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殊途(3)
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六日,聖迭戈大學超級計算中心。
二十多台電腦主機在纖塵不染的實驗室里運作着,風扇發出穩定的嗡嗡聲,空調僅開到十七度,為了保證機器性能不被溫度所影響。
此時坐在這些電腦前的是一群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地上散落着打了草稿的紙,屏幕上的監控程序仍舊刷新着數據流,昭示着這裏的人們剛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網絡戰爭。
氣氛極其安靜,沒有一個人說話,都是一副還沒有從某種狀態下恢復過來的樣子,表情有些茫然和難以置信。
終於,有人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們……真的……”
“……我想是的。”另有人道,頓了頓,又補充:“我們,擋住了octo對米國司法部的襲擊……”
在場的人們深吸一口氣,下一刻,實驗室里爆發出一片沸騰的歡呼。
“做到了,真的做到了!”
“octo不再是無法戰勝的惡魔了!”
在一片熱鬧中,坐在最上首電腦前的人卻顯得有些沉默,在筆記本上飛快地抄錄著屏幕里的數據。
“組長,”一隻手搭在那個緊皺着眉頭的人影肩上:“帶我們打了漂亮的一場戰役,可你似乎不怎麼高興?”
戚行初停下筆,微側過身來,看着身後的組員,緩緩說道:“哈里,事情可能沒有你們想像得這麼簡單。”
“難道其中有什麼問題?”
他略一頷首,把自己筆記本上寫下的內容指給他的組員看:“僅僅和對方交鋒四個小時,大量的冗餘運算已經造成磁盤大面積碎片的累積,硬盤空間急劇縮水,如果——我想,如果octo更戀戰一些,我們可能將會在第五個小時被對手翻盤。”
“可他在第四個小時就已經被我們趕跑了,我們還差點捕捉到他的信道來源,不是嗎?”哈里不服氣地撇嘴:“作為大學生社團,能把octo逼到這種程度,這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要知道,就連五角大樓,三年來對那個魔神也是束手無策,如果沒有我們,今晚米國司法部就要淪陷了。”
行初搖搖頭,剛要再說些什麼,實驗室門外卻響起敲門聲,來者隨即便直接開門走了進來,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戚行初所在學院的院長。
這樣一個人,怎麼突然親自出現在這裏?
院長環顧一周,視線停在了戚行初身上,面帶笑意地向後者招招手:“戚行初,跟我去一趟校長辦公室。”
行初走進校長室,只見房間裏已經坐了兩個人了,一個是頭髮花白的聖迭戈大學校長,而另一個,卻出人意料。
“你來了,戚,”校長面色和悅地向他招呼道:“這位是莫德里克上將,他,正是資助你這兩年來上學資費的人。”
未作戎裝,一身筆挺西服的上將愜意地交疊着腿坐在沙發里,低沉的聲音響起在偌大的辦公室里。
“又見面了,戚行初,”他說:“你應該沒有令我失望。”
行初從校長手中接過提前一年的畢業證書,和一份米國某個空軍基地的任用合同,看了幾眼,就輕輕地合上了紙頁。
“上將倒是具備了投資家的勇氣。”
莫德里克呵地一笑,站起來跨前一步,向行初伸出右手。
“合作愉快。”
“如你所願。”
墨爾本。
房門被輕輕敲響,年幼的女孩穿着白色睡衣,黑色的髮絲柔軟地貼在臉上,一手抱着枕頭,一手藏在背後,眨着大眼睛站在門外,鄭修放下筆看向她,從鼻間輕輕“嗯?”了聲以示詢問。
“哥……”女孩抱着枕頭跑過來,撲進他懷裏:“我睡不着……”
他摸摸懷中那顆毛絨絨的小腦袋:“左手藏着什麼?”
聞言,女孩俏皮地一吐舌頭,把左手拿出來,手裏赫然是一本小書:“哥哥,講故事給我聽好嘛?”
