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婆婆的癖好
該做點什麼的心越是迫切,卻越是難過得緊。意料之外,黃小坡的老娘竟突然從遙遠的鄉下趕來了。黃小坡曾提過,將他孤單的老娘從農村接到城裏住,李婉卻怎麼也不同意,或許她並不賢惠,但也算善良,同在一個屋檐下,不過是彼此徒增煩惱。她這也是替老人考慮。黃小坡也深知自己老娘的脾性,思慮再三,也就沒再提。
終日裏拿着個旱煙袋吧唧吧唧的黃小坡老娘,眼睛就那麼往上一斜,李婉就心生恐懼。在李婉的心裏,無論在哪個時代,抽煙的女人至少都有些江湖氣息,或是別的什麼氣息,比如孤獨,由這孤獨衍生出來的癖性就是黃小坡老娘的嘮叨,這種嘮叨,常常令李婉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它不是一般人所理解若然,比如看不慣小輩的行為或者眼見令人生厭的東西而念叨,念叨一會兒或者偶爾念叨一下就會及時剎車。可黃小坡他老娘的這種嘮叨,是停不下的,她的念叨不分白晝與黑夜,這是一位寡婦常年獨自面對深淵似的孤獨時伸出的一種病態,她隨時將她的思想,包括她堆積如山的怨與恨,也包括她的愛,到處噴濺,以減輕她心底的重負,使她自己得以喘氣。
李婉在她舉行婚禮那段時間徹底地領教了黃小坡老娘的厲害。為著那句黃小坡的“培養感情”,李婉也體恤婆婆的不容易,因此當黃小坡叫李婉陪他老娘睡時,李婉沒有拒絕。
黃小坡老娘倒沒看李婉怎麼不順眼,但卻不時那麼盯一眼李婉,她一心就想着要煞煞眼前這女人身上的那股“邪”氣兒,替兒子治理這城裏人的“病”,她最看不得兒子在這女人面前低眉順眼的樣子,一大老爺們兒,被一娘們兒牽着鼻子走,要是傳回村裡,黃家祖先的臉都丟盡了。這次村長做為代表也來了,兩隻眼睛瞪得像銅鑼。臨出門時,村長老婆盤子一個勁兒地說:“小坡娘,好歹得收拾整齊點。你拼不過人家,人家會瞧不上的。”一聽這話,她就生氣。“你這是啥話?那是我小坡當家,她一娘們兒算個啥?還敢犟?”一句話就頂了回去。
要是村上都知道小坡是這德性,又不知該怎樣嚼舌根,她這張老臉都不知道往哪兒擱。夜裏,她盯着她,聽着她床上的動靜,見她竟睡著了,這讓她十分生氣,自己還在說話呢!這不是將老娘的臉給踩在腳下嗎?於是氣呼呼地走到她床邊,樹皮似的手擰着她的腿,她痛得嗷嗷叫,終於醒了,她又上床坐着,繼續念,還兩隻手重重地拍着床悲嘆,“不是自己的娘,不親喲。”如此幾番下來,李婉氣得快哭出聲。她黃小坡老娘就是一尊佛,李婉休想逃出她的五指山。好吧,你有你的金剛爪,我有我的鐵鎧甲,她想了個辦法——用棉花塞住耳朵,哪承想這老寡婦可不是吃素的,“俺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都還多,你休想騙俺。”硬是從李婉的左右兩隻耳朵里拔出了棉花。或許誰家的婆婆都有一個癖好,只要媳婦摸准了脈,一準就能搏得婆心。可李婉她婆婆不是凡人,她是精啊!她的癖好實在是要人命。
“媽,您老怎麼來啦?也沒打個電話好讓我去接您。”夜裏沒睡好,李婉的眼神有些飄渺恍惚。她與黃小坡之間的恩怨終歸不幹老人家的事,如此無論如何,她李婉都得該像兒媳的樣子。
“俺就不該來?這是俺兒的家,俺想啥時來就來。”硬生生地語氣讓李婉的心一縮。說著話時黃小坡老娘的眼睛裏射出一道精光,雖然她的眼睛很小且渾濁不已,但卻總能在適當的時候射出光亮,顯示出自己的威信。
“是,您老應該來的。這兒也是您的家。”李婉連忙道。
“啥也是您的家?”兩道目光精銳地射出,落在了李婉臉上。
“嗯,嗯,您瞧我,說的都是啥話。”李婉陪着不是,乾笑着說。
黃小坡她老娘輕咳了一聲,沒再說話。這當媳婦的心裏總算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黃小坡他老娘開始問起自己的兒子,李婉只得說,他有個工程,出差了。黃小坡他老娘又問兒子什麼時候回來,李婉說,這可說不準,估計也得一兩月,怎麼著也要手上的工程完工了。老娘眼裏的兩團光立即黯淡了下去,嘴裏喃喃道:“這樣久,這樣久。”“媽,您別擔心,我給催催。”李婉做勢要打電話,她婆婆立馬以手勢制止了。“你這女人也該懂事些。”李婉哭笑不得。
夜裏,黃小坡他老娘躺下又坐起,從包里拿出煙袋,裝上煙葉,自顧自地開始“吧唧吧唧”,擺出了她當婆婆的架勢。
果然,過了一會兒,嘴裏開始念了。“我小坡是個好孩子,小的時候家窮,沒吃的,我就去拔生產隊裏的蘿蔔,煮一半,剩下的一半做成蘿蔔乾放着,有一回被生產隊長給逮着了,沒辦法啊,我就坐在地上哭,生產隊長這個瓜娃子,他在一邊冷笑着說,要把我關起來,我心想,這哪能啊,我蹲小黑屋了,小坡咋辦啊?我就求啊,求啊,跪在地上磕頭,最後,這瓜娃子叫我自己抽自己耳光,拔了多少斤蘿蔔就抽多少下。我總共就拔了約摸三四斤,可這瓜娃子硬說是二十斤,要不抽二十下,要不就蹲小黑屋,關你個三天三夜,不給吃的,只給水。……老娘硬是抽了自己二十下,回到家裏,小坡看見了問怎麼回事,我說是撞的,他憋着嘴“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說,‘娘,小坡長大了,絕不讓娘受這樣的苦,到時候您老可着享福吧。’……………………哎,俺小坡爭氣呢,硬是考上了大學,進了城。說到兒子,黃小坡老娘一臉驕傲與自豪。
又是這些話,以前李婉聽着厭煩,不知怎地,今兒聽着倒生出了些情緒,對黃小坡似乎沒那麼恨了。顯然,痛苦無形中拉近了李婉和婆婆的距離,雖然各自的苦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