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淮河上暗許 錫蘭城邊借宿

第九章 秦淮河上暗許 錫蘭城邊借宿

江南,長江江岸。

江南多雨,此時已近深秋,霏雨淅淅,煙鎖濛濛。偌大江面為雨霧籠罩,模糊,分明,淡淡。

段江南獨立江頭,望長江南去,江水東流。又彷彿無邊落木蕭蕭而下,卻不盡長江滾滾奔來。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自前些日子奪下那江南武林盟主以來,段江南少見地單獨站立在這江頭思考。如今雖已雄踞一方,心中愁悶卻並不如何減少,相反倒是日漸增多。復國大業困難重重,眼下江湖又風雨欲來。身處當局,冷暖自知。他不知曉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或許說,他還能撐多久?

前一陣子,朝廷猛烈掃蕩,刀鋒直指江南。長江九曲塢在這風口浪尖當口,自是損失嚴重。有道是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些年長江九曲塢多與朝廷作對,對社會造成惡劣影響,被大力清剿也在情理之中。好在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倒也沒大傷元氣。只是這賴以為生的水上買賣再也不像平常那般做得光明正大了,不得已間化整為零,暗地運作。

段江南望着這滔滔江水,陷入沉思。朝廷,江湖多重壓力已壓得這位水上梟雄如瞬間蒼老數年般,惟余苦嘆。

還是那身道士打扮,還是那個喚作劫言道人的漢子,此刻又出現在段江南身後。“大當家的,我已遵照您的吩咐將大型船艦都藏與鄱陽湖內了,短時間內朝廷應該很難發現。這次吃了些官軍的虧,死傷了數百弟兄,這血海深仇,咱一定得報啊!”言下憤恨不已,目光中似要噴出烈火一般。

段江南聽到“死傷了數百弟兄”之時,臉色明顯一怔,他如何不知這數百弟兄之間包含了多少寨中骨幹?此刻他也真能沉得住氣,並沒有直接接劫言的話語,反倒問了一句:“北方法論邪教洪老頭雁門山之約已迫在眉間,劫言,此事你怎麼看?”

劫言道人聞言,微聳雙肩,神情驚訝,卻一閃而過,似乎對段江南此問有所不料,卻還是答道:“洪老頭一身邪功,平日裏自吹難覓對手。此時約大當家的北上,怕還是與這次朝廷清剿有關。”

段江南聞言冷“哼”一聲,似乎對劫言所說的“一身邪功,難覓對手”甚是不屑。他冷笑道:“洪治老兒的法論邪教與咱們九曲塢往昔雖說是素無嫌隙,只是此刻本座已是江南武林盟主,日後與他一戰怕是早晚的事。這次他約本座北上,豈會沒有用心?本座若所料不錯,他定是想與咱們九曲塢暫結秦晉,以抗朝廷。”言下倒頗為自信。

劫言不解道:“既是是敵非友,他日亦有大戰,他為何還要與我們結好?豈非自相矛盾?”段江南依舊沒有回頭,似乎料定劫言會有此問。

他伸出右掌,輕撫細雨,身上卻已微微濕透,雨水從他指尖,掌心緩緩滑落,渾似不覺。慢慢道:“南北武林素來不合,這是事實。洪老頭所創的法論邪教在北方民間傳經頌道,宣揚邪說歪理,荼毒眾生,早已被朱棣視為眼中之釘,此次清剿不僅我江南九曲塢受累,他法論邪教亦跑不了。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世上沒有永恆的朋友,亦沒有永恆的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他洪治不可能不明白此理,他不找本座結盟還能找誰?”