少年眼角的線條柔和了些,接過童話書,把五歲小女孩安置到自己的床上,替她蓋上被子,接着在床沿一側坐下來,隨意地翻看了下手中讀物。
隨即,房間裏便響起了少年人娓娓的敘述。
“很久以前,小鎮上有個聰明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辛格瑞拉……新媽媽和姐姐們都喜歡欺負她,命令她每天都要把家裏的雜活全做掉才能吃飯……”
“……因為天天幹活,臉上身上總是灰朴朴的,於是大家都稱呼她為‘灰姑娘’……”
不久之後,話語聲漸漸低下來,直至歸於平靜,鄭修把妹妹抱起,無聲無息地送到了隔壁卧室的床上,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正在這時,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聽到熟悉的鈴聲,他的眼中盪起喜悅的漣漪,按下了接聽放在耳邊。
“鄭修。”彼端傳來一副非常年輕的嗓音:“讓我猜猜,你今晚在做單向函數的零知識證明吧……嗯,是不是已經做到尾聲了?”
“呵,猜錯了。”鄭修勾起嘴角,忍俊不禁的神情讓他那副總是冷着的臉龐就像冰雪乍融一樣,展露出驚人的光輝。
“我在講故事。”
“……什麼故事?”
“灰姑娘。”
自從兩年前octo用一架遙控飛機和鄭修建立了聯繫之後,兩人時常通過電話互通有無,大多數情況下是交流一些前沿的學術知識,他們都是極具天賦的聰明人物,有時候一拍即合,有時候卻又會因為不同觀點爭論不休,但是最終沒有誰會真的生氣,反而感到一種煮酒般的酣暢淋漓。
當然也不是只談論那些冷冰冰的東西,很多時候也會聊些有的沒的,有趣的事情啦、或者煩惱啦、或者一些想不明白的道理啦、甚至octo又干下什麼壞事啦……物轉星移,彼此之間因為投機,所以深刻地了解,又都是在現實生活中有些格格不入的傢伙,因此神交兩年,已然成了無話不說的密友。
“高中畢業了……大學決定了嗎,普林斯頓?”octo問。
“嗯。”
“是你的意願?”
“……”鄭修默了下,輕聲說:“無所謂,那裏挺好的。”
那頭也是一陣無言,沉默的氣氛通過電話線傳到兩端。
終於,還是octo先開口了:“你來我這裏吧。”
鄭修臉上一僵。
“鄭修,”那人鄭重地念他的名字,然後說:“我需要你。”
話音落下,又是長久的沉默,只能聽見電話那頭彼此綿長的呼吸聲,鄭修幾次張口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牆上的時鐘緩緩流淌着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嗡地震動了下,電池耗盡,自動關機了。
他緩緩地趴倒在面前的書桌上,右手的手機隨之擱在面前,他把臉埋在手臂之間,昏黃的桌燈下,只能看見少年一動不動的雙肩和脊樑。
那是一種深深的束縛感與疲憊感,多年來百般刻苦,千般兢戰,歸根結底,不過還債二字。那年華裔夫婦把男孩從孤兒院帶出來,讓他擺脫了與其他孩子搶奪粗糙的食物、骯髒的被褥和永無止境的打架互毆,他們給予了他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所以他必將遵從他們的意願而活,直到對方感到滿意。
“有些人,是沒有資格做決定的……”一道壓低了的聲音,掩埋在了交疊的臂彎里。
一九九六年,八月底,風和日麗的一天,一名年輕人拖着不算沉重的拉杆箱登上從墨爾本機場起飛的班機,他踏上舷梯返身向下方望去,一乾親友正面帶驕傲的微笑揮手相送。
鄭修向他們略一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機艙。
白雲蒼狗,地面的景色如同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牽引,幾何變換般急劇縮小,機場、市區、城市、一條橫貫的灰色大公路、再到俯瞰整片廣袤的地域,袋鼠國大片的綠色牧場與高樓林立的鋼鐵建築此消彼長地鋪展直到海岸線。
空中小姐的高跟鞋踩在絨毯上,細微的聲音幾不可聞,急速的提升過後,飛機進入平流層,客艙里響起衛星無線廣播,一段舒緩而愉快的鋼琴曲后,廣播女聲開始了緩緩的講述:
“很久以前,小鎮上有個聰明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辛格瑞拉……”
鄭修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向空姐招招手:“這是什麼台?”
