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掙扎與覺醒
一口氣跑到大路上，年小春仍然驚魂未定。夜間，空曠的馬路上沒有半個人影，只是偶爾有大貨車疾馳而過，他卻感覺到了一絲活人的氣息，如同從恐怖的沼澤里逃出生天一樣。
反覆回頭看了許多遍，確認他們沒有跟上來，他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照理說能夠平安地逃出來，他應該慶幸才對。可是當恐懼退卻之後，整個心一下子變得空洞起來，就好像失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似的，心裏空落落的，難受得要命。
他試圖找借口安慰自己，難受是因為捨不得那幾塊田地，捨不得那種山水田園般的愜意生活。
須臾，他又覺得這些借口十分可笑。真正的原因他心裏明白，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
失魂落魄地走到公車站，公車早已收了班。先前走得太慌忙，他出來的時候什麼也沒帶，除了褲兜里的一把零錢，他現在真的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了。
所有的家當都留在農場裏，包括身份證、銀行卡等等重要的東西，他都不打算要了，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離開，他不可能再次返回去。
不管不顧地在站牌前席地而坐，身心皆感到疲憊不堪的他，沒過多久，竟然沉沉地睡了過去。
……
清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年小春被一陣腳步聲驚醒，睜眼一看，原來是幾個來乘車的乘客。那些人的視線在他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有疑惑、有漠然，隨後又移到別處。
年小春苦笑了一下，靠着站牌睡了一覺，這處境真是有夠落魄的，肯定被人當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站起身，打算活動一下身體，在露天下睡了幾個小時，醒來后只覺得冷得不行。
剛伸了一個懶腰，他便驚訝地發現，身邊居然放着一個行李箱，陳舊的款式，一看就是用過許多年的樣子，那是他的行李箱。不用猜他就知道這一定是徐霽送過來的，悄悄地放下，悄悄地走，從沒想過去驚動他，這似乎證明着他們之間不再有任何瓜葛。
打開行李箱檢查了一遍，東西果然是齊全的，顯然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越想，心裏就越失落。年小春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何必為了幾個妖怪悶悶不樂，目前要做的就是儘快忘記這個荒唐的經歷，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去。
正巧這時一輛公車緩緩靠站停下，他提起行李箱，帶着一股決絕的意味迅速走上了車。
而就在他上車后，兩個人影從站牌后漸漸顯現出來，望着遠去的公車，臉上皆是一派沉靜之色。
良久，身着一襲靛青色衣裳的那個扭頭看了看身邊的人，輕輕地開口。
“人都走了，你現在可以死心了吧？”
“嗯。”被問話的，微垂眼睫，低嘆一聲，“就是，不放心。”
“不放心就把他追回來啊！”
“算了，我不想逼他。”
話音未落，身影已然消失不見，宛若從來沒有在此出現過一般。
……
年小春拖着行李來到了原來的房東家門口，在這個城市裏他認識的人不多，一時也沒地方可去，想來想去大概只有這裏才能供他暫時落個腳。心裏不由泛起了一圈圈酸楚的漣漪，好像兜兜轉轉了一大圈，最終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當初剛踏入社會的迷茫狀態，始終找不到那片屬於自己的棲息地。
房東見他回來了，表示十分詫異，不過並沒有過問太多，只是笑着打趣，你又把工作弄丟了？
他也笑着附和，是啊，估計被衰神附體了，從沒有一份工作能幹滿一年。
房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最後把天台上搭蓋的一間小屋租給了他。
在市中心很難租到房子，先前他搬出去后，他住的那間房很快便租出去了，現在有間小屋給他住已經算是不錯了。好在他也不挑三揀四，拿着行李就住了進去。
把家裏收拾了一遍，年小春去附近的超市買了一些生活必備品。頭一天夜裏沒休息好，他現在明明累得要命，卻不想讓自己閑下來，一把抓起門鑰匙走出了家門。或許忙碌一點，才不會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坐車來到人才市場，他打算找一份靠譜的工作，工資待遇什麼的，他懶得去計較了，之前那麼好的待遇，不是照樣沒拿到錢么？如此看來，天上果然是不會掉餡餅的。
在場內逛了一圈，他走到了一家四星級酒店的招聘台前，恭恭敬敬地遞上了自己的簡歷。
