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神女有錯 大士無誤

第十章 神女有錯 大士無誤

船隊,錫蘭山國港口。

王景弘站立在船樓,望着船上的年少水手們,目光如炬,左環右視,儼然一位閱軍主帥。

短暫的停留過後,他定了定神,大聲朗道:“諸位水上健兒,上得寶船來已有月余,期間賴以聖上鴻福和使者大人虎威,一路順風順水。然則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諸位是真金鋼鐵還是水貨蚜蟲,未曾得驗。今日本副使依照上令,對新晉才俊適時考察,給你們一個顯示身手的機會,以便在日後危急時刻中量才而用!少年郎們,表現的時刻到了,你們連月來是有真進步還是濫竽充數,此刻本副使要驗一驗真假,有沒有意見?”

船下眾水手大聲回道:“沒有!”

“好!依照你們的站位,前方第一排,站有八人,是為一組,後方的七排每排也分八人,總共八組八排計六十四人。艙中掌舵搖櫓這些船上基本功就不考了,本副使此次重點是要考察你們的排險救人能力。瞧見沒有,前方為你們準備了八艘樣船,每艘共有三十人。”

眾人往前一望,果然看到前方十海里之處出現了八艘樣船,何時出現的眾人卻是不知。這些少年們心裏此刻都七上八下,囁囁私語,猜不透王副使要唱哪一出。

王景弘續道:“待會兒本副使會遣人將樣船分批鑿穿,樣船被穿進水下沉的時間為一個時辰。在這一個時辰之內,你們每組的八人任務是乘坐這艘小舟前往樣船處,將每艘樣船上的三十人全部救到這來,用時最短者一組為勝。給我記好了,小舟只能容十人。該怎麼運作,你們自己去想辦法。總之要是少了一人過來,不用本副使多說什麼,我想你們自個兒也沒臉在這船上呆下去了。都聽明白了么?”

“明白!”眾人齊聲答道。

可話一回完,眾人心下都犯了嘀咕,本以為上面也就會要求稍微露一下身手,來看看這些日子以來大傢伙的進步如何,不曾預料王副使此次玩這麼狠,又是鑿船又是救人的,這萬一真的出現失誤,豈不是人命關天!況且小舟只容十人,不就是說每次只能帶兩人回來?船上有三十人,這樣算來豈非是要帶十五次?相隔十海里,一個時辰內,來回十五次,豈不是天方夜談?

眾人中幾位算術好一點的此刻一算其中的風險利害,頓時面面相覷,你望我我望你,相繼搖首。秦航與司馬尚游站在前方第一排,是以分到了一組,而後的鄧孝明郭承昂也分到了一組,上官琦和趙盛郅卻在最後一組。眾人雖覺任務艱巨,但王副使既是如此安排,則必有深意,肯定還是有辦法的。各自在心中打好小算盤之後,便不再言語,磨拳霍霍,只等令下,便即出航。

王景弘分好組別之後,又在各舟準備好了划槳和救生氣球,便下令出發。各組人員迅速登上小舟,拚命向樣船劃去。

司馬尚游在划槳途中問向秦航道:“待會兒如何運作,秦兄有何高見?”

秦航略一沉思,反問道:“我想聽聽各位的意見。”

舟中其餘六人皆道:“還是聽秦兄的吧,秦兄身手快,點子也多,必有法子。”

秦航謙遜了幾句,又道:“司馬兄,你先開個頭吧,具體如何分配,我們大伙兒也想聽聽你的高招。”

餘下人亦自附和道:“司馬兄見識不淺,請說說吧。”

司馬尚游淺笑兩聲,道:“你這個滑頭鬼,倒是反問我。我就先拋塊磚,至於如何引玉,還要聽各位兄弟的。”眾人皆表謙遜。

司馬尚游道:“雖說每艘小舟只能乘坐十人,那我們可以如此,每次以兩位兄弟帶八人劃去帥船,留下六人在樣船上照料。這樣算來,四個來回就能將樣船的三十人盡皆送過去,最後一個來回只需遣一名兄弟划來,將之前留在樣船上的六名兄弟接過去就完事了。一個時辰之內,五個來回還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此理甚淺,在下能想到,估計其餘七組人員亦會想到,而且十有**他們會如此行事。關鍵問題是既然大傢伙都準備按此方案進行,則速度上就難分高下。副使說用時最短者為勝,咱們要想爭勝,恐怕還得再研究研究。”

