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樓

第15章 小樓

第15章小樓

裴渠開鎖的本事似乎已十分嫻熟,對付這樣的鎖根本不再需要鑰匙。九年時間太長,實在無所事事,於是學了許多旁門左道的東西,這是他一派正氣的外表下深藏的另外一面。

剛一進小樓,撲面而來的便是嗆人的塵土氣息。這地方已許久沒有人打掃,地上一層灰,角落裏更是結起了蛛網,蜘蛛已不知去向,蛛網也已殘破,小窗邊只有慘白的日光照進來,光線里的灰塵浮動下沉,證明這裏真的被封存了很久。

裴渠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觸景生情,他轉身將門關上,徑直上了樓梯。每走一步都能招惹到地上的塵埃,空氣越來越渾濁,到了閣樓簡直令人無法忍受。裴渠捂住口鼻咳嗽起來,皺眉將低矮的閣樓環視一圈,心道這地方可真是老樣子,十幾年從未變過。

他走到北邊將塵封已久的小窗戶打開,有新鮮空氣湧進來,但也是杯水車薪。室內的塵埃氣味混着書籍久存的味道,一時間根本無法散去。

裴渠一一打開柜子,其中有書簡、布帛、各種各樣的紙張,還有一些畫。部分存書已被蟲子蛀掉了,但大多數卻還完好。依照裴渠的性子,對這樣的髒亂環境應該是零容忍的,他使勁皺着眉,將那些書拿出來,幾乎是屏息翻看尋找着。

但這些書簡布帛實在太多,一時間全翻遍太不現實,於是裴渠只好挑了一部分站着慢慢看。

從天色明亮看到日暮時分,外面開始下雨。先是閃電,再是悶雷,雨勢越來越大。一道閃電將閣樓內照亮,也只是亮了那一剎那,屋內轉瞬重新沉入一片晦暗當中。裴渠合上了手中的書,並將其放回原位,重新關好櫃門,外面“轟隆隆”的震天雷聲則又響了起來。

這滿滿一閣樓的書與畫,跟風花雪月無關,也與經義學問沒有半點關係,但痴迷的重點卻是一致,都與“毒”有關。紛繁毒物的炮製辦法,還有數不清的方子,洒脫筆跡和精細畫風所記錄下來的是一個“毒痴”的短暫一生。

這樣的人聰明得危險,危險得癲狂,癲狂久了,便無藥可救。

又一道閃電照亮閣樓,裴渠轉過身,走到北邊小窗前,將窗子緊緊關好,雖然動作迅速,但他仍沾了一手雨水,連袖口都落了水跡斑點。門窗緊閉,屋外雨聲陡然變得沉悶,但雨勢卻絲毫沒有小。裴渠藉著僅存的一點點暗光下了樓梯,悄無聲息地出了小樓,又重新將門鎖扣好,這才冒着仲夏大雨一口氣跑回了寢房。

突如其來的暴雨總讓人措手不及,但將落得一身濕的自己收拾妥當,重新坐下來時,又會覺得這雨也很好。

坐在門口藺草席上,洗完未乾的潮濕頭髮梳順了垂下來,走廊里的風湧進寬鬆的袍子裏,連衣服也鼓起來。府里幾乎沒有人,令他想起幼年時在東都的生活。

那時他很小很小,在東都洛陽的小宅里,午睡醒來,爬下小榻,在宅子裏找了一圈又一圈,家裏卻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後來是執事衝進來說:“啊呀七郎醒了呀,夫人回西京去了。”

那是第一次裴夫人回西京連聲招呼也不打,就將他一個人丟在了東都。

後來這樣的事更頻繁,裴夫人會定期在東都住一陣子,但走時從來不帶他,對西京的裴家人也只是說:“七郎好像更喜歡東都,那裏自在,隨他去吧。”

