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平衡

第13章 平衡

第13章平衡

這時辰的西京居民通常都很忙,巧婦生炊,路人趕着回家,小兒女等着吃飯,還有巡街的縣尉在忙着給徒弟抓藥。

藥鋪關得只剩了一扇小門,裏面乍一看黑洞洞的。葯僮點起了燈,火苗“噌噌噌”旺起來,堂內還是不甚明朗。隔着黑油油的櫃枱,裴渠將藥方遞過去,道:“請儘快。”

他一轉頭,卻瞧不見南山的身影,他連忙朝外走兩步,叮囑道:“不要走遠。”

南山這時靠門站着,看街上路人急匆匆奔走,聽街鼓“咚咚”,心中則掐算着時間。她算算已是來不及,便轉過身朝里喊了一聲,道:“老師明日再給我罷,我要先回去了,鳳娘還等着我呢。”

說完,她牽了馬就要走,可還沒來得及上馬,就見裴渠從窄門裏沖了出來。她一愣,裴渠已是控制住了她的韁繩,問她:“你諱疾忌醫嗎?”

南山搖搖頭說:“沒有,學生只是要回去了。”

她一臉無辜,裴渠便頓時沒了脾氣,但也不再進藥鋪,守着她一道在外等。

這陣子裴渠找人給她看病,南山總是推三阻四。今日好不容易勸服她去看了西京名醫,拿了方子過來抓藥,可她也總是心不在焉隨時要走的模樣,實在令人不得不生疑。

街鼓聲又響了幾聲,南山竟不着急了。左右不能光明正大趕回去了,也沒什麼好急的,只是她今日並不怎麼情願翻牆。

葯僮慢騰騰地終是將藥包送了出來,南山接過那藥包道了謝,隨即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她在西京火紅夕陽中飛奔,姿態竟像是所向披靡的無敵勇士。裴渠追在後頭喊她慢一些免得撞到人,可她卻如矯健騎兵般恣意騎得飛快。

風從兩邊掠過,還有些細小塵土,南山閉眼又迅速睜開,忽然勒住了韁繩。

坊卒們無情地鎖上了坊門,唉,就差了一步。

她調轉馬頭,裴渠也跑到了她面前。兩隻馬靠得近了,彼此耳鬢廝磨,馬上的師生二人卻在暮色中對峙着。

南山忽然翻身下馬,和顏悅色道:“老師帶着馬去住邸店吧,我等天黑了就會想辦法出去的。”

“先吃飯。”裴渠迂迴地拒絕了她這個提議。雖然他知道她身手非凡,但翻來翻去萬一被抓住可不是好玩的。

南山肚子早已空了,想着在坊中尋個食鋪填飽肚子天也剛好黑下來,遂答應了。兩人各自牽了馬正要走時,坊門口卻忽然有了動靜。回頭一看,坊卒正着急忙慌地開門。南山一眼就瞧出了緩緩駛進來的那輛擁有特權的馬車,正是歸袁太師所有。

袁太師這時從坊卒手中收回金魚袋,也恰好從小窗瞥見了裴渠師徒。

老傢伙微笑着撩開車帘子,同裴渠道:“雲起回不去了吧?”

裴渠道:“回太師,晚輩沒算好時辰,的確是回不去了。”

袁太師和藹地邀請道:“去老夫府上坐坐?”

裴渠看看身邊的南山。

袁太師心領神會:“南媒官也一道去吧。”

南山對蹭飯一事並不排斥,何況上回沈鳳閣與她透露說袁太師其實是他恩師,若她將來有事還可以找袁太師幫忙。於是她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袁太師清楚自己的底細。面對知道自己底細的人,怎麼警惕都是無用,不如順其自然。

