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宿夢12
次日,女谷主起得很晚,在睡意漸散去的時候,俯身觸到斷成兩截的無寄之音,怔忡住了。陪伴了她整整十年,歷代谷主從不離身的無寄之音,在她沉溺夢鄉的時候,毫無徵兆的,斷了。
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麼離她遠去了。
女谷主擁着粗糙的棉被,呆坐在床上,久久找不回自己的意識。
有什麼東西抵着她的手,伸手去摸,是一卷畫軸,紙張瑩白,觸感滑順,那幅畫,上畫著的,是——她。
女谷主有些迷惑了,她不記得自己何時找人畫過這樣的一幅畫,這畫工也並非是尋常人能夠畫出的。是誰為她畫的這幅畫,她怎麼沒有一點記憶?
女谷主起身,有片刻的迷惑,她是怎麼來這裏,起身推開窗,本該入眼的是一遍雪白,卻換作灰綠色。
她呆了很久,方才依稀的記起了,她此行的目的,是要去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她這是要去找一個叫做——沈親之的人。
為何要去找他?
雪鴉轉身望着那幅畫,想大抵是因為他曾有在深意谷為她畫了那樣一幅畫,她還未給他酬勞罷。
他那時向自己討要的什麼?
好像是要一朵花。
谷中碧草成熟,眾花齊芳,她這是去長安給他送花嗎?
送花啊……
女谷主怔了一下,一抹絳色便染紅了雪白的雙頰。
自此,腦海中對於沈親之這個人的記憶便漸漸的清晰明朗了。
她尚記得在離魂峰上的初見,再深意谷中的相知,以及有人闖谷奪草,他們同心抗敵的感覺。
只是,他是怎麼驟然離去的?女谷主卻是記不起了。
女谷主抿唇一笑,暗道管他是怎麼走的,反正她也不過是應約去給他送酬勞。
嗯,她把碧草開出的花送去給他,然後就走。
女谷主想到這,便再也呆不住,更衣起身,帶着她那斷成兩截的無寄之音下了樓。
用早膳的時候,小花眼尖,一眼便看到女谷主的蟲笛斷了,心裏跟野貓撓痒痒一樣難受,
小花用極度懷疑的目光看着昔耶,卻見夫君只有旁若無人的對她笑了笑,淡然自若的喝了一口清茶,便冷聲開口詢問:“笛子怎麼斷了?”
女谷主端着清粥的手緩了緩,撫了撫那兩截竹管,沒有什麼難過的表情,道:“大抵是用太久了。”
她那樣平淡的面容,似乎沒有將那件歷代谷主相傳的無寄之音放在心上。等了片刻,她喝了一口粥,輕輕笑道:“昔公子若是喜歡這樣的笛子,我可以為你做一隻一模一樣的
。”
小花訝異的張大了嘴巴,女谷主卻又隨意的說道:“我本還想着等到了長安,你若還是想要這隻笛子,那我就送給你。可誰知···”雖然口氣隨意,但是多少這隻笛子也伴了她十年,惋惜也是有的。
深意谷歷代谷主身邊都帶着一隻樣式普通卻能夠驅蟲御蟲的蟲笛,名曰——無寄之音。因為每一代谷主的無寄之音都是一模一樣的,導致外間的人憑藉著識別無寄之音來確定來人的身份,久而久之,無寄之音便與深意穀穀主息息相關。
所謂代代相傳的蟲笛,不過是用深意谷中極為平常的竹子製作而成的,真正有用的其實是那吹響無寄之音的功法。
?昔耶應了一聲,便似乎心情極好的喝着茶,面容清俊如畫,眉宇間的陰鬱也稍加疏散開來,就連看小花的眼神也加倍的柔情似水,看得小花渾身都起雞皮疙瘩的時候,女谷主起身上路了。
女谷主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好,一路上皆是春風拂面般的微笑,她雖然不願意忘記那些她覺得很美好的記憶,但是事實證明,她忘記了,卻讓她活得更加明媚。
猶記得初見女谷主的時候,不過雙十年華,小花卻覺得她沉鬱安靜得如同深山古寺里的道姑,本想着是因為女谷主在幽深僻靜的深意谷中長大,所以疏冷至此。可是這一連三夜過去,女谷主忘記的越來越多,人卻越發的活潑燦爛,有了人氣鮮活鮮活的,這才像她本該有的樣子。
斷成兩截的無寄之音被女谷主鄭重的埋進了土裏,起身上路的時候已經日上中天,女谷主騎的馬跑得並不快,卻也不見她着急。
小花推了推昔耶,說:“你問問她,怎麼不趕快趕路?”
