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個夢

第125章 一個夢

她在笑。

默不作聲,空寂的笑着,乾枯的臉上露出一個撕扯般的表情,好像一張已經枯燥的皮囊裂開的猙獰模樣。

於是,她身上的臉,一張接着一張,也都跟着笑起來。

百鬼陰笑。

微風穿梭,糾纏着打通的竹節呼呼做響,鬼哭狼嚎,好似蒙冤已久的泣血聲。

從空竹中,泥土裏,山谷旁,那些堆砌的岩石深處,似是聽到召喚一般,烏泱泱湧出許多魂靈,大片大片排票蕩蕩的黑影浮在空中,融在地下,就這麼突兀的冒了出來。

他們都保持着死時的模樣,男男女女,老少嬰兒,或是脖子上掛着一條長繩,雙目圓睜,五官凸出來,嘴邊耷拉着舌頭;或是七孔流血,身首異處;再或是五馬分屍,魂靈也是斷臂殘肢的模樣,拼湊在一起。

每道手電光芒籠罩了成千上百的鬼臉,慘烈的,看得人頭皮發麻。

她們收縮範圍,聚在一起,金光字符收成屏障,將那些魂靈隔絕在外,幾人神色凝重,世間聚陰之地有數十處之多,常有陰靈鬼怪依附陰地修養,小似一隅,大似凝聚在整條山脈河川之下,如峨眉山下忘川殘河,但沒有哪一處的聚陰地,有這麼多的孤魂野鬼,就像是她們闖進了陰司。

她骨架樣的身軀上鬆鬆垮垮的罩着破爛衣衫,天長日久,腐化的厲害,已是看不出原來的衣衫形狀,骨節凸顯的手腕上掛着一條殷紅似瑪瑙的珠串,空蕩蕩晃悠着,她說,“小輩,你過來。”

李偉群一拐一拐靠近,斷裂的半截骨茬□在外,拖在地上沙沙地響,看樣子是神志不清,尋常人那裏受得住這樣的劇痛,早就動彈不得,何況還要像他一樣走過去。

“老祖……老祖……老祖……”

他走的很慢,烏黝黝的眼珠似矇著紗,獃滯茫然,他每走一步都要狠狠的顫抖一下,走過蕭墨染身旁,突然扭頭看着她,身體抖的厲害,瞳孔收縮如針,轉瞬渙散,“老祖……”

空曠中傳來幾聲貓叫,嗚咽又隱含幾分凄厲,李偉群面前的黑暗裏隆起一團不大的影子,背脊躬起來,他霍然倒地,高高大大的身體重重砸在地上,他呢喃着老祖,那團黑影就在他頭頂,他像是被什麼狠力拖拽,朝着‘老祖’極快的靠近。

李偉群滿頭滿臉的血,臉上似是被什麼穿透抓撓,殘破的像是腐朽的粗布,忽地金光閃爍,照的虛假山谷內灼灼生輝,‘老祖’身上百多張臉雙雙眼睛似是被針扎樣齊齊閉上,躁動般在乾枯灰黑的皮上亂竄,厲鬼哭號聲愈發響亮,盪起鋪天蓋地的迴音。

那團拽着李偉群的黑影‘喵’地慘叫一聲,撞進黑暗中的竹樓,消失不見了。

‘老祖’尖叫一聲,快如閃電,驀然撲到李偉群身上,裂開大口咬住他的脖子,嘴裏吮吸的鼓起來,咕咚咕咚的咽下去,蕭墨染凝眉厲喝:“孽障!”八字金文古樸符咒躍然而出,迅疾的印到‘老祖’身上,轟轟的烈響中,乾枯的皮彷彿沾上油脂的木柴投入火里,滋滋的劇烈灼燃,‘老祖’步步後退卻咬着李偉群不鬆口,慘白的眼珠子同仁聚成一個小點。

金文字符力量強橫,神獸玄武都被封禁,尋常異類絕受不了,‘老祖’堪堪撐到第七個符咒便再也抵擋不下,渾身發出道道火光,直接轟進了陰竹樓里。一路噼噼啪啪的,幾乎將整個竹樓砸穿了。火焰由紅轉綠,像是陰司的鬼火冥焰。

慕顏夕攔住蕭墨染,搖搖頭,“它早已經是異類,就算受不了你的鎖魂禁咒,你也殺不了它。”

蕭墨染執着縛魂鏡,金光渲染,清濯秀美,彷彿慈悲寬和的得道神仙,她看向李偉群,轉而望去營陰竹樓,烏黑的眼睛又深幾分,彷彿連着悲憫金光都泛着肅殺。

她曾遲疑片刻,短短一瞬的停滯,可仍是決定救他,錯便錯了,因果循環,孽報總償,卻不應該是這樣的死法。

呼嘯而過的冷風,透着凍裂骨頭的冰涼,幾個人,圍着一座殘破竹樓,樓里漆黑的木棺材,半死不活的人。

還有圍繞漂浮的陰靈。

李偉群蒼老的只剩一張皮,全身血肉消失大半,他平攤在地上,肚腹的皮薄的厲害,透出肚子裏五臟輪廓,一顆心,輕微的跳動。

他蒼老的幾乎連眼皮都抬不起來,鼻息若有若無,幾乎隨時都會斷掉,離着他最近的,是李墨凡。他似是清醒了些,費力的看向李墨凡,頹然歪在胸口的手輕動一下,停在心口跳動的地方,點了點。

