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殊途(2)
時間匆匆劃過,92年的某一天早晨,一家人享用着與往常一樣營養豐富的早餐。行初喝着熱牛奶,聽父親手拿報紙,時不時念上幾條,說說自己的見解。
“……華國的新聞啊,有個政府單位帶領團隊制定了多個建設方案的王牌工程師,被家人指為精神失常……在精神病院醫護人員前來帶走他的時候,揮刀砍死三人……嘖,後來還為此出動了警察,抓捕他的時候在他家地下室內發現了一個被囚禁的未成年人,而這個工程師也在幾天後自殺而亡……”
“天哪,囚禁未成年人?!”母親掩着嘴驚呼:“真是太可怕了,這種變態……”
“華國真是個讓人擔憂的國家……”
“我們國家也經常發生這種事吧……”
“小初以後出門也要小心……”
“呃?”行初瞪大了眼睛,茫然地接過報紙看了兩眼,隨即皺起了眉:“……後來根據調查的深入,這個名叫秦耀德的男人似乎在案發前一段日子裏就表現出了很多異常行為,比如搶劫、縱火、裸奔、跳糞坑,對母狗做奇怪的事情……”
還沒念完,手中的報紙就被家長們抽走,扔到了一邊。
事情因為遙遠的地域差距而變得無關痛癢,最多只是嘆息一聲世風日下,卻不知道故事中的主角所經歷的喜怒哀樂。
子昕失蹤以後,羅父徹夜不眠地外出尋找,而同一時間,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蒞臨了環江。
長途跋涉讓人身心疲憊,更何況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宋煜白要睡不睡地倚靠在車窗邊,飽經世事的眼睛欣賞着沿路的風景,突然,一道身影從他的視野中一閃而過,老人愣了愣,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忙指揮司機調轉車頭,攔住了那人。
他打開車門,好像不確定似地打量着面前風塵僕僕的男人,對方避無可避,無奈地先開了口:“前輩。”
“你是……mathias(神賜)?!”
短暫的相認,卻沒有更進一步的交談,代號為神賜的男人神色匆忙,謝絕了他的挽留,宋煜白的好心情卻並沒有被破壞,回到在環江置辦的老宅后,便迫不及待地向中央軍方的好友去了消息,告訴對方自己偶得了越戰英雄‘神賜’的消息。
滿腔失而復得之心的老人掛上電話,已經開始憧憬起‘神賜’回歸后的大好前景,卻不料遠在千里之外的大洋彼岸,一群間諜摘下了頭上的竊聽設備,把這一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彙報了上去。
困於地下室的男孩發出的微弱求救信號通過大哥大終於被人接收到,代號神賜的男人把抄錄著信號波形的稿紙在面前放平,剛要拿起電話操作些什麼,一聲幾不可察的碎響陡然傳來,微聲手槍的子彈帶着銳不可當的氣勢,從男人的背後當胸沒入,血色在面前的桌上炸開,彷彿一剎那被抽去了力氣般,羅父毫無防備的身體沿着桌面緩緩倒下。
剛剛拿起的電話話筒從手中滑落,被彎曲的電話線掛在桌沿,垂落着,一晃一晃,從裏面發出嘟嘟的等待撥號的忙音。他倒在地上,五官因為劇烈的疼痛而扭曲,一隻手卻努力地抬起,想要抓住那隻話筒。
兩個全副武裝的特種兵出現在屋子裏,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竟然沒有擊斃……喬治,你的射擊課需要重修了。”
“哼。”另一個發了聲鼻音,舉起黑色的槍桿,頂到了地上人的額頭中間。槍口下的瞳孔倒映着那兩張戴着頭套的人臉,凝聚着強烈的不甘和哀求。
“給我一分鐘……”
“砰——”
……
“清理現場吧。”
……
直到來年,羅子昕從秦耀德手裏脫困以後回到家中,見到的就只有空蕩蕩的佈滿灰塵的屋子。
男孩尋遍整個小鎮,四處打聽父親的下落,卻得不到任何線索,那人就像突然人間蒸發一樣,無聲無息,再也難覓行蹤。
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加上被困一年造成的心理陰影,男孩漸漸不再願意與外界交談,終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和他作伴的只有那台經過改裝后的laser電腦,因為laser電線纏繞的外形,自嘲地起了個id名“octo”——像章魚一樣……不久後學校就因為長期曠課而遣退了他,周圍的鄰里同情中夾雜着家長里短的指指點點。
姐夫梁章時常帶着吃食來接濟,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不到半個月就結束了,後來在流言蜚語中聽說是引起了女方的猜忌,已經帶着未婚妻搬到了市裡,才知道原來他羅子昕在外的名聲已經徹底被秦耀德毀了,口口相傳之下,離奇難聽的謠言比比皆是。
宋煜白聽說了羅輝“失蹤”的消息,一次特地來家中看他,帶着收留的意思,卻在看到子昕電腦上入侵官方系統的界面后,嘆息着搖頭離去。
“這個人,我沒法把他留在身邊。”
他不知道,那時候的男孩,只是試圖通過網絡,尋找父親“失蹤”的真相。
92年下半葉,生活難以為繼。是年十四歲的octo把laser完全拆解開,最核心的零部件放進背包,混在人群中坐上了離鄉的火車。
初到異地,遭遇搶劫,落得身無分文。饑寒交迫之下,聽說了一個電話抽獎節目,中獎者可以得到五百元的獎勵。沉默的少年摸摸自己的肚子,利用公共電話入侵了系統,輕而易舉地拿到了那筆獎金,換來了熱騰騰的晚餐和溫暖的一席之地。
93年的時候,戚行初按着身邊長輩們的期望,沿着既定的人生軌跡,如願考入聖迭戈加利福尼亞大學攻讀工商管理。
當時又怎能料到,入學之後不久,一場令人始料未及的不幸卻已悄然而至。
毫無預兆地,那天客戶們就這樣突然闖入家中,父親被人攔在車庫,母親躲在房間裏反鎖着哭泣,傭人在電話里語無倫次,趕回家時,迎面一群人擁上來:“他是少東家!”