她俯身道了謝,袁太師放下帘子,按住鬍子,馬車便悠悠往前了。

師生二人也緊跟其後,不慌不忙地一起到了太師府。

天已徹底暗下來,太師府里燈籠悉數點亮。太師先行進去,客人則由小僕領去吃茶。待那邊主人換衣收拾妥當到了中堂,執事這才將二人領過去。

飯菜陸陸續續端上來,坐在下首的南山等太師和老師都動了筷,這才埋頭吃起來。袁太師時不時瞥她兩眼,這丫頭如今終於長硬了翅膀,不再是不堪一擊的小朝歌了。

李家難得會出這樣的奇才,只可惜……

袁太師心中嘆口氣,卻也並不覺得太遺憾。

他身體每況愈下,人前雖還強撐着,但他深知自己的狀況。人到這個年紀,好像真的該走了。一頓晚飯,袁太師吃得極少,倒是下首某個小娃,一直埋頭將碗裏的東西吃了個乾乾淨淨。

袁太師道:“南媒官用過晚飯便在府里住下,老夫小孫女的婚事就托給南媒官啦。”

“啊?”

“她非要尋個黑心御史台主那樣的,老夫說不過她,你多勸勸,多勸勸。”狡詐的袁太師抿起乾癟的嘴唇站起來,即刻轉向裴渠,“雲起快來,老夫許久不與你下棋了,來下一盤。”

老頭兒說著就往外走,裴渠連忙跟上。走到廊中,他上前扶了袁太師一把,袁太師嘿嘿笑道:“還是雲起貼心哪,看得出老夫真的是需要人扶啦。老啦,不中用啦——”他一扭頭,看看裴渠,嘆道,“你的本事也就只有這些,辨查細節一流,卻總習慣以守為攻,只這樣是行不通的。”

裴渠不應聲,扶他到了西廳。小僕燃了香,正要擺棋盤,袁太師卻揮揮手讓他出去了。袁太師一擺袍角,很隨意地坐下來,又讓裴渠也坐下,這才開始取棋子擺棋盤。

大將橫刀立馬擺在陣前,六顆卒子嚴陣其後,王居於陣后,左有軍師,右有天馬,兩側輜車直行以亂敵方陣角。悉數擺完,已是殺氣重重。

裴渠好圍棋勝過象棋,但老頭子大概是與戰場打了太多交道,於是一輩子專註於象棋,據說棋技已無人能敵。

剛開局便是殺氣洶洶,裴渠一時間竟覺自己身處戰場,尤其警覺起來。袁太師深知對面坐着的這個臭小子是見招拆招界的高手,與他下棋也是極有樂趣之事,頓時也是分外投入,用盡了十足的心思。

儘管裴渠在棋局上的計算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但袁太師到底不是白吃這麼多年飯的,雙方下得額頭冒汗時,裴渠終於收回了手。

一盤殘局。

袁太師抬手擦擦額上細汗,道:“臭小子,這些年不幹別的只下棋了罷。”

一句話似調侃,卻說盡其中寂寞與不得志。

裴渠倒未在意,他低頭看棋盤,忽聽得袁太師又問:“雲起,你如何看待棋盤上的卒?”

裴渠淡淡答:“六卒有去無回,只進不退。不過河是廢物,走太深又是強弩之末,看着沒有什麼用,卻少不得。”

袁太師笑了笑,取了棋盤上殘存的一隻卒,道:“此卒用意深遠。”

“晚輩求解。”

“懂得用卒的人,能讓卒過河橫行撕咬敵方,還能……”袁太師竟是將卒拿回來,“再為自己擋一擋。”

卒怎能回去呢?裴渠說:“這不合規則。”

“臭小子,規則是人定的,他想改就能改!”

袁太師一語點醒夢中人,裴渠驀地抬頭,迎上老太師意味深長的神情,緩緩道:“聖上眼下用的那隻卒,是四郎嗎?”

遣派他出去廝殺亂咬,最後再拿回來擋嗎?可是,裴良春能夠擋住什麼呢?

