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回家首夜
沒過多久,侍婢們便陸陸續續端上了食案。
時人素喜分食,只在宴飲之時才會偶爾同桌共食,王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李氏一邊攬着女兒,一邊摟着孫女,都不願意放手,侍婢們便在她們面前擺了一張格外寬大的食案,上頭放滿了各式菜肴飯食。
每一張食案上都有一盤薄如蟬翼的切鱠(生魚片)、一碟翠綠欲滴的涼拌波稜菜(菠菜)以及一些很難認全的腌菜、肉脯類的佐食涼菜,除此之外,便是各有所好了。譬如,王奇食案上便擺着蒸餅、裂餅、餛飩,另有羊肉羹、蒸鵝肉、葵菜湯;王珂王七郎食案上則是羊肉湯餅、金銀絲粥,煮菘菜、燉鴨肉、炙羊蹄;崔氏食案上偏素淡,一小碗香米粥,菘菜豆腐湯、清蒸雞塊、煮崑崙瓜(茄子);至於李氏前面的食案上便是琳琅滿目,什麼都有了:青精飯、櫻桃畢羅、魚羹、燉雞湯、蒸兔肉、天花畢羅、裂餅、涼拌胡瓜(黃瓜)、炙鵝肉、鴨舌羹、雞絲粥、雞子湯等。
世族大家雖然講究禮節,但因是家人團聚,也便更隨意一些。除了崔氏仍然按規矩跽坐之外,李氏帶着女兒、孫女皆是側坐,而王奇、王珂與大郎王昉、二郎王旼皆是盤腿趺坐。二郎王旼吃着吃着,看着祖母面前的食案眼饞,還蹬蹬蹬地跑過去要櫻桃畢羅吃。
他雖然長得圓圓滾滾,行動卻異常敏捷。服侍他用食的乳媼、侍婢都尚未反應過來,粉雕玉琢的小傢伙便已經撲到了長榻旁邊,睜圓了烏黑的眼睛,指着櫻桃畢羅脆生生地道:“祖母,我要吃這個!”
王珂與崔氏均皺起了眉頭,王旼的乳媼、侍婢則驚了一跳,這才趕忙過去抱他:“二郎君……”他卻不住地掙扎,異常執着地道:“我要吃櫻桃畢羅。”
小傢伙力氣奇大,手腳揮舞來揮舞去,竟從乳媼懷裏掙脫了,又一次撲到王玫王九娘面前:“姑姑,我要吃櫻桃畢羅。”
這一聲“姑姑”,叫得王玫頓時心軟了。在她看來,三歲多的孩子,看着想吃的食物眼饞是常事。於是,她忍不住拿起一塊櫻桃畢羅遞給他。
王旼喜出望外,眼睛都笑眯了,捧起櫻桃畢羅就要啃,冷不防旁邊卻伸出一隻手將畢羅搶了過去。
小傢伙扁了扁嘴,淚眼汪汪地看向搶他的畢羅之人——卻是大郎王昉。
王昉施施然地拿着櫻桃畢羅回到他的食案邊,刻意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了,這才揚起眉對弟弟道:“還不快回你的食案邊去?不然,夕食你便別吃了。”他作勢要接着拿王旼食案上的菜肴:“你拿走姑姑的夕食,我便拿走你的夕食,這才算公平。”
“那是姑姑給我的。”王旼趕緊回到自己的食案旁坐下,撅起嘴哽咽着回答。
“你不能仗着姑姑心善,便索要她的吃食。平日裏還缺你這點吃食么?想吃櫻桃畢羅,與阿娘說了,明日一早便能吃上,連一晚上也等不得?”
“那……那我明日一早能吃嗎?”
