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局中局
第16章局中局
盧湛進京這天長安熱得要命,隨聖上一道往驪山行宮去的車駕隊伍浩浩蕩蕩,塵土漫天飛,官道上路人寥寥無幾。這樣看起來,西京城竟有點荒蕪不景氣的感覺。
當然,這也只是天氣太熱,大家都懶得出門的緣故罷了。
南山與結社的娘子們一道坐在馬車內。娘子們嘰嘰喳喳議論着近日瑣事,但再也沒人提及已經被沒入掖庭的長孫娘子。
人間事太多,沒有多少能一直被惦記。他日還是一道飲酒作樂的姊妹,如今成了階下囚,寥寥幾句惋惜過後便拋之腦後不會再提。
車隊不急不忙行了好久才到驪山行宮,已是入暮時分,隱約可聽得鐘鼓聲。娘子們各自結伴去放行李,南山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崔三娘便提着包袱小跑了來。她掀開帽帷,笑着道:“在這兒愣着做什麼?快去放好東西準備吃晚飯。”
南山點點頭,崔三娘拽過她便往住處走。
南山來之前從沈鳳閣那裏拿到了名單,這次會有哪些人來她自然一清二楚。她被崔三娘拽着走了幾十步便見到了迎面走來的沈鳳閣。沈鳳閣雖然面無表情,但眼神卻似乎在提醒南山要格外小心。
南山未作任何回應,只跟着崔三娘繼續往前走。
夜越來越深,晚飯也已備好。上遠並沒有與結社的娘子們一道用餐,她只過來瞧了一眼便走了,畢竟另一邊的應酬更重要。
結社娘子們在王娘子的安排下開始了夜間活動,小僕備了好酒好食,統統送去了湯泉池。
給娘子們預備的湯泉池清凈又隱蔽,換好了衣裳便可以直接去泡湯。南山說要幫娘子們看東西,故意一直默默地蹲在屋子裏,直到崔三娘跑來說:“這些事讓小僕做就好了,王娘子讓你過去呢,你不去嗎?”
崔三娘曾是個天真純善的姑娘,南山這時覺得她面目有些陌生。許多事不好輕易評價,換個立場可能就完全不同,南山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想了想,最終收起了所有想法,淡淡應了一聲:“那我換掉衣裳馬上就去。”
崔三娘點點頭:“那我先過去了。”
南山見她離開,這才轉過身不急不忙地換衣裳。泡湯泉時可以穿乾淨裙子,但上衫定是脫掉的,於是穿條齊胸的白裙,便是再好不過的選擇。齊胸裙用白貯固定好,披上薄衫,南山低了頭往湯泉池去。
結社的娘子們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被人看了去,湯泉池四周點滿了燈籠,照得十分亮堂。南山過去時,王娘子道:“小十九,你在三娘旁邊泡着,讓三娘看着你,別又泡得暈了過去。”
王娘子說完便轉頭與其他娘子談天喝酒,好不開心。南山靠那湯泉池近一些,已是被熱氣襲得難受。她下了水,旁邊崔三娘扶了她一把,看看她額頭沁出來的薄汗,又瞥了一眼她仍舊罩在身上的薄衫,道:“你要這樣泡嗎?”
