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殊途(4)

第104章 殊途(4)

手機掛斷後,周遭陷入了寂靜。青年佇立在窗邊,望着遠方的海岸線,久久不言。

一邊是光明平坦的似錦前程,和對養父母不可推卸的責任,另一邊卻是個連長相都不清楚的國際罪犯,和這樣的人在一起註定顛沛流離,不得善終。答案似乎一目了然,可是為什麼,心底深處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他和衣躺到床上,簡陋的小旅社已經是所羅門首都最好的旅館之一了,沒有電視之類的娛樂設施,一到夜晚,除了隔壁隱約傳來的曖昧叫聲外,就只有長久的冷清和寂靜。

被子散發著一股霉味,他便沒有打開用,氣候炎熱,不會那麼容易得病。黑暗中,老舊的時鐘咔咔咔咔地一步一步敘述着時間的流逝,他微微蜷縮着身體,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熬過這個遙遠異鄉的夜晚。

海浪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拍打着珊瑚與礁石交織的海岸線,只有在島上呆過的人才知道,四面八方都是海,被完全孤立、困守着,無論哪個角度都傳來拍岸聲,嘩——嘩——嘩,極有規律,仿若某種海洋神明的怨恨之意直接刺入人的靈魂,彷彿不把這片彈丸之地淹沒,就決不罷休。

拍岸聲間或夾雜着鯨類長長的鳴聲,水從呼吸孔噴薄而出,黑色的龐大身軀轉瞬即逝,然後是巨大的鯨尾拍打海面,雷霆萬鈞。

他滿頭是汗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拉開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床頭柜上放着的鏡子,他看過去,不由愣了愣——鏡中青年相貌俊美,眉宇間卻滿是沉年的壓抑和茫然。

“呵……”

他自嘲一笑,背靠在床頭,雙眼卻不由自主地望向牆上的掛鐘——超過十點半了。

手摸到那本安徒生童話,某種不知道從哪而來的吸引力,讓他再次翻開了畫冊的扉頁。

“灰姑娘哭泣着,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魔術師……”

“她問:‘我這骯髒的打扮,怎麼……能去王宮呢?’……”

握着畫冊的手頹喪地垂到床沿,青年的聲音低下去,遠處驚濤拍浪的聲響亘古不變地反反覆復,掩蓋了一切聲音。

掛在牆上的時鐘依然堅定地跳動着,朦朧的燈光中,掛鐘就像一隻無言的眼睛,夾帶着超脫於一切的法則,冷漠地注視着人世間的痛苦掙扎。

畫冊從無力的手指間緩緩向下滑落,卻在即將脫離的一剎那,又被那隻手緊緊握住。

“魔術師笑了,‘為什麼不可以呢?’……”

“王子邀請了所有的姑娘,包括你,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門鎖聲響起,緊接着是有人摔門而出的腳步聲,房間中已經空無一人,只剩下一本童話畫冊,攤開着掉落在地上。

夜半時分,旅館夥計正用手撐着腦袋,昏昏欲睡地趴在前台,聽到急促的腳步聲時恍惚驚醒,只見一道人影從自己面前一閃而過,轉眼已經跑到門外,小夥計“喂”了聲,對方卻頭也不回,他站起來跨出幾步想去追,轉念一想,那人身上似乎並沒有帶着什麼包裹,行李應該還留在旅館裏——還怕他跑了?