於是他在東都也度過不少日子,最後還是大哥將他接回了西京,對他說:“七郎,你不要記恨娘,她其實是在乎你的,只是府里總雞飛狗跳的,她也不想讓你活在那一潭渾水裏,東都也很好不是嗎?不過,你這年紀該好好讀書了,阿爺說你一人在東都會容易學壞,便讓我接你回去。”

之後的生活便乏善可陳起來,在大家族裏長大,就是那麼一回事。但隨着年紀增長,他也能體會到其中一些不對勁。

生身母親似乎不喜歡他,而父親總是心存擔憂,好像怕他一不小心就走到歪路上去,以至於後來對他的控制越發明顯。他生來聰明,天資敵過族中任何一個同輩,走正道可以走得十分出色,要走歪門邪路也一定容易至極。

偏偏他小時候總帶着些聰明過頭的邪氣,譬如棋路混亂無章地虐死王侍詔,譬如很小就懂得詭辯,這種事被他父親知道,他就一定會被打得半死。大概被打得長了記性,後來的他沒有養出乖戾狡猾的脾性,也沒有什麼糟糕的習慣,再拋頭露面已是一派正道君子的模樣,加上才華橫溢,以至於令兩京的適婚女子都紛紛為之心折。

裴渠皮相很好,眉目與他俊朗的父親有一點點相似,卻又遠勝他的父親。

漂亮又聰明,其實是件危險的事。因多數人認為,得天賜太多的人,通常沒有什麼太好的結局。

他一路走到現在,也的確算不得順風順水。

萬千阻礙要跨,心結要解,有太多事在等着他。

他在席子上躺下,帶着潮濕暑氣的風就這樣吹進來,鼓起他單薄的袍子。

外面,天徹底黑了。

裴良春聽得敲門聲從榻上坐起來。他今晚值宿衙門,一同值夜的台官已是睡去了,他則因為要等一個人來,所以卧在榻上看書,並未睡覺。

來者行色匆匆,且穿着夜行衣,怎麼看都是秘密潛進來的。裴良春開了門,讓他進來后又探出頭左右看了看,確認無人這才又將門重新關好。

來者簡單與他行了一禮,裴良春坐下來開門見山道:“查得如何?”

這人是盤根錯節的內衛組織中的一員,如今卻被裴良春重用。裴良春諸多情報都是從他這裏拿到的,如今也越發依賴他查探消息的本事。

梅花內衛雖然名義上完全聽命於皇帝,但既然是組織便存有派別。這些派別無法擺到枱面上說,派別之間的矛盾大多數時候也只能悄無聲息地自我消化掉。這個組織發展到現在,已經枝繁葉茂,但這些年也發生過幾次了不得的內部衝突與清洗。

組織內鬥爭往往伴隨着權力的交替與更迭,而組織本身往往也會在分崩離析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深。

裴良春趁亂緊緊握住了其中一派勢力,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牢牢控制住並為己所用。因他知道,沈鳳閣之所以這些年在朝中飄搖不倒,也是因為他與內衛組織有牽連不清的關係。

他天資一般,但在鑽營一事上卻有着無窮的拼勁兒與狠辣。

這時對面的內衛回他:“據卑職查下來,袁嘉言確實是袁家行十六的孩子,袁將軍妾室所出,不足月便生了下來,長到三四歲時還大病小病不斷,如今才漸漸好一些。那位妾室娘子很少出門,除了府里人,外人大概都不知其樣貌,不過有件不大能確定的事倒是奇怪——”

他猶豫着頓了一頓,得了裴良春“但說無妨”的首肯后才接着道:“坊中胭脂鋪的梁三娘說,她在多年前見過這位妾室一面,她覺得很眼熟。”

他口中說的這位“梁三娘”亦是內衛組織中的一員,且是個資歷很深的老人,她清楚多年前的幾場內鬥,甚至與權力核心有過接觸。

而這次問及她,她回憶說:“那時老身偶然得見那位娘子,她還大着肚子。雖以薄紗遮了臉,但面容卻依稀可辨。那張臉,像極了瞿松華。”

裴良春聽內衛轉述了梁三娘的話,抬首反問道:“瞿松華?”

