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吾衛

第14章 金吾衛

第14章金吾衛

金吾職司京都諸街治安,平日裏各司法衙門抓人出面的也大多是金吾衛。這會兒幾個金吾衛自光宅坊西北角鋪朝這邊氣勢洶洶殺過來,只有裴良春一人心知肚明,其他人包括南山在內都有些錯愕。

等諸人都回過神來,金吾衛已是下馬將南山抓住,幾個魁壯大漢在這大庭廣眾下制住她,連抓人緣由都未陳,便押着南山要走。沈鳳閣彷彿已是明白了這其中原委,涼涼地瞥了一眼鎮定如常的裴良春,繼續喝他的烏梅飲。

他身為台官之首,在外人眼中和南山不過是點頭交情,若這時出面反而會惹來麻煩。

裴良春自然也不會出面說話,而徐妙文因存了一些鬼心思,故這時也當作什麼都沒看到。幾個大人繼續淡定地吃吃喝喝,反倒只有小十六娘擱下筷子霍地站起來,充滿正義感酷酷地說:“金吾衛抓人連緣由也不必給了嗎?!為何要抓我姐姐?”

金吾衛顯然沒將這個小孩放在眼裏,二話不說押了南山就走。南山掃了鋪子裏眾人一眼,未做反抗,一言不發地由着金吾士卒將自己押走。

小十六娘一時間急死了,她跑出鋪外大聲嚷嚷道:“我姐姐是大好人!為何要抓我姐姐?!”

可金吾衛走得比誰都快,十六娘哪裏喊得住。她着急地嚷了半天,也只有旁邊鋪子裏的人探出頭來瞅瞅她,大多是事不關己的狀態。

金吾衛抓人這等事不算稀奇,這些年莫名其妙被抓進去的人多了去了。往往只要被內衛告了密,或是被人舉報,便很有可能被抓。故而人們對街上這位喊冤的可憐小姑娘最多也是施以一點同情,沒人會多事伸出援手。

小十六娘早前便聽阿爺說過人世冷漠,今日則是第一次切身體會。她不再喊了,傻獃獃地站着,被烈日晒得有些蒙。偶有馬匹從她身邊疾馳而過,差一點就撞到她,小丫頭卻一直望着街盡頭,好像她南山姐姐很快就會折回來。

徐妙文有些看不下去,扭了頭朝外喊道:“那小孩,快回來!”

小十六娘沒聽見他喊,徐妙文於是霍地站起來,走到外面將小十六娘攔腰抱回來,將她往矮几前一放,道:“你到底是誰家孩子?南媒官真的是你姐姐嗎?”

小十六娘回過神來,冷酷地看着徐妙文,不說話。

徐妙文簡直怕了她這眼神,忙好言解釋:“我沒惡意,也並非好奇。只是你一個小孩子,跟着南媒官出來,這會兒她又被抓走了,你一個人要怎麼回去呢?”

小十六娘認路的本領很差,立刻服了軟,看看徐妙文,又小心地瞥了瞥事不關己的沈鳳閣,道:“不送我也沒有關係的……我可以問路問回去……”

沈鳳閣喝完烏梅飲起了身:“是時候回衙門了。”

裴良春連忙也跟着站起來,徐妙文急忙忙嚷道:“台主不管這個小丫頭了嗎?”

沈鳳閣疑惑地蹙蹙眉:“為何要管她?她和我有關係嗎?”

徐妙文差點脫口而出“這是你家女兒,你不管誰管”,不過他還是很理智地說:“顯見這個小丫頭是衝著台主來的,跟南媒官到這裏大概是為了看看台主?所以台主還是行行好將她送回去算了。”

“沒空。”沈鳳閣冷冷地說。

徐妙文暗哼一聲,轉頭就告辭,索性不管這檔子事了,沈鳳閣還能真將小丫頭丟在這鋪子裏?

可他全沒料到,沈鳳閣真是立刻就走,管也不管小十六娘。徐妙文走在路上回頭瞅瞅,略有些不忍心,正要折回去時,沒想到沈鳳閣卻先行返回了鋪子。

沈鳳閣居高臨下看看小奶娃:“你是誰家府上的?”

