模樣,他這做阿爺的也不覺得虧心!”
明顯是兩個長輩正在置氣,做兒女的倒是不好說話了。
王九娘正覺得為難,便聽外頭響起了腳步聲,一個溫和的聲音也隨之傳了進來。“好了,都是我這做阿爺的錯,你這做阿娘的半點也沒有錯。玫娘如今好好的,這些事也不必在她面前提起了。否則,豈不是總教她勾起了心事?”說著,一位身着淺綠色襕袍的中年男子便走了進來。他蓄着長須,膚色略顯蒼白,身形也稍有些瘦弱,姿容儀態雖是無可挑剔,卻絲毫沒有一家之主那般的威嚴。
“阿爺。”王七郎行禮喚道。
“阿爺。”王九娘被李氏按着只能坐在榻上,也趕緊喚了一聲。
“好,好,回來便好。”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之主王奇,不論待家人或是同僚,皆是溫如春風。他坐在了女兒的另一側,也細細地端詳了她一番,撫了撫長須:“天色已經晚了,儘快用過夕食,也好早些讓七郎、九娘下去休息。待到明日,再好好敘一敘這幾年的事罷。”
李氏微微頷首,道:“十五娘,將孩子們喚過來,讓他們見一見姑姑。玫娘,你離家已有三年了,大郎他們也都長大了。”
“若是遇上了,我還真有些擔心認不出來。”王九娘笑着接道,“尤其是二郎,他長大后我還從未見過呢。”
不多時,四個年歲不一的孩童便在侍婢的簇擁下過來了。最年長的孩子已經是個十歲的少年郎,梳着成年男子似的單髻,舉止沉靜有度。其次便是位七八歲的女童,梳着雙丫髻,眉眼俱像父親,性情卻頗似母親一般淡然。再次便是位五六歲的女童,生着圓溜溜的杏核眼,竟與祖母李氏生得相像。最小的男童不過三歲左右,圓圓滾滾,有些笨拙地行了個禮后,便徑直扎進了父親懷裏,連連喚着“阿爺、阿爺”撒嬌。
王七郎將他從懷裏拉出來,笑道:“二郎這些時日又鬧騰了?”
“可不是么?”崔氏頗有些無奈,“若不是有大郎管束着,連園子裏的池子他也敢跳下去。”
“大郎,書讀得如何?”
“阿爺儘管考問。”
“噢?那明日一早,你到我書房來。”
“晗娘、昐娘,到祖母身邊來。”李氏將兩個小姑娘喚過來,愛憐地揉了揉她們的頭髮。
王九娘見着兄長的血脈,自然也覺得親近,笑道:“晗娘、昐娘若是得了空閑,便儘管來找姑姑頑。”
“阿娘說姑姑要養身子。等姑姑養好了身子,我們再來找姑姑。”昐娘道,笑起來的時候,瞧着也頗像崔氏。
“到時候,我還想聽姑姑說說洛陽的事呢。”晗娘也淺淺笑道。
眼見着家人之間的和樂融融,又不着痕迹地觀察了一番孩子們的面容,王九娘心裏隱隱有些猜測:兄長與她是嫡親的兄妹,父親並沒有旁的庶子庶女。而這四個孩子,似乎也皆是崔氏所出,兄長竟也沒有庶子庶女。難道,家中居然有不納妾的規矩么?在這個時代,那可真是難得一見的端正家風了。
另外,她似乎有個大名?也是,堂堂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怎麼會沒有名字,只以排行為名呢?不過,玫?眉?梅?究竟是哪個字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