這樣想着,夥計就只是搖搖頭,坐回了椅子上,繼續他的昏昏欲睡。

他不知道,就只是這樣的一念間,這個世界上,少了一個被華裔夫婦收養的名叫鄭修的少年,卻多了一個,在後世掀起驚天狂潮的魔神之翼israel。

青年發足狂奔在寂靜的街道上,強勁的海風肆虐地迎面吹來,把他的劉海向後撩起,露出光潔的額頭,他身上什麼都沒有,只在右手緊緊地握着一部手機,沒有地圖,沒有指南針,一切行李都丟在了旅館,他甚至不知道港口在哪兒。

只是心裏一股強烈的念頭,帶他向著驚濤聲傳來的方向跑去。

跑過一家商店前時,路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進入視線,鄭修不作多想,兩步上前就騎了上去。

“只見魔術師輕敲地上的南瓜,南瓜變成了漂亮的馬車;她輕觸地上的老鼠,老鼠就變成了車夫和馬匹,她觸摸灰姑娘的衣服,臟衣服已然變成了耀眼的新衣……”

穿過居民區,一大片濃綠的棕櫚樹在海風中颯颯地搖曳着枝葉,他騎着車猛地沖了過去,最輕柔的樹葉也在高速中變成了鋒利的尖刀,密集地割着他的皮膚,鄭修一聲壓抑的低吼,直線衝出了樹林,視野豁然開朗,皎潔的月光傾灑下來,沙灘潔白一片,細膩的白沙綿延整條海岸線,驚心動魄的美麗。

月光下,少年騎着單車,迎着海風,沿着海岸線,身後的棕櫚樹林颯颯作響,回頭望去,好像列隊的士兵為他鳴槍送行。

船聲號角近在咫尺,幾近震耳欲聾,碼頭映入視線,工人們正將一箱箱貨物搬運上船。

崎嶇的石頭路已經難以騎車,他跳下自行車拼盡全力衝過去,同一時間,老船工吹起悠長的號子,貨船發動機隆隆地響起,了!

距離貨船僅僅十多米外的青年,彷彿不敢置信般,發瘋一樣向開始離港的船跑去,幾步跨進了水中,海水直沒到腰際。

“你!”岸上一個老船工發現了他,急忙大跨一步,抓住青年的胳膊:“快給我回來,想淹死嗎!”

青年被抓住手臂,止住了前進的趨勢,卻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一般,頭也沒有回,只直愣愣地望着漸行漸遠的船隻,銀色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眉宇間濃濃的憂鬱怎樣也化不開。

“開走了……”

“是啊,錯過啦。”老船工惋惜地說。

“……最後,魔術師又拿出一雙漂亮的水晶鞋給辛德瑞拉穿,‘美麗的公主,請謹記一定要在十二點前回來,否則,一切都會成空’……”

老船工拉着失魂落魄的青年,回到他在碼頭邊的小屋,給他倒了杯水。

“唉,喝吧。”

鄭修搖搖頭。

“還是喝了吧。”老船工嘆口氣:“你非急着去香港,現在就該多喝點水。”

“什麼?”

“我知道,今晚還有一條船要去那裏。只是……你得偷偷上去,絕不能被發現,否則會被船上的人打死……據我所知,過去能活着到岸的,十個裏只有一兩個。”

“來,如果你已經下定決心的話,多喝點水,我這還有椰乾和甘薯,填飽肚子吧,年輕人。”

“離開這個貧窮的國度。”

“……魔術師把灰姑娘送上馬車,‘祝你幸福’她親了親辛德瑞拉的額頭。”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二日,香港葵涌,晚上八點一刻。

“所有人給我站好,雙手舉過頭頂,例行檢查!”一隊警察守在港口,新到港的貨運船隻一停靠,所有船員走上甲板,警隊隊長一個眼色,訓練有素的警員們就登船而上,一個個貨艙巡查過去。

“啊!”不一會兒,船艙里便傳出尖叫,有人被警察押着拖了出來:“放開我,我只是證件丟了!”

“閉嘴吧,該死的偷渡客!”