小丫頭仰頭瞅瞅他,說:“我是——是太師府上的。”

“袁太師?”裴良春反問了她一句。

小丫頭點點頭。

都知道袁太師與沈鳳閣不和,看來這下完了,小十六娘大概只能在這地方坐着等天黑了。可沒想到沈鳳閣竟說:“先帶你去衙門,過會兒讓人送你回太師府,可好?”雖然說話是一貫的冷酷,卻到底也有些管了閑事的淡淡溫情。

小十六娘於是站起來,跟在兩個穿公服的大人後面往衙門裏去。穿過景風門,路過左藏外庫院、少府監、禮部南院、吏部選院……還要繼續往前。小丫頭兩條短腿邁得飛快,出了一額頭的汗,累得氣喘吁吁,前面兩個大人卻絲毫沒有要拉她一把的意思。

直到往南拐進承天門街,路過右領軍衛,看到了宗正寺,再往前走才到了地勢險要風水差極的御史台。

小丫頭在門口站定,被御史台一貫的冷臉和肅殺之氣微微鎮住。路過辦事的御史台供奉涼涼地掃她一眼,一點人情味都沒有。小十六娘好像有一點點緊張,看沈鳳閣進了門往公房去,連忙就要往裏跟,卻被裴良春給攔了下來。

裴良春難得溫言道:“台主的公房不是隨意進的,你在那邊公房等好嗎?”

小十六娘警覺地看看他,點點頭。裴良春於是帶着小丫頭進了西側公房,這時公房都卷了帘子,有涼風吹進來,還算宜人。幾位小官正坐在高足案后辦公,見來了個小孩子,一個個無動於衷,繼續幹活。雖然表面上都是一副“好奇心喪盡”的模樣,但內心都快嘀咕瘋了。

“是台主家女兒吧!”“沒錯吧一定是台主家的私生女”“長得太像了!”“天哪,台主是帶私生女來工作了嗎?”“台主居然也有過女人……連女兒都有了……”如果御史台公房允許嚼舌根的話,此時將會有一場瘋狂的討論會。

可一陣肅殺涼風吹進來,除了外面屋檐角下懸着的鈴鐸聲音,便只剩了翻動紙頁和書寫聲,公房內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小十六娘很想找個人問問事,對於司法,她幾乎是一竅不通的。在她的概念里,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隨隨便便抓人,若什麼名目都沒有,是不是可以找人將姐姐救出來呢?她安靜乖巧地坐在角落裏,周圍的台官們內心卻又是一陣狂嘀咕。

“台主家女兒好乖!”“這樣可愛乖巧怎麼可能是台主生出來的?”“天哪,眼神和台主有點點像,酷酷的。”“頭髮軟軟的好想揉一揉”“眼睛真好看!”諸如此類。

御史台官們就這樣度過了極沒有效率的一個上午,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飯時分,一群人有秩序地往公廚去,還忍不住回頭瞅瞅仍待在公房內的小十六娘。

小十六娘見人都走光,剛要站起來,就見裴良春走了進來。裴良春道:“十六娘餓了嗎?”

十六娘點點頭。

“帶你去公廚吃飯可好?”

十六娘自知寄人籬下,於是沉默地點點頭。

趁四下無人,裴良春又問:“十六娘的阿爺是袁將軍嗎?”

十六娘又點點頭,但心頭已起了疑。這個人打探她父親是誰做什麼呢?她對裴良春頓時多了幾分警覺,導致後面裴良春再問她諸如“十六娘是哪年生的呢”“生辰是哪日呢”這樣的問題,她都一概模模糊糊回了,裝得像個小傻子。

不知不覺已走到御史台公廚,裴良春便放棄詢問,帶她進去后安排她坐下。小丫頭抬起頭,這才看到早已到了公廚的沈鳳閣。

沈鳳閣坐在上首,底下則是規規矩矩坐了御史台眾官員。自開國以來,各衙門便自辟公廚為辦公官員提供伙食。因沒有統一規定,不同衙門的公廚風格也是大相逕庭。

譬如大理寺,用飯的地方牆面上全部寫滿律條,讓人吃飯的時候也不忘鞏固專業知識;而御史台公廚,則是出了名的嚴肅清冷,一群人規規矩矩坐好,吃飯前要等着台主訓話,訓話完畢再由眾官員簡明扼要地彙報上午的工作成果,這之後才能動筷子,且吃飯過程中不許交頭接耳不許中途退席不許笑,全部人只能板著臉。

令人抑鬱的午飯對台官們來說簡直是煎熬,而頭一次來蹭飯的小十六娘卻覺得有趣。有趣歸有趣,她心裏到底是存了心思,故而一頓飯吃下來,一張臉還是垮着的。

得快點回去告訴祖父,才能有辦法將南姐姐救出來吧?