袁太師與裴渠下棋論事,另一邊偏廳內則是聚了一群小僕婢女,團團圍住南山和袁嘉言,七嘴八舌地諮詢婚事。

袁嘉言正乃袁太師小孫女也。因是最小的孩子,所以要格外受寵些,加上人又伶俐聰明,更是討得府里一眾老人家無數歡心。只是……南山按了按太陽穴,覺得有些頭痛。

袁太師家這個小傢伙她是知道的,方才袁太師將小傢伙的婚事託付給她時她就驚了驚,因為這小娃今年才不過八歲,遠未到婚齡……

小僕們諮詢完畢紛紛散去,唯剩下南山與袁嘉言在廳中坐着,中間只隔了一張非常小的矮桌。

小傢伙一本正經地抬頭看看南山,兩隻眼睛瞪得賊大,說話也十分老成:“難道姐姐認識比沈台主還要厲害的人嗎?比他再厲害的都是老頭子了呢。”

南山想了老半天,覺得對付這樣的小孩子用拐彎抹角的辦法很徒勞,於是直截了當回說:“可等你長大,台主也是老頭子了。”

“不要緊。”小傢伙看來早就想通了這個問題,“那是很多年以後的事,等他變成老頭子我肯定也不喜歡他了。但現在我還沒有長大,他還不是老頭子,便不妨礙我喜歡。”

南山心想,袁家小十六娘真是個豪爽直接的小孩子啊,她要怎麼勸呢?

小十六娘托腮認真想了想:“姐姐難道不喜歡沈台主那樣的嗎?”

“不喜歡。”

小十六驚道:“為什麼?!”

“因為脾氣臭、個性差,還……”南山腦子裏閃過一線靈光,“特別愛吃魚鱠。”

“啊?”小十六娘顯然沒有對仰慕對象的喜惡有過深層次的了解,驚得微微張了嘴,慢慢才收攏正常,正兒八經地說,“吃魚鱠會死人,阿爺說幾年前就有人吃魚鱠吃死了。我討厭魚鱠!”

嗯,最好恨屋及烏,順帶討厭愛吃魚鱠的台主吧。可是小十六娘略糾結地想了想,最終說:“阿爺說要尊重旁人在吃東西一事上的喜惡,不然什麼都談不攏。”

南山頓有黔驢技窮之感。她對付不了一個八歲的小丫頭,於是很挫敗地自暴自棄:“那麼十六娘還是繼續傾慕台主吧。”

小丫頭兩眼放光:“那我能見他嗎?!”

“十六娘難道沒有見過他嗎?”沒見過為何要喜歡成這樣……南山一臉愁苦。

“我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小十六娘撇撇嘴,忽然很懂事地低聲說,“都說他與我家關係不是很好。”

看來袁太師是台主恩師這件事,的確是鮮有人知道的秘密。

“若關係不好,便不方便見面哪。”

小十六娘臉上忽然滿是認真的惆悵,聲音越來越小:“可就想見一面……都說他像神仙故事裏說的那樣,能飛檐走壁嘞……”

“是為了這個才要見的嗎?”

小十六娘點點頭:“很厲害不是嗎?我祖父當過大帥,可他都不會飛檐走壁的!”

南山默默想,其實我也可以“飛檐走壁”啊,不要痴迷那個黑心台主啦!

因南山這話只放在了肚子裏,於是對面的小十六娘便很嚴肅地獨自惆悵了一會兒。周遭只聽得蛙鳴聲,小十六娘扭頭瞧了瞧外面,忽又轉回頭,看着南山道:“姐姐難道沒有喜歡的人嗎?”

南山很爽快地搖搖頭。

“怎會沒有喜歡的人呢?”小十六娘覺得不可能,“我母親說女孩子心裏都會有個傾慕的大英雄。”

“大英雄?”南山飛快地回想了一番,結果一無所獲。她活到現在這個狀態,心裏已不會存什麼“被拯救”的念頭,因為諸事都只能依靠自己,不能指望旁人伸手。鳳娘算是她的一個弱點,但除此之外,她好像什麼也不怕也不必有求於人的。

小十六娘見她端坐着苦思的模樣,又說:“那姐姐在我這樣大的時候心裏沒有大英雄嗎?”