“正是。”對方應道,“裴御史接觸內衛時間不長可能有所不知,瞿松華九年前是內衛中很有頭臉的人物,后因內部清洗而亡。”

“當年有屍體嗎?”

“有。”對方又道,“說起來,沈台主也該知道此事。那次內衛清洗,和後來沈台主的上位,有說不清的關係。”

沈鳳閣是內衛派系鬥爭的既得利益者嗎?

裴良春覺得不可思議地笑了一下,這件事的有趣程度簡直超出了他的預想。於是他霍地抬頭:“瞿松華什麼來歷?與袁太師、袁將軍或沈台主有何牽連?當年是否有可能用假屍來掩人耳目?”

對方聽了他一連串的發問,表示很多事暫時還無法確認,畢竟人死了將近九年,內衛這些年又發生了這麼多的變化,當年知情的老人極少,想要打探得更深需要時間。

裴良春雖然着急,但也表示一定要細查,任何紕漏都不要放過。對方點點頭,都將要告辭了,卻又轉回身,作了個揖說道:“還有一件事卑職忘了說,其中關聯雖不能十分確定,不過對裴御史來說或許也有些用處。”

“說。”

“沈台主如今與長安縣南媒官走得甚近,南媒官以‘活戶籍’著稱,記憶力超群且聰慧非常。而當年身為內衛的瞿松華,也差不多是這樣一個人物。”

“瞿松華也曾是媒官?”

“是。”

“也給沈台主說過親嗎?”

“台主那時年輕有為,且又無家室,應有許多人與他說親。瞿松華若是其中之一,也並不奇怪。”

裴良春一直平平的唇角,慢慢挑了起來。

以裴良春對沈鳳閣的了解,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認定瞿松華與沈鳳閣之間曾有過牽連。

沈鳳閣這些年來一直獨居,不娶妻也就罷了,但他身邊連個侍妾也沒有,且從不去平康坊風流,私生活極其嚴謹。拋開他的古怪性格不說,難道這背後沒有點其他故事嗎?

袁嘉言那張臉是任誰看都覺得不像袁將軍的,袁家哪裏能生得出那麼漂亮的孩子?若她生母是當年假死的瞿松華,那她的生父有沒有可能是沈鳳閣?

而如果她真是沈鳳閣的孩子,那麼袁太師抑或袁將軍,又怎麼可能會容得下這個孩子在府里長大,且冠以“袁”姓?畢竟沈鳳閣與袁家多年政見立場不合,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

所以假設對袁嘉言身份的揣測都成立,那麼沈鳳閣和袁太師的真實關係則很值得一探。

這是可以下手去查的口子之一;其二,內衛耳目提到南山與瞿松華十分相像,都是記憶力超群之輩,又都是媒官,且都與沈鳳閣有牽扯,這僅僅是巧合嗎?

瞿松華當年是以媒官身份做掩護當內衛,那麼南山呢?這個謀逆親王家的餘孽,也會是梅花內衛嗎?若當真如此,她如今可是在為滅門仇人賣命,真是有趣,有趣極了。

外面暴雨已是歇了,廊檐下“滴滴答答”,鈴鐺聲輕輕響,有人翻牆離開了素來陰風肅殺的御史台,而裴良春坐在矮桌前,意猶未盡地盤算着他的計劃。

這時的西京城,大多數人都深陷夢鄉,可以一直睡到五更二點街鼓敲響。

南山醒得早了一些,外面天黑漆漆的,走廊里有潮氣,鳳娘還在隔壁屋裏酣睡,她彎下腰兩手撐地,熟練地抬起雙腿,擺成了倒立的姿勢,整個庭院便以顛倒的模樣呈現在她眼前。

她還記得九年前總這樣練,倒立時間久了腦子昏昏沉沉,便什麼都想不起來,有時甚至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自己身處哪裏,又為何倒立。