劫言若有所悟道:“屬下明白了。此刻我們和邪教的共同敵人是朱棣,因此可以暫時合作。待風頭過後,再論私怨。”此人腦筋轉的倒也極快。

段江南輕輕地吹了吹掌心的雨水,水珠受力正欲滑落時,卻不知中了什麼魔力一般,非但不散,反而越聚越大,如水晶球般剔透。他始終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交代了一句:“雁門山之約本座已答應赴約,我不在的日子裏你和渡難法兄好生看着家,這些日子行事盡量低調些,不必要的麻煩就不要去惹,萬事待本座回來再行切商。”劫言道人應了一句,便知趣地離開。

段江南兀自站在雨中,雨,此刻有些大了,然他掌心的水珠仍自團聚中央處,越結越大。段江南忽地發力,勁貫右臂,掌心的水珠慢慢蒸發,隨即變成一團霧氣,飄散在那雨中。他望着那有些通紅的手掌,自覺近日功力又有突進,微微一笑,隨即消失在江岸。

雨,此刻下得愈大些了。

船隊,帥船。

在滿剌加城目睹了異域風情的秦航,此刻心情大好。掌舵搖櫓間滿臉洋溢着喜悅神色,整個人倒似脫胎換骨了般。更有新上船的丫鬟惠兒姑娘時不時的陪着說話解悶,談天說地,倒也快活。

某日行至夜間,船隊皆亮燈航行。帥船上燈籠點點,與夜空繁星相互輝映,在這萬里汪洋中徒添一道靚麗。夜空下,白日裏風帆齊航的壯景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紅光閃閃,如幽靈,如篝火,如明燈,點綴這茫茫夜色。呵,今夜何其美好!今夜方向何在?前方如黑洞般鬼魅,如深淵般寂靜。大海夜間航行,最重要的就是在黑夜下如何辨明方向。若稍有不慎,便是觸礁亦未可知。‘千里眼’此刻已無多大用處,安靜地被擱置在一旁。

秦航已無法掌舵,因為夜色太濃。正欲稟報,費信已走下底艙。

秦航道:“報告管事大人,夜色已深,前進方向肉眼已不可視,請大人指示!”

費信微微一笑道:“早料到你小子一到晚上便成睜眼瞎,今日叫你見識一下過洋牽星之術,好好學着!”

秦航一聽,費管事雖又貶輕自己,但如此說來肯定是又有新花樣。當下也不懊惱,放下手中舵盤,交與一旁,便走到費信身旁,看他如何動作。

費信正色道:“現已至深夜,此刻寶船在海上身處何位靠肉眼已無法分辨。眼下之急,當是要確認寶船所在海中位置,再利用羅盤指明方向,緩緩前行。期間不可出一絲差錯,否則輕則迷失方向,重則觸礁!大傢伙切記,一定要小心行事!小震子,把牽星板給我拿來!”

一旁的小震子應了一聲,便從木箱中依次取出十二塊方形木板。每塊木板上分別刻寫着一指,二指,直到十二指。

小震子打開艙頂,此時漫天繁星盡在眼前。原來底艙和甲板並未完全封閉,船頭船尾處各開了一個口子(就好比現在的井蓋一樣,不過那口子可比井蓋大多了),如此便能從艙底觀望到天空。其後他望了望空中最亮的那顆繁星,撓了撓頭,便拿過一塊六指的方形木板,又取出一條細繩,將細繩貫穿木板中心,伸出右手持板,手臂向前伸直,左手持住繩端置於眼前。

此時,他眼觀方板下邊緣,將下邊緣與水平線持平,又看了一眼上邊緣,上邊緣卻略高於適才觀望的那顆繁星,以至繁星為木板所擋。他又換了一塊七指的方形木塊,重複適才動作,此時木板上邊緣已與繁星重合。

小震子放下細繩和木板,道:“管事大人,已測出星辰高度,高度七指,依照以往規律,此刻寶船應離錫蘭山國不足五更(一更為六十里),請大人指示!”費信“嗯了一聲,道:“把羅盤取來!本管事要查看方向。”

小震子應了一句,便跑到一旁去取羅盤。隨即便取來一塊盤狀物體,外盤方形,有四小孔,內盤卻是圓形,中心有磁針和十字魚絲線。上面分列二十四個方向,各個方向以天干地支和五行八卦命名,壬子癸、丑艮寅、甲卯乙、辰巽巳、丙午丁、未坤申、庚酉辛、戌乾亥等盡在此中。

小震子站好方向,面向前方,左右雙手把持着外盤,雙腿略張開,將羅盤移至胸腹間,將十字魚絲線固定好后,便用大拇指撥動內盤,內盤輕輕轉動。

待磁針一停,費信走過來一看,心中已然有底,便叫小震子收好羅盤,又道:“所有舵手搖櫓手聽着!方向西南,角度上調,目標錫蘭山國,勻速前行!”