後者歪了歪腦袋,臉上掛着得體的微笑:“抱歉,我也不清楚。”
話音剛落,她接了個機內線,緊接着,所有乘客都收到了一則通知:
“飛機導航設備疑似出現故障,將在位於所羅門群島上的霍尼亞拉國際機場備降。”
客艙內頓時一片議論紛紛。
乘務安撫着乘客們的情緒,另一邊廣播裏卻依然在播放着故事。
“……這天,城堡里的王子發出請帖,邀請各戶人家的女孩參加舞會,‘務必光臨’……”
“女孩們接到邀請后,個個歡欣雀躍……灰姑娘提着水桶,看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那灰朴朴的臉和衣服,傷心地哭了……”
伴隨着輕靈的女聲,海面上大片的島嶼映入眼帘,坐擁接近一千個島嶼的國度就像星辰般鋪散在海洋,然後隨着身體的前傾,島嶼逐漸放大,從一個小小的綠點、再到密切的山巒、海岸拍打的黑色礁石、再到村落、棕櫚樹、人。
觸地了,一段長長的滑行,在陌生的國度歸於平靜。鄭修隨着人群下了飛機,熱帶雨林氣候那炎熱的氣息撲面而來,迎面跑來一群當地的土著,歡快地握住他的手,嘴裏不斷地用英語重複“先生”、“太太”各種亂七八糟的稱呼,似乎也知道握手是國際禮節,為了表現善意,抓着他的手握了又握不肯放開。
混亂中不知道是誰在他脖子上掛了一串貝殼項鏈,上身的衣服被人七手八腳地扒了下來,他抱着行李箱吃力地擠出人群,回頭望去,同來的乘客有的哭爹喊娘,有些卻隨遇而安玩得高興。
他想整整衣服,卻發現自己早已光着膀子,提了提差點跟着淪陷的褲子,長吁一口氣,撥通航空公司,得到對方最快將在明天安排別的航班去往紐約的答覆,他便在附近找了家旅店住下。
大致安置下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漁船歸港的吆喝聲從遠方傳來,年輕人從行李箱裏抽出件襯衫,隨意地披上,眼角一瞥,卻見行李中露出花花綠綠的一角,他把那東西抽出來,是一本安徒生童話。
整理的時候不小心帶進去的?輕輕一翻,停留在折起的一頁上,是上次未講完的,名叫《灰姑娘》的故事。
沒有開燈,他拿着書走到陽台邊,就着皎潔的月光,隨意地翻閱起來。
“姐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了王宮,留下灰姑娘一人做着數不盡的家務……”
“……她哭得是那樣傷心,就連有人站在自己身後也沒有發現。直到那位魔術師出聲問:‘嗨,小姐,你為什麼哭呢?’……”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把他拉回了現實,他看着來電顯示,勾了勾嘴角。
“所羅門是個怎樣的地方?”
“貧窮、落後、精力過剩,”他低低地笑着說:“你真是什麼都知道。”
“因為這就是我安排的嘛。”
“你?”
“明天早上,你這裏的時間九點四十,航空公司會為你們安排一架從所羅門飛往紐約的航班,你可以乘坐它順利到達普林斯頓大學,”頓了頓,octo繼續道:“而在此之前,今晚十一點五十分,將有一艘海上運輸貨輪從這裏出發,前往香港。”
“……什麼意思?”
“鄭修,我已經給你創造了機會,最後一次機會。”對方說:“這次我想看你自己的選擇。”
“——我,會在香港停留半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