“滿18歲了嗎?”
“滿了……”
“別讓他跑了!”
客戶的私密信息無端泄露,暴露於公眾面前,當然也無可避免地被他們的敵對公司捕獲,項目數據名不副實,訂單下達后卻拿不出足夠的資金,公司給不出明確解釋,事發之後,造成的損失只能自掏腰包。
交給警方立案調查,從事情爆發時隔半年才得到確切的結論——公司的信息系統遭到了黑客入侵,當時很多國家的企業、工會、甚至政府的網絡系統都有發生類似的事情,各國警方正在齊力追捕那些或那名作惡多端的黑客。
業界掀起一片恐慌浪潮,國家的網絡安全部隊也被驚動,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抓捕黑客,終於,一些蛛絲馬跡浮出了水面——
octo,黑客的名字。是的,犯下這累累罪跡的,僅此一人而已。
而確認了身份后,octo依然在逃並沒有被抓住,似乎是知道了這些公司正為了追捕他而不遺餘力地向警方提供線索或者雇傭安全專家對付自己,黑客時常去而復返,把那些安全專家們像猴子一樣戲弄一番,再把公司的信息系統攪成一團渾水後方才揚長而去。
接下來的日子,彷彿被盯上報復般,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入侵,請來的所謂安全專家們卻束手無策,損失了錢的受害客戶們不會管你“抓不到罪犯”的困境,照樣咄咄相逼要你彌補他們的損失,公司需要維持每天的正常運作,無奈之下只能拆東牆補西牆,只一年不到的時間,本來就不算大的公司規模已經縮水泰半。
萬萬想不到的是,因為不勝其擾,從小尊敬的父親竟然為了躲避纏身的債務而遠逃國外,丟下母子兩人相視愕然,無言地看着家門被催款人從外面砸開。
從此,彷彿從雲空失重墜落,從來無需擔心的生活負擔陡然落在了這個十八歲少年人的肩上,幾乎把他壓得喘不過氣,公司產業託人變賣,就像當時無數個不起眼的小公司一樣,無聲無息地轟然傾頹。
因為這一系列變故,不得不同時做着數份兼職,日夜奔波的戚行初怎麼可能不痛恨這個代號octo的黑客。而同時,另一股強烈的情緒難以抑制地湧現——為什麼沒有人能夠阻止他的罪行?
他們就像無助的羔羊一樣,被隨意地圈養在破陋的羊圈裏,只要黑客願意,沒有人能反抗,只能待宰。那時候,是多麼多麼希望有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出來,為他們支起一片保護的天空……但是最終沒有人,或許不能,或許不想,或許不敢。
認命嗎?
不,絕不!
94年10月,他通過一系列手續,以優異的成績從工管系轉入聖迭戈大學的網絡安全系,開始埋頭鑽研計算機攻防技術。
母親擔憂地問,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是不是太勉強了?
師長攔住他,你在這門學科沒有基礎,萬一學不好呢?
輔導員惋惜地勸,你如今家裏遭逢變故,可作為工管係數一數二的尖子生,靠拿全額獎學金完成學業才是唯一的方法,換了專業,你確保還能拿到獎學金?恐怕到時候就連拿到學士學位都成奢望。
行初說:“還有誰能幫助我呢?”