此言一出,其餘人盡皆嘆服。

還有人言道:“他們未必能想到這招,我看還是就用這招,至少在規定的時辰之內勝算很大。更有甚者,我們還可以一個帶九個,如此四個來回也能完事。”眾人一齊稱好,但見秦航還在沉思,便一齊望向秦航道:“秦兄把你的想法說說,給大傢伙交交底啊。”

秦航道:“一個帶九個殊為不取,甚至兩個帶八個也有風險。適才我們八人一齊划槳,此刻離樣船還有數十丈距離,共用時約三分之一刻時,如若換成一人或是二人划槳,用時肯定會更多。一個時辰之內,未必就能劃到帥船。萬一最後一船人超過時間未到,豈非前功盡棄?此法治標不能治本,風險太大,人命關天,斷然不可輕為啊。”

眾人本存一絲勝念,經秦航一番言語下來,各自點頭不語。這並非兒戲,晚到一刻還可繼續,人命關天之時,即便是晚到一厘一分,亦無法挽救。

司馬尚游望向秦航,道:“秦兄有何良策,不妨直說,也好安安大伙兒的心。”眾人齊聲附道。

秦航道:“此刻我們在這小舟之上也難商討個結果來,還是等到上了樣船之後看看樣船鑿穿的漏洞再做打算吧。”

眾人皆道:“如此豈非誤時?總歸要先行商量出個方案,否則耽誤時間更無勝算啊。”

司馬尚游仔細聽着秦航言語,聽到治標不能治本,苦思不已,再聽到“上了樣船看看鑿穿的漏洞”頓時兩眼放光,大笑一聲,道:“好你個秦航,真有你的,釜底抽薪,這都能想得出來,在下服了,真是心服口服啊!哈哈哈,哈哈哈!”說罷和秦航相視一笑。

眾人正不明所以,樣船卻已是盡在眼前了。秦航一把甩上繩梯,固定住位置后,當先便爬了上去。

司馬尚游對着眾人道:“兄弟們我們有法子了,跟着上船吧。”言罷隨後爬上。眾人一聽,心下疑慮,終究是先後爬了上去。

眾人一上樣船,果見三十名軍士扮作的乘客正分立船身。

秦航先自問道:“船有無進水?”當中一人道:“已經滲透進來。船底被鑿了四個窟窿,再不走過大半個時辰整船就要沉海了。你們打算先救幾人?”

秦航道:“先不忙,船上可有堵漏之物?”

那軍士一愣,沒想到對方先不救人,反而問了這麼個問題,但還是答道:“有是有,不過”

“沒什麼不過了,趕緊拿過來,兄弟們,咱們先想辦法迅速把漏子堵住,只要及時堵住了洞口,全船就有救了,這是唯一的活命希望,兄弟們別耽擱了,一起上啊!”說罷當先趕往艙底的漏洞去。

眾人正摸不着頭腦,司馬尚游叫道:“大伙兒別愣着了,趕緊把沙袋,塊板搬到底艙,晚了就堵不住,想活命的別發傻了,幹活吧。”

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們沒打算用小舟送人出去,而是想辦法堵上樣船缺口。

船身上的三十名軍士其中有一些已經露出了笑容,他們久經汪洋,見慣了險情,在此等情況下這些個少年沒有急着先救人,反而先去排險,這等機智,天生是這行的料子啊。也不多說什麼,各自配合著把東西搬下艙去。眾人井然有序的配合,再加上漏洞剛鑿不久,切口還遠沒有擴大,是以花了半個時辰,總算是將窟窿堵住了。接着他們又將滲透進來的水,一桶一瓢的舀將下去,直至排盡艙中之水,時間已快到一個時辰了。