周圍的娘子都露着膀子愜意地泡着湯泉,南山這樣的確有些格格不入。她尷尬笑笑,慢慢脫掉薄衫。崔三娘的眼睛像是長在她身上一般,從她開始解外衫時便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顯是想盯出什麼來。
小僕這時走來,幫忙將南山的衣裳拿到一邊去,崔三娘忽然伸手按了按南山的上胳膊,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笑道:“很漂亮的手臂嘛,果真是沒有什麼疤的。還硬硬的,你好像一直很有力氣。”
南山略顯拘謹地在湯泉池子中泡着,崔三娘安慰她:“不必擔心會暈的,若覺得不適馬上告訴我就好。”
南山點點頭。她索性閉上眼,安安靜靜地泡在這令人不停冒汗的熱水裏,感受着夏夜裏瘋狂的蟲鳴聲,和身邊的一切動靜。
娘子們的談話聲像紛繁潮水般湧來,雖然好像只是些瑣事,但其中所蘊含的信息量卻也不少。她聽得專註時,又感受到身邊崔三娘的不安分。
崔三娘似乎急切地想要從她身上找出些什麼來。因為只要是梅花內衛,身上則必會有刺青,誰也不會例外。而這刺青一律都是刺在肩臂,可南山兩條手臂包括肩膀都乾乾淨淨,甚至連顆痣也沒有。
崔三娘找來找去,因一無所獲已經有些焦躁。南山閉着眼甚至能感受到她氣息中的焦慮,她又沉默了很久,直到汗出得整個人都快要虛脫,這才驟然睜開眼吐出一口氣來,聲音有些低啞地與崔三娘道:“我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了……”她眉目間全是痛苦之色,汗順着下巴往下滴,呼吸也有些急促無力。
崔三娘見她這臉色確實像是快要撐不住,連忙招呼小僕來:“快,扶南媒官上去。”
王娘子聞聲朝這邊看了一眼,崔三娘無奈皺皺眉,搭了把手,與小僕一道將南山扶了上去。
南山低頭吸氣,她轉頭與王娘子及崔三娘道:“實在對不住,某先回去了。”
“小十九路上當心。”王娘子甚至特意叮囑了她一句。
南山點點頭,按緊胸前白貯便要去找外衫,小僕一開始也是幫忙找,可找着找着便苦着臉說:“南媒官的外衫不見了……許是方才被哪個娘子錯拿了。”
南山聽到這一句便知可能是被人算計了。她將白貯繫緊打死,確保裙子不會掉下來,便低了頭,腳步匆忙地往不遠處的屋捨去。這一程路很短,就算半途遇到什麼惡人,南山也不是沒有招。
但她不想在這種地方動用武力,於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拚命走路。
身後有腳步聲。
南山快步繼續往前,但已是從厚厚的白貯帶中摸出了暗針。對方的步子比她快比她急,南山預估着對方快要趕上時,都快忍不住要轉身施暗器。可她剛要回頭,從側旁小路上則忽地跑出一個人來。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忽有一件大衫從她身後圍裹過來,隨後伸來一隻手,幾要將她整個人都攬進懷裏。她微微一愣,對方卻是曖昧開口,像是說給別人聽:“泡湯也不能穿成這樣亂跑啊,都給人看光了。”
南山忽然鬆了一口氣,她從聲音和衣衫上的氣息辨出了對方是誰。
裴渠這時冷眼看着方才跟在南山身後的那個傢伙:“千牛衛尾隨茶山結社的娘子行徑太惡劣了罷?中郎將就在那邊,我不會嫌舉報麻煩的。”
那傢伙已是反應了過來,轉頭就跑,裴渠因猜到他是誰的人便懶得去追。
南山聽那腳步聲已遠得沒邊,鬆懈下去的一顆心陡然又提了起來。裴渠雖沒有攬得很緊,但她卻要命地能聽到他的呼吸和心跳聲,到最後便只能聽到自己的。
裴渠驟然鬆開手,只稍稍看了她一眼便偏頭低咳了一聲。南山手忙腳亂地系衣衫,但素來淡定的她手卻有些發抖。
裴渠見狀,伸過手去,規規矩矩地替她順平兩邊交領,替她穿好大衫。
他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膚,南山覺得那手指燙極了。她應該有好久沒見過這位老師了,他還是老樣子,做什麼事都像剛從菜地里出來,十分平靜,身上的味道也還是很清新。
給她穿好了衣裳,裴渠這時卻只剩了一身中單。雖然也不是很體面,但到底捂得嚴嚴實實,便也不是什麼大事。
裴渠什麼都沒有問,只道:“快回去換了衣裳。”
下半句“然後將我的衣服換下來還給我”到底沒說出口。
南山到現在也沒說一句話,其實她要問的有很多,譬如他今日為何會在這裏,難道是怕她會出事?他猜到自己今日會被算計嗎?既然猜到這點……
那麼,關於自己的身份……
南山方才好像真在熱湯池子中泡暈了,想到這裏她竟忍不住皺眉再仔細深究了一下,隨後抬起頭,一本正經地看着裴渠。
裴渠也大大方方地回看她,見她久久不說話,便說:“若沒什麼事就快去換衣裳,看着我做什麼?為師很好看嗎?”