昔耶問了。
女谷主迷惑的揉了揉頭,問道:“我沒有告訴過你嗎?”她見昔耶一本正經的看着自己,便真的以為自己忘記說了,想了想道:“有人給我畫了一幅畫,我答應過他送他一朵花作為報酬,喏,我是去長安送花的。”
這般天真的答案,便是此時此刻女谷主記憶中她到長安的原因。
小花嘆了口氣,說:“你說,我們告訴她給她畫畫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好不好?”小花蹙着眉看着雪鴉,“她知道了,應該就會回去了吧,人都死了,即使再見到沈親之,她也不記得了。”
好吧,其實小花是有私心的。他們現在離西郡深意谷還不算太遠,三日便可回去,她寧願在深意谷里守女谷主四日,也不想去長安了。長安,可能又會遇到那群人,一遇到,昔耶便會怪怪的。
她伸手抱着昔耶的胳膊,撒嬌道:“好想回家啊。”
昔耶笑,捏了捏她的臉,嗯了一聲,便沒有在說話,眼睛看着後方官道上馬蹄驚起的煙塵。
“是姜忘歸?”小花勾着嘴巴,不悅道:“冤家路窄,又遇着了。”
昔耶沒有回答。他的眼隨着姜忘歸的靠近而愈發的幽深,靜了片刻,勒着韁繩轉身便驅馬與姜忘歸背對而立。
不多時,煙塵向著這方襲來,便又見着了那日在思南客棧里的官差,官道這麼寬也能冤家路窄,還真是難得。
女谷主卻已經不記得自己這幅畫是從官差手中奪來的,有些迷茫的看着來勢洶洶的官差們,一臉無辜的表情。
衣袍飛揚,昔耶拔出腰間的劍,小花早已經習以為常的飄到他的背上,乖乖的趴着不動,就在劍拔弩張之時。
所有人都已經準備好的時候,女谷主一騎上前,問:“諸位說,這幅畫是我從你們手裏搶過來的?”
官差們對女谷主和藹可親的舉動感到莫名其妙,面面相覷,有領頭的中年官差上前喝道:“當日在思南城中,你動手奪畫,還有什麼好講的?”
“胡說!”女谷主厲聲喝道,“這明明是沈親之送給我的!”
那樣的義正言辭,那樣的堅定氣勢,嚇得小花抖了抖,小臉慘白的望過去,女谷主卻是渾然不覺,非常生氣的抱着畫軸,道:“我深意谷也不是好欺負的!”
官差們明明是按照上頭的意思好好辦案,可是被女谷主這樣一罵,官道上過往的行人頗多,這樣一看,皆是以為官差橫行,欺辱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一時之間群情激奮,好幾個毛頭小子叫嚷這要來鋤強扶弱,也不知道這般的正義凜然是因為谷主的弱還是為了谷主的貌。
她等了一下,詢問的看向昔耶,卻見昔耶沒有說話,心底也有了疑惑,這幅畫是怎麼來的,女谷主其實自己也記不清楚了,頓了頓,抱着畫軸的手卻更加用力,看來無論是用哪種方式拿到的畫,也不準備再歸還了。
“這畫,是你們西郡郡守沈大人親手所做,本就是送給我的,你們若是不信,隨我去長安見過沈大人,便可知分曉。”
官差的臉刷的青紅交加,原本還有所顧忌着周圍人的情緒,這時卻只覺得女谷主把他們當猴耍。沈親之被殺,六州之內誰人不知。何況這個女人是親耳聽到的,可氣可恨,狡猾奸詐。
“沈郡守,狗屁!”年少氣盛的一名,當即脫口罵出,喝道:“你這裝瘋賣傻也夠了,沈親之的屍首掛在城樓上都要幹了,你還好意思說沈郡守!”
小花本就是想告訴女谷主沈親之已經死了,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樣冰冷殘酷的直接將事實丟到女谷主的面前,多少有些殘忍,她看着女谷主,看着女谷主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下去,只是沒有像上一次那樣嚎哭不止。女谷主緊緊的咬着牙,似乎無法接受,可是周圍人的目光卻又提醒着她確有此事。她實在不解,她為何這般難受,可能,可能是因為有些喜歡吧。
她尚記得,他們一起擊退盜草的敵人後,他曾向她表露愛意。
怎的,死了呢?
女谷主將那幅畫抱得更緊,有些蠻不講理的說:“不管他是死是活,這幅畫就是我的!”
她手中雖然沒有武器,可是無由來的,便覺得身側的男子會保護她,無關風月,只是有種莫名的責任感。她已經記不清楚昔耶是怎麼跟着她的,她也從他的眼睛看不到男女之情,很冷淡,卻一定會護着她。
女谷主抿唇,不動聲色的退到昔耶身邊,沒有了無寄之音,她那點武功,絕不能讓自己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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