隨着兩個面黃肌瘦、嘴唇乾裂的偷渡客被押上警車,還有幾具瘦得脫了形的散發著屍臭的人體被抬出來,船長狠狠地呸了聲:“晦氣的雜碎,上誰船不好非上這條,又牽累老子!”憤恨地跟着上了警車。

直到警察離去,港口回歸平靜,過了一會兒,不遠處,一隻濕漉漉的手從水中伸出,用力攀上了岸上的石磚,然後水面上露出一顆腦袋,警覺地四顧張望了下,確定沒人注意這個角落,這才借力一撐,隨着嘩啦啦的水聲,人影爬上了岸。

那人身材修長,穿着件寬大的t恤,脖子上掛着一串貝殼項鏈,下穿一條深色長褲,這幅裝扮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就像東拼一件西湊一條一樣。不過雖然看上去也頗為憔悴狼狽,但相對於之前被抓走的偷渡客而言,顯然好了不少。

鄭修閃身躲進路邊小巷,把衣褲上的水儘可能擰掉,這才感覺身上負擔輕鬆了些,貼着牆根離開了碼頭附近。

他也不知道這裏具體是哪裏,身上什麼都沒有,特別是證件。十幾天前的一個晚上,他從即將前往世界頂尖名校深造的、前途無量的少年天才,變成了一無所有的浪人、偷渡客。環顧陌生的國度,遍眼都是黑髮黑眼的人,說著口音濃重讓他很難聽懂的語言,舉目無親。

忍着飢餓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有些茫然地望着來去的人群,都市的霓虹熠熠生輝,繁華而喧鬧。手機浸了水,他把它拆開,放在一邊指望着風把它吹乾。

“一定是瘋了……”

“真夠狼狽的。”一塊手帕出現在面前,鄭修順着那隻手向上看去,手帕的主人正饒有興緻地打量着他,視線對上,微微一笑。

“……怎麼找到我的?”他聽見自己問。

對方彎腰拿起一旁的手機:“裝着定位器的……呵,水晶鞋。”

明知那人是在打趣,不知道怎麼的,他還是難以抑制地紅了紅臉,所幸霓虹繚亂,讓人看不清楚端倪。

就這樣,在戚行初舉步踏入朗達斯登的同時,octo與israel這兩顆盛極一時的璀璨流星,也終於從世界的兩端,突破千里萬里的界限,交匯在一起。

兩年後,北國之秋。

“再往前兩百米,就是京大的南門了。”

“嗯,你就把車停在這兒吧。”

“不開進去?”

“有門衛,要查出入證。”

“可是還有這麼遠的路……”

“咔。”車門打開,副駕駛座上的人跨出車外:“沒必要多說了,你看,”那人抬手指着校園內一棟白色的建築:“那就是計算機通信國家重點實驗中心,距離那裏最近的就是這道門了,好好守着這裏……鄭修,放手。”

鄭修身子前傾,一手撐在車座上,一手抓着對方的衣角:“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人,我陪你去吧。”

octo頓了頓,轉過身拍拍他的手,然後堅決地把他的手指掰開:“兩個人目標太大了……如果我被抓住,你就當作不認識我,放心吧,反正你不懂黑客技術,連累不到你。”

“你……”

他一怔,那人已經掙脫他走進了校園。

目送着人影從視野里遠去直到看不見,他收回視線,在街邊商鋪《相約一九九八》的旋律中,點了一支煙,靠在駕駛座上,夾着煙的手指搭在車窗邊沿。

實驗中心人頭攢動,幾百名計算機相關專業的學生被分成幾個組,被告誡了嚴禁拍攝后,分批由教授帶着進去。帶隊負責解說的教授年紀不大,而立之年,走在人群最前方,乍一看上去,幾乎讓人錯看成大學生,不同之處只在於他身上成熟穩重的氣質。

只見他一邊講解,一邊配合著各種操作,把儀器上的數據展示給學生看,octo不動聲色地混跡在人群里,默默地觀察着一台台功能各異的計算機,實驗室空間不大,他站在外圍,看得不是很清楚,想要走近些,卻被周圍人擠得力不從心。

正在這時,最前方的教授不經意地一回頭,兩人的視線對個正着。

他向教授露出一個學生式的靦腆微笑,假裝不經意地別開頭,劉海遮住半邊臉頰。黑西褲白襯衫的年輕教授略微一怔,隨即舉步走來。

“你是哪個班的,我怎麼沒見過你?”