眾人齊應。適才小震子這一系列動作,直看得秦航眼花繚亂。原來在海上測方向,測位置竟有這麼大學問!想到自己平日裏跟隨父親出海打漁完全是憑着記憶力熟悉方向和路徑才順利出海返航的,以前的跟此刻的一比,秦航頓時覺得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這才是真正的航海啊!自己井底之蛙,越想越是覺得不虛此行,當真有撥雲見日之感!

費信看着他那驚喜不定的臉色,數落道:“你小子能不能有點出息?一點雕蟲小技就樂成這樣?本管事告訴你,以後這些技術活你都得學會,若是有一樣出了差錯,沒能過關,你馬上給我滾回去!”

秦航絲毫不為費信的數落而惱,道:“管事大人,您就是不說,我偷也要把這技術活給偷學好。技術才是硬道理此言當真不假!”

費信聽慣了他耍嘴皮子,也不再說他,便上船頭去了。費信一走,秦航快步走到小震子跟前,央求道:“震子哥,適才你那動作簡直俊美的很!從容不迫,瀟洒萬分,小弟對你的景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猶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乾脆把那套也教與我,以後這種事就不用你出馬了全由小弟代勞!”言語間誠懇至極。

小震子聽着秦航拍的馬屁,心下大是自豪,得意萬分,表面上卻白了他一眼,道:“幾句話就想學本事,哪有那麼容易?我震子是那種無利起的早的人么?要學可以,但你那招‘回龍探爪’我可是心儀已久啊。你教我‘回龍探爪’,我教你過洋牽星和羅盤測位,這買賣公平的很!”

秦航一聽,心裏直罵,倒看不出這小震子卻長着這麼一副奸商像!這‘回龍探爪’是無名老前輩親授的,並且沒有他的允許不得私自傳給外人。這倒是頭痛的緊!可是捨不得孩子,哪能套的着狼?

秦航面露難色,道:“震子哥,非小弟不肯相教,實是‘師’命難為,要不你要些別的”

小震子打斷秦航話語,道:“你小子也就身上那兩手功夫有點兒特色,其他的不值一提。既是為難,咱就此打住,你另請高明吧!”說罷便不再理會,欲往寢房走去。

秦航見他要走,心急如焚,忽地腦子一亮,拉住往回走的小震子,道:“震子哥,你若是不教也行,我回去跟惠兒談談,她昨日見你掛在艙外的衣物已破,還想補補來着,我這就去同她說震子哥豪邁瀟洒,區區一件衣物,補不補無所謂的”

話未說完,小震子疾步回來捂住了秦航的嘴,看了看四周,急道:“惠兒姑娘她,她她真的說要幫我,我縫補衣物?”臉上神情心急不已,倒似想要秦航立即說出那答案。

原來小震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看到惠兒就臉紅,平日裏在她面前說話也結結巴巴。暗戀之心,早已路人皆知。偏偏這惠兒只與秦航和司馬尚游交好,平日裏也就他們二人能和她說上些話,直看得小震子羨慕嫉妒不已,也怪他臉皮薄,一直開不了口,也就只能這麼單戀着。此間韻事,在底艙水手團中早已成為飯後閑談之資。此刻小震子聽得秦航說惠兒竟願意主動幫自己縫補衣物,心下早就猴爪撓身一般。