他說:“相信我。”
他要做的,不單單是換一個專業,聽不同的課程那麼簡單,這些用來對付擁有高超技術的黑客遠遠不夠。聖迭戈大學坐擁世界頂尖的超級計算機中心(也就是94年聖誕,凱文米特尼克入侵的地方),配備從世界各地網羅來的信息專家和最先進的設備,他將充分利用這片富饒的土壤,竭盡全身的每一分潛力,以最快的速度成長起來——成長到能夠與octo相抗衡的程度。
不久,在戚行初的學生賬戶中,突然收到一筆匿名贊助款,數額足以支持他完成大學四年的學業,不必為生活的窘迫瑣事所憂,行初驚愕之餘,努力打聽究竟是誰在危難時刻對自己伸出援手,然而校方卻對此諱莫如深,只是向他轉達了對方的一句話:
“——給你一個機會,投入全身心地去做。”
同年,鐘錶國蘇黎世,一場曠日持久的數學盛宴拉開了序幕。
偌大的會場中,記者的照相快門閃爍不斷,人聲熙攘,學術報告台上燈光璀璨,但假使稍加註意,卻能發現時不時有坐在位置上的人扭頭往一個角落望去,轉而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循着他們的視線看過去,那是會場比較靠里的一個位置,因為遠離甬道,從這裏離座需要途徑很多座位的相讓,所以來去很不方便,坐在這裏的與會者通常不被安排上去演講。
而就是這麼一個位置,如今卻坐着一個與周圍人群格格不入的角色。
那是一名異常年輕的少年人。
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剛剛開始拔高的身形看上去像是一棵勁竹,梳理整齊的棕色頭髮顯示着主人的得體從容,灰色的眼眸波瀾不驚,自始至終都微微咬着的下頷讓他俊美的面容看上去像是凝了一層寒霜。
周圍人用或驚嘆或不屑或嫉妒的眼神望着他,時不時交頭接耳,如同故意的一樣,即便被人聽去也不加以掩飾。
“他就是歷屆以來第一個受邀來到這裏的未成年人,那個澳籍華裔?”
“我看就是了……”
“真是不可思議……”
“呵,有什麼了不起的,只是來旁聽而已,根本沒有上去演講的資格……”
“也是,估計連聽都聽不懂,菲爾茲獎更是不要去想啦……”
“說到底,不過是布魯赫主席拿來宣揚自己愛才品德的工具而已……”
“嘖嘖……”
身邊前後悉悉索索,而這名少年卻像是雕塑一樣,挺直腰桿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大會持續數個小時,他就這麼一言不發地聽到了最後。
當天的大會落幕,鄭修隨着人群走出會場,冷然的臉龐微微抬起,彼時夜空渾然一色,沒有半點星光,一個接一個語笑晏晏的人與他擦肩而過,坐上各自的代步工具翩然而去。
一輛出租車停在面前,瘦瘦的中年司機用一個單音招呼了下,他微微搖頭,移開了視線。
出租車夾帶着塵煙駛離了視野,空來空往,世事人情,無根浮萍一樣。
身後傳來幼童的咯咯笑聲,他轉過身去,中年華裔夫婦把手中的三歲小孩交給了少年,就和一個頭髮半白的老學者走到一邊,雙方面帶笑意地談論着什麼,鄭修認得那老人,是數學家大會主席布魯赫。
“我可以安排他去往普林斯頓大學研修。”
“那學費?……”夫婦倆面露猶豫。
“只要那孩子給出成績,可以獲得比學費還要多的獎學金。”布魯赫面上笑着。
“真的?”
“前提是,他必須挂名成為我的學生。”
“哥……哥……”懷中的小女孩軟軟地叫着,沒有血緣關係的兄長低頭看她。
“媽咪和爹地在幹什麼?”女孩問。
“做生意。”鄭修說。
正在這時,還未散盡的人群突然響起一片喧鬧聲,他循聲望去,只見天空中十來個小黑點夾帶着電動馬達的嗡嗡聲向這邊飛來,很快那些飛行物就在繁華的霓虹燈光下顯露出原來面貌,赫然是一架架遙控小飛機,同一時間,地面上一群年輕人手中握着遙控器,一個似乎是領頭模樣的青年喊道:“就在這裏降落吧,今天的試飛很成功!”
“遙控飛機愛好者嘛……”人們見怪不怪地搖搖頭,很快就把注意力收了回來。
鄭修放下妹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臂,與此同時,一架小飛機卻“啪”地一聲直直撞到了他的懷裏,少年微微一愣,下意識地接住,四面環顧尋找飛機的主人,然而等了好一會兒,愛好者們早已結伴離去,卻始終沒有人前來把飛機從他手裏收回來。
而懷裏的電動小玩意也很快就耗盡了馬達,歸於平靜,他低頭仔細打量,發現飛機上竟然綁着一部手機。
想着或許能通過它找到聯繫人,鄭修取下手機,翻開上面的通訊簿,裏面卻只保存有一個電話號碼——
署名:octo。
數學家大會會場的街對面,一家賓館的客房內,臨街的窗戶大開着,清涼的夜風肆意地灌進房間裏,把倚窗而坐的人影髮絲吹亂,那人一條腿曲起踩在窗框上,左手臂彎抱着筆記本電腦,敲下最後一條指令。
“成功……着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