南山這時已清醒了不少,手壓着寬寬鬆鬆的大衫道:“老師不疑心我的身份嗎?他們都懷疑我身上有梅花刺青。”
她說著手都快要鬆開,裴渠卻按住了她的手。
裴渠的動作已表明了他的態度,不懷疑,也不想試探她。他或許內心十分急切地想知道這些年她到底遭遇了些什麼,但他清楚這樣打探並不是合適的辦法。
若有一天她願意坦蕩蕩地說出來,那自然是最好。但若她想將過去全部埋葬,也沒什麼要緊。
南山也是聰明人,儘管她此刻也很想知道這隻大禽獸“不好奇”的外表之下內心的真實想法,但她只是往後退了一步:“方才的事多謝老師,學生去換衣裳。”
裴渠見她走遠,偏過頭卻看見不遠處一閃而過的沈鳳閣。
夜越發深,風減了燥熱,竟有些涼意。南山迅速換好衣裳,折回來將裴渠的衫子還給他時,另一邊正在下的一盤棋也快到了收尾的階段。
聖上邀宣武盧節帥下棋,而盧湛是個粗人,棋藝不精,可最後卻與聖上打了個平手。聖上的示弱與讓步是顯而易見的,盧湛很滿意這樣的結果,遂識趣地起身告退。
盧湛剛一出門,聖上忽然緊緊地握住了棋盤一角,彷彿是想借個力,可身體狀況卻是已經告急,他還沒能完全站起來,心口便痛得幾乎要跌下去。
繁複無解的病痛令人生厭無力,聖上努力撐住棋盤,彎着腰急促又劇烈地吸氣,手背上青筋凸起,棋盤微微顫抖好像隨時都會崩塌掉。
人的意志力從來都是有限的,他撐久了覺得實在無法再繼續,整個人便像落敗者一樣狼狽地跌倒在了棋盤上。
行宮外的吳王宅邸內,小佳音正在努力背書。他是沒有空歇着的,尋常人家的孩子在這年紀可能多的是玩樂時間,但對於他而言,玩樂是個奢侈的賞賜。三天兩頭被聖上召進宮,總有嚴苛的老師考查他的功課,若完成得不好,便罰得很重。
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是因為要降大任。天真的小佳音這陣子似乎漸漸明白了這些道理,但他更想回到從前。將要降的大任對他並沒有吸引力,他只想和父親與世無爭地過日子。
可素來看着很避世的病弱父親,這時候卻只鼓勵他:“佳音,你必須要撐下去。”
失了父親這個後盾,佳音便只剩了前路。他隱約知道身後有很多隻手,前面也有很多隻手。身後的手不斷地將他往前推,前面的手則用力地扯着他,要將他拽進某個大坑。
時辰不早,吳王終於隔着門同走神的佳音道:“佳音睡罷,明日再看。”
小佳音斂回神,合上書本趕緊回:“孩兒知道了。”
吳王隔着門看裏面燈光映照出來的小小身影,虛弱地咳了咳,素來與世無爭的眸光里,卻隱約有些不甘的意味。
更鼓聲敲響,遠在驪山的師生二人則一同走了很久。換好了衣裳的南山與裴渠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一同散步,聊的不過是一些很瑣碎的事,甚至聊到怎樣種菜。
話題輕鬆起來,談得也很愉快。一路星月涼風相伴,撞上巡邏的千牛衛中郎將,被警告了幾句,師生二人便轉了方向,打算回去了。
要分道揚鑣時,裴渠喊住南山,道:“先前開的藥方這陣子還吃嗎?”