秦航見他神色,忍住沒有笑出聲來。故意道:“她也就這麼一說,唉,不過震子哥自身動手能力之強,在兄弟們當中那是出類拔萃啊,惠兒姑娘也是有所聞的,這等小事還是不麻煩她了。依我看,還是讓她先幫我把那套衣物清洗乾淨才是緊要。”說罷便要離開。

小震子強拉住秦航衣袖,急道:“秦兄,莫急,莫急,誰說我動手能力強?惠兒姑娘若真有此意,還望兄弟在她面前拾掇拾掇,美言幾句。一切好說,一切好說。”言語間急的腦門冒汗,就差沒跪下了。

秦航道:“那過洋牽星和羅盤測位之術呢?”小震子正了正身子,凜然道:“教,教,無條件教啊。適才只是說句玩笑話,傳道授業助人為樂乃做人之本!我小震子是那種藏着掖着的人么?”

秦航又道:“不學‘回龍探爪’了?”

小震子臉色一變,頓顯怒氣,道:“秦兄這是什麼話!簡直是對我莫大的侮辱!我震子是什麼人?傳兩手技術活兒還要這要那的,我們華夏傳統美德是講與誰聽的啊?別說了,我現在就給你講講這過洋牽星啊,這些個訣竅啊在於”

秦航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笑容,便即收下心來,凝神傾聽。

鄭和此刻卧在寶船寢房中。連日來的航行,這位年近不惑的航海勇士亦感疲勞,人身**終是抵不過那環境天氣。此時,即便是在病中,他也手不離書。

他橫躺在床,床前放着一本,手中卻是捧着一本,他看得津津有味,當中有一段李士衡出使高麗的軼事。‘李士衡為館職,使高麗,一武人為副。高麗禮幣贈遺之物,士衡皆不關意,一切委於副使。時船底疏漏,副使者以士衡所得縑帛藉船底,然後實以己物,以避漏濕。至海中,遇大風,船欲傾覆。舟人大恐,請盡棄所載,不爾船重,必難免。副使倉惶,取船中之物投之海中,便不暇揀擇。約投及半,風息船定。既而點檢所投,皆副使之物,士衡所得在船底,一無所失。’看到此處,饒是他平日裏嚴謹,此刻亦忍俊不禁。

一旁的王景弘倒有些驚訝,想是之前未有所見。他湊上前去,拉了拉柔被,將鄭和的身子遮的更嚴實些。忍不住問道:“正使大人,您為何如此發笑?”

鄭和笑道:“看到一篇寓言,是宋朝李士衡出使高麗的事。頗覺有些道理,你來看看,大意是如此。”說罷將書遞與王景弘。

王景弘接過一看,片刻便已看完,將書還與鄭和后,亦苦笑了一聲,道:“這書中副使確實可笑。”

鄭和道:“這便是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栽柳柳成蔭了,一生中老是掂量着算計他人,卻不知反而害了自己,他這個副使,太不成話矣。若是有景弘你一半氣度,諒不至於出此笑話!”

王景弘道:“正使大人抬舉屬下了。屬下雖無蓋世之才,卻也不屑這背後之事!不求聰明透頂,但求無愧於心!”

鄭和大讚道:“好一句不求聰明透頂,但求無愧於心!人,有時確是不能太過聰明,否則難免會有飛來橫禍,這一點,你做得很好,本使於此節上卻又不及你了。”言罷似有所指,微微抬首,沉思不已。

王景弘道:“大人過謙了,人在其位,當謀其政,不在其位,不問瑣事。大人是難得糊塗啊!”

“呵呵呵呵,你倒會說話!”鄭和笑道:“不管他了,且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到了何處?”