御史台官員都散得差不多了,小十六娘站在門口正眼巴巴候着,見沈鳳閣出來,立刻抬了頭,小心地說道:“能將我送回去了嗎?”

沈鳳閣直接繞過她就往前走,小丫頭“嗒嗒嗒”地跟在後面走得飛快,就要忍不住抱怨時,沈鳳閣驟然停住了步子。小丫頭抬頭一看,咦?有車子!

沈鳳閣偏頭看看她,一貫冷冷地說:“現在要回去嗎?”

小丫頭猛地點點頭。

於是沈鳳閣將她拎上了車,緊接着也坐進車內,小丫頭錯愕道:“台主要送我回去嗎?”

沈鳳閣沒有理會她。他有事要去一趟萬年縣,既然順道就帶十六娘回去。

小十六娘得不到回應便窩在角落裏自己待着,午飯吃得飽飽的這時也困了,頭如小雞啄米般上下搖晃卻也不敢睡,於是剛磕下去又醒醒神坐正。

沈鳳閣偏頭看看她的臉,下意識地抿了抿嘴,竟是問出了與裴良春一樣的疑問:“你阿爺當真是袁將軍嗎?”

十六娘都快要睡著了,一聽到沈鳳閣這個問題陡然來了精神,霍地坐正,抬手揉了揉自己腦袋,那姿態簡直像極了南山。

“我與我父親長得不像嗎?為何都這樣問我呢?”她說著扭過頭去,有點奇怪地看着沈鳳閣。

沈鳳閣心說的確不像,實在是太不像了。

袁太師長了一張不可多說的臉,兒子袁將軍也長了一張難以描述的臉,嚴格來說怎麼可能生得出這樣的女兒?

“不像。”沈鳳閣如實地說。

“不像也是我阿爺。”小十六娘很堅定地說。

“還有其他人問過你嗎?”

“有!”十六娘迅速想到裴良春那張臉,“今早在鋪子裏喝酪漿的那個人。”

裴良春素來居心叵測,這次難道是想從小丫頭下手來扳倒他嗎?沈鳳閣輕輕撫平了衣裳褶子,跟天真無邪的小十六娘說:“不要與不認識的人說不相干的話,記住了嗎?”

十六娘眨巴眨巴眼,低頭抓抓鼻子說:“我什麼也沒有說,他問我生辰我也沒有說。”

沈鳳閣破天荒地按了一下她的腦袋:“做得很好。”

得了大英雄的誇讚,十六娘竟忍不住縮了縮腦袋,她多少有些怕沈鳳閣,且今日對沈鳳閣的所作所為有一點點失望。南山姐姐被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抓走,這個台主伯伯居然從頭到尾都事不關己地高高掛起,看來會飛檐走壁的大英雄也很是冷血呢。

她撇撇嘴,窩在角落裏已沒了睡意。而沈鳳閣也沒有再問她話,於是一大一小就這樣各自沉默着到了萬年縣廨。

馬車在縣廨門口停下,沈鳳閣掀開帘子打算下車,小丫頭忽然喊住他,小心地說:“我……能不能就在這裏下來?我叔叔在這裏,讓他送我回去可能會比較好……”

她小小年紀竟也懂得避一避,因為聽說沈鳳閣和她家關係不好,便不讓沈鳳閣送她回去,免得製造不必要的麻煩。

“叔叔?”沈鳳閣聞言輕輕挑眉。

“是呀,裴叔叔。”因裴家與袁太師家素來親近,十六娘雖然跟裴渠不熟,但她祖父說可以將裴渠當成自家人,於是她喊一聲叔叔也並不過分,“我裴叔叔在這裏做縣尉,裴叔叔也很厲害的。”

沈鳳閣對“很厲害”這個評價不發表意見,只伸過手臂將小十六娘從車上拎下來,又整了整自己的衣裳,管也不管這隻小拖油瓶,徑直邁開步子便往公房走。

那邊吏卒已是飛奔過去稟告裴光本,說御史台來了人。御史到訪素來不是什麼好事情,裴光本一拍額頭,緊張又迅速回憶了一遍最近的所作所為,最終認為除了“罵了裴渠”之外,好像沒做什麼過分的事,這才放下心來,出公房迎接沈鳳閣。

沈鳳閣接受了糟老頭子的禮儀問候,進了公房道:“裴少府不在嗎?”

