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決裂(上)

52決裂(上)

那廂,裴櫻從“省長樓”里出來,沿着馬路暴走,一直走到鬧市區。慢慢有些虛脫,像是一場鬧劇耗費了所有心力。明明穿得那樣華麗喜慶,心卻像是荒蕪冰原,冷冷的風從原上呼嘯吹來,惶然落魄,不知去向何方。她在城裏失了魂一般,暴走數小時,最後竟然回到了省大家屬院的小區。

她坐在李家小樓的馬路牙子上,怔怔地瞧着二樓大開的窗戶出神。小樓易主,新房主清理舊傢具,門窗打開,窗帘卻還未及卸下,被穿堂風吹得打在牆上撲撲作響。

裴櫻滿心寥落,不知裴美心去了哪裏。

今日婚宴,她忙得只在晨起喝了一碗粥,從中午到現在滴水未進,不由有些頭暈眼花,金星直冒。

身上什麼力氣也沒有,心裏空空落落地異常難受,不覺落下淚來。

腦子裏只有一個委屈的想法,姑姑到底去哪了,為什麼連個電話不打就不見了。

何文婷說李家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走得這樣匆忙,也許真有難言之隱,日後也會再來找自己吧。

那麼,為什麼還會委屈?

腦子裏縈繞着那人的話語:“……班主任都叫你給殺了……”

想着那條短訊:“濱江大酒店,晚上七點,2o9。”

一會兒又變成陳巍的聲音:“你們高中死的那個班主任,是他的親生母親。”

又記起當時他說過:“你這個樣子,誰相信你能殺人?”

此時想起從前,像隔了山海那麼遙遠,這會兒回頭看,心裏異常酸軟,其實那些從前都是做不得準的。

她心裏像堵着塊絨布,毛毛的,慌慌的,滿滿當當,讓她喘不上氣,想哭,卻又不知如何放肆。過往行人那樣多,個個爭着往她身上禮服瞧,她也渾不在意,竟這麼坐到月掛中天。

手機忽閃忽閃響個不停,都是同一人打來,大概是在追究她為什麼不去酒店。

何家卻不見任何動靜。

拋下滿堂賓客這麼跑出來,何家也不找她。或許人家鬆了一口氣,不用娶她這個殺人犯了。

又或許,她沒去那個酒店,蘇正則已將照片發給了何家。

那麼她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呢?姑姑不見了,何家不會再要她,沒有錢舅舅不能做手術,小浩的學費也成問題,上牛村她又回不去。怎麼辦呢?

蘇正則電話依舊響個不停。

裴櫻瞧着那閃動的號碼,悲傷似潮水般一波一波湧上來衝擊着她,拍打着她,心臟一抽一抽地疼。

她抱膝,額頭抵着膝蓋坐着。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又響起來,號碼終於換了,是醫院打來,她平復情緒接起來,電話那頭人只說了幾句,她剋制許久的眼淚瞬間似決堤的洪水洶湧噴出。

她握着手機,身子踉蹌,歪坐在地,像失去支撐委頓下去的布娃娃。

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電話那頭人員終於耐着性子安撫幾句,才叫她趕緊過來一趟。

裴櫻像被抽空,卻仍強打精神,抹乾眼淚,顫巍巍起身叫了車往醫院去。

蘇正則躺在酒店地板上,身旁照例散落着煙蒂酒瓶。

手機扔在一旁,那人電話已打不通,屏幕卻兀自閃動不停,很多人都在找他。

治喪委員會,孫成憲,陳巍,王潔瑜,楊**……

他兩天水米未進,又喝多了酒,胃裏絞着疼,他卻顧不上,一邊昏昏地疼,一邊想着,那人是不是去結婚了。

躺了沒多久,電話又瘋狂響起來,他已有些累了,扯過來欲關機,卻瞧見裴櫻的名字。

他顫抖着滑動接聽,手機彼端傳來裴櫻劇烈紊亂的喘息像是才哭過:“蘇正則,你這個混蛋,你媽媽不是我殺的。”說完電話便斷了。

蘇正則再撥過去,電話已關機,他執着手機像是被人兜頭打懵的木偶。

兩天後,上牛村。

上牛村村口馬路旁支着個靈棚,靈棚中央停着一停靈柩,靈柩後頭白底黑字寫着個大大的“奠”字,棚前升起白色的充氣祭奠牌坊,頂上貼着白色橫幅“沉痛悼念”兩旁書寫着“一世勤勞傳佳風,終身簡樸留典範”。