王景弘道:“還有半日便能抵錫蘭山國了。”

鄭和聽到錫蘭山國時,點了點頭,道:“又到錫蘭山了,此次聖上交待過要在錫蘭山寺詔敕布施,看來要待些日子了。你去準備一下相關事宜,待船停岸,再來叫我,我要再睡會兒。”

王景弘應了一句,便自離去。

金陵城,秦淮河畔。

那金陵城位於長江以南,號稱六朝古都,乃是本朝太祖朱元璋起義之時根據之地,喚作應天府。太祖建國,以此為都,改為金陵。後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奪得皇位,遷都北平,留金陵以作陪都,又稱南京。

金陵自古繁華,地處江南魚米之鄉,古往今來,多少帝王在此建業,又有多少文人騷客在此留名!當為江南第一大城!而金陵的秦淮河更是醉生夢死之地,名人雅士,達官貴人,才女書生無不聚有,車水馬龍,往來頻繁。有‘六朝煙月之區,金陵薈萃之所’之美譽。秦淮河上花舟滿目,鶯歌燕舞;河岸酒家林立,濃酒笙歌;烏衣巷,朱雀橋,夫子廟更是享譽天下。後人詠之‘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端的是絕唱天下。

這一日,秦淮河上燈火點耀,河中一花舟凌波曳游,舟內鶯語**,笙歌不止。卻見兩個歌女輕撫琵琶,婀娜軟坐,正輕淺吟唱。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歌聲悠悠,凄凄戚戚。二人唱的是一首唐代大儒白居易的,千百年來,已成絕響,今朝再聞,餘音繞梁。

舟中一道士打扮的中年漢子此時右手斟酒,左手懷中卻摟着一歌女,正自小酌。舉止間卿卿我我,放浪不已。

待聽得琵琶女唱道:“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那道人大讚一聲道:“好!好動人的小曲兒!道爺今晚盡興,賞給你們!”說罷從懷中摸出兩錠白銀,分往二女懷中一投,白銀順勢滑入懷中,二女尚未來得及反應,那道人又自喝了一杯。

二女盈盈拜謝,那道人調笑道:“哈哈哈哈,美人兒不必多禮,道爺可是俗家子弟,葷素通吃。哈哈哈哈!繼續唱下去吧!”

二女回坐,又繼續彈唱。“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歲辭帝京,謫居卧病潯陽城”

忽聞岸邊傳來一聲冷笑:“呵呵呵,好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朋友左擁右抱,可逍遙得緊啊!”聲音低沉,卻是清清楚楚地傳進舟中。

那道人聞言一驚,臉上卻不露一絲聲色,又自斟了一杯,遞與懷中歌姬,隨即一飲而盡,道:“既是朋友,何不入舟一敘?”聲音似有似無緩緩飄向河岸。

“朋友既已相邀,豈有不來盡興之理?”話聲剛落,舟身輕顫了一下,便即恢復,卻見舟頭已立着一人。此人說話之前尚在對岸,卻在隻言片語間身落舟中,身手之快,已臻至一流高手行列。

那人緩緩走近舟中,環顧一下四周,確定三女一道后,便走上前道:“道長好大的雅興,身處空門,還不忘快活!瀟洒之極,瀟洒之極啊。”言下二人似是早已相識。

那道人屏退懷中之人,琵琶女此時亦知趣地走近內艙,舟中只剩兩人。卻見那人中等個頭,瞧他年紀也不過五十歲上下,然白眉細眼,嘴邊卻無髯須,兩側太陽穴高高突起,一看便是高手無疑。

那道人見是來者,便邀請入座。那白眉高手也不客氣,當即就坐。那道人道:“來此秦淮河,若不瀟洒,天理亦不相容。可惜公公卻是享不了這份福了。”聽他言語,那白眉高手竟是太監!難怪之前聲音低沉尖細。

那白眉太監笑道:“道長見笑了!咱家雖無法親近女色,然愛美之心人人有之。相比之下,倒是道長快活多了!”

那道人又斟了一杯,遞與過去,道:“值此良辰美景,公公可有興趣同貧道對酌一杯?”