那時有人考她的記憶力,變態地把《五經正義》裏偏僻生冷的章句摳掉一半讓她默出來,而她也真的只看過一遍而已,何況她那時還小,很多字甚至並不認得。不過後來磕磕絆絆總算是能寫出來,於是從此有了熱飯、熱菜吃,也有了棲居之所,只是每一日都食之無味,每一日都很痛苦。

有陣子她活得渾渾噩噩,像個木偶,完全忘了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腦子裏一團糨糊時,倒立就好了,就算睜着眼睛,面前一切景物也會越變越模糊,而腦子也會徹底喪失思考的能力。

她在光線晦暗的清晨回想以前的事,不知不覺閉上了眼,再睜開時街鼓已是敲響。她恢復了站立的姿勢,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深吸幾口氣便聽見驟然響起的敲門聲。

嗯?這麼早?難道是……

老師?

她被放出來后便再沒見過裴渠。萬年縣事務繁忙,且只有一個縣尉,忙一些也是應該的,只是不知那未完成的坊里圖最後畫好了沒有。

她止住思緒,低頭迅速地整了整衣裳,套上鞋子奔去門口,可一開門,卻見一年輕士子站在那兒,朝她微笑。

南山迅速辨出他是秘書省校書郎鄭聰,於是客套問道:“這麼早,鄭校書可有事?”

鄭聰道:“某正要趕早去衙門,恰巧路過此地,想起南媒官就住在這裏,於是……”

“某還未燒早飯。”南山言下之意,哎呀,沒有早飯可以給你蹭啦。

“不不不。”鄭聰擺手道,“某是有事相求。”

“校書請說。”

鄭聰這次採取蠢笨的迂迴戰術:“某想要托南媒官說親。”

“哦。”南山應了一聲,又笑着回道,“鄭校書實在不必特意前來拜託,去長安縣官媒衙門說一聲便好,姚媒官會替校書安排妥當的。”

這話中已表露出公事公辦的疏離,卻一點毛病也挑不出。鄭聰愣了一下,卻說:“但某覺得還是托南媒官說親放心些。”

他這姿態像塊討厭的飴糖,南山知道這事一旦粘上便不那麼容易拿開了,於是索性開口拒絕:“某隻是一介九品媒,鄭校書的親事,某是不能私自接下的。諸事都有規矩,若衙門安排給某的事,某再忙也會應下。鄭校書這樣令某很為難,所以……還是先請回罷。”

鄭聰也並不笨,他聽出南山是不想跟他有什麼牽扯,於是在南山打算關門時,一時情急忍不住問道:“是因為裴少府不許的緣故嗎?”

“不許?”南山聽了簡直一頭霧水。

鄭聰着急起來連措辭都不顧了,徑直說道:“有人同我說有關南媒官的事都要問過裴少府才行。上回我去萬年縣衙,與裴少府提了南媒官的事,裴少府當即非常不高興,想必是不喜歡我罷。他是與南媒官交代了‘不要理那個小校書郎’這樣的話,所以南媒官才故意這樣疏離我的嗎?”

南山心想,這都是些什麼事。鄭聰思量事情的邏輯是有些奇怪,可裴渠難道還要和這樣一個剛入宦海、心思單純的傢伙計較嗎?非常不高興……當時該是怎樣的表情啊。

南山連連擺手:“並沒有這樣的事,鄭校書恐是誤會了。這天氣悶熱,裴少府又總是忙來忙去無人關懷,大概是剛好心情差所以遷怒了吧。”

鄭聰想想覺得也是,裴曠男內心鬱結,不高興也不完全是因為他啊。

他正釋然之際,南山家門口則又來了一輛小驢車。今日可真是個黃道吉日呀,一大早家門口便這樣熱鬧。南山探出頭去仔細看看,卻見來者是帶着帷帽的崔三娘。

南山笑道:“三娘如何一大早到這裏來?”

