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宿夢11
小花不曾告訴昔耶,在女谷主夢境中悲傷的那一部分。關於沈親之的那一部分。
因為她想,在女谷主和沈親之的心中,那一夜,是幸福的一夜,而並非是為前事所苦,憂傷流淚的一夜。
沈親之說,“雪鴉,我想將我的身世告訴你。”那樣風姿出眾,飄然出塵的男子,卻偏偏,偏偏眼底黯然悲痛。
“你若不想說,那我也不必聽。”
女谷主笑了笑,笑容溫和而包容。
中原與雪域的交界點,名叫洛書,後來有人在那裏建了一座客棧,世人便習慣稱之為,洛書客棧。
洛書客棧以東以北,是白茫茫的雪域三十二國,以南是中原,以西是飛鳥走獸絕跡的冰原。
傳說中,洛書客棧的主人,無名無姓,叫做卿之。獨自在北方經營着那家客棧。但凡見過卿之的人,便覺得世間沒有人能夠與他比肩。
曾經有無數的女子,常年流連在客棧之中,期望着能夠得到客棧主人的青睞。直到有一天,洛書客棧關門謝客,門上貼着告示,說——主人歸去。
那些每日必來吃茶看望卿之的人,倉皇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走得那樣突兀,沒有給人一點準備。那些貌美如花的少女芳心寸斷,恨不得化作女蘿,緊緊的纏繞在卿之的身上,隨他行罷**之間。
直到第二年開春,姑墨國月烈公主出嫁往中原,途經蒼山之畔,他單刀攔路,憑一己之力,搶下了姑墨公主。
說起來,那個時候所有心儀卿之的女子,莫不是憎惡嫉妒着月烈公主。那是天下人都景仰愛慕着的男子,卻真的會為了一個女人而不顧家國,不顧禮義,拋去親友故土,背負着南國以及雪域三十二國的聯名緝捕。
那是世人最後一次見到洛書客棧的主人。
然而,當世人皆以為卿之與月烈雙宿雙棲,歸隱山林的時候,江湖上卻多了一個月魔。有人認出來,卻不敢相信,那是曾經名動天下的——卿之。
他帶着他的刀,在雪域之中遇人殺人,遇佛斬佛。
“雪鴉,你知道嗎?那把刀原本已經懸在了父親的頭頂,可是當他看見姑姑的時候,他卻呆住了。我那時只有五歲,可是畢生卻再也沒有見過,他那樣慌亂痛苦的表
情。”
殺人如麻已經滅絕人性的月魔,再見到少年時候的沈夫人時,難掩痛苦的雙目流淚。那個時候,月烈公主已經死了五年了。
卿之那樣自傲的人,將月烈從姑墨搶走,他仗着一身絕世的武功,還有那些被身畔美人們慣出來的信心,自以為,即便是貴為公主的月烈,也會原諒他的魯莽。
他會讓她明白,雖然是將她搶回來的,但是多年前姑墨國宴上的那驚鴻一瞥,便已經註定了他們的姻緣。
可是盛名足以令天下人傾心的卿之,卻用盡渾身解數也難以打動月烈公主。她本就是那樣特別的存在,否則又如何能夠打動他的堅如磐石的心。
那月烈公主,原本就是無心的,是被姑墨國主費盡心機齊三十二國之力,選出來的絕世美人,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皆是為了那住在長安宮中的南國國君而設。
而作為南國在雪域門戶處最重要的一個密使,在姑墨國的國宴上,他一眼望去,卻將月烈公主放在了心上。
最終,美人消逝在了他的手裏。
那樣珍異的奇花,他跋山涉水的摘來送予她,月烈卻一眼不看,孤坐着,似是脫線的木偶。病中日夜的呵護也捂不熱她的心,便是一塊冰,也該被捂化了吧。
然而,當穩婆將剛誕生的孩子抱給月烈看的時候,月烈伸出手,慢慢的收緊,掐住幼子的咽喉,尖銳而凄厲的嬰兒哭聲將產房外的卿之引進去,產婆早已被母親殺子的一幕嚇暈了。那一出生便死在月烈手中的孩子,是沈親之未曾謀面的兄長。
“魔鬼,你們都是魔鬼!”
他是被卿之親手從月烈的腹中抱出來的。
劇烈的宮縮讓月烈疼得死去活來,卻猶不忘記要將‘魔鬼’殺盡,手狠狠的捶打着自己的肚子。
卿之似乎真的化身為魔,那把刀,鋒利而精準地剖開了月烈肚子,血淌滿了床榻,流到卿之的腳下,**的,黏糊糊的。
沈親之說到這裏的時候,臉上有一絲不耐,似乎並不覺得悲傷,相反更多的是抵觸。
他常想,如果卿之先遇到的,是姑姑,那多好?