裴光本聞言立刻朝守在窗外的吏卒道:“快,讓裴少府過來。”

裴渠這時剛從外面回來不久,被秘書省校書郎鄭聰纏住問這問那,早就想尋個借口離開,恰好吏卒來找,他便順理成章脫了身。

他走到公房外,聽得裏面好像在談賬目的事情,正要進去,忽有一個小小身影飛奔而來,死死抱住他的腿道:“裴叔叔,南山姐姐被金吾衛抓走了!”

沈鳳閣聽得外面的聲音,頭也沒回,繼續同裴光本講公事。可裴光本卻坐不住了,南山被抓走算怎麼回事?!他心裏焦急萬分,無奈面前坐着冷麵台主,又不好輕舉妄動。

小十六娘這時死死抱住裴渠,有些誇張地號啕大哭起來:“南山姐姐怎麼辦?嗚嗚嗚,南山姐姐好可憐,金吾衛那麼壞,他們會打南山姐姐的,嗚嗚嗚。”

沈鳳閣此時回頭看了一眼,隔着稀疏的珠帘子道:“裴少府處理完私事再進來吧,不着急。”

裴渠抬頭,兩人目光短暫接觸后,沈鳳閣便將頭又轉了回去。

這兩人不知何時有了莫名其妙的默契。裴渠立刻明白他今日過來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方才他與裴光本論及的縣廨賬目問題,根本不是什麼值得他親自來一趟的事情。

南山被抓,才是他要說的正事。

裴渠將小十六娘帶到一旁,蹲下來拿帕子一邊擦她的鼻涕眼淚一邊道:“好好說,不着急。”

小十六娘見她裴叔叔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立刻收住了哭聲,冷冷靜靜條理分明地將事情一五一十說盡,又特意強調:“他們抓人沒有名目的,裴叔叔可以快點將南山姐姐救出來嗎?”

裴渠聽完亦十分冷靜,這些事早已嚇不到他。

他耐心地將小丫頭臉上的眼淚鼻涕都擦乾淨,又叮囑人找時間將她送回去,這才又折回裴光本公房,隔着帘子道:“不知台主找下官可有事?”

沈鳳閣善解人意地說道:“我與裴明府說足矣,你若有事便去忙吧。”

裴光本此時也很擔心南山安危,自然是揮揮手趕緊讓裴渠出去。

裴渠牽馬離了縣廨,沒多一會兒,沈鳳閣亦是起了身,一本正經與裴光本說:“望裴明府重視此事,雖是小細節、小毛病,但若被戶部書吏投訴,本官可不會像這次一樣手下留情了。”

裴光本連連點頭,沈鳳閣面無表情離了縣廨。公房外只剩了裴光本與小十六娘,還有個秘書省校書郎鄭聰。

鄭聰正是那日在崔校書家與其對弈的新科進士,今日過來問了裴渠一些公事,裴渠答完,他卻又開始問起私事來,問的竟是裴渠與南山之間的關係。因這位校書郎大約很中意南山,因此去了她家,可卻被鳳娘和鄰居告知諸事要問過萬年縣裴少府才好,這才有了今日這一出。

裴渠是她什麼人哪?!憑什麼關於南山的事要問過他?心高氣傲的新科進士感到很是憤憤,又十分不解。他這時盯住仔細擦臉的小十六娘,越看越覺得她的眉眼很眼熟。

像誰呢?他腦中靈光一現,像裴渠!

好奇心甚重的鄭校書盯住小丫頭,他想起方才在另一邊公房遙遙看見這小丫頭抱住裴渠大腿號啕大哭的模樣,心中便頓時有了揣測,於是靠近些小聲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小十六娘今天被人問了許多遍這個問題,心裏已是有些不爽快。她冷酷地看一眼鄭聰,抿緊了唇。

鄭聰於是又靠近些,神秘秘道:“是裴少府的女兒嗎?”