這時,眾人氣喘吁吁地走上船身,一望兩旁,旁邊船上的人員幾乎都快被送光了,船身也慢慢地的沉下海去。唯獨這艘樣船,除去三十名軍士得救外,樣船受創不大,靠岸后及時修理,還可再用。在大海上,船就是一切,保住了船,也就等於是保住了一切。有時候,人命,糧食,貢品,書文等等這些東西,沒有船這個載體,無論多少都難保住,而相反只要船還在,這些東西就有希望。

司馬尚游累得坐在船板,道:“還去不去帥船吶?我們已經超出一個時辰了,去了也是輸。”

秦航一屁股也坐向船板,適才一系列的搶救也累壞了他。他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道:“沒有什麼絕對的輸和贏,對於我們來講,我們責任和使命就是排險救人,我們做到了便已無愧。難道一定要分出輸贏么?輸了又如何,贏了又如何?和使命相比,微不足道啊!”

“好一個微不足道啊,是啊,真的是微不足道。”司馬尚游喃喃道。

鄧孝明和郭承昂這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最後關頭將最後一船人送到帥船。他們倆不時的回頭看向秦航那組,卻發現從始至終他們沒有送出一個人來,但那艘樣船同樣至始至終也沒有沉下去,他們百思不得其解,按照規則他們已經輸了,可是瞧這樣子,樣船既然沒有沉下去,便說明船上的人也沒有出事。自己這些人雖然在規定時辰內拚死趕了回來,可是其他七艘樣船無一保全。

鄧孝明他們也不傻,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可他又說不上來。

同樣看到秦航那組還沒回來的不止這些“參賽”方人員,王景弘從頭到尾都在注意着秦航那組,此刻過了一個時辰,那艘樣船依然沒有下沉,他心中自然明了,臉上已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傳令道:“旗語兵,下令讓那艘樣船開回來。”

船樓的旗語兵得令而去,隨即站在船樓最高處揮舞着旗幟,而後,樣船上同樣揮旗回應。

約莫片刻時辰,樣船已開了回來,秦航司馬尚游等八人相繼而下,和鄧孝明他們分批站立。

王景弘望着眼前這些個筋疲力盡的少年,臉色嚴峻異常,彷彿籠罩上了一層嚴霜。適才他們一個個拚命救人的場面他一一瞧在眼裏,待見所有人員將樣船上人全部救回,他仍然沒有表現出一絲興奮。他緩緩走過人群,來到這些少年們面前。眼神如刀子般劃過,劃過這些個少年人心田。沒有人猜到他此刻是喜是怒,也沒有人猜到他即將要獎要罰。

空氣中彷彿有一層無形的壓力,壓得這些少年郎們喘不過氣來。

“你們以為本副使要重重獎勵大傢伙兒,是不是?”眾人低首不語。聽這語氣,聲若洪鐘,十分中倒有七分怒氣,像是獎勵的樣子么?

“在規定時辰之內,將所有人員盡皆救回,了不起嘛,你們很是了不起嘛!”王景弘繼續道,整個海面如死一般的沉寂,只聽到遠處幾隻海鷗的嘶鳴,在這海天間更顯孤寂。沒有人能夠懷疑王景弘在船隊的威嚴,此刻確實是展露的淋漓盡致。

他望着這些垂首不語的“菜鳥”水手,沒有留一絲餘地。“由於你們的愚蠢,船隊一個時辰之內損失了七艘樣船!你們難道不知曉,每一船,每一板,耗費了我們多少工匠,多少時辰,多少次試水,才能在海上正常航行?我們的船沒有毀在敵人手裏,沒有毀在歲月手裏,最後卻毀在我們自己人手裏,丟不丟人!”

眾人一聽,盡皆無語。之前他們只想到救人,只想到完成任務,如何想到保船?可正是這麼明顯的沒有想到,卻造成了重大損失,以至於在這萬眾矚目之地,受盡唾罵。眾人臉色各自羞愧不已,之前以為救人回來便是勝利哪曾預料會是這般愚不可及!