“計科三班。”

“叫什麼名字?”

“教授能記住一年級所有新生的名字?”

“沒錯。”教授話音未落,octo猛地排開身後的人群,向實驗中心的門口跑去,教授反應也不慢,拔腿就追,學生隊伍被撞得東倒西歪,望着迅速消失在門口的兩道身影,面面相覷,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實驗室位於三樓,一前一後的兩人快速穿梭在樓梯之間,水泥地面發出凌亂的踩踏聲,拐角處一扇窗戶照進方形的陽光,octo右手緊抓扶手,重心壓在單手上,以此為軸身體側轉過來,飛快地下到另一段樓梯,聽着身後緊追不捨的腳步聲,額頭滲出一層薄汗。

腳踝處的沉痾叫囂着疼痛,劇烈的運動就會無可避免地導致發作,力氣彷彿被快速地抽掉,終於,在踩下一層台階的時候,腳下一軟向前跌去。

一隻手臂猛地從身後伸出,環在他的腰上,前傾力積聚在被手臂攔住的部位,一瞬間腹部幾乎被折斷,摔下去的趨勢到底還是止住了。

他從剎那間的眩暈中回過神來,感受到後背貼在一副陌生的胸膛里,對方的喘息和心跳近在咫尺,一股成熟男性不經意間散發出的侵略感籠罩而來。

片刻無言,不知道過了多久,年輕的教授先開口了,才說一個字就被打斷。

“你……”

octo沒有回頭,身體從教授的臂彎中找回平衡。他問:“教授,你認為,可以通過伺服器傳輸參數逆推kerberos密鑰的三個核心分配嗎?”

身後人呼吸一頓,似乎陷入了困惑或者思考之中,octo卻不等對方反應,一手架開了抵在腹部的手臂向後甩去,頭也不回地快速下了樓,而對方被甩開之後,並沒有再發力去追,只是跟着走到實驗中心建築的大門處。

octo緊皺着眉頭,直直跑到京城大學的南門口,這才回頭向後望去一眼,秋風吹來,年輕教授站在白樺樹下,身姿挺拔,遠遠眺望。微黃的落葉繽紛飛舞,秋意無窮,闌珊如畫。

車門打開,裏面飄散着一股淡淡的煙味,他坐了進去,油門被人踩下。

鄭修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這麼快就出來了,順利嗎?”

“失敗了。”他說。

“發生了什麼事?”

“帶實驗的教授認得所有一年級新生。”

“……嘖,開學才不過幾天。”

頓了頓,鄭修又問:“所以沒能收集到什麼資料……那你是怎麼脫身的?有沒有受到為難?”

良久,提出的問題都沒有得到答覆,鄭修扭頭向身邊看去,只見octo正保持着側身的姿勢,從車窗向後看。他瞥了眼後視鏡,京城大學的南校門在視線里漸漸壓縮成一個小點,似乎有個人影站在那氣勢恢宏的門檐下。

“鄭修。”

“嗯?”

“回去查一個人。”

九八年秋,octo雖然逃出了京大,卻是再也無法踏足那個地方了,事情引起了華國的重視,對重點學科實驗室的進出人員實行了嚴格的控制。

之後他們試着調查了那個教授的資料,沒想到一層層往上,最後是在華國戰略機密中獲知了這個人——少時留學國外多年的科技間諜,91年假死歸國,華國第二台巨型計算機的主要參與研發者之一。

化名姚易之。

人群散去后的計算機實驗中心裏,一道身影站在某台大型伺服器前,輕聲地說著什麼。

“……如果我是數據庫管理員,就會移除所有示例腳本、訪問註冊表的存儲過程用來防止某些針對緩衝區的解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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