小丫頭殷殷切切望着她,南山閉眼又睜開,緩緩回說:“有。”

“也是會飛檐走壁的嗎?”

飛檐走壁?殺雞恐怕都不敢吧。裴君可一直是個弱質書生呢,若不是這些年在外歷練,恐怕還是四體不勤,連馬都不會騎吧……

於是南山搖搖頭。

小丫頭對南山心中的大英雄頓時很失望,略鄙夷道:“不會飛檐走壁啊……”但又不忘勉強挽一挽南山的面子,說,“那一定是精通其他事咯?”

“嗯,會種菜。”

“種菜算什麼大英雄嘛……”小十六娘咕噥道,“姐姐喜歡的居然是農夫嗎?”

“不是哦,也很會讀書。”

十六娘認真一想:“讀書的人腦子會傻啊。”

“這樣說來,好像是有一點。”因面前坐着的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聊久了竟不知不覺就被帶進她簡單的世界裏。南山很真誠地說,“他那時候深更半夜去死人堆里翻屍體呢。”

十六娘做了一個略驚駭的表情:“竟然還有這樣可怕的怪癖好!姐姐不要再說啦!”

“嗯,不說了。”南山微笑着收住了話頭。

外面此時站着兩個聽牆腳的傢伙。裴渠已在走廊里站了不少時候,這時卻被袁太師一把抓住帶着往西邊走。直到走遠了,確定南山肯定聽不見,老太師這才停下步子站直了質問裴渠:“南媒官說的那個大英雄……是你?”

裴渠原本沒有多大把握,但聽她說到種菜,又說在死人堆里翻屍體,便大概確認。

“是晚輩。”

“沒用啦!”袁太師又着重強調了一遍沒用,續道,“就算她以前心中的大英雄是你,現在也不是啦,就像小十六長大后肯定也不會再覺得沈鳳閣是大英雄一樣!”老頭兒好像對這個晚輩特別失望,“你這些年當真是白過啦。”

“晚輩知道。”

“知道也沒用,你再也當不了大英雄了。她現在的段數比你高得多,且已經不再是小姑娘,所以——”老頭戳戳裴渠,恨鐵不成鋼地說,“收起你那些自以為是的小想法吧,現在起把她當個大人來對待,別只想着如何捉回去繼續圈養。”

裴渠認真地想了一想。

大人,十七歲就算大人了嗎?

可他也只糾結了一小會兒,立刻反轉了局面,倒是冷靜地問起袁太師:“太師似乎知道她是誰?”若是不知道南山就是朝歌的話,又怎可能既留飯又格外叮囑呢?這分明是已經知道她身份真相的樣子。

老頭卻裝糊塗:“誰誰誰?我如何不知,我只知她是長安城最厲害的媒官啊。”

袁太師和觀白口風一樣嚴。想從這些老頭嘴裏套些東西確實很難,但也並不是一無所獲,至少知道他們都在為南山守着某個秘密,而這件事卻不能讓他知道。

時辰已不早,裴渠還惦記着要給徒弟熬藥,而袁太師也不放心十六娘繼續和南山胡扯,兩人便各行各事,分道揚鑣。

小十六娘走後,南山仍在廳中坐着,多年前的諸多情緒翻湧而來,像潮水,卻隔了年代的生疏味道。

她想着想着走了神,忽一歪頭,便看見裴渠端了葯碗進來。

他徑直走過來,將葯碗放在矮桌上,然後一本正經地在對面跪坐下來,抬首道:“趁熱將葯喝了罷。”

南山低頭看看那葯碗,自言自語道:“喝這個藥味覺就會回來嗎?”

