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決裂(下)

55決裂(下)

腦海里彷彿浮現起許多從前的片段來。

他們是差不多時間都被李家收養,李天祥是她姑父,裴美心是她姑姑,表妹李心雨卻待她格外刻薄些。

送到李家第二年,九歲,裴美心送她去學鋼琴,特意在家給她買了架鋼琴。不知那天所為何事,李心雨在房內,裴櫻在門外,手指被夾在門縫裏,六歲的李心雨恍若無人使勁將門推合上。裴櫻在門外,被夾得哭起來,手指被掣肘,使不上力,屋裏頭那人也當做未瞧見。

顧懷恩放學歸來,裴櫻倉皇回顧,眼裏涌滿了淚水,他一時忍不住幫她合力推開門。李心雨被推跌在地,也不哭喊,起身拍拍衣服,趾高氣昂又回了自己房間。

裴櫻的手足足半個月才緩慢恢復,醫生說如果程度再深一點點恐怕就此廢了,她是畫畫彈鋼琴的,李心雨大概也知道這一點吧。

其實還有很多這種事情發生,但是她都是悄悄隱忍了,從不向裴美心哭訴。

那時候她喜歡自己,為了替自己爭,屢屢與李心雨升級戰爭,然而他知道,其實她不是一個愛爭的人。

還有好多好多片段,比如十五歲那天晚上她明明離家出走即將要成功,卻因為他的勸說,又心甘情願回來了;比如每當他被李心雨欺負,她那隱藏不住的黯然神傷;他對她感情躲避逃離時,她的落寞失意。

兩個孤弱無依的少年,忍不住想要靠近,卻又不敢靠得太近。

她就像他過去那些歲月一樣,銘刻成他一生最大遺憾,他總想等自己有能力的時候能夠將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好好修補愛護。他想穿越到過去,替冬天光腳領通知書的幼小自己穿上一雙鞋,他想給中午躲避同學吞咽餿飯的自己一碗白凈米飯,他想給過去那個因為他徘徊神傷的女孩一個擁抱,他想不顧一切帶着她遠走高飛。

他想去把那個破碎的她修補完整,她不用來李家,不會愛上自己,更不用去替人頂罪,她應該好好的。好端端地成長,初中、高中、大學,要變得開朗活潑,擁有一群熱熱鬧鬧的朋友。再找個好的工作,好的愛人,生個孩子。

就算當初她真的離家出走了,哪怕做一個服務員,也應該會是個快樂自由的服務員,會擁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人生,碰見一個愛護她的好男人,可是這一切都讓他打破了。

她總是很努力企圖掌控自己的命運,她在李家受欺負不敢聲張,怕引來家庭大戰;她努力成長,想要存錢離開,可是命運卻這麼無常。

她手上的傷,他也看見了,大宇說是用碎碗破片割的,磨得傷口那樣血肉模糊,那麼深的動脈,那麼鈍的瓷片。她用了多少力氣,她花了多場時間?為什麼這一路走來,他明明是想好好補償她,卻將她護成了這個樣子?

她在監獄裏面十年都熬過來了,曾經是那麼努力生長的一株植物,為什麼會把自己折斷成這樣子?

搶救的醫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醒來,也有可能無法蘇醒,如果再也醒不來了呢?如果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呢?

他曾經那麼努力想要證明她的決定是錯的,他曾經那麼希望她能夠理解自己,他甚至陰暗地等待她的下場好來證明自己。可是看見她犯錯,看到她這樣了無生氣,他一點也不逞心如意,忽然覺得證明一切其實都沒有什麼意義。

他渴望的只是她那股生命力,那種為掌控自己命運一往無前無怨無悔的衝勁。不似他,瞻前顧後,像個木偶一般羨慕樹林裏生機勃勃的她。

他心裏翻湧起來,覺得那樣難受,恨不得那瓷片是割在自己手上。又覺得這世界真他媽的操蛋,他以為自己現在有能力了,不能左右世界,至少能夠把握自己的命運,可為什麼還是這麼無能為力?

護士敲敲門,示意他,需要繼續為患者測量各項生命體征。

顧懷恩抹乾臉上淚痕,將位置讓出來。

護士聽了一會她的心跳,裴櫻卻在這時悠悠醒轉,顧懷恩見她眼珠輕輕一轉,便湊近柔聲道:“醫生在給你做檢查。”

裴櫻睜着眼睛瞧了他好一會兒沒說話。

護士繼續替她測量,不一會兒收拾起本子,朝顧懷恩笑了一下,示意他可以了。

顧懷恩這才走過去撫摸她的頭髮,笑中帶淚:“都已經這麼大了,怎麼還那麼傻?”