崔三娘走近了溫柔地回她說:“你平日裏出門總是很早,我怕來了撲個空,於是便趁早過來找你。”

她說著又看了一眼鄭聰:“鄭校書也這麼早來啊?”

鄭聰雖是崔三娘父親崔校書的學生,但與崔三娘並不太熟,遂疏離地拱了拱手,卻一點要走的意思也沒有。

崔三娘無視他的存在,將食盒拿給南山,道:“給鳳娘的點心。”

南山無功不受祿,道:“哎呀,這如何能收下?”

崔三娘小聲說:“我有事要你幫忙,你先收下。”

南山只好接過食盒,領着她往堂屋去。她們二人往裏走,不識趣的鄭聰竟也不甘落後,連忙跟了過去,在走廊外脫掉鞋子,一路跟進了堂屋,實在是趕都趕不走。

崔三娘在矮桌前坐好,又摘下帷帽,看南山忙來忙去地煮茶,偏頭與同樣坐好了的鄭聰道:“旬假已過,鄭校書不急着去衙門?”

鄭聰坐得端端正正,回說:“秘書省並無什麼要緊事,素來懶散,去早了恐怕連門都未開。”

崔三娘又問:“秘書省這般樣子,御史台竟不彈劾嗎?”

鄭聰心底哼了一聲,誰人不知秘書省就是個病坊,專給高官們養病養老,御史台再殘酷也不會去捏這顆爛柿子啊,捏完了手上全是壞汁,還要洗嘞,多麻煩。

他於是理直氣壯地繼續坐着,好像非要吃杯南山煮的茶才肯走似的。

那邊南山將茶煮好,分給他們后也坐了下來,問崔三娘道:“三娘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崔三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還是等鄭校書走了再說罷,私房話這會兒不大方便講。”

鄭聰聽了,端着茶碗說道:“某會當作什麼也未聽見的。”

崔三娘覺得這人實在太不懂眼色,等了一會兒覺得不耐煩,遂直接與南山開口道:“上次在白馬寺說的事……”

南山頓時明白她的意圖,但又有些不確定,見她含糊其辭,遂問:“三娘是想問親事?”

崔三娘臉有些微紅:“是。”

南山想起裴渠說過“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之後緊跟着的那句“不順眼不喜歡”,便陡然啞了口,面對殷切地看着自己的崔三娘,一時間不知要回什麼。

崔三娘恐怕也是猜出了一二,於是稍稍湊近些,壓低了聲音道:“我知自己好像配不上他,但……我一向很傾慕七郎的才華。我只是想問問,七郎眼下可是有別的相看對象或打算了嗎?”

南山老實地搖搖頭:“裴君近來專註縣廨公事,沒有這個時間吧。”

崔三娘似乎淺淺地鬆了一口氣,沒料這時鄭聰插話道:“三娘喜歡裴少府?”

崔三娘淡瞥了他一眼,沒搭話。

鄭聰說:“雖然裴少府脾氣是壞了一些,但家世前途也十分不錯。若三娘喜歡,不如直接去與裴少府說就是了。”

這個提議倒是十分大膽,崔三娘看看南山,彷彿在問她,“我到底能不能去說這話呢?”

南山似是而非地動了動腦袋,不像點頭也不像搖頭。

“想好措辭便能去說啦。”鄭聰在一旁繼續鼓動崔三娘。

“措辭?”崔三娘看着南山想了想,“屆時就同七郎說,是南媒官鼓勵我來……”

南山連連擺手:“我——我沒有這樣說過。”

崔三娘兀自笑了起來,道:“我只是說笑,你這樣緊張做什麼。”她扭過頭看一眼鄭聰,“鄭校書還不走嗎?真的要遲了呢。”

街鼓聲已落盡,鄭聰一算,時間果真差不多了,於是喝完茶迅速起了身,與南山道過別就走了。

待他走後,崔三娘才轉了話題:“公主邀結社的娘子們過幾日去驪山泡湯呢。”

“夏天泡湯?會很熱罷。”

“說是夏天泡湯也有諸多好處呢,你不想去嗎?”