白眉太監接過酒杯,道:“不勝榮幸!”二人一飲而盡。

那道人道:“長話短說,不知公公此次相約,所為何事?”聽他話語,倒是那白眉太監約他於此。

白眉太監笑道:“道長又何必心急?就不怕隔牆有耳么?”說罷又倒了一杯獨自喝了。

那道人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這朗朗乾坤之下,貧道又有何懼?”言下倒是一副正義不可侵犯模樣。

白眉太監對這話語似乎略有不屑,道:“道長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倒是咱家多此一舉了。咱家也不繞彎子,聽聞段江南最近要與洪治相會,可有此事?”

那道人聞言一驚,卻也不以為然,淡淡道:“確有此事。洪老頭前些日子發來請柬,請段當家的雁門山一會。這幾日怕是已動身了。”

白眉太監冷哼一聲,道:“想不到段江南於此時刻,倒還去同那邪教勾結,當真是不知好歹。”言罷手掌暗自運力,手中酒杯砰然而碎。這份內力,當真是非同小可!那道人似早知這白眉太監會有此動作,當下沉悶不語。

白眉太監又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些年邪教和九曲塢樹大招風,在朝廷節節打擊之下,已是朝不保夕。即便危機時刻,欲抱成一團亦無濟於事。依咱家看,只怕他們刀口尚未形成一致對外,內部已是分裂不和,動起刀兵了。”

那道人道:“公公所料不錯,南北武林素來不和,各自有各自打算,最終結果始終是朝廷漁利。”

那白眉太監微微一笑,道:“好在道長認清時勢,棄暗投明,日後輝煌騰達,只是時間問題。”

那道人聽到‘棄暗投明’時,臉色明顯不善,冷冷道:“孰明孰暗,各自說法不一而已。貧道只是想在這有生之年混個平安,光宗耀祖而已,至於光不光明,正不正大,卻是顧不得了。”

白眉太監哈哈一笑,道:“道長直言了當,咱家甚是敬佩。只是話雖如此,卻仍然不可大意。能拆散他們結盟就拆散,省得夜長夢多。”

那道人訝道:“聽公公話語,倒是胸有高見,可否明言?”

白眉太監立身而起,逕自走到那道人面前,輕道:“咱家聽聞,段江南北上會盟期間,九曲塢大小事務均由道長打理。可有此事?”

那道人此時與那白眉太監臉龐不過咫尺,卻能清晰感覺到殺氣暗生,當下答道:“卻也不是我一人說的算,渡難和尚最近也回到寨中,很多事他也有發言之權。”

白眉太監臉龐依舊沒有離開過道人身旁,冷聲輕道:“那咱家就想個法子滅了那渡難就是,並且再想個法子嫁禍到邪教頭上,道長以為如何?”

看着白眉太監那張陰森森的臉,那道人心中似乎湧出一絲懼色,恨不得趕緊離開。此時一聽要截殺渡難移禍江北,饒是他過慣了江湖上刀頭舔血的日子此時也不由得暗呼“此人陰險至極,手段毒辣,他日必是大患”。

但他臉上如何能夠顯現一絲?當下道:“公公此計一箭雙鵰,當真老辣至極,貧道佩服萬分!”

白眉太監聽他如此言語,神色一松,臉龐已離開道人身前,輕輕笑道:“道長過謙了!哈哈哈,那就如此說好,道長安排個時日將那渡難誘至北方境內,咱家自有辦法殺他!”

那道人應了一聲,白眉太監卻仍是哈哈大笑,忽一起身,人已從舟中飛出,只傳來一陣若隱若聞的聲音“道長多多保重,下次再與相會!”便即不見。

岸邊金粉樓台,鱗次櫛比。畫舫戲游,槳聲燈影。卻只留下那道人在舟中,兀自心驚不語。

船隊,錫蘭山國港口。

王景弘此刻已叫醒了休息中的鄭和,鄭和知曉船隊已到錫蘭山國,便即更衣,正欲出房。

王景弘卻道:“大人,到是到了,只是這錫蘭山國港口並無一人來迎,此甚為可疑。”

鄭和亦驚道:“無人來迎?以往倒是沒這先例,去,上岸找個人問問,他們國王此刻何在。”

