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決裂(中)

53決裂(中)

行禮完畢,村裡一眾人浩浩湯湯,敲鑼打鼓舉,舉着花圈排着長龍,將人送上了墳山。

張鵬強再在家中待了一天,說是手上工期吃緊,趕不及張醫師頭七,便要帶著兒子奔赴沿海。和尚超度念經照舊,只是委託表妹裴櫻看顧。因此,喪事一完,和大家對賬結算罷了,便帶着小浩去省城辦理轉學手續。

臨出發前,二胖家在橋頭送別小浩,二胖與小浩從小一塊玩大,還從家中商店取了件新玩具車送給小浩當臨別禮物。

張鵬強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走吧,走吧。”

二胖家打牌的閑雜人都朝這邊瞅。

兩人仍有些依依不捨。

張鵬強喊他過來:“給姑姑說再見,我們就走了。”

小浩瞧了一眼跟前朝他微笑的裴櫻。

身後的婦女們指指點點:“怎麼,要跟張鵬強走?”

“不跟着親爹,難道還跟外人?”

那婦女了悟,然又道:“不過,小浩這孩子還怪沒良心的,人好歹帶了他這麼久。”

另一人長嘆一聲:“唉。”

小浩依舊僵持在裴櫻面前,不肯同她道別。張鵬強已有些不耐煩,二胖推搡他一把,小浩不情不願扭了□子。

張鵬強喝道:“你這是什麼態度,跟姑姑說再見,快點!”

小浩死死抿着嘴,

屋內婦女邊嗑瓜子,邊朝二胖媽耳語:“喲,看不出來,小傢伙還挺記仇的!”

張鵬強臉色已黑如鍋底,正要發作,裴櫻說:“好了,好了,你們快點吧,陳大叔等你們好久了。”

二胖爸也出來當和事老,扯着小浩往張鵬強懷裏按,張鵬強無奈超裴櫻賠笑:“這死孩子,那我們就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裴櫻笑道。

頭七當日,裴櫻按照師傅要求,帶着事先準備好的紙錢紙馬房屋樓宇去墳前燒祭。

紙房扎得兩米高,脆竹搭就骨架,外麵糊着五顏六色的棉紙。周圍堆着引火的草把,待火一點燃,為首的大和尚便領着身穿法衣的徒弟開始為亡靈超度。

蒼山莽莽,殘陽如血點亮天際,乾燥的脆竹棉紙極易燃燒,濃煙滾滾騰上雲霄,衝天的火光在墳山上熊熊燃起。燒透的棉紙也不化為灰燼,因質地輕薄,竟隨着火勢濃煙化作無數小塊黑燼猶如精靈,紛紛揚揚,漫天飛舞。

裴櫻望着那飄零的黑灰出神。

待灰燼熄滅,時候也已不早,村裡來幫忙的人挖土掩埋了余灰,替師傅們收拾好物事,都不願在這陰森森的墳山上多待,一個接一個逃下山去。

大和尚跟着徒弟下山,走出幾步,不放心回望,見村裡人不搭理裴櫻,她仍舊跪坐在新墳前。

和尚囑咐徒弟下山,折身回來。

和尚合掌對裴櫻行禮:“天色已晚,施主還是隨同我一道下山吧。”

裴櫻猶如做夢一般望着和尚,忽而誠摯道:“大師,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關心你,愛護你,你在乎的也永遠得不到,那還應該活下去嗎?”

“阿彌陀佛,人死不能復生,施主不可太過沉溺,請節哀順變。”

裴櫻懇切道:“大師,可我困囿於此,無法解脫。”

和尚雙手合什:“執着境界,便生障礙,而有生滅得失之心。得時害怕失去,失時想要再得,自心無明,憂悲苦惱,一念一念苦,一刻一刻苦,一時一時苦,一日一日苦,一月一月苦,一年一年苦,一生一生苦,生生世世苦,輪迴不停,永無止息,身處地獄,萬劫不能脫離!”

“求大事明示!”

和尚又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脫離貪嗔,圓滿自足。”

省城。

自那日裴櫻婚宴中途離場,何文軒似終於想明白,說什麼也不肯聽從家人再聯繫裴櫻。歐陽菲本已絕望,誰知絕處逢生,見何文軒來尋自己,還以為他為自己逃婚,當下感動不已。二人廝混數日,何家無顏面再聯繫裴櫻。且兼李天祥一家人莫名其妙失蹤,建材城都傳言他是出去躲事,已經偷渡到越南,裴櫻不聯絡他們,便乾脆將婚事作罷。

歐陽菲到底內心有愧,且何裴婚事在親朋好友中到底發過帖子眾所周知,就算婚事告吹終應兩廂說清。幾日後歐陽菲隨同何文軒上省城來尋裴櫻,本是想賠罪解釋,卻發現她電話打不通。又跑到醫院來找人,豈料不僅人去樓空,還聽說起一樁駭人聽聞的新聞。

張醫師竟然在醫院跳樓自殺了,但是具體內情護士卻不便過多透露。醫院裏死了人,這種事不管是自殺還是醫療事故,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大家都默契地不肯多講。

歐陽菲只得找到顧懷恩,顧懷恩也是才從國外回來,他最近出國參加一個學會會議,回來才聽說這件事。具體情形,還是負責病房的護士給他們說起。

當日像是手術費不夠,原已安排好的手術都被取消了,張醫師鬱悶難消,誰知卻又聽人說外甥女為了替他籌措手術費,已委身一個五六十歲的農村暴發戶。那個傳遞消息的男人從張醫師房內出來后,張醫師留下遺書,聲稱無顏再見外甥女亦不願再拖累她,竟去天台尋了短見。