南山老實地搖了搖頭。崔三娘將她稍稍打量一番:“每回泡湯你都找借口不去,莫非是不能泡湯嗎?”

見南山沒回話,崔三娘望着她又道:“是身上有不好看的疤?還是……”有梅花刺青呢?

崔三娘後半句當然不可能問出來,只說到“還是……”便讓南山自己去接話了。

南山拿着茶壺的手頓了頓,隨後穩穩噹噹添滿水,將壺放在一旁,淡淡地說:“自然不是因為有難看的疤,只是有次泡湯泡久了,出來便暈,那次摔得很嚴重,之後對泡湯都有些畏懼了。”

崔三娘聽她講了理由,勸道:“你那是泡得時間太久了,時間短一些便無妨呀。執事娘子非讓你去你又要怎麼回絕呢?”

“是王娘子非要我去嗎?”南山謹慎地問道。

崔三娘點點頭:“王娘子說你給娘子們說親的任務還未完成,結社聚會當然要去啦。”

南山端起杯子輕輕地抿了一口茶,老老實實地說:“若是王娘子發話,我會去的。”

王娘子身後便是上遠,是上遠懷疑她了嗎?認為她身上可能會有梅花刺青?南山安安靜靜將茶喝完,崔三娘起了身:“應當就這幾天,但要等盧節帥進了京。”

“盧節帥?”

“是呀。”崔三娘站着理衣服,低着頭同南山解釋道,“聖上召宣武鎮盧節帥進京,要請他去驪山行宮小住呢。屆時公主也會去,遂將結社的娘子們也一道請過去了。”

南山之前曾聽到過盧湛要進京的消息,當時還並不確定,沒想到不過半月,消息便被證實。河朔及中原藩鎮,大多對朝廷愛理不理,盧湛更是多少年都沒有進過京了。這次聖上能將盧湛請來,必定是給出了不錯的“誘餌”。

既然聖上頻繁地將吳王之子李佳音召進宮,是否打算立李佳音為儲呢?如果這是“誘餌”,盧湛進京便一點都不稀奇。

而如今朝局這樣混沌不清,李佳音能否順利登上儲君的位置,甚至到將來接替皇位,可能還要仰靠盧湛代表的中原藩鎮勢力。這次聖上的召見,應該是一場初衷雙贏的談判罷?

南山將崔三娘送走後,匆忙地做了早飯,囑咐過鳳娘后便騎馬出了門。她最近接了幾樁婚事,很是繁忙,去了趟官媒衙門,隨後又去丁供奉家幫着籌備兩日之後的迎娶事宜。

自開國以來,便有傍晚時分迎親的風俗。若是男女兩家離得較遠,沒法趕在閉坊前迎完親,還得提前與當地縣衙申請特許通行。

丁供奉家的人做事尤其拖拉,必須要一直催催催才會去做事。這天南山盯了好久,可還是到街鼓敲響時分,丁家迎親的隊伍才慢騰騰地出發。

迎完親又是繁複冗長的儀禮,丁家人懶惰卻又講究得過分,全部折騰完已是戌時三刻。夜幕降臨,府里熱熱鬧鬧的酒席才剛開始,南山與另外兩個媒人從新房出來,接了謝媒金,便走了。