小十六娘陡然蹙眉,冷酷回道:“不是!南山姐姐才是!”她昨晚就覺得裴叔叔管南山姐姐的架勢就像阿爺管女兒,還親自去熬藥、送葯咧!

“什麼?”

小十六娘繼續胡說八道:“南山姐姐才像裴叔叔女兒!我才不是!”

“他——他們只差了八,不對,九歲!怎麼能是父女!”鄭聰竟然跟一個小姑娘急紅了眼。

“哼。”天真!小十六娘不客氣地說,“這世上父子、父女一定得是親生的嗎?有父子、父女恩也可以啊。”

鄭聰顯然小瞧了旁邊這個小娃,一時間竟不知是要吞咽這事實,還是想辦法反駁。

恰這時,裴光本將小丫頭拎到一旁,不許她繼續胡說八道,讓人趕緊送她回太師府。

小十六娘度過了不怎麼高興的一天,回到府里鬱郁地趴在床上想心事,外面的天也漸漸暗下來。

太極宮承天門上已是敲響了一聲鼓,鼓聲響徹宮城,長安城各條大街上的街鼓也逐漸響起,一聲一聲不急不忙將日頭徹底敲下山。而裴渠這時則由內侍領着往延英殿去,路上他竟碰見了一個小人兒,那小人穿着不凡,樣貌則像極了他的父親——吳王。

好久不見了,裴渠平靜地想。

他拾階而上,到了殿門外,由內侍宣過,得了回應這才被允許進去。此時延英殿內只點了寥寥燭台,光線氣氛均幽深得很,而帝國的執權者此時正坐在一盤棋局前,似乎專門等他到來。

裴渠伏地行禮,行完后即起了身,冷靜地站直了身體。

聖上眸光微斂,說:“你過來。”

裴渠於是走近一些。

“再過來一點,頭低下來。”

裴渠依言照做,此時他的臉距離聖上已是十分之近。他忽然開口說:“陛下打算掌摑嗎?請不要打右邊。”

在他說這話之前,聖上的手已是蠢蠢欲動,可這會兒卻又漸漸收緊,微微笑道:“打你朕能得到好處嗎?”

裴渠聞言並沒有直起身,而是穩穩保持着這個非常高難的俯身姿勢,淡淡地回應他的君主:“回陛下,好處也是有的,聽說可以解氣。”

聖上眸光又斂了斂,講實話,這一巴掌他九年前就很想給,可他忍到現在破功實在沒意思。他很快換了張心平氣和的臉,手則慵懶地擱在棋盤上,道:“有人向朕舉報,說裴家九年前匿藏李崇望的小孫女,但之後又立刻撇清了自己與這件事的關係,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誰?”

裴渠立即就想到是裴良春,但他卻只是說:“舉報者是誰對臣來說並不重要,重點是,臣當年所作所為,陛下一清二楚。”他仍舊保持原先的姿勢,接着道,“陛下難道是因為忽然想起來那孩子是朝歌,所以想要興師問罪嗎?”

延英殿內光線越發暗,燭台根本起不到作用似的,一個個都昏昏亮着,無精打采。周圍一個內侍也沒有,靜得甚至能聽到呼吸聲。

裴渠所言並非憑空捏造,當年裴府收留孤女一事雖沒到諸人皆知的地步,但如何也瞞不過聖上的耳目。且因他當時是從淮南歸來,那小女孩的身份便更值得懷疑。

多疑的皇帝自然不會這樣輕易放過疑點,查出真相來卻也沒有完全捅破,而是升了裴渠的官階,讓他去番邦小國待着。明眼人都知道這意味着失信與被放逐,理由也不過是“裴渠之前與諸王走得太近,雖未查出切實的謀反證據,但教訓必須給”。

事實上朝歌本可以成為“裴渠存有二心”的有利證據,但聖上卻並未揪着這點不放,而是默許了朝歌的存在,變相流放了裴渠。

裴渠去國離家,朝歌下落不明,這是當時大多數知情者所知道的後續。於是此後很多年,世上便似乎沒有一個叫作朝歌的小女孩了。

而這時候,裴良春卻將此事翻出來,以極惡劣的姿態舉報。聖上則完全依照他的意願,將南山抓起來,一副將要審問且不打算放過的模樣。

在帝王之位上待久了,做戲也變成了信手拈來之事。只是今日演這樣一出,不僅打臉,並且毫無意義,明明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又要擺出興師問罪的姿態來呢?因為聖上篤定裴渠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主動找來。

哎呀,他似乎很久沒有與他聊上一聊了。聖上於是接了他的話回道:“朕年紀大了,以前的事記不清楚難道不是再尋常不過?何況,當年不計較,現在就不能計較?”