“不能。你方才犯錯了,必須受懲,明日早上只能喝肉糜粥。”
王旼淚汪汪地又看向父母、祖父母和姑姑,發現大家仍舊在默默地用着夕食,好像根本未曾注意到他被兄長“欺負”,頓時失落極了。但他現在還餓着呢,明天早上又只能喝他不太喜歡的肉糜粥,只能趕緊先填飽了肚子。
王玫夾了一箸切鱠,沾了些碟子邊緣的蔥碎、橙皮絲與蒜泥,放入口中。清甜滑膩,味道很是不錯,比她印象中的生魚片美味多了。她一面品嘗着美食,一面暗暗關注着兩個孩子的互動。旁觀了十歲的侄兒別出心裁教弟弟的全過程之後,她不禁在心中感嘆家裏的好教養。單看孩子們的言語舉止便知,王家雖然重禮節,卻並非一板一眼,而是更自然從容。既不縱容孩子,也不會嚴加教訓。由兄長來教弟弟,也別有一番趣味。而她往後也必須謹記,不能隨意縱着這小侄兒,免得與家裏的教養相衝了。
而後,除了偶爾還記得抽噎兩聲的王旼之外,王家繼續在“食不言”中默默地用完了夕食。直到食案都撤下去了,圓滾滾的王旼才站了起來,有些猶豫地在父母和祖父母之間看了看,果斷地奔向素來和善的祖父尋求安慰。
王奇笑呵呵地將他抱了起來,晗娘與昐娘也挪過去逗弄弟弟。倒是王昉仍然坐在原地,並沒有理會的意思。
王玫瞧瞧大侄兒,又看看旁邊的兄長,覺得這父子倆確實出奇地相像。侄兒大概便是二十年前兄長的模樣了——再看笑得合不攏嘴的父親,又覺着這大概便是二十年後兄長的模樣了。
“玫娘在想什麼?一直盯着你阿爺、阿兄瞧。”李氏輕輕地捏了捏女兒依然略帶些病色的臉頰,嘆道,“方才用的夕食也不多,難不成沒有胃口?”
崔氏接道:“許是我記錯了?記得以前九娘甚是愛吃魚。”
“阿嫂居然記得那麼清楚,真是費心了。魚羹確實很好喝,切鱠味道也很不錯。”王玫笑道,“只是我下午墊了兩個胡餅,不覺得餓而已。”
“想吃什麼,就儘管與我說。”崔氏道。
“若想換換口味,也盡可去街上買來。”李氏接着道,又指了指正在撒嬌的王旼,“二郎與你阿爺一樣,最喜東市魏家餅肆,隔上一兩日便想着念着,非要吃他家的吃食不可。到時候,不如你乾脆跟着十五娘,帶着大郎、二郎、晗娘、昐娘去東市走一走。”
“待九娘歇過勁了,我便邀她出門去。”崔氏笑道,“正好也快過端陽了,熱鬧着呢。”
王玫自是答應了,又想起自己在洛陽買的禮物,連忙喚丹娘、青娘趕緊取過來:“回來之前,正好去洛陽南市走了一遭,尋了些有趣的東西,便帶了回來。”說著,她站起來,拿起丹娘捧着的一個長盒子,打開道:“這是一匹夾纈,印的是洛水春景。兒想着或許能做張屏風,好給阿爺擺在書房裏。”
“好!好!”王奇喜得笑眯了眼,展開一瞧,道,“這幅圖的筆法有些眼熟,玫娘眼光很是不錯。”王珂與王昉也湊上來瞧,祖孫三人對着這夾纈沉思了半晌,愈看愈是眼熟。最後還是王珂想了起來:“這不是崔子竟的筆法么?不過,倒像是早些年的畫,最近兩年在外頭已經瞧不見了。嘖,這夾纈店或許與崔家有些干係,九娘確實買得很妙。”
見他和王昉均是一臉不舍地放開那匹夾纈,王奇更是笑得連鬍子都要翹起來了,王玫不禁失笑:“改日我再去瞧瞧,東市、西市的夾纈店中或許也有呢!”她心裏也默默記下了崔子竟這個名字——唐時赫赫有名的大畫家,她也只記得閻立本、吳道子而已,往後須得多做些功課了。
而後,她又捧了一個精巧的紫檀木盒,送到李氏面前:“這是帶給阿娘的,煙熏色絞纈銀泥帔帛。兒看這絞纈花紋暈染得很有些意思,不知阿娘喜不喜歡?”