這些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們平日裏不服天不服地,可此時卻沒有半分脾氣,當真被當頭棒喝般打醒。鄧孝明郭承昂趙盛郅他們之前還為誰落後兩丈距離爭得死去活來,此刻卻猶如斗敗的公雞般黯然無彩。秦航與司馬尚游此刻也恭敬地站在下首,絲毫沒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那般自豪,各自耷拉着腦袋,想着王副使的那番話語。尤其是司馬尚游,於秦航的反應和判斷更是多了一分敬佩。

王景弘恢復了話語,道:“只有蠢材才會覺得水手只能操舟,只能救人,然則真正的水手,不單要學會救人,還要學會救集體,還要學會救國!瞧你們一個個熊樣,就這點出息,日後誰敢讓你們上前,誰放心讓你們斷後?悲哀,真讓本副使替你們感到悲哀!”眾人從未見王副使生得如此之氣,沒人敢插一句嘴。

而船下的少年們,此刻也有不少已熱淚盈眶。這時聽到人群中朗聲冒出一句話語,如黑暗中響起一道奔雷,“我們要上前,我們要斷後!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眾人回首一望,想看看是哪位兄弟吃了豹子膽敢在此時出頭,卻是秦航被王副使言語激得興起,忍不住放聲言道。

一旁的司馬尚游受此感染,亦脫口而道:“我們要上前,我們要斷後。兄弟們,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說罷豪情萬分,與秦航對視一笑,絲毫沒將萬眾目光放在眼中。

此刻,其餘眾人豪情亦被激起,朗聲齊道:“我們要上前,我們要斷後!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了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聲響蓋雷,驚天動地!

王景弘嚴峻的面龐此時終於緩了一緩,也不知是為氣氛所染還是為豪情所動,他揮了揮手,人群中聲音立止,又恢復到之前的沉寂。

他朗聲道:“狼走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日後你們是狼是狗,漫漫汪洋,有的是機會檢驗!本副使只說一句,如今日這般愚蠢行為,我絕不希望有第010章體,再想他人,誰要是只顧着個人爭雄,別來這裏丟人現眼,立馬給老子滾回內地去!聽清楚了么!”

眾人齊道:“得令!”

看着這些個小夥子們從之前的無精打採到此刻的興奮不已,王景弘終於露出了笑臉,緊繃的臉色也隨即消逝不見。他瞥了一眼人群中的秦航和司馬尚游,見二人正沉浸在歡樂的海洋,他心中閃過一絲極為自豪的念頭:畢竟是帥船的人,真能爭臉啊!

而這不經意的一瞥,秦航和司馬尚游自然是渾然不知,卻不知遠處的趙盛郅將王副使的那一瞥盡皆收在眼底,他目光注視着意猶未盡的秦航,司馬尚游,似要噴出烈火一般,終究是沒說一句話,緩緩地走了開去。

帥船。

鄭和連日來在錫蘭山國港口停留,可錫蘭山國中戰事卻並未如之前所料迅速平息,反而有越打越烈之勢。如若繼續停留,對己不利。畢竟船隊每日消耗確實不小,是到了前往下一站的時刻了。

鄭和正在船樓踱步,想着一切可能發生的狀況,思來想去,還是先暫行避開錫蘭山國,等遠航歸來,再布施冊封不遲。此時費信走上船樓請示,風向已變為西南,是繼續停留還是拔錨起航。

鄭和心下已做好決定,吩咐道:“傳令三軍,即刻起航,轉向拉撒國。”費信領命而去。拉撒國地處今索馬里沿岸,國中現下各勢力征伐不已,同錫蘭山國一樣,處於無政府狀態。由於長期混戰不已,且無政府統一號令,沿岸許多人士嘯聚汪洋,遂成海盜。拉撒國海盜多如牛毛,以打劫過往商船勒索商戶為生,勢力大點的有數千之眾,勢力稍小的也有數百之眾,是印度洋與亞丁灣的最大隱患。