王景弘應了一聲,便即走出船房。鄭和更衣過後,亦自走出船房。

船隊此時已全部拋錨於港岸,各儀仗亦準備吹奏,卻見港岸邊空無一人,倒讓這些個見慣了迎接儀式的老人們疑惑不解。既然沒人,自然就沒人敢吹奏,此刻港岸邊萬千眾人齊聚,卻沒有一絲聲響,倒是奇觀。

鄭和站在帥船閣樓,手持‘千里眼’眺望遠方,卻也沒有發現異況。過得半個時辰,王景弘派出去的手下已帶回消息,便報往鄭和。

王景弘走上閣樓,報道:“大人,已弄清楚。錫蘭山國正值內戰,此刻已分為三個敵對政權。現下亞烈苦奈兒率領本地居民正與泰米爾人激戰,按照本地居民說法,亞烈苦奈兒實力更勝一籌,統一錫蘭山國者必是此人無疑。”

鄭和點了點頭,道:“原來是國中發生內戰,難怪無人相迎。也罷,傳令下去,船隊就地休養,派一部分人上岸先補充淡水,再派一部分人去打探戰況,看看何時停戰。除此之外,各軍士就在船上獃著,沒有命令不得隨便上岸!”

王景弘應了一聲,又道:“若是他們相持不下時,大人,我們要不要助本地居民一臂之力?”

鄭和道:“干預他國內政為我天朝所不取,我們保持中立,就算是阿貓阿狗統一了他們王國,我們就和阿貓阿狗建立關係。明白本使意思么?”

王景弘點了稱是,便不再言其他,逕自下船吩咐去了。

秦航,司馬尚游,小震子等人此刻不用操舟,也全部跑上了船頭,一望周邊,帆船林立,眾人皆嘆壯觀。

早前聽得小震子說過這錫蘭山國比那滿剌加城還要大上一些,國中必是另有一番風景。想到此處秦航便心癢難耐,恨不得再次上岸一睹風采。只是此刻上有嚴令,他倒也不敢隨意放肆,只得和大夥待在船上茫茫度日,心中苦悶,可想而知。司馬尚游倒是看得很開,反正來都來了,也不差這幾天。

這些天無所事事,王景弘便下令各船新任水手全部集聚帥船,要考校他們這些日子以來在海中航行的技術,同時也是給這些個少年創造相聚機會。畢竟新時代水上隊伍,也要講究人性化的嘛。

命令一下,各船水手紛至沓來,戰船上的上官琦,趙盛郅。馬船上的薛坤,坐船上的鄧孝明,甚至連糧船上的郭承昂也都有份。這些個少年一見面便寒暄個不停,也是,雖說同一天上船,然分船之後便一直沒在一起,這次好不容易由此一聚,豈不說個不停?

“秦航,你個臭小子,想死我了,來,給我看看,有沒有掉一斤肉!”人雖未到,秦航卻已聽出,這個熟悉的聲音,這個熟悉的問候,除了鄧孝明,還能有誰?果不其然,鄧孝明一溜煙從橋板上飛身而來,片刻功夫已輕飄飄地落在秦航身旁。

秦航捶了他一拳,笑道:“怎麼,來帥船上顯本事么?你小子數十天未見就如此長進?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

“唉唉唉,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來着?什麼叫做‘人不可貌相’?會不會說話?我相貌怎麼了?不敢說賽宋玉,壓潘安,但至少比你強!還說我不可貌相,這不羨慕嫉妒恨么!”沒等秦航說完,鄧孝明便反駁道。

秦航笑了笑,道:“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在帥船的好兄弟,司馬尚游,是丁村的,你們親近一下。”

一旁的司馬尚游微微抱拳,道:“丁村司馬尚游,多多指教。”

鄧孝明一聽,此人竟是力挫薛坤的司馬尚游,當真是聞名久矣。當下亦自抱拳,道:“沙鎮鄧孝明,久仰司馬兄大名,日後當多多指教。”

司馬尚游謙笑道:“孝明兄客氣了,之前老是聽秦兄說起你,今日一見,當真榮幸之至。”