“‘若你有本事去番邦小國待上個三年五載朕便什麼都不計較’,難道不是陛下的原話?”裴渠已不想再廢話,“陛下若記性已不如當年,臣定盡職盡責提醒陛下。”他說著竟從袖袋裏摸出了一張布帛。

那布帛上寫的正是九年前荒唐的“君臣約定”,其實嚴格說來根本作不得數,但裴渠一本正經拿出來,且當成了“鐵證”以此護身,可見這君臣二人之間,似乎存了某些微妙的關係。

不論是在諸王作亂前還是后,不論裴渠做了什麼,聖上對他似乎總是又縱又恨。縱是顯而易見的,恨也是可以擺到明面上來說的,所以君臣關係也變得十分奇怪——一邊掛了他的答卷炫耀大國得賢之美,一邊又恨得牙根痒痒,將他趕出去讓他吃盡苦頭。

偏偏裴渠在很多事上油鹽不進刀槍不入,又因為如今並不怕死,底氣竟然足得誇張。

君臣因為這一張布帛對峙了好一會兒,聖上也確認他實在是個不怕死的傢伙,便不再兜繞圈子,直截了當道:“交出國璽,朕什麼都不會再計較。”

“沒有國璽。”裴某人斬釘截鐵地說。

“放屁,國璽就在你那裏。”聖上對睜眼說瞎話的裴渠張口就罵。

“國璽在陛下自己手裏,臣怎麼會有?”

“裝屁個糊塗,我說的不是那個國璽。”罵戰總是不擇措辭,聖上再一次強調,“交出來!”

裴渠沒有立即回話,堂堂正正地沉默着。

國璽一事,要從聖上奪位說起。那年他奪得帝位,正欲登基,國璽卻不翼而飛。“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皇權神授,講究正統合法,國璽於一國之君而言,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但因登基大典在即,遂只好令工匠重造國璽。之後登基種種雖還算得上順利,但舉國上下,卻時有繼位不正的說法,究其理由也大都在傳國玉璽上。

後來種種謀亂,尤其是諸王連謀那一次,更是聲稱“傳國玉璽在手”,故而要匡扶正統,以制姦邪。但隨着諸王作亂被鎮壓,便再沒了國璽的下落。

大約是年紀大了的緣故,聖上對所謂傳國玉璽的執着竟然深了起來。他這一生極少被肯定,雖以強權鎮壓着一切言論,但死後呢?梟雄遲暮,也會有不能免俗的顧慮,好像沒有那隻玉璽在手,死前沒有能用過一次,便算不得真正的帝王。

裴渠能理解一個老人家固執的心思,但他抿唇沉默過後,卻是潑了一盆冷水:“傳國玉璽也許早就沒了,各朝流轉萬世千秋,不過是個笑話。既然其他人能造,陛下也能造。國璽不過一介死物,與天命當真有關係嗎?”

聖上唇角微動了動,他心中箇中滋味很難再與人說。九五之尊的孤獨,他是坐到這個位置之後才懂的。

他也曾很看得開,但年紀越大,想不通的事竟越來越多,因為身體的逐漸衰頹而逐漸產生的無力感和失控感,令他早年間雄霸天下的氣勢已消退了不少,如今竟然也憂前慮後起來。

“你屁話總是最多,這些話統統塞回肚子裏,將國璽交出來才是正事!”聖上不耐煩地說。

“且不說國璽不在臣這裏,就算在臣這裏,何必這樣逼着臣交?陛下的方法不是很多嗎?”