裴櫻眼中忽然湧起濃重水霧,勉強扯了扯嘴角對他回應,卻又因為眼中淚水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企圖偏頭擦淚。

顧懷恩故作輕鬆道:“你已經沒事了,馬上就會好的。”

裴櫻嘴唇乾燥,微微一抿。

這時大門倏地被人踹開,顧懷恩正欲替她拭淚,被聲響驚動,不由回頭一顧,手這麼僵在半空。

門口那闖進來的男人瞧了顧懷恩一眼,又望着病床上那人,忽而勃然大怒:“她怎麼了?”

門外紛雜一隊人跟上來,到了那人身後,卻被副院長扣住,只余主治醫生和護士長。其餘各色人等,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覷,終是被副院長分散開去。

裴櫻費力睜眼,睫毛緩慢升起,朦朧淚眼虛弱地瞧着門口那雙目赤紅的人影,眼淚自鬢角滑落,她閉了閉眼,再度抬眼,彷彿用了許久才積蓄些微心神,仍然有氣無力,聲音幾不可聞:“我不想看見他。”說完側頭閉眼,不肯再言語。

顧懷恩回頭瞪着着門口那人,目光里萬語千言。

蘇正則卻兀自站立不動,急赤白臉瞧着床上那人,不明白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顧懷恩知道這人脾性混賬,也不知如何應對,僵持良久,裴櫻好似料出這狀況,轉頭緩緩對顧懷恩道:“他不走,你就帶我走吧。”

顧懷恩抬頭瞧那護士,護士搖搖頭:“這個我做不了主。”

顧懷恩一邊落淚一邊道:“你現在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暫時還需要觀察,不能出院。”

裴櫻沒有什麼力氣,不想讓人看見眼淚,卻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眼淚似小溪一般汩汩往鬢角淌。待情緒終於和緩,她睜開眼望着顧懷恩,眼裏一絲微弱的希冀似奄奄一息的燭火,隨時將要湮滅:“懷恩哥,你帶我走吧。”

顧懷恩大慟,當下再顧不得什麼,忙不迭點頭:“好,好,我帶你走。”

裴櫻微弱一笑,輸液針頭插在未受傷的手臂上,她費力撐起半邊身子,顫巍巍抬起割傷的手腕,毫不猶豫扯脫右手那根輸液管,爾後整個人又似被抽空的布偶跌倒在床上,她氣喘吁吁將目光投向顧懷恩。

顧懷恩抹着眼淚,連聲道:“我帶你回家。”他掀開被褥,小心翼翼去抱她,幾次拾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肩頭總是軟軟滑落,無力垂下,那雙胳膊連搭住他脖頸的力氣都沒有。

顧懷恩不敢再動,弓着身子臉埋進她懷裏,惶然被一股巨大的恐懼攫住,淚落如雨,竟不知如何去抱她。只覺得她似一隻支離破碎的動物,不知如何才能將她攏起來。

他用了好些力氣才剋制住自己勉強將她抱起來。

突然“轟”地一聲響,大門口一把椅子猛然被人踹到牆角,那人一臉凶神惡煞道:“把人放下!”

病房內護士尚不明外面情況,朝他走去,一邊攔着他,一邊去推他:“先生,這裏是重症監護室,請你出去。”

那男人大手一揮,將護士慣出去老遠,年輕護士一頭撞在走廊牆角,直撞得頭暈目眩,眼淚酸辣往外飈。

那人像只困獸,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顧懷恩,怒喝道:“把人放下!”

顧懷恩收回目光,小心摟着懷裏人堅定往門口走。

那人咬牙切齒擠出幾個字:“叫你把人放下!”

顧懷恩懷中人蒼白着臉,眼睫低垂,手臂軟軟垂下,臉朝他懷裏微微一側,他便毫不畏懼朝門口去。

那人又走進來,拎着那把椅子,朝病床上猛地一砸,連貫各種儀器的病床稀里嘩啦,椅子螺丁飛出來,那人臉上立刻浮現一絲血痕,他卻毫不迴避,目中隱含淚光,狂暴又蠻橫地顫抖着聲音朝顧懷恩背影發話:“不把人放下,誰都不許走!”

門口那護士忽然道:“顧醫生,快把患者放下,她又暈過去了。”

這時主治醫生和護士長再也顧不得副院長囑咐,忙跨步進來,護士長狠狠白他一眼,將他撥到一旁,拂開床上椅子,稍作清理,爾後請顧懷恩將患者平放病床,醫生迅速上前檢查患者生命狀況。

蘇正則獃獃靠牆站着,到現在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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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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