“當然喜歡。”李氏拿出來比了比,眼眶微微發紅,嘆道,“玫娘送什麼,阿娘都喜歡。何況這帔帛式樣確實很不錯,飲宴時正好挽着出去。”
“阿娘喜歡便好。”王九娘又小心地捧出了一個盒子,遞給崔氏,“這是幾隻水晶杯,在胡商鋪子裏瞧見的。阿嫂拿來飲漿水或飲酒,也許別有一番滋味。”
崔氏有些驚訝,打開來一瞧:“清透得與琉璃也相差無幾了,確實很難得。九娘費心了,我很是喜歡。”
王九娘又拿了一個盒子,轉身卻見王旼、昐娘都睜着圓溜溜的眼睛,有些期盼地望着她,而年長些的王昉、晗娘也似有似無地瞧了瞧丹娘與青娘手上的盒子。她不由得笑起來:畢竟還是孩子,多少也會期待給自己的禮物。
“這是給大郎的陶硯。這是給晗娘的玉佩,給昐娘的赤金嵌紅寶臂釧。這是給二郎的九連環。”
“多謝姑姑!”
孩子們抱着禮物,有些興奮地打開了盒子,又忍不住互相瞧了瞧。
“好了,得了姑姑的贈禮,你們也該滿足了罷。”王珂道,“回你們的院子去。”
聽得他的吩咐,孩子們又忍不住朝他望了過去,睜大眼睛朝他身後左看右看,直到確認他確實什麼也不曾給他們帶回來,這才在大郎王昉的帶領下,有些失落地行禮告退了。
見他們走了,王珂搖了搖首,對妹妹道:“這九連環居然是玉的,大概沒兩天便會被二郎砸碎了。他須得玩精鍊鐵連環,就算再如何使蠻力也無法破開,才願意仔細去想。”
“這是給阿兄的,大食彎刀。”王玫將最後一個盒子塞進他懷裏,不太在意他的提醒,“二郎還小呢,就算砸碎了也無妨,往後再送他別的便是。”
“連我也有么?”王珂也又訝異又驚喜,當場便將刀拔了出來。寒光爍爍,照映着他的臉,他不禁笑道:“這大食彎刀雖不像以前所見過的那些,刀鞘上儘是珠寶玉石,但卻同樣很是鋒利。不錯,不錯。”
“橫豎錢都是阿兄出的,花起來也不心疼。”王玫笑道。
崔氏、李氏與王奇均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
一家人又說了幾句話,李氏見王玫已經小小地打着呵欠,睏倦得很了,便催着她去休息:“你趕了一天路也累了,回薰風閣休息去罷。十五娘早便收拾好了,/色/色/都與以前一樣。”
“那,阿爺、阿娘、阿兄、阿嫂,兒這便回去了。”王玫也實在是撐不住了,起身行禮。
“趕緊去罷。”王奇也道,“明日一早記得過來與阿爺、阿娘一同用朝食。”
“阿翁、阿家,我送九娘過去。”崔氏款款地立起來,輕輕挽住王玫的手臂,“也好瞧瞧是否有什麼遺漏。”
李氏頷首:“也好,去罷。”
此時已是夜幕沉沉了,內堂四周與兩旁的迴廊上都掛起了燈籠。不過,待繞過迴廊,經過第三進的院落,來到第四進的垂花門前時,裏頭的燈火便少了許多,顯得有些黑黢黢的。崔氏命貼身婢女掌着燈籠在前頭引路,輕聲解釋道:“自你出嫁后,這一進已經許久未曾住人了,平日也便沒點什麼燈火,小心些腳下。”
王玫眉頭微微一蹙,心裏不免感嘆父母兄長的偏愛,又忍不住問道:“那晗娘與昐娘住在何處?”
崔氏笑道:“她們年紀還小,我不放心她們單獨住,便暫時在我院子裏的左右廂房中安置下了。橫豎院子也寬闊,再多幾個都能住下。”
“若阿嫂能讓她們搬來陪我才好呢,也好過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住着。”王玫順着她的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態度。哪有兄嫂和孩子們擠在一起住着,她倒是一個人獨享一進的道理?
崔氏藉著燈火看了她一眼,淺淺一笑:“你若不嫌棄她們吵鬧,改日再問問她們罷。”
兩人簡短地說了幾句,樹蔭深處,又一間燈火通明的小樓便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