他說話越發放肆,聖上卻根本不能奈他幾何。

雖然棋局進行過程中,互相制衡必然存在,但大多數時候也有主被動之分。很明顯,這局棋中,裴渠佔了上風。因他不怕死,就算拷問他,依他的性子也絕不可能交代國璽的下落;而如果想用南山相威脅,那這隻禽獸必然會說:“既然陛下篤定國璽在臣這裏,要用朝歌性命來逼的話就儘管試試。陛下敢傷朝歌一根頭髮,臣立刻就毀了國璽。”碰上熱愛玉石俱焚的傢伙,再好的棋都是白瞎。

投鼠忌器。聖上今日領教了他的真實想法,亦越發篤定他是知道國璽下落的。

南山在聖上眼中此刻只是一顆沒什麼用處的棋子,他緩緩地放下手中一顆已經把玩了許久的棋,看裴渠仍舊以最初的姿態俯身站着,靜靜地吸了一口氣。

那眉眼中一股努力壓制的邪氣,真的是……和她很像,果然是因同樣姓裴的緣故嗎?

裴渠不動聲色地站着,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姿勢吃力,他總是這樣,在對峙一事上有着得天獨厚的天賦,從來不會累不會倦。

而聖上與裴渠僵持這麼久,已到了快服藥的時辰,便有些撐不住。

但他卻沒打算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放過他,言語寡涼又陰毒地說:“你來之前朕已經審過那個小丫頭了,那孩子真是可憐極了。不過朕認為更可憐的似乎是你。”

他唇角冷峭,笑意越發明顯。其實在得知南山吃不出味道之後他就這樣笑過,只是這時候當著裴渠面說這話,似乎更加解氣,於是笑得也更為陰毒。

裴渠從那聲音中感受到了惡意,將寫有“君臣之約”的布帛收進袖袋裏,往後退了一步,行禮拜道:“時辰不早,容臣告退。”

聖上壓制住胸腔中一股血氣翻湧,直截了當地丟了一句“滾吧”就讓他離開。

因天色已晚,裴渠出了丹鳳門只好宿在光宅寺中。他心中挂念着南山,卻並沒有前去光宅坊西北角金吾鋪探望的打算,儘管他知道南山現在很可能就在那兒。

關心則亂,在當前局勢下,一意孤行地要靠近她,或許適得其反。他冷靜地想了一想,先前種種,不過是因為不想讓她再受傷害。若這一條都做不到,他又如何能無視她的想法與意願行事呢?

深夜涼風湧進光宅寺走廊里,一解白日裏的燥熱,天空漆黑,見不到星月,好像又要下雨。屋檐角懸挂着的鈴鐸聲音動聽悅耳,“叮叮咚咚”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像是在驅趕深夜裏無處可歸的魂魄。

偌大西京,甚至整個國家,在這一派海晏河清的景象之下,遍地是殺戮,從未停過。

南山被抓進去一事,很少有人知道。鳳娘只是嘀咕幾句擔心之辭,衙門裏的媒官同僚也只說:“南媒官真是奔波不停啊,為台主說親一定很累吧。”鄰居娘子則是曖昧地說:“是住到裴郎君家去了嗎?”總之,天下太平,南山也毫髮無損。

但她心裏清楚,事情可能只是個開始。她站在太陽底下有時候自暴自棄地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在這裏喘氣活着,性命與將來便永遠被掌控在旁人手裏。她手腳雖無鐐銬,可這些年從來都沒有自由過。

太陽露了會兒臉又慢慢地躲進雲后,天地之間一派陰沉的景象,更有妖風裹挾着涼爽之氣,自東南方向來。蟬鳴聲漸漸偃旗息鼓,蠛蚊蠅蟲胡亂低飛,山亭水澤下的鯉魚則紛紛探頭吐泡,細長的柳樹枝條無法自控地隨風搖擺,正值旬假,裴家舊宅里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天氣太悶熱,一家老小都去了別院避暑,而裴渠則慢騰騰地路過山亭,再繼續往北走。裴家舊宅建於多年前,那時裴渠,甚至連裴晉安都沒有出生,這府被擴建改造過很多次,秘密數不勝數,西北角落更是成了一家人的禁忌。

西北角有一口深井,曾經死過人,且因為地勢的關係,常年陰冷,非常駭人。裴家孩子們從小便被告知那地方有鬼魂出沒,靠近深井,可能就會被溺水鬼拽下去。

因此西北角被冷落至今,很少有人造訪。西北角有個小樓,裴渠幼年時去過一次,但父親知道后便暴打了他一頓,從此他再未踏足過。今日家中無人,他一路無礙地走到小樓前,踏上木階梯,行至門口,輕輕巧巧地便解開了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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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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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金吾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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