這家酒店大概新開不久，招聘崗位很多，從大堂經理到領班再到客房服務員，足足要招五十多人。他原來曾在酒店裏打過工，對酒店的日常工作流程很熟悉，應聘當個服務生應該不是件難事。
面試官看了下他的簡歷，連忙抬起頭來，面露驚喜之色。
“年小春，真的是你！”
當看清楚對方的樣貌后，他也大吃了一驚，“顧恆？！”
“嗯，是我是我！”
名叫顧恆的男人看上去很開心，站起身照着他的肩膀擂了一拳，“臭小子，你還沒忘記我啊！”
男人的大嗓門引來了其他幾個面試官的注目，年小春好笑地看着他，小聲提醒，“你別這麼激動，快坐下，我們繼續面試吧。”
“咳，好久沒見到你，確實興奮了點兒。”顧恆不好意思地摸頭，乖乖地坐回到座位上，把他的簡歷收好，沖他咧嘴一笑，“你那麼能幹，原來也在酒店裏做過，還需要面什麼試啊，回家等電話上班就行了。”
“哦。”年小春心裏感激，卻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對方的熱情，令他有些不適應。畢竟好多年沒見了，再見面時彷彿變得很陌生。
“你等會兒沒什麼事吧？”顧恆問道，見他搖頭了又說，“好久不見，我們找個地方聚聚唄？你先在這兒隨便逛逛，等招聘會結束了，我們再一起出去。”
“行，我就在門口等你。”
“好的，我忙完了就來找你。”
年小春走到門口，找位置坐下，發現顧恆的目光望過來，朝他淡淡一笑。算算時間，他們已經有三年沒見過面了，當初在同一個酒店裏打工，他做後勤，顧恆做餐飲。本不是一個部門，但兩人性格相投，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顧恆比他早工作幾年，對他一直都很照顧，後來他不做了，臨走的時候，最捨不得就是這個朋友。可現代人的生活是忙碌的，有了新的工作，接觸了新的面孔，原來關係再好的朋友也會慢慢變得疏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特別像他們這種外來打工者，每天想的都是該怎麼在這個殘酷的城市中生存下去，根本沒有那麼多的閒情逸緻去做別的事情，就連朋友聚會，也顯得十分奢侈，如果不是偶然遇見，也許永遠不會再見。
三年不見，顧恆的變化很大，成熟了，發奮了，但性格還是老樣子，直接、熱情、大大咧咧。三年前他還是個小員工，現在卻能當上面試官，說明他在這家酒店裏肯定有點小職權。
年小春突然感慨不已，別人都是越混越好，而他努力拚搏了這麼多年還在原地打轉。
這個社會就是這麼現實，平凡的人，要什麼沒什麼，不是付出就有回報，不是想要就能得到。那些美夢最終會被現實喚醒，而否極泰來，只是少數。等夢醒了，人也老了。
可是不努力、不奮鬥，又該做些什麼？
年小春笑了笑，與其在這裏顧影自憐，還不如好好想一想今後的路該怎麼走。
“喂，在想什麼呢？”
腦袋突然被敲了一下，年小春抬起頭便看到了一張燦爛的笑臉，是顧恆。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心情頓時變好了許多，年小春站起身笑說：“你忙完了？”
“招聘會快結束了，基本上也沒什麼事了，剩下的留給其他人去做，反正我今天只是來做替工的。”顧恆狡黠地眨了下眼睛，猛地伸手摟住年小春的肩膀，擁着他往外走。
“小春，你好像沒怎麼變啊，動不動就發獃，總是心事重重的。”
“有嗎？”
“有！我觀察了你多久，你就發了多久的呆。”
“呵呵，還好吧。”
“切，連撒個謊都不會。”
……
兩人邊走邊聊，顧恆性子豪爽，直接把年小春帶到了一家時尚餐廳里，然後噼里啪啦地點了五六個特色菜，準備請他飽吃一頓。
年小春有點受寵若驚，一個勁地勸他別點這麼多菜，免得吃不完就浪費了。
哪知道他大氣地一揮手說：“哥們現在混得不錯，不用替我省錢，你儘管吃就行了。”
原來和自己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的朋友日子過好了，年小春替他感到開心，忍不住問：“這些年你一直都在酒店裏做事么？”
“嗯，最開始在餐廳里打雜，後來慢慢學着做採購，等業務熟了，人緣廣了，就跳槽到這家新開的酒店裏了。老闆對我還不錯，給了個小官讓我當，還是負責採購，只不過手下有幾個人可以隨便使喚。”
顧恆在說這番話時，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自信的丰采。年小春看了很羨慕，也很受鼓舞，有志者事竟成，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小春，你呢？你這幾年在做什麼？”
“還不是到處打工，換了好幾份工作了，就像中了魔咒似的，每次準備好好乾的時候，就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干不下去。”說到這裏，年小春垂下頭，眼神不自覺地黯淡下來，他又想起了那家農場，想起了那幾隻妖怪。曾經以為他們會是他一輩子的依靠，可轉眼間卻成了過眼雲煙，到如今，只能感嘆世事無常。
顧恆靜靜地看着他，細碎的劉海掩蓋了他的眸，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明顯地感受到他的情緒有些低落。為了讓他開心，忙連拍胸脯保證，“過去的事兒就別再想了，你跟着我做採購吧，我手下正好缺人。我今天把話丟在這裏，只要你想幹下去，我絕對不會讓你失去這份工作。”