沈凝眉目婉約柔軟,清純的彷彿枝頭上潔白沾雨的茉莉,不動聲色的從背包里摸索出一把匕首,塞進李墨凡手裏,“他這樣子活不了多久,李家的饕餮巫術,可是比九瑤的更狠辣,被千萬陰靈吸食啃咬,陰毒加身,魂魄凌遲,當真痛苦萬分,所以,他求死,想你殺了他。”她唇邊凝着笑,說:“只看你有沒有那樣好的心腸,願意成全。”

李墨凡手心沁出冷汗,染在匕首上十分滑膩,她很用力才能扣着匕首不掉,李偉群縮成一團,低聲哼着,近乎急切的在心口不停的點,一下一下,似是想要戳破皮膚,用尖銳的手指插進心臟。

李墨凡垂眸,漆黑的眼眸明亮澄澈,鋒利的匕首抵在李偉群的心臟上,她在此刻,無比清楚的感覺到,手上是一條人命,而這個人,她喚了二十多年的父親,現在,她要殺了他。

她聲音低啞,“父親……”

骨架停頓一會,他喉嚨里咕嚕幾聲,散出嗚的一段輕響,恍若嘆息。

李墨凡閉上眼,蒼白的臉彷彿透明,她的手顫了顫,利落的壓下去!隨着刀刃如肉的遲鈍感,李偉群再也不動了,心口也沒有鮮血噴出,像是乾涸許久的河床。

那聲嘆息斷掉一半,融進悲鳴哭泣的陰風中,如同許許多多徘徊在此地的魂靈那般遺憾凄楚,和永不超生的絕望頹唐。

沈凝有幾分詫異,因着李墨凡的乾脆,也有些許讚賞。

世上最難就是成全,成全人,成全鬼,成全生,成全死,成全自己或者別人的**,成全那些最後時刻幡然醒悟的人性。

哪怕是求死。

“我以為你還要考慮很久,沒想到你出手這麼利落。”沈凝輕笑着,“也對,你自是該利落,你是衛子夫,不是李墨凡。”

“我不是衛子夫。”李墨凡抗拒沈凝的話,她的笑,抗拒她整個人,她感覺,這裏所有的人縱然再冷血無情,也還像是一個人,唯獨沈凝,有種從心底深處引她脊背發冷的空靈,實在是太空太空了,空的讓她不能確定,面前的是人,還是一個凝聚而成的鬼影。衛子夫,讓她恍惚着,分辨不出自己是人,還是別人的影子。

“女人總是那樣討厭,庸碌心軟的太多,尤其是道士。”

她從竹樓斷裂坍塌的殘骸里出來,一張張臉密密麻麻的鋪在她身上,一個挨着一個,或喜或悲,或怒或靜,“我殺我的子孫,關你什麼事,多此一舉!”

鬼臉忽然脫離她的身體,閃了幾閃,就詭異的衝到了蕭墨染面前,朝着她的臉覆過去,可在縛魂鏡濃郁的金光下,才沾上幾分,就慘叫着化作青煙散去。

她身上的人臉彷彿懼怕的縮了縮,神情平靜了些,她沒什麼反應,原也不想靠一隻小鬼就能有什麼效果。

慕顏夕眸色幽深,“攤上你這麼一個六親不認的老祖,李家還真是夠倒霉。許多年,應該也餵了不少女眷給你,怎地還沒吃夠?”

“倒霉?”她枯槁沒有彈性的喉嚨發不出什麼好聽的聲音,猶如在擂一面破鼓,處處漏風十分難忍,她指着高昭然,“你身邊的人,跟我一般情狀,孰好孰壞,又甚麼差別。”

高昭然目光冷冽,她生的漂亮,容貌艷麗無方,平素又愛笑,更添幾分華美嬌妍,“當然有差別,你是醜八怪,簡直丑到姥姥家了,還是一個要死不死的死變態,心狠手辣,殘暴不仁,令人髮指,喪心病狂,而我貌美如花,純潔善良,你怎麼能跟我比。”

純潔善良?煉降術的降頭師居然說自己純潔善良?

蕭墨染和慕顏夕不由得去轉頭看她,高昭然厚臉皮的笑的更媚,衝著‘老祖’耀武揚威。

‘老祖’似是脾性很好,不惱不怒,幽幽的看着高昭然,“我的確是不能跟你比,只不過你血脈比我親近許多,倒是不知你四十歲后,是什麼模樣,可還如此歡快呢?”