棚內擺着不少花圈輓聯挽幛。

價格兒童好奇又膽怯地朝着靈棚內探頭探腦,有膽子大的已試探着走近,卻未及至跟前又飛快地掠過去,繼而藏在棚外推推搡搡其他小朋友。

時間一長,膽子大的開始朝支着蓋的棺木裏頭瞧。

按照上牛村的老規矩,死在外頭的人,運回來辦白喜事,靈柩也不能進祖祠堂,只能停柩在村口的馬路坪前。

唯余小浩一人坐在棚內,時不時木然地望幾眼不敢靠近他的小朋友。

屋外的各路人馬已經忙活開了,王萬才吩咐人去請和尚、廚師、樂隊,又派發款項着採購人員去購置白喜事各色物品,隨後大宇領着鄰村去山上挖墳的壯年向王萬才報道。

待下午時分,採購菜品人物已開着三輪車回來,男人們幫着將菜筐搬下車,陳大叔再開車去鎮上運,婦女們已三三兩兩承接了那幾框蔬菜,拎着借來的大盆去井邊擇菜洗涮。

由於上牛村地處偏僻,醫務人員缺乏,張醫師生前經常半夜三更被人叫去看診,十里八鄉地,有時候不通路大晚上還需翻山越嶺。村人們感念張醫師醫德人品,送來不少輓聯花圈。

婦女們各自搬着家中大澡盆過來洗涮菜蔬,一邊忙活一邊道:“聽說張鵬強要回來?”

婦女二道:“找到啦?不聽人說在工地偷材料去賣讓人打殘了腿么?”

“昨天晚上聽王萬才的意思,像是找着人了,火車票都扯了,今明兩天看哪天進屋。”

“唉,那也是個敗家子,指望不上,喪葬費還是得村委出錢。”

“我聽說他這回改了,腿斷了后也不賭了。在做貼瓷工,我屋裏頭人講,他瓷磚貼得好,平整熨帖,嚴絲合縫,那邊老闆都搶着要,工資不低呢。”

“唉,早點醒事多好,現在老父也沒了。”

“要我說,要不是跟着那個外甥女去了省城,在家裏養着,不定去得這麼快。我聽人說,手術都安排好了,自己卻想不開。那麼高的樓,跳下來,剛運回來的時候,我們家那個都不敢看……都是那個姓裴的,真是個喪門星……”

“唉,快別說了,當心讓人聽見。”

“聽見又怎麼了,有人敢做還不讓人說?我就說,殺人犯果然不是好東西,長得一副狐媚樣,沒聽見電視裏頭說,紅顏禍水。她姓裴的就算來了,當著她的面,我也送她這麼一句話,她自己做人不檢點,連累一屋人。張醫師真是命苦。”

“唉,張醫師倒是個好人,一輩子沒和人紅過臉,可憐啊!”

另一個婦女突然神秘兮兮道:“噯,你們聽說了嗎,張醫師死的時候留了遺書,像是和那姓裴的有些瓜葛。”

“什麼遺書,說什麼了?”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像是姓裴的跟康東明有點什麼。”那婦人慾言又止,一雙眼睛卻笑得狡黠曖昧,滿臉意味深長。

“她不是被康家退婚了嗎?怎麼又和康東明扯上關係?”

那婦人一臉猥瑣,笑得花枝亂顫:“你們還不明白,康家那個小兒子不能人道,康老頭枯木逢春。”

那婦人啐一口:“傷風敗俗!”