她的語氣很複雜,乍一聽充滿期待,其中卻隱隱含了些自暴自棄之感,之所以偽裝,大概是不想掃老師的興。

而裴渠則實誠地說:“試試才知道。”

南山於是聽話地端起碗,爽快地喝起來。除了口腔里的溫燙感覺,什麼也沒有。碗裏只剩了最後一口,她盯着碗底那一點黑糊糊的葯看了半晌,心思已繞了九曲十八彎。

她霍地站起來,將那口葯喝下,順理成章地俯下身,甚至手法純熟地抬起了驚愕中的某人的下巴,唇立即湊了上去。柔軟唇瓣相貼,裴渠腦中竟是一團糨糊,他好學善學的徒弟此時甚至撬開了他的唇,讓他嘗到了葯湯的釅釅苦味。

空氣中響起葯碗穩穩擱下的聲音,裴渠陡然回過神,南山卻不鬆口,她甚至咬了他的唇瓣。兩人鼻息相融,裴渠身子微僵,竟是向後略仰,南山這時候才忽地鬆開手,唇也是離開了他。她像剛喝了人血一般屈指擦了擦嘴角,仍舊逼近了裴渠,問道:“老師覺得苦嗎?”

“苦。”裴渠雖然語氣鎮定,卻神情緊繃,連呼吸節奏都頗有些不對。

他擺明了是被這樣的徒弟給嚇到了,而南山也不例外。她心跳得比誰都快,可面上卻風平浪靜得很,簡直像個情場老手。

她舉重若輕地問:“老師喜歡這樣親來親去?”

“喜歡。”裴渠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要臉地說。

“所以老師是喜歡我?先前說要娶我也是因為喜歡我?”

身為表裏不一界的高手,裴渠閉緊了唇,飛快地掙扎出一句:“是。”

“不是因為看我可憐所以想要護着我?”

“不是。”

“不是因為我像朝歌?”

“不是。”

“騙子。”

裴渠陡然抬眸,見她黑洞洞的眸子就在跟前,好像要將他整個人都吞進去一般。

她又立刻強調了一遍:“老師是騙子。分明是因為覺得我可憐,覺得我像朝歌,才動了要將我娶回去的心思,我又不是小孩子——”她一口氣說完,倏忽坐了下來,將手都收到案下,緊緊地壓住地上的茵褥,免得發抖給人瞧見。

但她仍目不轉睛盯着裴渠,說:“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啊。”

裴渠不大記得昨晚是如何結束對話的,因為南山的舉動讓他驚得簡直喪失口舌辯駁的本事。而且那湯藥的苦味,在嘴裏似乎一直未能散去。他想了近乎一宿,也只能得出一個“學生因他近來的種種行徑感到不高興”的結論。

依稀記得昨晚他學生義正辭嚴地說了“老師大我九歲,實在是年紀太大了,沒有什麼話可以談”“身為老師怎麼可以隨隨便便說嫁娶這樣的話”“老師對朝歌感到歉疚沒關係,但不要扯上我”“我很忙,請老師以後不要再這樣了”等種種有違尊師之道的言論。

然後她就很瀟洒地起身走了,只留了一隻空碗和整夜的疑問給他。裴渠大概沒有想到這件事竟能到失控的地步,深刻反思過後,像是被冷水澆清醒了一般,早上起來竟平靜了很多。

“因為知道她就是朝歌無疑”,所以很多判斷和行為都出現了不恰當的偏差,因而惹得她生氣。

朝花多露,太陽出來露水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蓮花花苞還在缸中靜靜待着,經過一夜努力也沒能盛開。只是早晨不開的蓮花,這一天大概也不會再開了。太師府中這時到處是忙碌的小僕,有人將早飯送來給他吃,他隨口問一句:“南媒官可還在?”

小僕說:“南媒官有事走了,哦,還帶上了十六娘。”

“知道去哪裏了嗎?”

小僕搖搖頭說:“不知道。”

哪裏是不知道,分明是裝傻充愣。裴渠未再追問,趁着吃早飯的工夫思量片刻,認為南山可能是故意避開他,所以出了太師府也未去找她,而是徑直回了萬年縣廨。

數幅長卷放在公房高足案上,展開來就是萬年坊里譜。裴渠取過最上面一卷,一點點抹平攤開……還剩一個坊就全部畫完了。

這些長卷匯聚了一大一小禽獸的努力。南山在這件事上付出的精力自然不是含糊的,她想幫他一把,也確實幫到了他,何況這期間兩個人合作也算愉快,甚至頗有些心意相通的默契。

裴渠將長卷收好出了門,裴光本捲起公房的帘子,偷偷摸摸朝外看了一眼,小聲嘀咕:“這個臭小子果然盯上小山山啦,真是要命哪!”