鄭和此次下西洋已經預訂好所有路線,而拉撒國亦在預定訪問國之中,是以前路雖艱險不已,然亦要一往無前地去完成使命。如若處處一帆風順,又如何堪稱壯舉,又如何成就偉業?鄭和望着這漸離漸遠的港口,思緒萬千,也不知是為前路漫漫而擔憂,還是為何時停下航程而思索。在這瑟瑟海風伴隨中,他終究是離錫蘭山國遠去了。

司馬尚游自從上次排險救人之後,一直在總結經驗,苦練本領,有時候向老水手請教,也是半天問個不停,於風浪中處事排險又積累不少心得。這下倒也高興了那幫老水手們,平日裏總是搖櫓操舟,枯然無趣,此刻卻有一幫少年整天圍繞身前問個不停,於旅途中倒也解了不少悶愁。

有幾個更是唾沫橫飛,講到當年誅殺海盜陳祖義之時,情況是如何如何危急,人手是如何如何奇缺,自己是如何如何勇猛鎮定,排解險情,於平凡處往往添加了許多油醋,端的是如講評書一般,精彩至極。

而這些個新“菜鳥”們也聽得聚精會神,於危急處緊繃腦弦,於關鍵處更是拍掌叫好,連日來底艙笑聲不絕。

司馬尚游問道:“那些個海盜真有那麼厲害么?依在下所聞,海盜並不像官軍那般訓練有素,盜船素無陣法,每每皆是依靠人多取勝,碰上正規水軍,往往溜之大吉。等大隊官軍一走,他們復又冒出作亂,乃是烏合之眾而已。”

“想不到司馬兄對海賊竟有這般認識,這點我倒自愧不如了。”卻是秦航從寢房過來替班,聽到司馬尚游言語,忍不住誇了一番。司馬尚游神色一驚,隨即謙笑道:“談不上認識,也是道聽途說。”臉上驚疑神色瞬間劃過。

眾人也沒太注意,繼續聽得當中一名藍衣老者說道:“你少年人知道些什麼,那些個海盜個個是要錢不要命的主,發起瘋來,兇悍的緊。那次要不是我轉向及時,非叫他們撞上不可,現下回想,哎,兇悍得緊啊,實在是兇悍得”

司馬尚游慢慢地退出眾人圈子,也沒再去聽老者的“那些年”,向秦航道:“輪到你替班了,我得回去睡會兒了。”

秦航投之一笑,道:“去吧,這有我看着,你都六個時辰沒眨眼了,好好歇息。”

司馬尚游答應一聲,逕自去了。

那老者見秦航換過司馬尚游,頓時又把秦航拉了進來,繼續道:“秦航你來得正好,我跟你說啊,那些個海盜啊,個個是凶神惡煞,他們身高八尺,眼放綠光,厲害啊厲害啊,好在我及時轉向”

司馬尚游正欲走向寢房,忽見一個身着土黃色衣的女子正在艙尾晾晒衣物。

那女子動作伶俐,木桶中數十件衣物被她撣拉於鼓掌之間,隨後落於晾架之上,分毫不差。

司馬尚游看着桶中一件件衣物在那女子迅速揉搓之下,由松變緊,由濕化干,適才還是寬鬆的衣服,此刻在她手上卻硬如木棍,衣服上所含之水亦慢慢擰乾,待見得她隨手一甩,那如同木棍般的衣服此刻已掛在晾架之上,接受着陽光的洗禮。

司馬尚游默默地看着這一切,並不言語。那女子似覺察到身後有人,回首一望,見是一個少年,而且還是相識。

司馬尚遊走上前去,打了一聲招呼,冷笑道:“惠兒姑娘這一手‘束衣成棍’真叫人開了眼界啊,若非親眼所見,誰能想到一個嬌滴滴的手無縛雞之力的丫鬟竟有如此俊俏的身手,只不知當初的‘被強人販賣於異鄉’之說該如何打個圓場呢?”