南山搖搖頭,老實說她已對治好味覺這件事不抱希望。再加上實在太忙也無人照料,熬藥這種事很麻煩,她將先前抓的葯吃完便再沒吃過。
裴渠上前一步,離她很近時,不知從哪兒忽然變出來一隻小藥瓶。他沒着急給她,卻是問:“你是生病致此,還是因為服了毒藥才這樣?”
南山目光里有些許閃避,但她迅速地回說:“應當是不小心誤食了什麼,才會這樣。”
“我知道了。”裴渠將藥瓶放到她手裏,“吃吃看。”
南山目光中有一絲猶豫。
裴渠於是又加了一句:“相信我。”
南山最終收下了藥瓶,抬頭問:“老師從哪裏得來的葯?”
裴渠沒有回,卻說:“這個葯沒有問題的。”他怕南山不放心,於是又將藥瓶拿過來,從裏頭倒了一粒服下,“你明日看看我是否還活着,若我還活着你就放心吃。”
“我不是那個意思……”南山小聲地說。
“我知道。”裴渠忍了半天沒忍住,伸手輕按了按她的腦袋,說,“快回去罷,晚上要小心。”
南山點點頭,她握緊手裏小瓶說了聲“我先回去了”,便在裴渠的注視下轉過身離開了。
裴渠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南山消失不見,這才往住處走。
這夜並沒有結束,聖上躺在寢床上望着帳頂的綉紋走神。剛剛從病痛中緩過來的身體似乎還很遲鈍,口腔里散不去的苦澀藥味令人久久無法入睡。早年以為這天底下沒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坎,哪怕曾經最親近的人一去不返再無音信,哪怕諸王群起而反,哪怕天下人都誹他恨他……現在想想好像都不是什麼大事,但生死卻不同。
有些坎,的確是邁不過去的。哪怕當年再意氣風發、所向披靡,現在他不過是卧在榻上的孤獨病翁。
他緩緩閉上眼,好像一片黑暗中反而能看清自己的路。
而這個節骨眼上,閉眼看路的卻並非他一人。
袁太師府內,老太師喝完葯正閉眼打坐,他多年前就開始謀篇佈局,走到現在前路已是十分清晰,他的部署已全部到位,自己哪怕在這個時候死掉,也是無所謂的。但看不到那個竊位賊最後哀痛後悔的模樣,好像有點可惜。
那個傢伙當了這麼多年的皇帝,一定不能讓他如願坐到死,要將他趕下去才行啊!袁太師念至此“哈哈哈”地笑起來,配上他天生的丑模樣,神情看起來十分怪異。
門被敲響了。
袁太師霍地睜開眼,卻聽到外面傳來稚嫩童音:“祖父、祖父!”
“哎呀,小十六。”袁太師起了身,頭卻搖搖晃晃。他站住后立刻扶住了旁邊的高櫃,穩了穩身體,這才過去開門。
小十六娘抬頭看看他祖父,天真地說:“祖父的臉色為何這樣差呢?”
袁太師扶住門笑笑說:“小十六還不去睡?”
套着鬆鬆垮垮的袍子、頭髮散亂的小十六娘搖搖頭。跟着她身後的小僕忙解釋道:“十六娘已是睡了一覺,是方才醒的。說是做了噩夢,睡不着了,非要過來……”
袁太師和藹地問:“小十六做了噩夢?夢到什麼了?”
“夢見、夢見……”小十六娘表情越來越難看,她回頭看看一路跟來的小僕,又低頭看看祖父的鞋子,本想說夢見祖父去世了,可話到嘴邊卻換成了,“夢見祖父不要我們了……”
袁太師笑起來:“祖父不是在這裏嗎?看到祖父在這裏可放心了?”