“裴少府真是不嫌自己年紀大!”旁邊的年輕書吏憤慨說道,“都快三十了,就該找年紀相當的嘛!”

裴光本扭頭一瞪:“我家小山山就算不嫁給那個臭小子也不會給你的,你快一邊歇歇吧。”

書吏不服氣:“裴明府此言差矣,南媒官又不是裴家的孩子,明府有權管嗎?”

“哼。”裴光本冷哼一聲,“說得好像我不管你就能將小山山追過來似的。”他毫不留情地指了指下屬寫的公文,“看看你的字!這麼爛!怎麼配得上!”裴光本霍地站起來,一揮衣袖扭頭走了。

他在思考要怎樣破壞這兩人關係之時,南山則正在光宅寺外等着,身邊還多了一個小男娃。

小十六娘穿了她堂弟的衣裳,正兒八經扮作個小子,跟着南山在光宅坊等常參結束。

光宅寺與丹鳳門相鄰,是朝臣早上等宮門開的地方。而光宅寺外的這條寬街,則又是群臣下朝各回各衙門的必經之路。

原本南山是不會帶她出來的,可耐不住小十六娘甜到膩的奉承和請求,再加上太師默許了小丫頭的行為,於是南山只好硬着頭皮將她打扮成小子帶出來。

這時辰廊下餐已經結束,常參官們陸陸續續出了宮回各自衙門。街上有馬有車,偶爾見得幾匹曠達又窮酸的驢,以及穿着公服氣派又體面的官員們。

偶有常參官廊下餐沒吃飽,跑到街上來買食揣去衙門吃的,但也都是偷偷摸摸快速進行,生怕被御史撞見了參一本,說些什麼“聖上賜食不好好吃,非要去吃外面的差貨”的討厭話。

小十六娘探着腦袋往鋪子外瞧,還是有些怯意。她手裏抱了一杯涼飲,因日頭很毒,她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汗。南山探過身去拿帕子給她擦擦額頭,說:“十六娘不要再往外探頭啦,曬得臉紅滿頭汗便不好看了,會被黑心台主嫌棄的。”

“本官在南媒官眼中很黑心?”

寒冬朔風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南山聞聲心裏立刻“咯噔”了一下,她頭也不敢回,就看得小十六娘一臉疑惑地仰頭望着她身後的人。

小十六娘好像忽然想明白了,於是霍地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將涼飲遞過去,說:“我還沒有喝過,就——就送給台主……台主伯伯喝……好了。”

她說話磕磕巴巴顯然沒了平常的底氣,可“伯伯”兩個字卻叫得絲毫不含糊。

沈鳳閣顯然看不上小孩子遞過來的涼飲,在矮桌另一旁施施然坐下,這時南山才聽出來,後面還有一個人。她神色不能算輕鬆,因她從清淺又故意的咳嗽聲中辨出身後另一人是裴良春。

裴良春並非常參官,出現在這裏正是為了揪某些官員的不當行徑,沒想到遇見沈鳳閣。沈鳳閣說天氣太熱想喝涼飲,身為屬官,即便對上官再怎麼看不順眼,也只能老老實實跟着一道去喝涼飲。

真是無巧不成書,還沒走幾步,兩人便同時瞧見了坐在鋪子靠外的南山。沈鳳閣徑直走了過去,裴良春靜靜跟着,直到走到她身後,聽得她那句“黑心台主”的稱呼,沈鳳閣才輕描淡寫地發了話。

然後南山就像只縮頭烏龜一樣,一言不發,好像犯了大錯。

她素來不習慣大庭廣眾之下見沈鳳閣,上上次是在官媒衙門,上次則是在芙蓉園宴,這次……旁觀的人又多了個裴良春,她簡直如臨大敵。

可這還沒完,裴良春剛剛坐定,不遠處又飄來個聲音,正是徐妙文。

“稀奇啊。”徐妙文也走過來坐下,將公服抹平,抬首接着道,“御史台都能出來喝涼飲了,某等喝一盞不會被參罷?”