那女子正是惠兒,日前在滿剌加城被秦航費信司馬尚游三人帶回來的丫鬟!惠兒聽得司馬尚游的冷笑,也不驚慌,她放下手中的濕衣,又撣了撣晾架上的幾件乾衣,輕道:“奴家又何須打甚圓場?只望司馬大哥憐香惜玉,惠兒便知足了。”

司馬尚游“哼”了一聲,絲毫不為所動,厲聲道:“日前見你使用激將之計激得費管事和秦兄同情萬分,便料你城府極深。今日一見,何止心思,姑娘身手敏捷,又刻意隱瞞,費勁心思混到帥船,究竟有何圖謀?”

惠兒依舊是那副楚楚可人模樣,似乎沒將司馬尚游的問罪放在心上,她緩緩走向司馬尚游身旁,正欲倚身入懷。

司馬尚游側身一讓,隨即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喝道:“少來這套!今日不將事情講清,莫怪在下無情!此刻惠兒已順勢倚入司馬尚游懷中,小手雖被鉗制住,但瞧她神情,絲毫沒有反抗的打算。只聽得惠兒吐氣如蘭,明亮亮的眼眸深情地望着司馬尚游,櫻嘴微翹,說不盡的撫媚至極。這等情形,倒讓司馬尚游措手不及,他極少接觸異性,更別說這般近距離了。

饒是如此,他還是定了定神,道:“美人計對在下不好使。姑娘若再不明言,在下可要強行帶你去見費管事了。”

惠兒依舊不為所動,一字一句道:“司馬大哥就如此狠心揭穿奴家?沒有一點護花之意么?”語氣輕盈,神情柔媚,又倚身在懷,這等情景,豈是十八歲少年所能相拒?

司馬尚游畢竟非凡,左手依舊鉗制住惠兒,全身戒備,也沒有放她之意。倒非他故意相輕,只是他明白,懷中此女心計之深殊為可怕,身手雖未詳見,但適才小露鋒芒,卻也看出並非庸手。一旦失控,說不定會吃大虧。

惠兒又繼續道:“其實司馬大哥說奴家居心叵測混上帥船有所圖謀,此言倒也不假。只是咱們彼此彼此,說到心計之深,奴家這點本事是萬萬不及司馬大哥了。”雖是聊聊數語,卻也驚得司馬尚游一身冷汗。

他喝道:“誰跟你彼此彼此?在下光明正大,又何懼你誹謗之言?”

惠兒淺笑兩聲,道:“呵呵,光明正大,司馬大哥又何須如此?若是真光明正大,半夜三更又何鬚髮信鷗報信?”說罷依然笑聲不止,似乎剛才只是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而已。然則司馬尚游聽到此語,卻如同半空中響了個晴天霹靂!

這是他上船以來最深的秘密,向來無人得知,只不知懷中這個女子究竟是哪路魔女,竟有如此神通?他望了望四周,確定隔牆無耳後,左手的力道更加用勁了,並且右手已制住了惠兒的喉嚨,只消他稍微再用點勁,懷中玉人怕是要香消玉殞了。

惠兒嚶嚀了一聲,想是喉嚨受外力所致。此刻她全身被制,動彈不得,卻絲毫沒有求饒之意,反而續道:“司馬大哥然不成想滅口么?只是殺區區弱女子雖易,想要人不知,卻也除非是己莫為了。”

司馬尚游緩了緩神,眉目中突然掠過一絲殺意,終究是一閃而過,慢慢地鬆開了雙手。惠兒得以脫險,喘息了一陣,便即恢復。適才司馬尚游心頭已掠過無數想法,甚至是滅口。只是惠兒竟然有備無患地說出了這番言語,他倒也不急,反正雙方此刻彼此受制,且聽聽看對方有何條件。倘若當真說不通,再取她性命也不遲。

打好心中算盤后,司馬尚游直盯着惠兒,目光中似要噴出烈火一般。

惠兒倒沒那般怒氣,即便站在對面的是剛剛差點致她於死地的少年。此刻,她又恢復了原先的撫媚,柔聲道:“既然彼此都有所圖,也算是一條路上的人,何不聯手,說不定還能各取所得?司馬大哥,你說是么?”