小十六娘卻仍舊高興不起來,她點點頭,很想要再說些什麼,可袁太師卻已經催促道:“小十六快去睡,都這個時辰了。”
她乾巴巴地應了一聲,有些不情不願地轉過身,跟着小僕往卧房去了。
如水月光照進來,從走廊一路鋪進室內,很是奢侈。袁太師覺得很是疲乏了,便躺回去睡覺。
這時已是夜深人靜,裴良春點了一盞燈坐在暗處聽完來者的彙報,竟是微微皺起了眉。
南山身上沒有梅花刺青,卻又出乎意料地與沈鳳閣走得很近,這到底是為何?還有拿瞿松華這個新冒出來的線索去試探,竟是南山對此反應比較大,而沈鳳閣則是幾乎沒有反應。
裴良春思量許久,原本一派清明的腦子竟也陷入了混沌之中。
他將自己想像成了對弈者,殊不知自己只是棋盤中的一顆棋子。他沒有身為棋子的覺悟,便逃不掉被碾壓的下場。他將聖上的寵信當作資本,卻不知那是騙他賣命的誘餌。
沒有人阻攔他,連他的父親都已站在了他的對立面,正在等待時機將他掀倒。
而他素來識相的七弟,這時候卻兩耳不聞窗外事般地只讀眼前書。
書冊都很舊了,字也很瀟洒,看起來有些費力,裴渠一頁頁翻着,好像透過這些紙頁筆墨依稀能看到一個人。
痴迷毒物的人都瘋狂,他從中體悟到了那份癲狂和天真,偶爾也會思索那人是在什麼樣的心情和狀態下寫了這些。裴家百年來能避開世家壓力洒脫自在活着的人,似乎只有這一個,可最後卻也沒有好下場。
她成了典型的反例,族中裴氏當根本沒有出過這一號人,都說她是瘋子,丟盡家族顏面。裴家人的生存之道是恪守正統,每個人自出生便被教導要以誰為榜樣,一輩子都被固定在某一條軌道上為之鑽營奔走,走到死。
裴渠回頭看看自己幾十年的人生,最後合上了手中書冊。
深夜有人來,他起身走到門口,拾起一張紙條,而周圍已是一個人都沒有了。
那紙條上寫着“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正是他讓南山寫過的那一句。
其實許多年前,他也教朝歌寫過這一句。那時他也是收到了這樣一張字條,被朝歌看見,朝歌問他是什麼意思,他就教她寫下來,再逐字解釋給她聽。
他微微愣神之際,有小吏端着涼飲從走廊里路過,看到他道:“裴少府還不睡可是覺得太熱了?要不要喝?”
小吏說著便遞了一盞涼飲過去,裴渠接過來抿了一口。小吏問:“這是光祿寺新調的涼飲,裴少府覺得如何?”
裴渠乾巴巴地回了一聲:“還好。”
小吏不客氣地又說:“裴少府說得太籠統啦,是酸是甜好歹細細評價下嘛。”
裴渠握着那盞顏色有些暗的涼飲,卻回答不上來。
再漫長的夜都會以新一天的到來而結束。驪山的清晨比起總烏煙瘴氣的長安城的早晨要自在宜人得多,少了每日急急躁躁的街鼓聲,多了悠閑鳥鳴聲,站在高處極目遠眺,視野所及儘是沐在晨光中的長青松柏,百年來似乎一直都是這個模樣,從未變過。
河山比起人是更久遠的存在,就算是這樣,河山也並不能永恆。萬事萬物既生則必有消弭的一日,沒有例外。
想明白這一點,人世間的爾虞我詐好像變得毫無意義。但認為它毫無意義便可斬斷一切關係避世不碰嗎?哪有那麼好的事。
裴渠剛轉身便碰到了上遠。上遠臉上素來沒什麼表情,她看看遠山,又看向裴渠:“這麼早便到此處散心,裴少府心中有煩惱之事嗎?”