她嘆道:“族人自詡個個聰明絕頂,怎料到我卻受不住蠱惑,生生被她誆了來,做了這許多年的活死人。”她痴痴的笑了,不可抑制的笑出聲。

無論她曾經容貌美醜,多麼傾國傾城,現在也只是個渾身長滿人臉,連異類精怪都算不上的東西,那些鬼魂不懼鎖魂禁咒環繞在她們身旁,唯獨對她避之不及,‘老祖’變得這般詭異可怖,生生看着自己容華凋謝,滋味想必不好受。

狼煙手電可以穿透濃霧的光束下,陰風呼嘯成鬼影,漂浮散落,到處都是灰濛濛的,就像被塵土覆蓋的時間片段,開始一點點剝離出本來的模樣。

“你們不知道那種苦。”她搖搖頭,矯揉造作,舉止娟秀的像是養在深閨的小姐,卻憑空顯得讓人噁心,“它不是饕餮,早就不是了,也不知是從哪兒尋回的玩意,除去害人奪命,還能這樣半死不活,人哪,那麼多的**,不是跟我身上的臉一樣?用着一張,身上藏着許多張。”

她枯骨指端勾畫著身上人臉的邊緣,恍惚的出神,似是回想中深藏的驚恐懼怕,“若非毫無辦法,誰想殘害自己的子孫,被他們當做妖怪,可是饕餮,實在太苦,沒人受得了這種苦,你們變成我,大抵也會選的跟我一樣,不生不死,好歹也活着,總比死不了的好,是不是?”

慕顏夕冷聲說:“你既然認識她,應當見了不止一次,怎麼不求她解脫你。”

“解脫?”她和百多鬼臉一齊笑,千奇百怪,什麼難聽的聲音都有,陰風更盛,好似融成一個漩渦,誰都逃不出去。

“莫非你是第一天認識她?她自來就不為我,不重要的,豈會給我解脫。倒是她給了承諾,我做好最後一件事,就可以了。”

慕顏夕覺察出李家族群中了巫術饕餮,可應該是被人改過,離着原本的巫術越來越遠,僅有一些特性相同,巫術更改一分,就是千變萬化,她也不很明白饕餮如今變成什麼樣子。

“你要做什麼?”

她棗核般的眼睛一個個看過去,葉純白,高昭然,沈凝,李墨凡,最後是李墨凡,慕顏夕和蕭墨染,“給你們一個夢。”她扯下手腕上殷紅璀璨如瑪瑙的珠串,拽斷了繫着的金絲線,捏着三顆瑪瑙珠子出來,珠子空心,在狼眼手電光芒下透出不一樣的深淺顏色,隱約能看到一滴水被封在裏面。

漫無邊際的鬼影突然涌動狂躁,貪婪的看着那幾顆瑪瑙珠子,又不敢上前。

瑪瑙珠子被陰風柔柔送到三人手裏,她說:“吞下去。”

慕顏夕目光古怪的盯着瑪瑙珠子,天知道這東西在‘老祖’身上多長時間,灰土血腥還有那麼多死人味,吞下去?要命了。

蕭墨染倒是痛快的很,從慕顏夕包里抽出紙巾擦拭乾凈,就放到口中,想要吞咽,卻發現瑪瑙珠子居然化了,消融成一團極冷的氣流入肺腑。

慕顏夕攔之不及,緊緊攥着她的手,“道長!”

蕭墨染眸色清亮,寂滅如燈火,慢慢的,慢慢的暗淡,耳邊呼喊聲越來越遙遠,遠的模糊一團,聽不真切。

像是突然到了另一個地方。

古樹參天,深林茂密,遮天蔽日的,看不見星群明月,谷中幽靜平淡,平白透着幾分寂寥蕭索,眼前是一座巍峨肅冷的大殿,龍鳳浮雕,神獸凶靈。

殿旁立着一座無字石碑,一米多高,一掌寬,粗糙微涼,有常年雨水風霜侵蝕的痕迹,蒼老陳舊,如同尋常的石碑。

“七絕聖殿。”蕭墨染身在殿外,望着漆沉黑暗,深處濃濃的黑暗像是會呼吸,一下一下,暗合她心口的跳動。“貧道清蓮,拜會烏施主。”

空寂的大殿莫名就亮了許多,遠遠的瞧見她的身影,身姿纖細,烏髮散落揉開,黑色小禮服靜默垂下,手臂盈落,肌膚瑩白如玉,泛着淺薄的凝光。

她彷彿秉承黑暗而生,美的極致,攝人心魄,臉上覆著純凈如夜的面具,露出精緻漂亮的下巴,面具之上勾描精緻的銀紋翎羽。

千萬年時光流轉,不過一瞬之間。

她的聲音如同珠玉羅盤般清透,含着柔和笑意,能惑人化成一灘水。

“清蓮道長依約踐諾,請。”

作者有話要說:說點什麼呢……好像木有,天氣漸漸冷了,南方也有颱風登陸,姑娘們多穿點,別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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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天宮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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