年小春抬起眼，看到的就是顧恆這副信心爆棚的樣子，不禁噗的一笑，“行啊，上面有人罩着，不幹是傻子。”
“那就這麼說定了，明天早上我給你打電話，然後帶你去辦入職手續。”
“好的。”
這麼快就找到了新工作，而且看上去還很靠譜，年小春感到蠻欣慰的，正想說幾句感激的話，卻聽到顧恆問道：“小春，你處對象了么？”
話題轉變得太突然，年小春愣了一下，隨即開玩笑地說：“沒有，談戀愛要花錢的，我連自己都養不活，哪有閑錢養女朋友。”
“哦！”顧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年小春順着這個話題反過來問他，“那你呢？有女朋友么？”
“……”顧恆詫異地看着他，直到看見他投來疑惑的目光，才無奈地嘆氣，“真不知道你是故意的還是忘記了，我記得我原來好像對你說過我不喜歡女人的，你應該問我有沒有男朋友。”
經他這麼一提醒，年小春猛然想起來他的確說過這番話，只是當時隨便提了兩句，年小春一直半信半疑地以為他在和自己開玩笑，也就沒把這件事情記在心裏。
“呵呵……”年小春抱歉地傻笑，大概是受徐霽的影響太深，只要是接不上話的時候，呵呵笑能有效地化解內心的尷尬。
顧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看來你根本沒把我的事放在心上，這麼多年了，也不打個電話問候一聲，虧我還總擔心你過得好不好。你倒是狠心，換了工作就和原來的同事斷了個一乾二淨，手機號換了，家也搬了，想找你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找。”
聽了這話，年小春發覺自己挺混蛋的。要說他冷漠，那倒不至於，只是他不會輕易地對朋友投入太多的感情，特別還是一些關係不咸不淡的舊同事。他原以為自己是個重感情的人，可是顧恆這個好朋友不照樣被他忘在了腦後？也許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得越久，心腸會不自覺地變得越來越硬。那幾隻妖怪對他那麼好，結果他還是扔下他們跑了。年小春好像一下子把自己看透了，其實他很自私很無情。知道徐霽他們是妖怪后，他首先擔心的是自己的安危，接着便一門心思地想着逃離，卻從來不曾念及他們的好，即使徐霽攆走野豬救了他，之後又給他送來了行李，他仍舊想要離開那個地方，沒有絲毫留戀之意。而顧恆的這番話把他徹底地點醒了，如果徐霽他們想要害他，以他們的能力早就把他害了，何必還把他當成家人一般依賴着。他不由得回想起昨晚的情景，就像幻燈片一樣在腦海里一幕幕的閃現，最後定格在徐霽那落寞的背影上，胸口忽然一陣揪心的痛，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情。
哎，年小春幽幽嘆氣，意識到了又能怎樣，反正是回不去了。
見他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顧恆不滿地敲了敲桌子，“喂，你能不能尊重我一點？哪有人會像你這樣，和朋友聊天的時候說著說著就走神了。”
思緒被拉了回來，年小春自嘲地笑了笑，“你啊，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正在自我反省呢。”
顧恆樂了，“用不着你自我反省，以後多給我打電話就行。”
“嗯，你的號碼是什麼，我記一下。”年小春一邊問一邊掏手機。
“沒變，還是原來的號碼。”
年小春撓頭，“我忘了……”
顧恆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接着報出一串號碼，末了叮囑一句，“這回別忘了！”
“知道了，我存好了，現在就給你打一個。”年小春撥通他的手機號碼，聽到他褲兜里傳出一陣鈴聲才掛斷，隨後問道，“這麼多年你怎麼沒換手機號啊？現在的人隔三岔五就在換號碼，像你這麼戀舊的人，真的蠻稀奇。”
“不換還不因為……”話音一頓，顧恆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一直等着你打電話過來唄。”
年小春稍稍一驚，說他敏感也好，自作多情也罷，他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乾笑兩聲，便不再作聲。氣氛陡然變得詭異起來，為了終止這個話題，他把頭扭向一邊，假裝很認真地看着玻璃窗外過往的行人，卻無意中瞥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從他眼前一閃而過。
雖然沒看清楚，但他卻認得那高高的個子，好像是徐霽。
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不止，他立刻推開窗戶，將整個上身探出窗外，四處搜尋着那個身影。
可是除了看到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放眼望去，哪還有徐霽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