徐妙文說完欠揍地翻了個白眼,這白眼顯然是翻給裴良春的。他最看不起裴良春平日裏一副“仗勢欺人”“假公濟私”的模樣,於是今日趁機出出氣。

小十六娘皺了皺眉。她原先想若只是南山姐姐在也沒什麼,可眼下來了這樣一大堆討厭的大人,真的是很令人不爽呢。

徐妙文迅速瞥了她一眼,完全無視了她的小子裝扮,與南山道:“喲,南媒官帶私生女出來喝涼飲嗎?還是來帶孩子找爹爹?”

這玩笑引來三個人的不爽,一是南山,二是沈鳳閣,三是憤憤的小十六娘。十六娘很克制地瞪了他一眼,很冷酷地說:“官人叔叔不知道言多必失,說錯話甚至會被彈劾的嗎?”

徐妙文瞬時憋住。

他迅速想了想,這丫頭是沈鳳閣的女兒吧!一定是的!

天呢,老處男竟然有個這樣大的女兒!他努力辨了辨眉眼,居然還長得——長得很像……

連裴良春都看了過去,他看了幾眼又坐正,心想這事倒是可以深挖一挖,說不定沈鳳閣當真有個這樣的閨女藏在外面不給人知道咧!

沈鳳閣的臉色倒是最正常,他很漠然地看看那個眉清目秀分外可愛的小丫頭,跟在一旁等了多時的店家說:“一盞烏梅飲。”

“酪漿。”裴良春。

“桑葉飲!”徐妙文。

“烏梅飲……”南山看看面前空掉的杯子小心地說。

而小十六娘低頭喝了一口涼涼酪漿,不知足地說:“我想吃一碗冷淘。”她說著話就眼巴巴地看向沈鳳閣,沈鳳閣冷冰冰地將錢擱在矮桌上,“小碗槐葉冷淘。”

“我想吃大的。”小十六娘低頭啃杯沿,悶悶地說。

“大碗槐葉冷淘。”沈鳳閣又加了一個銅板。

店家立刻去忙,而小十六娘低着腦袋繼續啃杯沿。徐妙文扭頭看看她,不要命地問道:“到底是誰家孩子啊?”

小十六娘冷酷地回他:“官人叔叔知道這個又沒有好處,好奇心太重的人都會倒霉。”

徐妙文憋住,努力憋住。桑葉飲啊快來吧,讓我降降溫,不然我就要和這個小孩子死磕到底啦!

所幸涼飲及時登場挽救了局面,而小丫頭則抱着一大碗槐葉冷淘大口大口地吃着,那架勢活脫脫像只惡鬼。早上她乳母喊她吃飯,可她死活不肯,空着肚子就跟着南山出了門,這會兒自然已是餓得不行。

於是幾個大人就看着一個小孩子豪爽地吃着綠色鮮爽的冷淘,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沈鳳閣先開了口:“南媒官在芙蓉園宴上說為本官選定了一位合適的千金,本官到現在還未聽得任何消息,難道是誆人的嗎?”

南山內心哀嚎不迭,台主啊,那是臨時託辭,您聽不出來嗎?現在左有徐妙文,右有裴良春,這種場合就不要出這樣的難題給我啊!

“姐姐給台主伯伯說了人家嗎?”小十六娘一邊吃着冷淘一邊抬頭問。

“某……”南山注意到各方投過來的目光,內心在迅速地編造着謊話。

可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街上忽然響起馬蹄聲。徐妙文探頭一看,陡然蹙眉,金吾衛這般來勢洶洶,是要做什麼?

“在那兒!她在那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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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婚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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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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