裴渠恭恭敬敬彎腰行禮:“回殿下,沒有。”
“當真沒有嗎?”上遠淡淡地問,“近來發生這麼多事,裴君心中不可能一點打算都沒有。要與我說說看嗎?”
裴渠皺皺眉,很無奈地說:“殿下想知道的,下官似乎在許久之前便說過了。”
“‘殿下想要什麼樣的心,下官都沒有’那一句嗎?”上遠語氣涼涼,“如今所謂的大局似乎就將定下,裴君如果還揣着‘置身事外’的打算未免太天真,不妨考慮下將來的路要怎樣走,再仔細回答。”
到如今,上遠依然希望裴渠能站到她一邊,為的大概也只是那枚國璽。有國璽就能改變什麼嗎?那一塊石頭甚至比不上一支軍隊更直接有效。皇權最終只屬於有力量且能操控局面的人。
“殿下似乎很想教導下官接下來要走哪條路,但對下官來說,走現成的路則似乎有些無趣。種菜久了,下官覺得掘土挖路也不是難事。”
上遠已經徹底失去了他的支持,卻還是期望能用他身邊的人來威脅他。可她還未來得及開口,裴渠已是斷了她這念頭:“殿下打探了那麼多,或許知道關於下官的一些隱秘故事,既然知道,就該明白下官可能並非良善之輩。”
他甚至微微笑了一笑,這笑容中幾乎沒有善意,連上遠看着都覺得分外陌生。她想起那些半真半假的隱秘傳聞,頭皮一陣發麻,不禁抿緊了唇,不再輕易開口。
裴渠冷冰冰地躬身告退,上遠屏息看他走遠,不由皺了皺眉。此時周圍沒什麼人,驪山的早晨彷彿更安靜了。沒過多久,裴良春便遙遙地走了過來。
他見到上遠亦是很客氣地一躬身,上遠說:“裴御史不必多禮。”於是他直起身,將四周都仔細瞧了瞧,這才將試探沈鳳閣及南山之事簡略說給上遠聽。
上遠聽完低頭想了一會兒,她霍地抬頭,又問:“可確認過袁將軍家那位妾室的長相?”
“那位妾室常年不出門,但線人昨日見過她一面,奇怪的是,她和瞿松華的長相差了太多,即便過了將近十年,也不可能徹底改頭換臉。所以……要麼是先前的情報出了差錯,要麼是袁太師李代桃僵。真正的瞿松華,在生下袁嘉言之後,可能的確是死了。至於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便不好說。”
上遠聽着微微眯了眼。
她似乎想通了什麼,但好像又有些遲了。一直以來,她都認為沈鳳閣是聖上的爪牙,以為他的立場至少是中立的,但現在看來,他卻是與袁太師一夥。而他手中的內衛勢力……
上遠想着想着握緊了拳,原本她還存了想留他的念頭,但現在——她改主意了。
裴良春瞥見她漸漸收緊的手,便猜她心中定有了打算。不論用什麼辦法,只要沈鳳閣一倒,那麼內衛組織和御史台內的權力分配必將重新洗牌。這也正是裴良春所一直期待的,他不求自己能活得長長久久,只希望活一日,便可不斷往上爬,將曾經踩壓他的人踩在腳下。
上遠面上仍是風平浪靜。她側身往回去的路上走,似是不經意般地問了裴良春一句:“聽說裴少府當年並非出生在西京裴氏本家,而是在東都?”
“那年夫人為圖清靜在東都待了一整年,回來時七弟已經好幾個月大了。”
“當年接生的人,在東都府中服侍的乳娘等,都還能再找到嗎?”
“都不在人世了。”裴良春簡略地說了這一句后,反問道,“殿下在懷疑七弟嗎?”
“聽說西京裴府有座小樓,裴卿去過嗎?”