風華傾國的沈夫人,名滿塞北的卿之,神仙眷侶,便該如此。
多年前,因為朋黨之亂,丞相沈安被南明帝賜死,沈家滿門誅殺,未成年的,便流放五千里。
那個時候,即便是已經嫁給章帝做太子妃的沈家大小姐——沈青鸞也未能逃過一劫,以一種較為體面的結局,自縊於昔時的閨房中,留下年幼的銘大公主。
而姑姑,與族中兄弟姐妹一道流放的途中,遇到了在外求學而幸免於難的父親,受盡苦難之後,父親帶着姑姑遠遁漠北,卻在大雪天的時候,遇到了入魔的卿之。
在其後的許多年裏,他們四人在雪域中相依為命。姑姑日漸長大,越發的傾國傾城,即便是渺無人煙的雪域,慕名前來的陌生人也越來越多。
很快,三十二國的人便發現了當年洛書客棧的主人,如今的月魔,在這裏。
那時三十二國鐵騎要蕩平雪域的氣勢,在軍隊的強勢進攻之下,即便是卿之和沈覺合力,也難以抵擋。
那一戰,是以卿之的自刎結束。
沈親之曾經無數次的想過,如果在多年以前,卿之沒有被派往雪域,而是留駐於長安,斗酒繁花之下,遇到的是沈小鸞。
那該是多美好的結局。
所謂令三十二國盡折腰的月烈公主,不過是一個形同傀儡的木偶,在顧盼生輝的姑姑的面前,也不過爾爾。
他們後來,以卿之的頭顱交換了自由,那時他七歲,隨沈覺回了長安。
七歲以前的記憶,隨着長安的聲色犬馬漸漸消失在腦海中,他只能從姑姑偶爾惆悵的翦瞳中看見卿之的影子。
長安長,煙花繁,長安宮裏美人團。
隨着姑姑在宮中的地位日漸升高,不,或許是從姑姑入宮的那一刻,六宮的粉黛皆失去了顏色。姑姑總是說,那是因為章帝眷戀着枉死的章元太子妃,才多般恩愛於身。
可是,沈親之卻覺得,世間的兒郎,見過姑姑之後,便不會再看進其他的庸脂俗粉。這樣奇妙的事情,曾經發生在卿之的身上,但是卻再沒有一個卿之,會攔在姑姑入宮的路上,單刀孤身。
沈家的光復指日可待,眼見着姑姑誕下了隆安,一切皆在計劃之中,可是原本應該死去多年的人回來了。
沈家原本和方家世代交好,前一代卻因為分別支持孟光公主和南明帝而漸生嫌隙,最終更是因為松原狩獵時發生的意外,導致沈家的小女兒失蹤,而成為仇敵。
沈安有三女一子,最小的那個,叫做沈簌簌。姑姑極少提起,在雪域中大雪簌簌落下的時候,她偶爾會道一句:“你們可曾聽見簌簌的聲音?”
這樣的話,在回到長安之後,便不曾在說過一次。
但是,當那個原本已經失蹤了十餘年的女孩再次出現,整個沈家都被她帶入一場萬劫不復的歧途。
沈簌簌,是跟着寥若回來的。方皇后的外甥,那個征戰沙場無往不勝的大將軍——寥若。
因為沈簌簌的喜歡,姑姑要剪除方皇后羽翼,要殺死寥若的動作放緩了,這樣一緩,父親死了。
父親死的時候,他還在喝寥若的喜酒,聽見小姑姑的求救聲,在寥若府中的枯井裏找到了小姑姑,她說:“大哥,大哥···”
他趕去的時候,父親的血已經染紅的了門前的燈籠。
大夫沈覺,因忤逆叛亂,為大將軍寥若伏誅於市。那時雪域兵犯城下,南國除了寥若,無人敢應戰,他殺死了父親,卻只不過被剝去爵位功名,前往雪域抗敵。
花團錦簇的沈家,原本就要興盛的沈家,因為父親的死,姑姑倉惶病逝,小姑姑遠走蒼山,只有他和隆安,緊緊依偎着,守在空蕩無人的靈堂前,一夜一夜地焚燒着元寶。
那時,還並非是最凄慘無助的境地,章帝尚未駕崩,那些人儘管虎視眈眈,卻不敢觸及龍的逆鱗。只是,短短的三個月,章帝瀛台遠去。將皇位傳給了隆安,卻埋下了東南二王的禍根。
在那樣的情況之下,皇帝年幼,既無外戚,若不從皇室中尋人幫扶,那麼便會再現權臣當政的場面。
別無他法,也無計可施。
隨後的八年裏,毒酒暗殺陰謀陽謀紛至沓來,向著年幼的隆安,向著自己。沈親之撫了撫眼睛,似乎仍舊心有餘悸。
“雪鴉,我本是不願意來西郡的。長安長,寒宮冷月咽無言,隆安一個人,我很擔憂。”他執起妻子的手,“但是我並不後悔來西郡。雪鴉,這裏有你。你谷門前寫着的雪滿離魂人盡去,獨留老鴉守碧草。雪鴉,你有我,便不是一個人。我此生與你,將白首偕老,我必不負你。若我負了你,我的鮮血必將灑滿深意谷,與碧草同在,也伴你一生一世。”
那樣溫柔繾綣的畫面,卻將消失在女谷主的記憶里,小花黯然退出了女谷主的夢境。看進昔耶的那一刻,便在想,不論以後發生了什麼,她絕不會允許自己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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