秦航打斷道:“好了,再這麼推來推去,這客套話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反正日後都是兄弟,大家多多擔待就是。”鄧孝明與司馬尚游齊聲稱是。

忽然身後又一個聲音傳來,“好啊,你們早就到了,倒把我忘了,瞧我不收拾你們。”秦航和鄧孝明一聽聲音,已知來人,只司馬尚游向後看了一眼,卻見郭承昂正飛奔而來。三人再見,當真是有一肚子說不完的話,當下秦航又把郭承昂介紹給司馬尚游。

司馬尚游驚道:“想不到上次榜上有名之人,竟是如此年輕才俊。郭兄之膽大包天,如雷貫耳啊!”

郭承昂臉色一紅,道:“莫提那事了,純屬交友不慎,吃了一百棍子,現下還疼的很呢。”四人嬉笑暢談,歡喜不已。男兒就是這樣,三句話下來就能打成一片,若是碰上稍微知心的,一輩子就交下來了。

秦航忽見趙盛郅和上官琦結伴而來,當下打個招呼。二人慢步走來,上官琦道:“看來咱們沙鎮的英才全都在此了,各位,別來無恙矣?”

秦航回道:“托福,都挺好。盛郅,你怎麼樣?”自從上次擂賽贏下趙盛郅后,秦航也一直沒有見過他,此刻再見,亦是別有感悟。對趙盛郅,秦航心中一直都有愧意。畢竟曾經的夥伴,發小,此時已經有另外一種關係概括,打敗者與被打敗者。

秦航不會這麼想,但趙盛郅心裏一直沒有過去這個坎。故而對秦航的這聲友善的問候,趙盛郅並沒有表示出多大的熱情回應,只是淡淡道:“還好,我們小船小艙的比不上你們帥船,但也還能過。”

秦航聽聞此語,知道二人心中已經淡淡的有道裂痕,只是他不明白,不過是一場小小的擂賽,不過是一次簡單的勝負關係,為何就讓這位優秀的少年耿耿至此?難道,贏,真的就有這麼重要麼?

司馬尚游聽着二人的寥寥數語,如何聽不出這當中火藥之味?秦航和趙盛郅的比試他自是早有聽聞,秦航也曾經跟他談過一些以前的人和事,憑他的聰明才智亦已猜到趙盛郅如今正慢慢脫離這些個小夥伴圈子。

只是此時他也沒有插話,反倒是鄧孝明笑道:“什麼小船不小船的,帥船又如何?我待會兒倒要看看秦航在帥船上學到了些什麼。我可告訴你,秦航,待會兒要是有比試的話你有何本事儘管使出來,我孝明接着。”

秦航當下一笑,鄧孝明的一番挑戰之言倒將他對趙盛郅的想像中抽了出來,他笑道:“好,孝明,你這些日子在坐船上學的待會兒也盡可展示,我們接着就是。”

“哈哈哈哈”眾人齊笑。

趙盛郅和上官琦對望一眼,話已不投機,心中皆有去意。

上官琦道:“諸位兄弟,我們那邊還有些老鄉,在下過去打聲招呼,失陪了。”說罷趙盛郅亦隨着他離開。

司馬尚游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輕嘆道:“秦兄,你那位趙兄弟同你如今看來已是貌合形離了。瞧他神情,今後怕是只會把你當對手。如此優質少年,可惜妒心太重,唉!”

秦航如何聽不出他話里意思?也不言其他,只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正當眾人談天吹牛之際,王景弘副使已經出現在寶船閣樓之上,他望着這一批新生力量,心中頗覺**。天朝畢竟是人才濟濟啊,誰敢斷言,這些個年輕少年日後就不能堪當大用呢?

他收好心神,朗聲道:“全體集合!”船下頓時鴉雀無聲,適才談天說地的聲音瞬間消失,散亂的隊形亦瞬間列好,眾人昂首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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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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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秦淮河上暗許 錫蘭城邊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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