聽上遠說到這裏,裴良春已明白她要打探什麼。他回:“那裏一直被嚴封,不許任何人涉足,下官未能去過。”
“知道了。”上遠輕應一聲接着往前走,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而裴良春雖這樣輕描淡寫地將事情蓋過去,但他早在出門之前便同裴晉安告了狀,就像小時候那樣——
“七弟去小樓了。”
他還記得那年父親臉上的盛怒之色,那時候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父親將七弟從小樓里揪出來暴打了一頓,心裏快意無比。
不知道過了將近二十年,父親會怎樣處理這件事呢?
晴好了半日的天氣終在午休過後轉了陰,聖上沒有着急回朝,而宣武節帥盧湛也樂得享受驪山行宮的便利與舒適,倒是先前隨同車駕一同前來的大大小小官吏先後回了城。
衙門事務繁忙,且當朝在人員安排上又有些捉襟見肘,便容不得官吏們逍遙太久。
裴渠中午便回到了縣廨,老叔公裴光本嘀嘀咕咕說:“驪山我也好久沒去啦,下次如果還有機會一定不讓你去,我要親自去。”裴渠則一邊漫不經心地應他的話,一邊忙着整理手上條陳。
而南山這時剛從沈宅出來。她今日很早便回了萬年縣,確認了一些事後趕緊告訴了剛回萬年縣不久的沈鳳閣。
她要走時,沈鳳閣喊住她,一本正經道:“若這兩日朝中發生大變動,你要記得立刻帶鳳娘離開長安。兩京之地都不要再踏足了,能回淮南最好,如果淮南也容不下你就去河朔諸鎮吧,朝廷的手伸不到那裏。”
他沒有給過多的關照,除了有些唬人的言辭。
南山只倉促地點了一下頭,便轉身跨過門檻出去了。
走廊里的風夾雜着夏日乾燥的塵粒迎面吹來,實在眯人眼。南山圖捷徑,飛快地翻過院牆出了府,厚沉沉的烏雲便從天際涌了過來。
天色漸暗,萬年縣縣廨內點起了蠟燭,裴渠收拾好了卷宗,在吏卒的招呼聲中離開了縣廨,風越吹越急,烏雲蓄足了水已是快要壓下來,可卻分外沉得住氣,到這個點一滴雨也不落下來。
裴渠策馬奔回家,察覺不到半點雷雨將至的氣悶與壓迫感。府里依舊只剩寥寥幾人,穿過後園,路過自己新開闢的菜地,其中竟有一大片新栽的柑橘樹苗。淮河之北種不出甜橘子嗎?他在貧瘠番邦都能將菜園種滿且頻頻豐收。
在種植一事上,他顯然已是高手。
再往前走,穿過山亭,又路過小徑,小樓便在眼前。裴渠這陣子幾乎將樓中書帛翻盡,像是翻看了裴漣君內心的某一個小角落,知道她驚才絕絕,也從她對毒物痴迷中透露出來的危險有所了解。
裴渠趁府中無人,點了小燈在樓中做最後一次整理。
外面的風聲竟有些蕭瑟可怖的意味。
長安城早閉了坊,着紫袍的年輕御史大夫,卻在猶豫了近半日後,策馬奔至太師府。他到訪的架勢差點嚇到了門房小僕,於是小僕連通稟也未來得及,便硬着頭皮帶他往府里走。
雨好像隨時都要落下來,小僕總想着走快一點再走快一點,因他實在不想淋雨啊。
可沒料沈鳳閣竟走得比他還快,輕車熟路到了堂間,轉過身就往東側的院落去。小僕飛快跑上前聲嘶力竭地攔住:“台主那邊不能去啊!”
沈鳳閣倏地頓住腳步,只見小十六娘正朝這邊走來。小十六娘抬頭看看他,聲音清脆又意外地喊了一聲:“台主伯伯!”