不多時,這番精神已經傳遍了整個上牛村,連當著小浩都有人大放厥詞。

裴櫻穿着孝衣坐在屋內,時而被王萬才支使帶領小浩迎接鄰村送挽幛的賓客。

張鵬強是第二天早晨才到上牛村的,在鎮上租了個摩托車,還沒進屋,已經聽說了不少父親自殺始末。他這些年混事做了不少,和表妹多年不見,聽了前半截,又愧疚又感激,聽了後半截又覺得憤懣無處發泄,最後都化作了無可奈何。

兄妹二人相見也無甚可說,張鵬強甚至有些冷淡,小浩與父親多年未見,乍然相逢,有些怯生,被人推了一把,張鵬強這才一瘸一拐摟過他肩頭,撫摸着他的頭頂。

小浩壓抑許久的悲痛突然被父親寵溺動作引得嚎啕大哭。

張鵬強一邊拍拍他,一邊走開去給各色工作人員敬煙寒暄,不一會兒又着人去廟裏請和尚來做超度道場。

不知是真賺了些錢,還是出於對老父的愧疚,張鵬強請了師傅做法事,一連超度七天,又買了紙馬紙人金元寶樓房,排場鬧得很大。

按照本地風俗,出殯前一日,親友們必須輪番待在靈堂為逝者守夜,以陪伴死者靈魂最後一夜寄託哀思。裴櫻和小浩穿着孝衣守在靈堂里,張鵬強四處應酬,按道理小浩年紀小守到半夜便可去休息。但小浩倔強,不肯去,非獃獃坐着。和尚們在一旁念着超度經文,其餘賓客多數陪伴着,權當送張醫師最後一程。

這幾日太過勞頓,下半夜小浩便有些支撐不住,上下眼皮不停打架,裴櫻張鵬強勸他去睡覺也不肯,凌晨三點,終於趴在一旁條凳上睡著了。張鵬強去別處準備翌日出殯的各項事宜,裴櫻不敢驚動小浩,便脫下孝衣先給他搭着,怕他凍着,起身又去房裏尋毯子。

剛回來,卻見小浩已經醒來,繼續端坐着。她的那件孝衣,卻扔在跟前燒紙錢的火盆里。其餘各色人等大約也是守了一晚,有些疲累,兼之人員紛雜,事項繁複,也無人注意。

裴櫻撿出那件衣服,已燒去半截,沒說什麼,將那衣服團了團扔進了角落垃圾堆,回裏屋扯那白麻布再給自己胡亂裁了件孝服。

再過了一個小時,小浩又趴在凳上睡著了。

大宇經過的時候,彎腰將他端起來,隨意撿了個房間安置在床上。

第二天出殯前,小浩都未醒。

為了今日出殯上山,早餐開飯很早,裴櫻見小浩未醒。特意到廚房用碗盛了碗小湯圓端去他房裏,擱在八仙桌上,待他醒來好吃。

眼看各項工作預備妥當,出殯前,親人須對逝者行磕頭敬酒送終禮,裴櫻去小浩房內尋他。床上已然空空如也,房屋中央地板上躺着幾片碎瓷片,圓滾滾的瑩潤湯圓間或點綴其間,湯湯水水灑了一地。

裴櫻怔了怔,這才彎腰去收拾那些破瓷片。

靈堂前,人們等到了小浩卻不見了裴櫻,已經有些不耐煩,陳大叔自告奮勇來尋她。跑了幾個屋子,見她蹲在廂房裏收拾破碗,不由喊道:“裴姑娘,你怎麼還在這裏?”

裴櫻垂頭,陳大叔瞧見她急着抹淚,手上卻又在滴血,便道:“怎麼?割到手了?”

裴櫻忙起身,背着手在身後拭了拭,哽咽道:“沒事,就是剛剛不小心打碎了個碗。”

“唉,破碗就別管了,手不要緊的話還是快去頭前吧,就等你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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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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