謝媒金很有講究,加上南山是半個官身,錢給多了會麻煩,故而也只是包個吉利數字意思意思。

南山揣着她微薄的謝媒金,飢腸轆轆地牽馬出了府。她抬頭看看月亮,想着許久不見老師了,要不要去請他喝個酒呢?聽說她被放出來似乎還有裴君的功勞呢。

她想了想,再看看馬,決定作罷。她自己是可以翻牆,但帶着馬卻又不行,而將馬丟在這坊中任何一處她都不放心,於是只好牽着馬繼續溜達,琢磨着找旅店住下來。

避開了巡街的武侯,南山走得更是悠閑。到了沈鳳閣府門口竟還站定歇了一會兒。她從門外亮着的燈籠個數便能揣測出沈鳳閣有沒有回來。

沒有回來,南山迅速下了結論。她轉頭正要走,那邊“嗒嗒嗒”的馬蹄聲卻近了。沈鳳閣因公務忙到現在,也是飢腸轆轆地回了家,但他精神卻是很好,在門口勒住韁繩,居高臨下看了一眼牽着馬的南山,“南媒官有事?”

南山的確有事要同他說,於是點點頭。

沈鳳閣面無表情地下了馬,將韁繩遞給迎面跑來的小僕,轉頭便往府里走,只乾巴巴留給南山一句:“進來。”

小僕連忙識趣地接過南山手中韁繩,南山便跟着沈鳳閣進了府。

沈鳳閣回府,外面燈籠則又多點了一盞。他剛在堂中坐下,執事便很盡職盡責地立即將飯菜送了來。南山坐在下首看着他吃,沈鳳閣吃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南媒官可吃了晚飯?”

南山肚子空空,於是搖搖頭。

沈鳳閣則讓執事再送一份來。

南山等了約莫有一刻鐘的工夫,聽到走廊外有動靜。從那腳步聲中判斷,來者是個女子,大概是侍女一類罷,她這樣想。

那侍女進了門,手捧食盤,頭則一直低着。她走到南山的小案前,一樣一樣地給她擺放好,只到放筷子時,她才略略抬頭,而南山這時恰好也抬了頭。看到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南山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她素來沉穩,這時竟被駭了一駭。

她飛快地低下頭,略有些慌張地眨了眨眼睛,直到那侍女躬身退出去時,她才鬆了一口氣。

她細聽了聽,確定周遭已沒有人,霍地偏頭看了一眼上首正在吃魚鱠的沈鳳閣。

沈鳳閣耐心又細緻地吃着他的魚鱠,面上還是老樣子。他瞥見了南山的驚愕之色,卻淡淡地說:“的確很像罷?”

“是……”南山小心翼翼地回道,她穩了穩自己的情緒,道,“像得彷彿是本人……”

像瞿松華,像極了瞿松華。南山還記得小時候,瞿松華拎着她脫下來的臟衣裳說:“髒兮兮的,真是可憐的孩子。我年紀夠做你姑姑了,你肯喊我姑姑嗎?喊我姑姑就給你買新衣裳。”

她當時沒說話,可瞿松華還是給她買了新衣裳。

可是沒過多久瞿松華就去世了,南山從此便沒有了這個“姑姑”。

所以今日她看到與當年瞿松華分外相似的這張臉,驚得差點要跳起來。

沈鳳閣涼薄地挑挑唇:“不過是易容伎倆罷了。”

他小氣吧啦地慢慢飲酒,南山則問:“是何時進的府呢?”

“昨日。”沈鳳閣淡淡地說,“但不出三日就會走,因為該試探的也試探結束了,她總不能留在這裏被戳穿。”

“試探?”南山略微知道些沈鳳閣與瞿松華的舊事,他們之間似乎有很深的糾葛。如今有人易容成瞿松華的模樣接近沈鳳閣,沈鳳閣如果做不到若無其事,那就一定會被對方懷疑。

但沈鳳閣卻說:“天真。”

的確天真,沈鳳閣那樣的面癱,就算有鬼跑到他面前說我要吃了你,他也能巋然不動,何況只是一個易容成瞿松華模樣的侍女。

南山鬆了口氣,可沈鳳閣立即又說:“但你方才露了馬腳,真是個蠢貨。”

他好像很不滿意,皺着眉頭吃魚鱠。

南山有些氣餒地吃了一口蒸餅。

沈鳳閣岔開話題:“你要同結社的娘子一道去驪山泡湯?”