那外甥女也不知到底陪人睡完沒有,半夜三更被護士叫過來,哭得不成人型。第二日便把人運回了村裡,護士們傳說起來,都嘆人間疾苦不可預測,也不曾輕視於她,反個個唏噓不已。

“傳遞消息的男人”,歐陽菲聽描述,心裏斷定是蘇正則無疑。又聽何家說的那些李家變故,都想不到,短短几日,裴櫻竟遭逢如此巨變,二人卻不聞不問,頓時都覺甚為羞愧。

歐陽菲立刻催着何文軒驅車一同趕往上牛村。

而顧懷恩卻被文君絆住腳步,文君像在生氣,不肯放他去。

“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我拿真心待你,你摸着良心問問,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

“你說得對,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沒有惻隱之心。她現在雖然跟我沒什麼關係了,但是有些人,就像是回憶,雖然不能重來,但永遠抹不去,像小時候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現在想起來還會很痛。我和她不會再有可能了,但是她就是我過去的一部分,那時候她待我也很好,是我辜負了她,發生這樣大的事,不去看一眼,我於心不安。”

文君雙眼盈滿眼淚,低泣一聲:“看一眼又能怎樣,你不能總是待在回憶里生活。”

顧懷恩嘆息着將她摟進懷裏,一邊溫柔撫摸她的頭髮,一邊哽咽道:“你可能不知道,她姑姑家,賣房賣店,轉讓公司,全家人都不見了。她這一次,走投無路了,我得幫幫她,你讓我去看看好不好?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文君不置可否,只是捶着他,爾後伏在他肩頭嗚嗚大哭,良久才嗚咽道:“你保證最後一次?”

顧懷恩不由收緊了手臂,低低地嗯了聲。

晚上七點,上牛村。

王萬才在家吃過晚飯,有人匆匆忙忙進到院子裏來找他。

是村裡陳大叔,他負責那日喪事的會計工作,卻出了點小問題,今日才想起來,還需退補張家一筆押金。數額不是特別大,但是鄉人們淳樸,這種白喜事若在金錢上遭人詬病那便是讓人戳脊梁骨的事,當下急急忙忙扯了王萬才做中人,去張家退款補賬。

二人沿着馬路走來,馬路盡頭的張家老屋,掩映在大樹下,一片漆黑。天空幽蘭,田裏已起了霧靄,房子被影影重重的霧霾包裹,竟有些飄虛的陰森,想起這日是張醫師頭七,總覺得甚為詭異,不由頭皮發麻,寒意頓生。

王萬才身量高大,陽氣足,氣場正,渾然不覺朝那房子走去。

敲了敲門,無人應答。

因屋門未關,王萬才推門進去,老房子內黑黢黢地,陰暗幽森,叫人心有餘悸。

王萬才也有些摸不着底,喊了幾聲,未見應答,忙退出來去橋頭問二胖家。二胖媽道,從她上山燒紙屋就沒瞧見她回來過,王萬才又領了陳大叔出來。

山上燒紙屋,怕引起山火,事前王萬才安排了好些人跟着去。此時問起來,卻個個說不清,落到最後推脫不過才有人道:“我下來的時候好像瞧她還在山上。”

王萬才大怒:“大晚上的,一個大活人叫你們扔墳山上,出了事看你們怎麼交代。”

因聽了村裡不良傳言,這些人被王萬才訓斥,個個心懷憤懣,眼色不馴。

王萬才冷哼一聲:“我曉得你們聽了不少些閑言碎語,不過,人生在世,有幾個人是完滿的?你們摸着良心說說,這輩子就沒做過見不得人的虧心事?”

陳大叔抽着煙袋鍋子,吐出一口煙圈:“萬才,我看,還是趕緊找幾個人上山看看吧。”

王萬才在村裡速來有些威望,下午那幾個上山幫忙的人聽了陳大叔話,也不好駁什麼,找手電的找手電,打火把的大火把,一行四五人由王萬才帶着往村外的墳山尋去。

份上立在村口,山腳已立滿了老墳,只容一條小路掩映在長長的茅草里。因前些日子的喪事,路邊的茅草已被踩倒了許多,一行人舉着火把沿着墳堆中央的小路逶迤向上。

遠遠地瞧見高高茅草中間一塊平整空地,空地上一個隆起的黃土新墳,墳邊插着各色鮮艷花圈,插不下地便堆在墳旁,那紙花圈底下躺着團模糊的灰白影子。

王萬才招呼火把湊近些,大宇舉着火把應聲上來,繞是他年輕力壯,此刻也被嚇得魂不附體。

那女人披麻戴孝,躺在墳邊,長發驚醒動魄流瀉一地,身下一灘血跡,有些滲進泥土裏已凝固,新冒出來的血漿變成了紫紅色。血跡上的人面色蒼白,雙目緊閉,不知有無生息。一塊破碗瓷片沾滿血漿落在一旁,腕上被割得稀爛的,上頭全是半凝固的紫紅色血漿,仍有血液不斷往外涌,情形看起來十分詭異。

王萬才心頭一凜,終是自持身份,壯着膽子顫着手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這才如釋重負,趕忙撕了條衣襟將她腕上傷口死死扎住,叫人趕緊抱下去送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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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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