司馬尚游冷哼一聲,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姑娘所要的未必就是在下想要的。今日話既已說穿,也不繞彎子了,姑娘該做丫鬟繼續做丫鬟,在下什麼也沒見過。在下的事么,煩請姑娘也留着點嘴,否則在下不管姑娘是何來路,亦將立斃於掌下,絕對說到做到!姑娘可有異議?”

惠兒展顏一笑,道:“各行其事,自然最妥。只是司馬大哥最後那句立斃奴家於掌下,說得是真的么?辣手摧花之事,奴家不信司馬大哥屑以為之。”言下深情款款,若說此刻他們不像一對吵架的小**,恐怕打死外人也不信。

司馬尚游正色道:“只要姑娘不礙大事,在下自然不忍摧花。若是企圖相阻,在下卻也顧不得許多了。姑娘好自為之吧,在下要回房歇息了。”說罷,也不看惠兒一眼,便即走向寢房。

惠兒目送着司馬尚游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見。情真之意,讓人不暇。她似乎真忘了剛才那個少年差點要了她命,還是她真正就喜歡上了那個少年?恐怕她自己到現在還說不清吧。

殘陽下,只剩下一個少女的婀娜身影在艙尾峭立,微風拂面,有點寒冷,少女不覺,只一味地喃喃自語,“他究竟所圖何為?究竟是所圖何為呢”

船隊連日來向拉撒國方向航行,途中雖遇風浪,終歸太平無事。

秦航等人此刻已學盡水上航行要領及突發事故處理之法,所欠缺者唯有實戰航海經驗。

這一日,船隊行至亞丁灣海域,離拉撒國僅有數日航程。費信正欲加速行駛,以擺脫傍晚風暴。

卻見前方數十海里處隱約出現幾艘小舟,游曳不前。他取過‘千里眼’遠望過去,見有三艘小舟泊在海面,每艘小舟上有數名船員,卻沒打旗幟,看不出是何門道。他心下正自疑慮,正欲派出幾艘小艦,前去探聽虛實。

那三艘小舟行來駛去,卻調轉方向,四下散去。費信雖覺疑惑,但畢竟經驗豐富,傳下號令,各隊減速慢行,謹防生變。如此又行了數十里,忽見前方船影縱橫,穿梭海面,往來不絕,離本方船隊約有二十海里。

費信用‘千里眼’一看,但見對方船足有數十條之多,雖不及本方船隊浩大,卻也是旗幟分明,往來有度。費信望向對方船隻上豎起的旗幟,卻見數十條船上清一色打起了黑色骷髏旗,在海風中飄揚起伏。

費信見此情景,猛然驚覺,大聲朗道:“各隊停止前進,停止前進!傳令各隊停止前進!”說罷不待旗語兵打完令語,逕自向船樓跑去。

鄭和此刻也為費信呼聲所驚,見他匆忙上樓,問道:“何事?”

費信報道:“稟正使大人,前方出現不明海盜,疑有劫船之圖,請大人明示如何回擊?”

鄭和一聽有海盜來擾,虎威頓怒,復又問道:“海賊船隻多少?人員多少?距此多遠?”

費信道:“賊船有五六十條,距此二十海里。瞧賊船規模,每艘約容百餘人,怕是不下五千人之眾。”

鄭和微一思量,心中已有對策,道:“傳令下去,各船做好戰鬥準備。炮火全部瞄準待命,急調十艘戰船護住糧船,調坐船三百號分四營環列中軍營外,戰船四十五號為前哨,若敵人開火遠攻,前哨戰船作為主力實行還擊,馬船一百號居后哨善後,馬船一百二十號居中策應,四艘帥字旗號船居中調度,由本使統一指揮。沒有命令,誰都不許先行開火。”