沈鳳閣有些愣。他轉過身,竟是冷靜地同小僕說:“你去稟報太師。”
小僕急匆匆跑了,沈鳳閣則兀自走回了堂間。
而十六娘歪着腦袋想了好久,竟也跟着進去了,老老實實在下首坐着,緊張地問:“台主伯伯為何會來這裏……”
沈鳳閣沒有理她,他牙關緊了又松,手收起又放開,一呼一吸之間都透着難得的不耐煩。小僕姍姍來遲,回稟說:“太師讓台主先吃飯,吃完飯再談。”
又等了很久,飯菜送上來,其中竟還有他最愛吃的魚鱠。
沈鳳閣並沒什麼吃飯的心思,除了魚鱠什麼也沒碰。小十六娘探頭看了看,皺了皺眉小聲說:“阿爺說——吃魚鱠會——會吃死人的。”
沈鳳閣仍舊沒有搭理她。
小十六娘有些怕,便窩在一邊不說話。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沈鳳閣霍地起了身,卻聽得外面有不懂事的婢女喊道:“不好啦,太師——太師他——”
沈鳳閣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門,他步子快得簡直像風,小十六娘追在後面都快要看呆了。沈鳳閣與袁家多年無來往,可他竟熟知袁太師的寢房在哪裏。在袁府一眾女眷哭哭啼啼慌作一團時,他霍地推開門又立即關上,將所有人都擋在了門外。
袁太師安詳地卧在病榻上,沈鳳閣來了他卻是迴光返照般地坐了起來。他像個老小孩一樣對沈鳳閣笑笑,說:“知退(沈鳳閣字)也來送老夫最後一程啦?”
沈鳳閣卻對他絲毫不客氣,上前一把拽住他:“十六娘到底是誰的孩子?”
“你覺得呢?”老傢伙到快死了依舊弔兒郎當。
“不要和我賣關子。”沈鳳閣對昔日老師惡狠狠地說。
“你的。”
沈鳳閣握拳都握得骨節響:“松華那時候沒有死!為何要騙我?”
老太師全身都快變麻了,呼吸也有些不暢起來。他大力地吸了一口氣卻乾巴巴地笑了一下:“松華——松華確實——確實沒有死嘛——”
一句磕磕絆絆的話卻像一隻蒼枯戳人的手直接捅破沈鳳閣的皮肉,掰開他的肋骨,一把握住了他的心,狠狠地抓了一把。
沈鳳閣握拳握得關節都快崩裂,他揪緊老太師領口,不讓他倒下去,強抑住內心一股兇猛的血腥氣惡狠狠地問:“後來松華去了哪裏?”
“松華啊,松華後來……”老太師已快要喘不過氣,“被——被老夫……殺了。”
十六娘這時費盡了氣力從窗戶爬了進來,她跌倒在地上,吃痛地揉揉額頭,聽着外面的嚎哭聲皺了皺小臉,乍然就聽到一句——
“為什麼要殺了她?!”
“松華……松華不死,你怎麼做個好御史,怎麼做個好棋子啊……”老太師笑着磕磕絆絆地說完這話,已是快要咽氣。
十六娘猛地爬起來撲過去,妄圖從可惡御史手裏救下奄奄一息的祖父。可她剛撲上去,側臉上便瞬時沾滿了細碎的血沫,溫熱,帶着苦腥氣……她伸手一抹,下意識地偏頭一看,卻見沈鳳閣神情極痛苦地向後倒去。
她訝然,軟軟小小的身子卻不自覺地靠過去:“台主伯伯!嗚嗚嗚……都說吃魚鱠會吃死人的……”
沈鳳閣眼前已是昏昏一片,十六娘的臉只看得清半邊的斑斑血跡。他費力抬手,終於碰到了她的臉。
久違的閃電照亮了整間寢屋,也照亮了裴家舊宅的小樓。
雷聲緊隨其後,彷彿要震碎這座上了年紀的樓,連樓梯都好像晃了晃。裴渠手執燈台握住扶手穩了穩,不急不忙地往下走。
又一道閃電照進來,雨聲“嘩啦啦”響起,又會是一個無人煩擾的清靜夜晚。
他走到門口,照常打開門,卻見有人撐了一把大傘,站在這雷雨之中,守在門口候着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