“嗯。”

“可以去嗎?”

南山猶猶豫豫地點點頭。

“若能推掉還是不要去了,這是安排好的局。原本上遠並不打算請結社的人,不知是誰同她說了什麼,她立刻改了主意。”

“我知道的。”

“知道你還要往裏跳嗎?”

“可是不去會被懷疑得更深。”

沈鳳閣神情里竟平添了一分煩躁,他道:“你不用着急澄清,大局快要結束了。結束之後便再沒有這些小局了。”

“台主也只是自欺欺人罷了。”南山這些年早就看了個明白。哪裏有什麼結束與不結束,只要還有人,陰謀與傷害便永無止境。

大局是不會結束的。

沈鳳閣被她噎了一句,胃口也不好了,擱下筷子放棄了他那盤魚鱠,將杯中酒悉數飲盡。

沈鳳閣似乎有些煩躁,但寫在臉上的也僅有一分而已。但他內心這些煩躁也不是因為南山即將去赴“鴻門宴”,而是因為瞿松華,當然還有袁府那個怎麼看都不像袁家孩子的小十六娘。

南山又問:“台主認為是誰在背後試探呢?”

設計她,又設計沈鳳閣,難道是……

“你認為會是誰?”

裴良春嗎?

南山想到這名字便皺了皺眉。她以前知道裴良春不是好人,但沒料到他的本事竟已到了這種程度。若任此人發展下去,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邊在議論此事,另一邊,徐妙文則也揪着裴渠在說。

徐妙文機智地分析完朝中局勢,末了道:“有一個人我始終看不明白。”他皺着眉說,“裴良春到底是哪一派?”

“我回來不久,只比徐兄更看不明白。”

徐妙文哼哼道:“最狡猾的就是你,心知肚明偏偏什麼都不說。你還不信我嗎?怕我會抖出去嗎?”

“這與信任無關。”裴渠還惦記着小樓里偷運出來的那些書,他沒有太多時間,所以得抓緊時間全看完才行。至於徐妙文的絮絮叨叨,則真的是可聽可不聽的分析。

徐妙文瞧出他的心不在焉,迅速翻了個白眼道:“我還有個事要告訴你。”

裴渠抬頭看他一眼。

“你還記得我先前找九郎試探你那學生的功夫嗎?”

裴渠波瀾不驚的臉上好像又泛起殺意了。

徐妙文怕被他再次掀翻在地,再不敢賣關子,忙道:“我當時的確懷疑你那學生是內衛,不過現在不光我懷疑,裴良春已經設計好局讓那丫頭跳了。”

徐妙文的一套說辭與沈鳳閣、南山所揣測的也無多少出入。只是他認為裴良春在站隊的過程中,既選擇了明面上與聖上一起,暗地裏又與上遠有所勾結。所以這次裴良春要試探設計南山,才能順利借到上遠的力。

不知道聖上是否知道他認定的這隻狗竟是如此吃裏爬外。徐妙文暗暗琢磨着,那邊裴渠已是起了身。

他迅速翻翻白眼:“擺出這樣無所謂的姿態來做什麼嘛!你心裏一點都不擔心你的寶貝學生嗎?上回我不過是讓九郎去探一探她的功夫你就掀倒我,這回你那兄長可是要看她身上的刺青啊!要剝掉衣裳才能看的喲!你還——能——這——么——放——心——嗎?”

因為神情言語都太欠揍,徐某人一個“嗎”字還沒落音,便如願以償地挨了一拳。

他捂臉癱倒在地,嗷嗷喊道:“你這個——這個……”

結果他的萬年好友很是無情地轉頭出去了,徐某則是捶了好半天的胸才緩過氣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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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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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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