他一生當中不知經歷過多少危難,此刻只不過是眾多危難中的一角。是以雖是危機關頭,鄭和卻也臨危不亂,仍是果斷地下達了應變命令。

費信一聲“得令”領命而去。

這一突起變故,也讓各船炸開了鍋,很多人從未見過海盜如何劫船,這下聽得要和海盜開戰都興奮異常,各自磨拳擦腳,躍躍欲試。秦航所在帥船是船隊的中樞大腦,重中之重,此刻已被坐船四下護住。

秦航在艙底聽到停止掌舵搖櫓命令后,即放下搖櫓,準備好藥品,氣球,長繩,小艦艇等一系列救生用品。只待炮聲一響,便即行動。海戰最重要的是指揮統一,炮火強盛,軍士拚命,再加上後勤保障。但同樣,救援力量亦是至關重要。秦航司馬尚游這些個水手平日裏搖櫓操舟,掌舵訓練,一旦有戰事,便要準備上前排險,救船救人。眾多老水手也是處變不驚,一個個井然有序的配合,並吩咐年輕小夥子萬不可急躁,看清情形再做處理。

而在六十號糧船上,郭承昂此刻也是害怕不已,他一生中哪遇到過這種陣仗?百來條戰船在海面上各排開陣勢,準備交火。到時候炮聲隆隆,殺聲震天,誰也保不準被打入海中。好在己方強勢,船多炮盛,又是正義之師,看局面應該能佔八成上風。

他稍微定了定神,但心中已是求菩薩保佑了千萬遍。一旁的彪子卻是一臉的鄙視,冷嘲熱諷道:“承昂,瞧你小子那點出息,真搞不明白你是怎麼選上來的,就這點膽兒還敢來海上混,以後出去別說是我彪子的兄弟,俺沒臉見那人。”

郭承昂反擊道:“尚未開戰,你怎知我怕,保不準到時候你比我還裝孫子呢。”

彪子怒道:“還沒戰你就怕成這樣,真要是挨了兩炮,你不早尿褲子了?咱好歹是見過場面的人,怎會裝孫子?依我看,待會打起來了你就站俺後面,俺會照應着你的。”

郭承昂“呸”的一聲,道:“別只會在我面前吹牛,誰牛誰熊還說不準呢。”

正吵着不可開交,管事走下艙來,大聲喝道:“都別窩裏橫了!我告訴你們,待會兒要是打起來,眼招子可得給我放亮點,這糧船上的糧食要是有一粒讓賊子奪去了,老子扒了你們的皮!這些糧食,是全船隊的命啊!總之都給老子記好了,要糧不給,要命一條!都聽明白了么!”

“明白!”眾人齊聲答道。

“給老子複述一遍!”“要糧不給,要命一條!”眾人再次齊聲朗道。

管事看着眾人,兀自氣怒不已,大概是看到大敵當前,自己人卻還在窩裏爭雄鬥嘴,焉能不氣?怒歸怒,終究還是走出艙去另行指揮。

原來大海之中糧食淡水最為可貴,其次是金銀珠寶,稀有物品,再者就是船員性命。先搶糧搶水,再搶金搶銀,最後再搶人以為人質,勒索錢財。這是一般海盜行事的“風格”,大多數海盜也是充着這個來的,要不誰吃了沒事拚命交火?

鄭和也是深知這一點,故而第一時間派出戰艦護住糧船和給養船。郭承昂所在的六十號糧船是整個船隊最大的糧船,接近四分之一的糧食都在船上裝着,若是被毀或是被奪,對整個船隊將會是災難性的打擊。是以每次遇警,管事總免不了要來激勵一下士氣,意在不惜一切代價保糧。

整個艙中頓時寂靜異常,誰都知道管事的那番激將之語意味着什麼,沒有人質疑他的命令,因為這就是大家的使命!

人在,糧就得要在;人不在,糧還是得要在!除非全隊全軍覆沒,否則丟人都絕不丟糧!各人深感本船責任重大,都已做好了突發準備。

偌大艙中,只聽得郭承昂還在細聲回味那句“要糧不給,要命一條!”“要糧不給,要命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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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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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神女有錯 大士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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